沈星鸾略一颔首,声线温婉:“女儿明白了,爹娘不必太过忧虑。待兄长回来,女儿也定会好生看顾。”言语间,她垂下眼帘,将眸底那一丝冷冽的光芒敛去。

    兄长伤势扑朔,其中定有蹊跷。既已察觉端倪,她便要一探究竟,将那层层迷雾拨开。前世沈家覆灭之痛,此生断不能重演。她心下立誓,定要护住沈氏满门,求得一世安稳。

    “鸾儿,”沈自山见女儿眉宇间不散的愁绪,轻叹道,“你病体初愈,不易多思伤神,还是好生静养为要。”

    言语间,沈自山似又想起什么,接道:“对了,三日之后,长公主会在凤熹山梅园设宴,若你身子爽利,不妨去赏赏梅。你素来喜爱那里的梅景,听闻今岁开得尤为繁盛。”

    沈星鸾心头微动,果然。三日后,正是她与卫子安孽缘初始之日。前生,她便是被那人温润表象所惑,错付了情意,一步步走向深渊。如今她已知晓那张面具下的虚伪狠毒,又岂会重蹈覆辙?

    “鸾儿身子骨刚好些,恐不宜走远。”沈氏面露关切,“依我看,还是再将养些时日方妥。”

    沈星鸾却摇了摇头,语声虽轻,却透着坚定:“多谢娘亲体恤,女儿自觉已无大碍。这几日困于房中,也确是想出去散散心了。三日后,女儿定可前往。”

    前世那盘死局,她躲不过,唯有直面而上,或可寻得一线生机,扭转乾坤。既已知卫子安那日亦会出现在梅园,她更无退避之理,正要去亲手斩断那段本不该开始的纠缠。

    “也罢,你且好生歇着,到时再看精神如何。”沈氏见她坚持,不再多劝,只语带担忧地嘱咐了一句。

    沈自山站起身,拂了拂衣袍,含笑道:“瞧我这记性。鸾儿,你安歇,我与你娘先去将你醒转的喜讯告知月儿。自你病倒,月儿那孩子日夜悬心,常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若是知道你醒了,定然要欢喜不已。”

    望着父母相携离去的背影,沈星鸾独自靠着床榻,眸光一点点变得锐利如刃。

    “月儿”二字,仿佛带着冰碴,狠狠撞在她心上。

    沈星月。这名字于她,是浸入骨髓的恨。忆起那张总是巧笑倩兮,引得人人怜爱赞叹的脸,她也曾真心实意地将其疼入心坎。

    “沈星月……”沈星鸾指节用力,深掐入柔软的掌心,泛起令人心惊的白色。

    “苍天有眼,轮回再启,予我重活之机,我便绝不会让你与卫子安的奸计得逞。你二人欠我沈家满门血债,欠我孩儿性命,此生此世,我定要一笔一笔,加倍讨还!”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胸口随之传来一阵闷痛,她却只若无其事地按了按心口,转眸望向窗外。

    暮色四合,夜幕渐临,浓重如墨,正如她心底那翻涌不息的恨意,沉沉压着,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滋长蔓延。

    她方合上眼帘,忽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廊下传来,渐行渐近,如风过无声。

    “阿姐……”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星月着一身淡粉罗裙,裙裾曳地,青丝披散,未施脂粉的面庞带着几分楚楚之态,一双眸子水光盈盈,未至榻前,面上焦灼已显露无疑。

    “方才听闻爹爹传话,我这才知晓阿姐醒了。”她的语声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指尖小心翼翼地搭上沈星鸾的手背,触感柔腻,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沈星鸾垂眸,望着眼前这张泫然欲泣的脸,心头掠过一丝砭骨的寒意。沈星月这双眸子总是这般,泪光点点,如笼秋水,此刻唇角微抖,双手紧握,处处透着精心拿捏的关切,真真一出感人至深的姐妹情深。

    前世,自己便是被这副柔弱姿态所惑,直至家破人亡,方才看清这温情脉脉之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月儿,莫担忧,我已无碍。”她开口,声线因病而显得虚弱,衬着苍白的面色,恰显出几分惹人怜惜的清丽病容。

    沈星月仿佛未闻,反而更紧地攥住她的手,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沿着面颊滑下,如断了线的珠子:“阿姐,你可知道,你昏睡这三日,我守在府中,食难下咽,夜难安寝,寝食难安,日夜悬心,唯恐阿姐有何不测……”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沈星鸾心底冷哂,面上却适时流露感动:“好月儿,竟这般为你阿姐忧心,真是难为你了。方才爹爹还说,你为我之事茶饭不思,人都清减了。快莫哭了,你看,阿姐这不好好的么。”

    沈星月听了,连忙抬袖拭泪,强挤出一抹宽慰的笑颜:“只要阿姐安好,月儿便什么也不怕了。”

    “我的月儿,真是长大了,越发懂事体贴了。”沈星鸾唇边漾开一抹浅笑,抬手,轻柔地抚过沈星月的发顶,那动作,一如往昔爱若珍宝般的呵护。前世,她待这个庶妹,便是如此掏心掏肺,可如今,姐妹情谊早已在烈火中焚尽,只余下这层薄如蝉翼的虚伪装扮。

    沈星月顺势低垂螓首,避开她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再抬首时,眼中泪光更盛:“阿姐,往后可千万莫要再这般吓唬月儿了。”

    沈星鸾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关切之意却更浓:“光说阿姐了,月儿这几日可还好?”

    “我能有何不好?不过是忧心阿姐罢了。”沈星月答得轻巧,略作停顿,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阿姐,还有一事。三日之后,长公主将在凤熹山梅园设宴赏梅,听闻今年园中梅花开得极是繁盛。爹爹适才提及,若阿姐身子爽利些,咱们姐妹正好可以同去散散心。”

    沈星鸾听得此言,心中陡然一沉。

    “是么?月儿,若阿姐届时身子仍是不适,怕是去不成了。”她语声平平,只眼角余光瞥见沈星月眸中一闪而过的慌色。

    沈星月握着她腕子的手略紧了紧,面上笑意愈发柔婉:“那阿姐定要好生将养,我们姐妹说好了,须得一同去的。”

    “好。”沈星鸾唇角牵起一丝弧度,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心下已暗自计较。前世她从未留意,每逢这等权贵云集之处,沈星月总是格外殷勤,想来是早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

    她素来不喜在人前周旋,奈何沈星月每每软语相求,实难推却。再者,沈星月不过庶女,若无她这丞相府嫡女的身份为依仗,如何能踏足那等场合?即便去了,怕也只落得个自取其辱,惹人笑话。

    恰在此时,沈氏推门而入,身后跟随着的丫鬟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中药汤尚冒着丝丝热气,浓郁的苦涩药香瞬时弥漫开来,似要渗入骨子里去。

    “鸾儿,该用药了。”沈氏的声音温和柔软,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沈星月已然起身,莲步轻移,裙裾拂过地面,窸窣之声细碎悦耳。她盈盈一笑,伸手接过药碗:“母亲,这事交给女儿便是,丫鬟们手脚粗笨,恐不仔细。”

    沈氏望着眼前两个女儿,眼中满是慈爱:“你们姐妹如此和睦,实乃我沈府之福。”

    沈星月但笑不语,袅袅坐至床沿,以纤指轻搅碗中药汤,待不那么烫了,才舀起一勺,小心翼翼送到沈星鸾唇边,柔声道:“阿姐,仔细些,莫烫着,月儿来喂阿姐。”

    沈星鸾黛眉轻蹙,目光落在沈星月那张温婉面容上,停驻片刻,终是启唇,就着她的手将药汁缓缓咽下。那苦涩滋味立时在舌尖弥散开来。

    “良药苦口,姐姐的身子为重。”沈星月柔声劝着,目光却如隔着一层薄纱,朦胧难辨。沈星鸾敛下眼底寒意,迫着自己将最后一口药汁饮尽,面上终是难掩几分苦色。

    沈星月将空碗递予一旁侍立的丫鬟,复又自袖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蜜饯,送到沈星鸾跟前:“阿姐,快含一颗润润,也可解了这苦味。”

    昔日只觉她体贴周到,令人心暖,此刻这般情态落入眼中,却只余刺骨寒意。沈星鸾轻启朱唇,将蜜饯衔入口中,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月儿有心了。”

    “阿姐说这话,岂不生分?你我姐妹情深,本该如此。”沈星月眉眼弯弯,笑意温婉,“阿姐这里可还需什么?”

    “无事,只是略感困倦。”沈星鸾语声淡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氏见状,便轻声道:“月儿,让你姐姐好生歇息罢。”

    “是,母亲。”沈星月应声起身,裙摆微动,仿若蝶翼轻展:“那姐姐好生歇着,妹妹明日再来看你。”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外,槅扇轻轻合拢,沈星鸾方缓缓阖上双目,抬手轻揉眉心,似要将心头那股翻涌不定的情绪压下。

    杏儿无声趋前,奉上一盏清茶,低声道:“小姐可是乏了?”

    沈星鸾接过茶盏,轻啜一口,茶味清冽甘醇,她唇角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清亮的茶汤里,映出一张清减了些许的脸庞,带着几分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疏离感。不过一瞬失神,前世梅园盛会的景象便撞入脑海——那是她与卫子安的初见,亦是沈星月同那人暗通款曲的开端。

    “杏儿,取我那件藕荷色的披风。”沈星鸾放下茶盏,语声清淡。

    “姑娘这就要出门?”杏儿眸中微露讶异,“可您的身子骨方愈……”

    “无碍,”沈星鸾唇边漾开浅笑,似有暖意,“只是去侧厢书房转转。”

    杏儿依言捧来披风,沈星鸾缓缓起身,任由那柔软的藕色披风覆上肩头,越发衬得她身形清逸秀雅。这一世,凤熹山的赏花宴,她要亲手将其织成一张网,网住沈星月与卫子安的黄泉路。

    步入侧厢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的味道,案上正摊着一卷兵书。前世的她,沉浸于诗词风月,于权谋一道懵懂无知;这一世,她偏要磨砺心智,将自己炼成出鞘便见血的利刃。

    “姑娘怎地看起这些书册来……”杏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解,却又不敢多问。

    沈星鸾回眸莞尔,那笑意落在杏儿眼中,竟有几分桃花初绽的明媚:“女子为何不能通晓兵法韬略?难道便只合该做那温室中不堪风雨的花?”言罢,她执起笔,饱蘸浓墨,在雪白宣纸上落下个筋骨遒劲的“谋”字,指尖在微凉的案面上轻轻叩击,似在敲定某种决断。

    稍顷,她抬眼望向杏儿,目光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肃然:“杏儿,这两日,你私下遣可靠之人,去将凤熹山赏花宴的宾客名单细细打探清楚,尤其是那些要紧的人物,务必周全,一个都不能漏了。”

    杏儿望着自家姑娘平静却深邃的眼眸,虽满心困惑,却未再追问,只恭敬地应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沈星鸾独自踱步至窗前,夜色如墨,庭院中那几株梅树的枝桠上,已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红苞,含着凛冽的香气,只待时日一到便会全然怒放。夜风微凉,她伸手轻触冰冷的窗棂,目光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望向遥不可及的远方:“卫子安,上一世临终我曾发誓,若有来生,只求与你,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赏花宴当日,五更天未尽,天际尚余一抹黛青,沈府各处院落却已次第亮起灯火,在晨曦前的微暗中晕染开片片暖黄。

    “姑娘。”杏儿轻手为沈星鸾绾发,墨色的青丝如流水般滑过指尖,柔顺异常,“这两日打探的消息,都已备妥了。”

    沈星鸾对着镜中模糊的人影,轻轻颔首,示意她讲下去。

    “这回凤熹山的赏花宴,京中能叫得上名号的世家贵胄,几乎都递了帖子。几位王府的世子、郡主是定然会去的,此外还有兵部尚书府的公子,礼部侍郎府的小姐……”杏儿一边灵巧地挽着发髻,一边低声禀道,“不过,奴婢打探到的最要紧的一桩事,是听说那位北齐的长平小公主,此番亦会驾临。”

    铜镜映照下,沈星鸾面上波澜不惊,唯有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抹幽暗的光:“我大梁的赏花宴,缘何会劳动北齐的公主?”

    杏儿垂首,手中玉梳不疾不徐地通理着长发,应道:“奴婢也未打探得十分真切。只隐约听闻,当今长公主殿下,与那位小公主的生母是旧识,有着闺中情谊。这位小公主素来性子跳脱,去年便在傅大将军的看顾下,化名在外游历。许是正好行至咱们大梁京畿左近,听闻盛会,便顺道来瞧个热闹。”

    “傅将军?”沈星鸾指尖微顿,眉心轻蹙,语声添了几分审度之意。

    杏儿提及此人,眼中顿时异彩涟涟,手中梳理青丝的动作也缓了下来,语气难掩倾倒之情:“傅将军在北齐,当真是一位传奇人物!听闻他十五岁便单骑破敌阵,十八岁时,仅率三千傅氏亲兵,竟于西北边陲,迫退五万敌军。更有传言说,曾有一夜风雪交加,他单枪匹马潜入敌营,剑斩敌酋首级,使得十万大军自此闻风丧胆,溃不成军。不仅武艺卓绝,其诗词文章亦是风传诸国,连咱们大梁的才子佳人,都争相传诵,恨不能亲见其人风采。”

    杏儿越说越是眉飞色舞,眸中崇慕之光几欲溢出:“坊间对他的形容更是各异,有的说他容貌为战火所伤,是以长年覆面;也有的说他生就一双慑人魂魄的眼眸,只需一瞥,便足以令人心神摇曳,不能自持……”

    “如此名将,”沈星鸾淡声截断她的话头,目光沉静,“北齐君主不将他留在边关倚为干城,反倒允他护送公主四处闲游?”

    杏儿忙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这便要说到长平小公主的母妃了——那位北齐最受宠的萧贵妃。小公主是皇室的心尖儿,此番出游,自是少不得这位镇国将军亲身护卫周全。不过……”杏儿轻轻一叹,流露几分惋惜,“以傅将军那般清冷孤高的性子,想来是不会在赏花宴这等场合轻易露面的。”

    沈星鸾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前生,她未曾在赏花宴上听闻或见过此等人物,想来是重活一世,许多事已悄然易辙。也罢,既是无缘相见,便也无需为此分神,乱了她悉心筹谋的棋局。

    此时,窗外晨光微熹,天色渐明。杏儿转身,轻巧地捧出描金雕花的首饰匣,匣盖开启,内里珠翠琳琅,玉石流光,映得妆台一片细碎华彩。

    “姑娘今日,意欲簪哪支步摇?”杏儿柔声请示。

    沈星鸾望着铜镜里那张熟悉又略显青涩的容颜,眸光澄澈如古井深潭,静静映着窗外天光。片刻,她徐徐开口:“便取那支白梅流苏步摇。今日园中赏梅,正相合宜。”

    语声落下时,她眼底深处,一缕幽微难辨的光芒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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