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久没有声音,就在他好不容易压下纷乱心绪时背后传来脚步轻声,接着又是布料的微微摩擦声。

    他蓦地睁眼,语气带着不耐:“你在做什么。”

    身后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传来弱弱的女童声:“屿川哥哥,我不碰到你,我就在边上。”

    黎屿川大幅度的翻身看她,眉间的川字还没平下去。苏零侧着腰半坐半躺的看着他,小小的身子紧贴着床边边。她不是没见过他不悦的样子,但直直冲自己的是第一次。

    苏零悄悄吞了口口水:“我,我不回房,秋姨走了,我害怕。”

    “害怕也得适应,你爹以后管不了你。”黎屿川说着垂了垂眸,“我爹也是。”

    “我知道。”

    “你知道?”

    “秋姨告诉我的。”

    黎屿川‘腾’的坐起身:“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说,说阿爹可能回不来了,叫我坚强,不要害怕。还有...”

    “还有什么?”黎屿川眉头皱的更紧,眼里的严肃有些把她吓到。

    “要我去江坪村找大伯...”苏零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小手指紧紧抠着床边,生怕自己又掉下去,先前从衣橱掉下来摔到的屁股还在作痛。

    “没了?”

    “没了...”

    黎屿川无语的翻了翻眼皮,再次躺下:“哦。”

    “那我今晚...”

    黎屿川用翻身回答,默许了她的请求。

    苏零看了看被霸占的枕头,又看了看黑夜里起伏的少年背影,缓缓朝着床外躺下用双手作枕头,过了会又小心翼翼的往后扭了扭小身体,隐隐感受到些少年传来的热意才安心入眠。

    次日何虹妹熬好了白粥,又用厨房的鸡蛋蒸了蛋羹,看见跟在黎屿川身后的苏零愣了愣,又盛了碗粥。

    苏零的麻花辫似团被揉皱的粗麻绳耸拉在肩上,满头横七竖八的碎发,从远处看毛糙得像金毛狮王,以往自信俏皮的小脸此时带这些怯懦。

    “虹姨。”她乖乖的打了招呼坐到桌边大口喝着白粥,何虹妹叹息一声给她舀了两勺蛋羹,她也毫无形象的吸溜下肚。

    上一顿饭还是前一天的中午,到现在是她第一次体会到饥饿的滋味。

    何虹妹给她顺了顺扎到嘴边的乱发:“菱宝在江阳城还有亲人吗?”

    苏零摇摇头,黎屿川提她开了口:“她在江坪村有个大伯,不用管她。”

    苏零迷茫的侧头看喝粥的少年,却又想不出能说什么。

    何虹妹拧了拧眉,江坪村虽然也在本省,但距离两百公里仅凭她自己一个小姑娘是怎么也到不了的。

    好在厨房存货还算不少,省点吃也能熬段时间。黎屿川见阿娘收到舅舅回信后一直愁眉沉思,便上前问:“阿娘怎么了,是舅舅不愿意吗?”

    何虹妹收起愁绪,摇摇头:“舅舅没有不愿,我们...过两日就动身吧。”

    说着她犹豫的看向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画的苏零,换了身禁脏的藏青色大袄和裤装,头发被何虹妹梳成利索牢固的单辫麻花。此时专注的看着自己的枝头作品,对自己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一无所知。

    警署判决书已经下来,苏照临面临终生监禁,黎长庚拒捕被当场绞杀。

    一个半生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此时对面尚未长成的儿子却不得不挺住母亲的坚强,每每想起那些盖着红章的黑字,何虹妹只能偷偷抹泪。

    到了封屋前一日何虹妹拎着一袋贴身行李,与黎屿川把小苏零送到花楼。这是何虹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在城里找了无数人牙和店铺,要么嫌她小了做不了事,愿意要的也都得签卖身契,这种东西一签余生不由己。

    思来想去不用签卖身契还愿意接受她的只有花楼的铃娘,再三保证只让她做端茶倒水的工作,绝不逼良为娼,包吃住外每月还有150铜元的月钱,攒两三个月也能够去投奔她大伯的路费。

    只是这么小的孩子...何虹妹侧过身朝着天深吸几口气,又转回头对着铃娘嗓子发柔却带着认真:“日后我定会来看她,还请您疼疼这个孩子。”

    铃娘笑眯眯的伸出手在苏零脸蛋上轻掐一把:“肯定会的,没签契的我哪敢动,我铃娘也是晓得遵纪守法的。”

    苏零有些害怕的朝何虹妹瑟缩一下,何虹妹扶着腰缓缓单腿蹲下,拍拍她的肩安抚:“别怕,攒够了工钱就去寻你大伯,记住别轻信人,夜里别去无人的地方,谁的诱惑都不要受,只做自己工作内的事,以后还是个好姑娘,知道吗?”

    黎屿川只是静静在身旁站着,他明白自己的路费都是舅舅寄来的,怎么可能在多管一个小孩,可眼下她的去处又让自己无法那么心安理得,索性闭嘴不言。

    苏零紧紧抿着小嘴,泪水在圆圆的眼里打转,她轻轻点头,看两人走出了两丈远还是忍不住的扑了上去:“虹姨别丢下我,我听话,带我走好不好。”

    扑倒跟前又怕伤着虹姨的肚子,转身抱住黎屿川的腰,泪珠子颗颗往下掉:“屿川哥哥,让我跟你们走好不好,我会乖乖听话,我不惹你们生气。”

    黎屿川只是侧过头不看她,等着铃娘上前揽住女孩哄着带回去。

    他不是没想过带她走的可能性,对她也算不上讨厌。知道她是父亲上司的女儿,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可现在他们只是两个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小孩。

    没有哪个十三岁的男孩喜欢拖着个八岁的女孩玩,以前是父辈的关系在,脱去那层关系,他们连朋友都谈不上。可他也知道,每年苏零回来的时候也意味着自己能见到父亲,几年里这种期待却又厌烦的相处让他希望苏零能过得好,前提是不来烦自己。

    女孩渐远的抽泣声令黎屿川心里也不好受,父亲的判决书还没下来封条先来了,他担心走后收不到父亲的消息,可侧头看着不知何时比自己还矮上几公分且面容憔悴的母亲,选择了闭口不问。

    阿娘不会想不到这些,既然如此安排自有她的道理,自己何必在提这些惹阿娘不开心。

    母子二人走的是水路,江流航道蜿蜒比陆路硬生多了两日路程,胜在船票便宜。一搜小型客船搭载二十余人,每七八人分在一个舱室,空间狭窄拥挤,木板床铺上薄薄泛着潮气的褥子,不相识的人挤在通铺上只为归途。

    厕所狭小,黎屿川只能每每先替母亲站位,等何虹妹来了自己在到后面重新排队,舱室空气不流通好在天气不算热,异味纷杂倒也不算重,何虹妹拧拧眉头可以忍过去。

    夜里黎屿川只能早早替母亲占住床头或床尾的位置,用自己隔绝陌生人,这几天两人都不说,但也明白彼此心里的忍耐。

    待船只在沙洲码头停靠,黎屿川扶着何虹妹在床上安坐,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行李。等众人带着行李走得七七八八,才嘱咐了声:“阿娘你跟在我身后,慢点走。”

    黎屿川提着行李袋一步三回头的出了舱门,此时的江风格外清新,比之前每一次出来透气时都令人神清气爽。

    扶着阿娘上岸,环视了几圈也没找到记忆里高大的舅舅。何虹妹淡淡道:“走吧,就在李子巷,不远。”

    黎屿川心里隐隐升起不安,这股不安一直蔓延到夜半他才明白自己不是多想。

    何虹妹在前头带路,她步子慢黎屿川也跟得慢,看着身形越发纤细的阿娘生了一丝对舅舅的不满。

    总共二三两里地,这里没有大楼和茶馆,没有平坦的有柏油路和路灯,只有形状各异的石板路,时不时就能踩到凸出的石板尖尖,他不由多看了看阿娘脚下。

    何虹妹在一间低矮的四合院门前停下,白墙黛瓦,不新不旧。院门半开,何虹妹朝里唤了声:“哥哥,母亲。”

    过了会脚步声传来院门被大开,是个穿着暗青色大襟杉的中年女人,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打量了母子二人几秒朝屋里嚷了声:“何大郎,你妹子到了。”

    何虹妹朝她笑了笑,侧头嘱咐:“叫舅母。”

    黎屿川听话的叫了声,中年女人从鼻腔‘嗯’了声带他们进屋。

    舅舅比前两年见面时白发多了些,说话依旧有力。走到堂屋里面还有姥姥姥爷,以及舅舅的两字一女正挤坐在方桌上吃饭。

    黎屿川对大人还有印象,对小孩就记不太清,好在何虹妹带着一一打过招呼,他们态度不冷不热让人一时拿不准。舅舅招呼着都坐下来吃饭,何虹妹看看被围满的方桌说道:“我和屿川在一旁站着吃就好。”

    舅母没说话,给母子一人舀了一碗粥又随意从桌上夹了一筷子咸菜递给他们。黎屿川想说阿娘已经走了一路能不能给她一个凳子,可偏头见阿娘只是顺眼的低头喝粥也打消了念头。

    夜里他和何虹妹被安排在西厢一间小房,两张铺满厚灰的木板作床,趁着何虹妹去了舅舅那屋说话,黎屿川清扫了好一会才能勉强睡人。

    他累的不行,烦闷的坐在门槛上,经过半天清风洗鼻子此时他能闻见自己身上本已麻木的酸臭味,院子里没人,他也不好意思去问那些人怎么沐浴,只想着阿娘快点回来自己还有个熟悉的人在。

    天色沉下来,农村的好处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静谧的空气中他听见一丝哭泣声,好似阿娘的声音。黎屿川起身朝着声音寻过去,发现是舅舅屋头里传出来的,他下意识想进去看看,可想了想又回了自己的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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