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洗,月明垂水。

    护花铃声漾开层层叠叠的湖水,大晟国师府中稀疏的灯火好似随之跳动的鬼火,诡谲阴冷。

    国师府,蕉鹿苑。

    满庭繁花,一地脑袋。

    院外是太子府府兵封锁,院内仆役们皆以头抢地,眼前紧贴的青石砖恍惚间映出重重黑影,闭上眼耳中心跳又嗡鸣不止。花香中夹杂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不易察觉的腥臊味,令人作呕。

    庭院正中,环绕着玉兰花树的阵旗猎猎作响,飘动的影子被月色拉长,蜿蜒如鬼魅勾魂。书房里骤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争吵声紧随其后。

    “萧明夷,你疯了吗?什么叫解不了?”

    “你师父旸谷亲口批的命数,如今丹阳十八岁了,他闭劳什子关?你们师徒一个闭关失踪,一个闭门谢客,是在拿大晟皇室当猴耍吗?”

    大晟太子沈时璟扫落桌上的棋盘,疾步上前,拎起围榻边男人的衣领,语气中的愠怒仿佛要化作利箭穿透他,而对方力竭般任由沈时璟拎起,与月光无二的长发也一道晃动着。

    “我只说帮解,从未允诺必定能解。”

    “太子殿下怕不是忘了到底为何与我联手。”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透着疲惫和无力。

    “好一个招魂之道的魁首!萧明夷,你不是号称‘阎罗案下夺亡魄,菩萨殿里引魂灯’吗?现在在这跟孤装无能?晚了!”

    “孤告诉你,今天这个阵,你不起也得起,丹阳的劫数,你解不了就陪她一起!”

    沈时璟目眦欲裂,拖着对方就往门外走。

    “世间灵药,师父亲手炼制的养元丹,我已悉数奉上。事到如今,再多造化也只能看长公主自己。”

    “况且公主本身不过是一件筹码而已,切勿本末倒置了,殿下。”

    语毕,竟是直接垂首看向别处,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敢拿我妹妹当筹码?你找死!”

    沈时璟暴怒,转身按倒萧明夷,一拳挥下,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正欲再度出手,瞥见对方刺目的长发和比发色还要白上几分的脸色,攥住衣领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拳头颓然落下。

    萧明夷全程没有反抗,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衣领被松开后也不解释,只静静躺着。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高昂到刺耳的丫鬟通报声:“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的手动了!长公主殿下的手动了!”

    沈时璟立时起身开门,却又在门槛处顿住,背身开口。

    “你明明知道,她从不是筹码,以后不是,现在不是,将来,将来更不会是,无论生死。”

    “她是孤的亲妹妹,也是你从小看到大的,算起来你也是半个兄长。孤不知你为何一夜华发,还有外间的诡异阵法究竟作何用处。”

    他好似挣扎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又沉沉叹出。

    “但是,安安啊,已经傻了十八年,哪怕这辈子都看不到她神志清醒的那一天也无妨。孤只是盼着她能平安,只是平安。”

    “所以,兄长,我求求您,救救她。”

    大晟国的储君,语气中竟透着哽咽,说罢便匆匆向隔壁院子去了。

    脚步声渐远,萧明夷终于动了。

    他侧过头,充斥血丝的双眼穿过窗棂,定定看着院中怒放的满树玉兰。

    门无人敢关,尚且料峭的晚风吹灭了屋里唯一一盏灯,萧明夷眼中的最后一抹光也忽的消失,只余空洞和悲凉。

    他躺在地上掩面低咳,咳着咳着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显得越发苍老,“魁首如何,国师又如何?终究是谁也救不了。”

    良久后,萧明夷缓缓起身,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出了屋子,再没看向满庭春色一眼,故而没有发现院中过早盛开的玉兰,已经开始飘落。

    花瓣落在沧湖引入的潭水中,如乘着月影的玉舟,也一路飘向了隔壁流景苑。

    迷迷糊糊间,沈嘉曦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里鬼影憧憧,有人背着她沿着一条小路慢慢走着。

    她看不清前方,耳边只有一步一步涉水而过的脚步声。低头看去,水面的倒影里,自己还穿着病号服,原本因为化疗剃掉的长发正被一根玉兰花簪简单盘起。

    背着她的人身穿墨色长袍,黑发半扎。

    他们被无数小路围绕着,密密麻麻向前延伸,只有他们的小路盈着碎银般的水光。

    身前的人赤裸的双脚没有明显伤口,但走一步都溢出鲜血,水流将鲜血又带向他们身后。水光成了刀尖,即便如此,他也一刻没有停下。

    “你是?”

    没有声音,说不出话。

    沈嘉曦只觉得全身如朽木,无比沉重,光睁眼就十分费力。她被牢牢地背着,双手脱力下垂在那人的胸前,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对方一直沉默着,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每次沈嘉曦觉得自己晃晃悠悠地要掉下去时,那人又托起她,如此往复。

    玉兰绽放在连绵的血雾里,沈嘉曦的心蓦的抽痛。咬牙侧头想看清那人,可他的脸始终模糊不清,而周身的骨头也随她的动作发出“嘎吱”的声音来。

    背着她的人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醒,步子却没停,机械又从容,完全不像趁她昏迷偷偷带走她的“人贩子”,反倒像是正背着心爱的姑娘踏月归家的少年郎。

    沈嘉曦感受着身体僵直的麻木感,和蹲了太久小腿失去意识是一样的感觉,只不过这一次是全身。

    像是死了诈尸,她心道。

    凭借唯一能动的脑子,她开始冥想,想象放松自己全身的肌肉,四肢百骸,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曦感觉肌肉真的慢慢柔软了下来。相对地,麻木过后如通电般的刺痛席卷而来,她却没什么反应,毕竟也是经历了几次化疗的人了,和癌症发作时相比,这点难受算不得什么。

    速度明显更慢了,估计他快支撑不住,沈嘉曦动了动小腿,示意自己要下来。

    那人会错了意,本来握拳抱住她腿的手忽的向上抛了她一下,她整个人被颠了起来——背的更稳了,似乎都能感觉到脸侧他清浅的呼吸声。不知对方用意,彼此也说不了话,一时之间她有些不知所措。

    心念一转,抬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沈嘉曦摸索着轻轻遮住了那人的眼睛:遮住眼睛就不能走了吧?快放她下来。

    对方大抵是笑了,明明都发不出声音,可沈嘉曦感觉到紧贴着的胸腔在震动,手心里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挠得人有些痒。

    旋即身下之人居然由着她捂住眼睛,快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疲累都是假象。

    于是沈嘉曦又一次被颠了起来,听着耳畔的风声,脚下是水光如星。他的长发贴在了脸侧,像是什么动物柔软的毛亲昵地蹭着她。

    “背不动了还非要逞强,真是一头倔驴。”,沈嘉曦的嘴角翘了起来。

    不过她还是莫名觉得,有些路需要亲自去走,可以携手,不能代劳,这条路便是如此。

    放下手,脑海中的记忆一闪而过,她在那人左肩拍了三下。

    这次,奔跑的步伐终于停下。

    他的身形不稳,但还是托着沈嘉曦的腿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屈膝向下蹲去,直到她的脚掌能完全踩实地面才松开手。

    阿珩,是你,对吗?

    探究地看向那团黑雾,沈嘉曦无声发问。

    落地的一瞬间,她再无暇去想了——地上分明不是刀刃,而是无数能直接穿透灵魂的长针。刚刚的刺痛和这会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长针从脚底直接扎透到天灵盖,整个人像是烧烤串上被钢签穿行而过的肉,她疼的几乎要晕过去。

    要命,我不会已经死了,这儿其实是黄泉路吧?死了还会疼吗?我上辈子是犯了天条了?

    正腹诽着,腰上忽然多出一双手,轻而易举就把她提了起来,又放在了自己的脚面上,从疼痛中稍作缓解,沈嘉曦却挣扎着推开了他。

    又回到水里,锥心刺骨的疼,但到底再次踩下比原先更适应了。

    这人就这样背着自己走了一路吗?还让她站在脚面上,他完全感觉不到痛吗?

    抬头凝望那团黑雾,沈嘉曦忍痛伸手挥了挥,什么都没发生,对面仍旧像被笼罩在泼墨山水画里一样,朦胧缱绻。

    算了,都已经被带来了,反正自己本来也快死了,既来之则安之吧。而且,她大概猜出了这人是谁。

    将扶着她手肘的手松开,对方弯腰牵住了她的手。

    那只温暖而带着微微湿意的大手无比熟练地裹住了她的,如同潮湿柔软的春泥,嵌在了她的指间,有什么在那里发芽,顺着血管,一路长到了心里。

    沈嘉曦顿了顿,用力回握住了对方,收获了轻轻的摩挲。她牵着从未谋面的爱人,迈开步子,身后血水如红绸,分散,交融,绵延不绝。

    渐渐地,他们身边原本交错的小路都汇聚了起来,只有水声回响。

    数百步后,阿珩再难支撑,沈嘉曦只能从他的臂弯中穿过,单手拢住,半背半拖地带着他走。

    她的脚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也像刚醒过来时背着她的阿珩一样重复迈着步子。但两个人的重量对她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运动过的癌症病人而言,实在沉重,咬牙又走了一小段路后还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偌大空间,光点飞舞。

    若有人细细端详,就会发现每个光点内都闪动着许多记忆片段。它们拼命追赶沈嘉曦二人,终于在他们被水面吞噬前,附在了沈嘉曦的身上,层层叠叠包裹住了她,直至完全收拢成一朵花苞。

    而阿珩却被逐渐淹没在晃动的水光中。。。。。。

    骤然铃响,刺鼻的药味铺面而来,捆住了周身。

    这次沈嘉曦干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还活着?”

    玉兰花香穿过细密的药网,不知怎的,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忽然映出个人影,“那阿珩呢?”

    花香如钥,松动了她的身体,沈嘉曦努力试着动了动手指,也不知道成功没有,便听见有人惊喜地叫喊了起来:“手,长公主的手,长公主的手动了。”

    “快去,快去回禀。。。”

    声音饱含着激动又马上被压低,旋即纷杂的脚步声在她身侧响起,很快又安静下来,有人快速穿过回廊,疾步向她走来,越来越近。

    沈嘉曦的心猛烈跳动起来,她并不知道来人是谁,只觉得不受控制般要去靠近他。明明还不能睁眼,满腔的害怕与委屈已经一股脑涌到了眼角和鼻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屋内落针可闻,来人擦去了她的泪,指尖冰凉,忽的又收走,轻轻搓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黑暗中远远地传来谁的轻咳。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双手,这一次,温和的暖意隔着柔软的布料氤氲在面颊,是沈嘉曦很久没感受过的家人的细致与体贴。

    父母在她年幼时出车祸去世了,之后相依为命的外婆也在她十六岁时生病离开,她被迫寄居在亲戚家苦熬到了上大学。

    麻绳专挑细处断,病痛专选苦命人。

    23岁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她体检异常,查出了癌症晚期,又独自踏上了抗癌的道路。

    不是没想过挣扎,每次化疗结束,看到那些久不来往的亲戚当着她面争夺父母遗产时,看到那一张张明晃晃写满算计的脸,她是不甘的,是怨恨的:

    凭什么那样的人都能活得肆意自在,自己却在不断地被夺走一切?为什么是她?

    可她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她的生活已经够惨了不是吗?

    于是又一次入院化疗前,难得有精神的光头沈嘉曦回到了外婆的小院,给爸妈,外婆和未来的自己烧了整整一天的纸钱,美曰其名“为地府生活提前投资”。

    当天夜里,她如愿在医院病床上最后一次梦到了阿珩。

    开玩笑说死了之后要去地府养他,可惜他没有笑,沈嘉曦猜,网恋面基紧张是人之常情,鬼大概也逃不过。

    一向深知自己并不被命运青睐的沈嘉曦,就这样被迫接受了自己即将离世的预言。谨小慎微地活了23年,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擅长随遇而安。

    此刻来人擦拭的手却揭开了她故作坚强的假面,浑身的桎梏尽数散去,沈嘉曦睁开了眼睛。

    刚刚醒转,视野还是模糊的,隐约看见侧身坐在床前的少年,手上拿着一块湿锦帕,正眼含泪光怔怔地看她。

    他的长发高高束起,一身青黛色长袍,同色镶白玉抹额束在发间,眉眼凌厉,但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倒是傻气更多些。

    沈嘉曦平复了自己躁动的心情,扫视周围,皆是古风古色的陈设。

    帷幔堆叠,烛光斑驳。

    墙上挂着花鸟图,靠窗摆放着木质女子妆奁和衣柜。约莫六七个仆役站在贵妃榻旁,有男有女,都是低眉敛目看不清面容。

    门口竹帘半卷,夜色里隐约有潺潺水声。

    沈嘉曦还在无声打量着,一旁的沈时璟心绪翻涌几乎控制不住。

    自从知道妹妹可能恢复,他没有一天不在期盼这一刻的到来。他第一次如此踌躇,不敢开口,甚至不太敢对上沈嘉曦的目光。

    可他肯定,是妹妹回来了——和他一同出生的,同为母亲的骨血的亲妹妹。在她苏醒的那一刻,扎在心底经年的长香终于燃尽,烫出满心的欢喜与酸涩。

    片刻后,他颤抖着声音开口:“安安,有哪里不舒服吗?”

    强忍住将眼神移向别处的冲动,沈时璟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嘴巴,无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被子。

    沈嘉曦听到这个称呼时却愣了愣:外婆过世后,再也没有人叫过这个小名了。

    小腿一痛,她下意识轻轻嘶了一声,同时也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做梦。

    沈时璟听到她的抽气声,扭头就要走,一面命令身边的太监:“宣太医,叫齐融,不,叫药王老先生过来,快!还有国。。。。。。”。

    还没两步,他感觉自己袖子下摆被人拽住,面前的太监震惊地看向他身后。屋里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齐齐高呼:“恭喜长公主殿下沉疴顿愈,太子殿下夙愿得酬。”

    沉疴?夙愿?

    沈嘉曦看着那些仿佛亲眼目睹神仙显灵一样的仆役们,暗自思忖:抽气和做动作就有这么大反应,原先这位公主言语和行动都不便吗?植物人?

    “长公主”大多数是皇帝的姐妹吧?太子的话,不是应该喊“她”姑姑,为什么叫她的小名?

    仆役都先给她道贺,之后才是太子,很明显在这里她的地位应该高于这位太子殿下。这里难不成其实是,女儿国?

    在她愣神间,站在原地不动弹,像被谁点了穴的太子殿下,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拽住。

    又回到床边,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虽然感觉不到他的恶意,但被盯得心慌,在没有一点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的情况下,沈嘉曦只能开口试探:“我没事,只是有点口渴。”

    嗓音喑哑,好似尘封已久的木箱重新打开时关节处发出的嘎吱声。

    沈时璟呆了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声音在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嘉曦试图让自己足够直白清晰,一字一顿:“我、想、喝、水!”

    旁边小丫鬟忍不住呜咽,边哭边往后退:“殿下,屋内茶凉。奴婢去给您换壶热茶来。”

    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先前说她手指动了的那位。沈嘉曦侧目想去看,结果小兔子一样的丫鬟窜得极快,几乎转瞬间就到了门口。

    沈时璟呵住了正要跑出去的小丫鬟,“站住,长公主刚刚恢复,如何能饮茶?你想害。。。。。。”

    怕他要罚那小姑娘,沈嘉曦连忙又拽了一下袖子。

    太子殿下忽然卡壳,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厨房取些蜂蜜溶在温水中再送来。”

    小丫鬟一溜烟跑了,不消片刻,又捧着一个白瓷水壶回来。她将蜂蜜水倒在碗中,走近架子床,想喂沈嘉曦。

    沈时璟回头看向妹妹,眉梢都洋溢着笑意。弯腰慢慢扶起她,待沈嘉曦稳稳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太子殿下才单手接过茶碗。

    在手背上试过温度,他一勺勺喂着,动作熟练轻缓,声音柔和似春风拂面:“安安久不言语,嗓子定然难受。稍后让药王和国师看过你的情况,父皇与长兄才能安心,好不好?”

    清甜的温水滑过咽喉,听到“长兄”二字,沈嘉曦抬眸看向少年熟悉的侧脸,刚要开口,又想起自己晦涩的嗓音,只点了点头。

    沈时璟唤人去找药王和国师,又亲自拿软枕让沈嘉曦借力倚靠。

    沈嘉曦受宠若惊,十六岁后,她再也没有过家人照顾,时隔七年,一个陌生的少年却让她想起了过世的外婆——她也曾在生病时这样照顾过自己。

    为什么一个太子要这样亲力亲为地照顾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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