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四月,像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哭起来没完没了。连绵的雨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灰色帘幕,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潮湿而压抑的氛围里。雨点敲打着窗玻璃,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缠绵如低语,芭蕉叶在雨中被打得垂头丧气,绿意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陈灿是被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声音唤醒的。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费力地挣扎着上浮,头痛欲裂,宿醉的余威伴随着心脏深处钝重的痛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昨晚的一幕幕如同破碎的电影胶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泼出去的酒液,清脆的巴掌声,刘裕错愕又难堪的脸,闺蜜们担忧的眼神,以及最后那场压抑不住的痛哭,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客厅里的声音逐渐清晰,是规律的“呼哧”吸气吐气声,伴随着瑜伽垫上身体摩擦和轻微的器械碰撞声。是王曼。这个自律到可怕的女人,即使是在陪她经历了如此混乱的一夜后,依旧雷打不动地开始了她的晨间核心训练。陈灿掀开被子,走出卧室。

    王曼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陈灿,立刻停下了动作,抓起旁边的毛巾随意地擦了擦汗,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语气也是一贯的爽利:“醒了?正好。锅里给你温着小米粥,还买了你爱吃汤包,赶紧趁热去吃点垫垫肚子。”她走到沙发旁,拿起靠背上陈灿那只被遗忘了一夜的手机,王曼把手机递给她,眉头微蹙,“喏,拿着。从早上六点多开始就没消停过,跟催命似的。叔叔阿姨打了好几个,估计是想问问情况。还有几个陌生号码,我怕是姓刘的那边找来的,就都没接。你自己处理吧。”

    陈灿接过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记录刺得她眼睛生疼。十几个未接,大部分是陌生号码,她甚至懒得去看来电归属地,手指机械地向左滑动,一个个干脆利落地拉入了黑名单。还有爸妈的,各三个,最新的一个就在几分钟前。看着那熟悉的称谓,她用力搓了把脸,胃里一阵翻涌,她强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在爸爸的号码上停顿了几秒,终究还是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喂,灿灿?”爸爸的声音传来,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试探和担忧,与他平日里沉稳威严的形象判若两人。

    “爸,是我。”陈灿的声音出口才发现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灿灿啊,”爸爸在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背景里隐约能听到妈妈压抑的啜泣声,“昨天晚上……那个,刘裕他爸妈给我们打电话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话说得很客气,态度也挺诚恳,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刘裕做错了事,对不起你,但是看在你们俩都准备订婚,下个月就说要领证的份上,年轻人一时糊涂,希望我们,还有你,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他一次机会,原谅他这一次。”爸爸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求情”搞得一头雾水,“灿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爸妈说得颠三倒四,我们听了半天也没明白,你跟刘裕出什么事了?”

    陈灿闭上眼睛,额头抵着冰冷的窗玻璃,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密集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上。“他出轨了,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发紧,“其实上个月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开始总是加班,总是出差,手机也不让我碰,但我一直不肯相信,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本来是我的告别单身派对,跟曼曼她们在酒吧玩,结果,亲眼看见了他跟两个女人,在包厢里。”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妈妈的啜泣声都消失了。过了足足有十几秒,爸爸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但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知道了。”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指责,只有最坚定的支持,“灿灿,别怕,有爸爸妈妈在。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家里的事我们来处理。刘裕家那边,我会亲自去跟他们说清楚,我们陈家的女儿,不是他们可以这样欺负和糟蹋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自己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要不要先回家住段时间?我跟你妈过去接你。省得那个混小子再来找你麻烦,别再出什么事。”

    “不用了,爸,妈,你们别担心,我没事。”陈灿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尽管电话那头的父母根本看不见。她的目光转向厨房,王曼动作麻利地将小笼包从蒸屉里夹出来,摆在盘子里,热气腾腾的,带着食物特有的温暖香气。林悦和小米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厅,正蹑手蹑脚地收拾着昨晚留下的狼藉。有她们在,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沉甸甸的石头仿佛终于落了地。“曼曼要搬过来陪我了,她说要在我这儿赖上一两个月,直到我彻底好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我挺好的,真的。你们就放心吧,别过来了,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下周末,等我调整好,就回去看你们。”

    “也好。”爸爸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有曼曼陪着,我们也放心些。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给我们打电话,别一个人硬扛着。钱够不够用?我给你转点过去。”

    “够用够用,爸,我这儿什么都不缺。”陈灿连忙阻止,“你们别操心了,挂了啊,曼曼叫我吃早饭了。”

    挂了电话,陈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这才发现,林悦和小米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她身边。林悦顶着一头睡得蓬松凌乱的卷发,像只受惊后还没完全缓过神来的小鹿,白皙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她小心翼翼地凑近,压低声音,用气音问道:“灿灿,你还好吧?叔叔阿姨说什么了?要不等你有空,抽个时间去我工作室坐坐?我们聊聊?”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职业病又犯了,赶紧捂住嘴,那双温柔的眼睛瞪得溜圆,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哎呀!你看我这张破嘴!又胡说八道了!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陈灿紧绷了一早上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瞬,竟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声笑虽然带着苦涩,却也像一道微光,短暂地冲开了笼罩在她心头的浓重阴霾。“行了悦悦,收起你那套专业术语吧。”她伸手捏了捏林悦柔软的脸颊,“放心,真到了需要心理疏导那一步,肯定第一个挂你的专家号,让你赚我咨询费,行了吧?”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夏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左手拎着外套往身上套,右手提着鞋往脚上蹬:“啊!来不及了!九点学生还有现代舞课!灿灿!”她冲过来给了陈灿一个熊抱,力道大得差点把她勒断气,“晚上!等我上完课就飞奔回来陪你!挺住!你是最棒的!”说完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陈灿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从玄关柜的抽屉里摸出车钥匙塞进她手里,“开我的车去,快点。”

    夏夏眼睛瞬间亮了,惊喜地叫道:“哇!灿灿你简直是天使!A7L!那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晚上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宵夜,等着姐宠幸你!”她抛了个飞吻,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门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小米在一旁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仔细梳理着她那头标志性的利落短发,镜子里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她转过身,看向陈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那个……,刘裕他应该不会找到小区来吧?比如在楼下堵人什么的?他那个人我总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万一他发疯”

    “放心。”王曼端着两杯温热的牛奶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给陈灿一杯,又递给小米一杯,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进不来。我早上出门跑步前,特意去了一趟物业保安室,跟保安队长老张打过招呼了,把刘裕的照片发给他看了,特别强调了,这个人,不是业主,以后也绝对不允许他再踏进小区大门一步。除非有你的明确授权或者提前报备登记,否则一律不许放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弧度,“他不是业主,房产证上没他名字,他连刷脸进门禁的资格都没有。”

    王曼喝了一口牛奶,继续说道,目光朝窗外垃圾站的方向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下巴:“再说,我早上出去跑步的时候,特意绕到小区后面那个大型垃圾集中点那边瞄了一眼。昨天晚上我们打包扔出去那几大袋‘垃圾’,已经不见了。”她看到陈灿和小米、林悦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便解释道,“我问了早班的保洁阿姨,阿姨说,大概凌晨五六点的时候,天还没怎么亮,就看到有辆黑色的车悄悄开到垃圾站旁边,下来一个男的,戴着帽子口罩,鬼鬼祟祟地把那几个黑色大垃圾袋都搬上了车,然后就赶紧开走了。阿姨还纳闷呢,说现在捡垃圾的都开上好车了?”

    王曼冷笑一声:“我去物业查了下监控,虽然天黑,路灯光线也不好,那人又遮得严实,看不太清脸,但那辆车的侧影、车型,还有那个身形轮廓,错不了,十有八九就是刘裕本人。啧,真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脸自己偷偷摸摸跑回来捡这些被我们扔掉的东西?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懒得装了?”

    小米那双总是显得很无辜的大眼睛瞬间瞪圆了,可爱的眉头紧紧皱起,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厌恶:“他居然真的自己来翻垃圾桶?!我的天哪!这……这脸皮是用砂纸打磨过的吗?也太厚了吧!真是刷新了我对‘不要脸’这个词的认知!连装都不装一下了?”

    “可不是么,”林悦接过话,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几分解气,“大半夜像做贼一样来翻找被扫地出门的‘遗物’,倒是挺符合他现在这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身份。也好,他自己来清理干净了,省得我们还得费心处理后续,或者担心他找借口上门。他不来正好,省得脏了咱们的地儿,还得想办法撵人,想想都晦气!”

    “对!这种渣男,最好立刻原地爆炸,从地球上消失!出门就被雷劈,喝水被呛死”小米刚想放一连串狠话,抒发心中的愤慨,却被王曼一个凌厉的眼神横过来,硬生生把后半截更恶毒的诅咒给咽了回去。

    王曼拍了拍手,打断了她们对刘裕的声讨,做了个总结:“行了行了,都别提他了,一大早的,提这种人都嫌脏了嘴,影响食欲。沾上都嫌晦气!咱们今天有正事要做,没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看向陈灿,眼神变得坚定而充满鼓励,“灿灿,去,洗漱,换衣服,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去宜家!把他碰过、用过的那些床单被套、沙发靠垫、地毯窗帘,所有能让你联想到他的、看着堵心的玩意儿,统统换掉!一件不留!家里要焕然一新,你,也要焕然一新!彻底告别过去,迎接新生!”

    林悦立刻眼睛放光,第一个举起双手双脚表示赞成,兴奋地接口道:“对对对!曼曼说得太对了!买新的!全都买新的!今天就是咱们的‘除旧迎新’日!必须搞得有仪式感!正好是周末,我跟小米今天明天都没安排,全程陪同!购物、搬运、安装,一条龙服务!顺便,”她朝王曼俏皮地挤了挤眼,“帮咱们英明神武的王曼大警官,把她那点简单的行李也一起搬过来。有我们王曼警官坐镇,我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上门找不痛快!”

    王曼被她逗笑了,扬了扬下巴,那股子属于警察的利落和威慑力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没错。他要是还敢贼心不死,再来骚扰灿灿,或者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别怪我不念旧情。我第一个把他铐回所里好好喝杯茶,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耶!太棒了!出发!扫荡宜家!买买买!”小米也瞬间被注入了活力,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简单的早餐过后,几人换好衣服,拿上包,斗志昂扬地出门。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略显忧郁的色调。小米开着她的车,载着陈灿,林悦和王曼,平稳地驶出了小区。

    同一时间,另一辆黑色的宝马X5正沉默地行驶在从禄口机场驶向市区的高速公路上。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露出一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变形的城市轮廓。苏炀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灰蒙蒙的道路上,眼神空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阵阵难以忍受的抽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个月前,他还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听着父母规划着退休后的第一次长途自驾旅行,讨论着要去哪里看风景,要去哪个城市品尝美食。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期待和雀跃,父亲虽然话不多,但语气里的轻松和向往也清晰可辨。然而,转眼之间,那辆满载着他们对未来美好憧憬的房车,就在一条偏僻的国道上,被一辆大货车撞上,瞬间化为一堆扭曲的废铁。父母当场……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他从南京连夜赶回西北老家,处理那场惨烈事故的后续,认领遗体,安排葬礼,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整个过程,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应对着一切,麻木地接受着旁人的安慰和同情。直到送走了所有宾客,直到父母的骨灰被安放在冰冷的墓穴里,直到周围只剩下他一个人,那排山倒海的悲恸和绝望才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

    这次回到南京,是为了处理这边公司最后的一些工作交接和私人事务。他已经决定了,彻底离开这座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如今却只剩下伤痛的城市。他要去法国,投奔唯一的亲人——他的姐姐苏蕾。姐姐在得知噩耗后,第一时间从法国赶回来陪他处理后事,半个月前才强忍着悲痛先回了法国,为他安顿后续的生活。姐夫带着那对才一岁半、刚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双胞胎侄子侄女留在法国。

    过年的时候,父母才第一次见到这对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两个老人抱着软乎乎、香喷喷的小孙子小孙女,笑得合不拢嘴,眼睛里是满满的疼爱和满足,舍不得撒手。母亲还絮絮叨叨地规划着,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就带他们去家附近的公园放风筝,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去动物园看大象和长颈鹿……父亲则在一旁默默地笑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他们才刚刚体会到几天真正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那些被他强行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巨大悲恸,如同冲破了摇摇欲坠闸门的洪水,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力和伪装的坚强。视线在刹那间模糊,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冰冷的脸颊汹涌滑落。他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开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他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车子狠狠地甩向路边的紧急停车带,轮胎摩擦湿滑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堪堪停下,车头甚至顶到了路肩的边缘。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真皮,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一个月的绝望、痛苦、悔恨以及无边无际的孤寂,在此刻如同火山爆发般彻底倾泻而出,化作撕心裂肺的呜咽和痛哭。他像个迷失在荒野中、无助又绝望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窒息。

    他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一眼,自己仓皇之下停车的地方,路边的指示牌上,正用醒目的蓝底白字清晰地写着——“宜家家居”,旁边还有一个明晃晃的、画着红色斜杠的“禁止停车”标志。命运的巧合,有时候就是如此的荒诞和残酷。

    几乎就在苏炀的情绪彻底崩溃,在车内痛哭失声的同时,小米驾驶的SUV也平稳地驶入了宜家地面停车场。雨还在下,停车场里车辆不少,地面湿漉漉的,积起了一个个小水洼。小米眼观六路,迅速在一个靠近入口的区域找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车位,利落地倒车入库,停稳,然后解开安全带。

    “好了,到了。”她熄了火,转头问,“我去趟洗手间,你们是在车里等我,还是先进去逛逛?”

    “一起去吧,”陈灿推开车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潮湿空气,“外面雨还不小呢,正好看看卫生间在哪边,顺便熟悉一下入口。”

    王曼也跟着下了车。几人各自撑开雨伞,小心地踩着湿滑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不远处路边指示牌标明的公共卫生间方向走去。

    王曼眼神一向锐利,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那辆极其扎眼地违规停在路肩上的黑色宝马X5。车窗紧闭,雨刷器像是没电了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前挡风玻璃,显得有气无力,与这辆豪车的身份格格不入。她职业习惯性地多扫了两眼,车是好车,牌照也是本地的,但这停的位置也太嚣张了,完全堵住了非机动车道。她皱了皱眉,隐约看到驾驶座上伏着一个人影,肩膀似乎在微微抖动,隔着雨帘和车窗玻璃看不太真切,但那姿势……像是在哭?

    是个男人。侧对着她们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和发型……等等,那个发型,还有那个侧脸……王曼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眉头蹙得更紧了。一种莫名的、极其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应该不是最近认识的人。

    她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最近遇到的糟心事太多。她加快脚步,和陈灿、林悦一起走进了卫生间。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让她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等她整理好仪容,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屋檐下,一边抖落伞上的雨水,一边等待还在里面的陈灿和林悦时,目光再次无意识地扫过那辆依旧停在原地的黑色宝马。

    这一次,雨刮器正好向上刮起,短暂地扫清了驾驶座侧窗上的雨水。就在那清晰的一两秒间,王曼看清了伏在方向盘上那个身影的侧面轮廓,尤其是那个略显蓬松、带着一点自然卷的发型……一个几乎快要被她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惊雷劈中一般,猛地撞进了她的脑海,清晰得让她差点失声叫出来!

    “等等……”王曼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倏地眯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辆车的侧面和驾驶座上那个虽然依旧模糊、但已能辨认的轮廓。一股强烈的、尘封已久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记忆。她绝对见过这个人!肯定见过!不是最近,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侧脸,那个发型,还有那辆似乎有点印象的宝马X5……

    “苏炀?!”她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和愕然。

    “谁?”林悦正好低头收拢雨伞走出来,听到王曼的惊呼,好奇地凑了过来,顺着王曼震惊的视线望向那辆违停的宝马,“怎么了曼曼?看见熟人了?谁啊?”

    陈灿也走了出来,听到“苏炀”这个名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的目光也投向了那辆孤零零停在雨中的黑色宝马,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和恍惚,随即像是从记忆深处某个蒙上了厚厚灰尘的角落里,费力地翻找出了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碎片。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原本因为决心要“除旧迎新”而稍微振作起来的精神,又悄然沉寂了下去。

    “……苏炀?”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那已经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故事,一个被她刻意尘封、不愿再触碰的过去。

    王曼脸上的表情混合着震惊、不可思议,还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恍然大悟。“难怪我刚才就觉得眼熟……”她转回头,目光落在陈灿那张瞬间失去血色、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语气也变得有些微妙,“陈灿,那辆车里的人,好像是他。我看侧影太像了,还有那发型……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苏炀。”

    林悦的好奇心彻底被点燃了,眼睛都亮了几分,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在王曼和陈灿之间来回打量:“苏炀?男的?听这名字挺好听啊!灿灿,可以啊你!这又是你哪一任老相好啊?藏得够深的啊!快!从实招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分的?帅不帅?”

    王曼没好气地在她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八卦:“别胡说八道!什么老相好,难听死了!”她看了一眼陈灿始终望着那辆车、没什么表情却显得有些紧绷的侧脸,斟酌着解释道,“是灿灿的前男友,很早了,我算算……大概是2020年那会儿谈的吧?好像就谈了半年多,后来就分了。”

    她努力回忆着当年的细节,眉头微蹙:“我对这个人印象还挺深的,主要是因为……当初分手好像是灿灿提的,但他那边好像不太甘心,挺长时间还惦记着。灿灿当时把他微信、电话什么的都删得干干净净,断得特别彻底。结果,这哥们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我的微信号,跑来加我好友。”

    “我去!还有这种迂回战术?曲线救国啊?”林悦瞪圆了眼睛,一副吃到惊天大瓜的表情,激动地追问,“那后来呢?他加你干嘛?骚扰你了?”

    “骚扰倒也谈不上,”王曼摇摇头,瞥了一眼陈灿依旧沉默、目光复杂地落在雨中那辆车上的侧脸,继续说道,“就是……挺执着的吧。加上好友之后,隔三差五地就会给我发消息,旁敲侧击地打听灿灿的消息。问她最近怎么样啊,过得好不好啊,心情好不好啊,有没有认识新的人啊……诸如此类的。一开始我还敷衍他几句,后来觉得烦了,也觉得这样对灿灿不好,就没怎么回他了。”

    “那他坚持了多久?”林悦显然对这段往事兴趣盎然。

    “断断续续差不多快两年吧,”王曼回忆着,“一直到2022年年中那会儿,有一次他又来问我灿灿的情况,我当时正好因为工作的事情心情不太好,被他问得实在有点烦了,就……就直接告诉他,灿灿已经谈恋爱了,对方是刘裕,家里介绍认识的,本地人,好像是个什么老师,两人感情挺稳定的,让他别再惦记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彻底消停了,再也没有给我发过任何消息,微信列表里就跟个僵尸号似的躺到现在,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没想到今天……”

    “啧啧啧,”林悦咂咂嘴,又朝那辆纹丝不动的宝马车看了一眼,语气里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所以,这位对灿灿念念不忘、痴心不改的前男友,在时隔多年、并且得知灿灿另有所爱之后,恰好就在我们决定来宜家‘除旧迎新’、彻底告别渣男的这一天,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趴在宜家门口的马路边上哭鼻子?我的老天鹅啊!这是什么年度抓马重逢现场直播?!老天爷是嫌我们昨天晚上的戏还不够精彩,非要再加一场是吗?”

    陈灿始终沉默着,目光依旧胶着在雨中那辆孤独的黑色宝马车上。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车窗,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像是为她此刻混乱的心情伴奏。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打翻了一个陈年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各种早已沉淀、几乎被遗忘的味道,一股脑地翻涌上来,搅得她心烦意乱。

    苏炀,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被她刻意打包封存、深埋在记忆最底层、几乎快要彻底遗忘的画面和情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这场连绵的春雨、这辆违停的宝马车、以及他无声的哭泣,给硬生生地重新翻了出来,摊晒在她眼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车里哭得那么伤心?他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念头如同失控的野草,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头疯长,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关切。但这些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冰冷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让她激灵了一下,清醒了几分。

    不行。不能想。

    她和苏炀已经是过去式了,彻彻底底的过去式。当初是她提出的分手,也是她快刀斩乱麻,决绝地转身离开。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这段感情连根拔起,却没料到,再次“相遇”,心湖还是会泛起涟漪。

    更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刚刚亲手撕碎了和另一个男人的三年感情,亲手把那个她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送进了“垃圾堆”。她现在一无所有,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哪里还有资格去关心一个早已成为陌路的前男友?他哭,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烦恼,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王曼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灿脸上细微的情绪波动和那瞬间的失神。她伸手,用力揽住陈灿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也顺势挡住了她望向那辆宝马车的视线。王曼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行了,别看了,也别想了。”王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直接打断了陈灿纷乱的思绪,“是他是他呗,so what?跟咱们现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爱哭他的,咱们逛咱们的。谁还没点伤心事儿过不去的时候?说不定人家就是路过这里,突然情绪崩溃了呢?跟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别自作多情往自己身上揽。”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陈灿的手,另一只手推着她的后背,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往宜家那巨大的蓝色入口建筑拖去。“走走走!正事要紧!赶紧进去!换家具,除晦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今天的任务很艰巨,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

    林悦也赶紧收起脸上看热闹的表情,快步跟上,挽住了陈灿另一只胳膊,用力点头附和,声音也拔高了几度,像是在给陈灿打气,又像是故意说给不远处那辆车里可能存在的耳朵听:“对对对!曼曼说得对!管他什么前男友还是前前男友,统统都是过去式了!翻篇了!咱们今天的目标是——焕然一新!买爆宜家!冲啊!”

    三人簇拥着,快步走向宜家那标志性的蓝色旋转门。只有王曼自己心里还在暗暗嘀咕:真他妈是邪了门了!一个前任(刘裕)刚被当成垃圾物理清理掉,尸骨未寒呢,另一个更古早的前任(苏炀)就以这种凄风苦雨、哭哭啼啼的方式出现在眼前。这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挺他妈的诡异,净赶趟儿似的往人心口上撞。看来灿灿最近是真的水逆到家了,回头必须得拉她去趟鸡鸣寺,好好拜拜佛,去去晦气,顺便求个斩烂桃花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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