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停了,一时乌云散去,天边竟又出现了夕阳,夕阳像颗漏了馅的溏心蛋,黏糊糊地瘫在天边,操场上的水洼被染成一片片碎金。

    三班有女汉子之称的周小萌,她的迷彩裤腿湿漉漉地裹在小腿上,每走一步都“吧唧”作响,活像穿了双灌满泥浆的雨靴。鞋底黏着的烂树叶突然甩出去,“啪”地糊在前面男生的裤脚上。

    “谁啊!”男生猛地回头,迷彩帽檐下瞪圆的眼睛在看清周小萌的脸后瞬间蔫了,“哦,是你啊……”他缩着脖子转回去,假装专注地抠裤脚上的泥块。

    夕阳把教官后颈晒出的黑白分界线镀了层金边,他挠头的动作僵在半空——两个班一百多双眼睛正巴巴盯着他。

    这一周里,这个总骂他们“娇气包”的黑脸汉子,会在站军姿时偷偷给低血糖的女生塞巧克力,会在午休时用口琴吹跑调的《晴天》。

    “立——正!”教官的破锣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突然打了个颤。摘下帽子挠了挠青皮寸头,喉结滚了两下,最后只憋出一句:“那什么……解散吧。”

    沈清墨看见他迷彩服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那是三天前一个女生中暑呕吐时,他背她去医务室被扯松的。

    此刻那线头上晃悠悠挂着片银杏叶,正是今早那个女生偷偷别上去的“勋章”。

    陈野突然从队伍里窜出来,“教官!您说最后一天教我们叠‘豆腐块被子’的!”他鼻尖还粘着前面暴雨拉练时留下的泥点,声音却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

    后排几个男生开始起哄,他们闹着闹着却红了眼眶——这一周里,教官的军用被永远铺在器材室水泥地上,而他们都知道他腰椎有旧伤。

    教官的喉结滚了又滚,突然转身冲主席台吼:“总教官!这群小兔崽子要造反!”可本该坐在台上的总教官早没了影,只剩个空矿泉水瓶在风里打转。

    夕阳余晖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汁,缓缓晕染着操场的每个角落。

    沈清墨正盯着教官领口那枚晃悠的银杏叶出神,突然听见主席台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总教官不知何时出现在阴影里,正用指节叩着铁质栏杆。

    这个总是板着脸的严肃男人,此刻却对着他们的教官微微颔首,像在传递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教官整理帽檐的手顿了顿,银杏叶被突如其来的夜风掀起,擦过沈清墨汗湿的鼻尖。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见林明澈突然直起身子,整了整迷彩服上的褶皱。

    "全体都有!"总教官的吼声劈开暮色。四百多个身影条件反射般绷直,沈清墨的指尖还捏着那片银杏叶,叶脉硌着掌心的纹路。

    教官最后一次扫过这些晒脱皮的脸庞,突然抓起帽子扣在头上,那道黑白分界线彻底隐入阴影。

    “教官呢?”秦穆楚突然带着哭腔喊。人群像被按下暂停键,所有人转头看向空荡荡的主席台——雨披叠成的豆腐块整整齐齐码在台阶上,每个棱角都透着教官们的死板劲儿。

    林明澈突然拔腿往器材室跑,迷彩裤膝盖的破洞在风里一鼓一鼓,露出底下结痂的伤疤。

    器材室铁门挂着把新锁。

    陈野捡起块板砖要砸,被周小萌死死抱住:“你他妈傻啊!这是教官自己锁的!”

    砖头“咣当”砸在地上,溅起的泥浆糊了沈清墨一裤腿——和第一天军训时一样,可这次没人笑。

    沈清墨抬头望向围墙外的马路,总教官的越野车尾灯正在夕阳里明明灭灭。

    这时保安拿着对讲机来催促大家离校时,沈清墨忽然摸到口袋里的钢笔。

    想起这是教官总别在胸前口袋的那只——正是她今早借来写通讯稿的,而后却忘了还给教官。

    光斑掠过山影时,远处隐约传来声口哨,混着山风,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

    校门口挤得像煮破的饺子锅,刚解散的新生们裹着汗津津的迷彩服往外涌。

    沈清墨的自行车卡在铁门凹槽里,车筐里的军用水壶"咣当"滚到地上。她弯腰去捡,迷彩裤后腰"刺啦"裂开条缝,凉风嗖地灌进来。

    "啊!要死!"她反手捂住屁股,指尖却摸到裤袋里一坨黏糊糊的东西。掏出来是颗化得不成形的水果糖,糖纸皱得像是被揉烂的情书,上面"北大"两个烫金字糊成一团。

    糖体黏着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准是下午陈野朝她扔泥巴时混进来的。

    "哟,女文豪偷藏军粮呢?"

    后背突然挨了一记重拍,周小萌汗津津的胳膊勾住她脖子。这姑娘迷彩服领口大敞着,露出里面印着美羊羊的短袖。

    她们两人从初中认识,中考后都考上了明德中学。或许是周小萌的超常发挥加上沈清墨中考那天发高烧,导致最后周小萌阴差阳错地进了重点班3班,沈清墨却进了普通班4班。

    沈清墨手一抖,糖"啪嗒"掉进车筐,黏在早上没喝完的豆浆杯上:"要、要你管!这是……这是紧急补给!"

    "补个der!"周小萌伸手就去捞,"让姐尝尝未来北大才女的糖是不是镶金边儿——哎哟!"

    林明澈一手骑着山地自行车,一手拎着掉漆的军绿水壶从人堆里挤过,壶嘴漏出的橙汁正巧滴在周小萌手背上。

    "眼瘸啊!林大学霸!"周小萌甩着手跳开,"您这橙汁是要给糖块加料?"

    沈清墨慌忙用笔记本盖住车筐:"别闹了!教导主任往这边瞅呢!"

    "瞅就瞅呗~"周小萌突然掐尖嗓子,"报告主任!沈清墨同学私藏定情信物——"

    林明澈的猛地将自行车刹在柏油路上,鞋跟碾着半片落叶转了个圈。他侧头瞥了眼车筐里黏糊糊的糖块,嘴角忽然翘起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沈清墨感觉耳尖"轰"地烧起来,那抹笑就像是根羽毛搔在军训晒脱皮的脖颈上。

    周小萌这么一闹,沈清墨一时竟忘记了迷彩裤后腰裂开了这件事。

    "让让。"林明澈拎着水壶往人缝里钻,迷彩服后襟蹭过沈清墨的车把手,留下一道迷彩服未干的水迹。周小萌突然伸腿绊他:"急啥呀?不看看我们家墨墨的宝贝糖?"

    水壶"咣当"砸在地上,剩下的橙汁泼了满地。林明澈蹲下身捡起,却用余光盯着周小萌,"周同学,你鞋带开了。"

    "啥?"周小萌下意识低头。

    沈清墨眼睁睁看着林明澈一把抓过那颗糖,指尖一弹,那颗黏着石子的糖"嗖"地飞进周小萌迷彩服口袋里。

    校门口的煎饼摊突然爆香,葱花混着酱料味压过来。沈清墨趁机推车往外冲,车轱辘却卡住颗石子。她踉跄半步,迷彩裤的裂缝"刺啦"撕到腿根。

    "喂!"

    林明澈的声音混在油锅的"滋滋"声里。沈清墨回头看见他拎着水壶站在夕阳里,破洞裤腿灌满橙红的光,像截漏光的胶片。

    "裤腰。"他指了指自己后腰,拇指在迷彩服下摆比划了个缝合的手势。

    沈清墨一把捂住屁股,自行车"咣当"撞上路边的共享单车。十几辆蓝黄车锁此起彼伏地报错,惊得煎饼摊老板娘举着铲子骂街。

    等她手忙脚乱稳住车把,林明澈早已站在她身边,脱下了自己的迷彩服外套,“虽然还有点湿,但总比你走光好,绑上去挡一挡吧。”

    沈清墨还低着头在纠结,半天憋出一句,“那等我洗干净了还你。”抬头才发现林明澈早就消失在放学高峰的人流里。

    周小萌从后面追上来, "你俩刚才眉来眼去当姐瞎啊?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你想什么呢!"沈清墨猛蹬脚踏板,"他笑的是你口袋里的糖!"

    "啥?!"周小萌伸手往口袋里一摸,糖块"啪"地黏在掌心,"我靠!林明澈你大爷——"

    叫骂声被突来的洒水车音乐淹没。

    沈清墨拐进小巷,车轮碾过积水潭,溅起的水花惊飞路边打盹的流浪猫。巷口飘来谁家炖肉的香气,混着迷彩服上的雨水味,酿成某种独属于青春的复杂滋味。

    二楼阳台突然传来"咔嗒"声。沈清墨抬头,看见一名同为明德中学的高一新生正在收晾晒的校服。

    他手指捏着衣架一转,湿漉漉的白衬衫在空中展开,恰好挡住西沉的太阳。

    光斑透过衬衫上的破洞漏下来,在她车筐里洒下一串晃动的圆点,像是一组未解的摩斯密码。

    沈清墨身上那湿透的迷彩服还往下滴水,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歪扭的蝌蚪尾巴。

    巷口小卖部的冰柜嗡嗡响着,老板娘认出了沈清墨的身影,探出头喊:“清墨!前面你妈买完菜路过这,刚好没有空余的手,说看到你回来,让你帮忙带瓶醋回去——”

    “好的,谢谢阿姨。”

    话音未落,车筐突然“哐当”一震。沈清墨低头,发现前轮碾过了块烤红薯皮,黏糊糊的橙黄色糊在轮胎纹路里。

    她四处张望,终于在一旁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放下自行车的脚撑,跑过去捡起树枝,正蹲下来准备用树枝抠。

    背后突然出现一片阴影,逐渐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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