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万和七十三年夜,长安城内,风雨打残荷,雷击照天明,定国府上已是一片狼藉,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无数具肿胀的尸体上,地上十步一滩血洼。死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有些壮的中年男人,他身着蓝色常服,握着一柄剑横倒在花盆边,胸口的大窟窿还在缓慢地往外冒血,男人身旁还散落着一卷早已被泡发的纸,纸中字的轮廓被雨水和血水浸的模糊发晕,已经看不清。

    长安城外,陵江上,一艘破旧的小船靠在岸边,江上不断涌动的水流推的小船不停晃动,雨水顺着晃动倒灌进了小船的蓬里,但里面的两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借着月光,能依稀看到船内有两个身着粗布衣裳的人,其中一个年轻模样的小姑娘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另一个妇人的手,另一只手则拿着已经脏的不成样子的手帕擦着妇人头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的水珠,可这哪里擦的完,她额头还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水珠。

    妇人满脸狰狞地咬着嘴里的帕子,发出低沉嘶哑的叫声,她突然全身痉挛了一下,随即甩开小姑娘的手,然后双手死死拽着脏污又湿冷的裙子,闭着眼全身都在弓着发力,额头直接青筋暴起,像一只在蒸锅里的熟虾,一盏茶后,船内传来了微弱的哭声。

    “夫人!生了!是个女孩儿!”丫鬟赶紧把婴儿抱起来裹在厚厚的布里,她刚想递给夫人看看,哪儿知船外不远处传来了人的交谈声,两人身体顿时一僵。

    “阿烟还没来吗?”

    “还没来,看样子那些人马上就会搜到这里了。”

    “你去外面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是生是死......全凭她造化了,元香,我们活不了了,是我对不住你......”

    “夫人,您带我不薄,元香不悔,那些人快找过来了,我先去安置小姐。”

    元香跌跌撞撞地冲出船,左右都是树丛,藏倒是好藏,但没有地方可以遮雨,而且婴儿一直在微弱的哭泣,只能跑远点儿,藏在哪个灌木丛里。

    待丫鬟藏好婴儿返回去,就看到了早已预料到的场景,夫人弯着身子靠在船上,岸边站着十来个蒙面人举着刀围在周围。

    “哟,说跑了两个,还有一个在这儿呢。”

    为首的头头看见站在一旁的丫鬟,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

    “你们是谁的人!”

    丫鬟说完闯进船上,一脸警惕的盯着蒙面人。

    “你不需要知道,劝你们识相点儿,出来让我们爽爽,爽完后还能给你们留个全尸!”

    李问烟刚到的时候,就看到了眼前的场景,她吹灭手里的灯,躲在了大树后面。

    丫鬟趁着蒙面人不注意,掏出匕首快准狠的把绑船的缆绳割开,船一下子就顺着水流向江中央飘去。

    “下水!不能让这两人跑了!”

    “不行啊,刘哥,这水太急了,站都站不住,人一下去就要被冲走!”

    “马上回去告诉老李,让他通知人去下游拦船!这两个人必须死!”

    就在官兵犹豫时,小船已经飘向水中央,小船破败不堪,江水最中心的浪花更是翻腾的最为激烈,船板承受不住,缝隙处开始渗水,两人来不及补救,船已经开始快速下沉。

    “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平玉,对不起阿烟......”

    次日天明,百姓听闻定国府惨遭歹人灭门都唏嘘不已,皇帝震怒,下令让大理寺严查。

    万合八十年,江州城内突然多了很多东瀛人,这对韩浮菱来说是个好消息,韩家在西市开了一家糕点铺,有很多东瀛人来光顾,以前给父亲买药还总是赊账,现在付完药钱还绰绰有余。

    临近黄昏,天空泛起橘色,太阳已经下去了半个,街道弥漫着一阵阵的饭香,四周的摊贩都开始忙活着收摊。韩浮菱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抬眼一看发现母亲已经赶回去煮饭了,自己要赶紧收摊然后去拿药,再晚点儿药铺就关门了。

    韩浮菱急急忙忙的收完摊拿着钱就冲出去了,周围的人看着他,都笑着打招呼。

    “小菱,今天生意好啊!”

    “还行还行!”

    “小菱你可得跑快点儿咯,听说冯大夫今天有事儿!”

    "好!谢谢周叔!"

    “你学学人家,十岁就能帮着爹娘干这干那的,你一天天就知道爬树掏鸟窝!”

    韩浮菱笑着和街上的人聊着,只是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赶在了药铺关门之前拿到了药。他擦着头上的汗,在街头摊子给母亲选了一个新发带,给父亲选了一条安神香囊,付完钱的韩浮菱一路哼着歌冲回了家,也不知道母亲今天会做什么吃的,走到自家小院子,他没有闻到以往的饭香,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

    韩浮菱注意到父亲房门前的花不知道怎么被撞翻在地,他瞬间惊起了一身冷汗,最近江州一直不太平,出了个蒙面盗贼,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的石桌上,随手抄起一个锄头,迈着小步弓着腰朝房间里面走去。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出现韩浮菱预想中的画面,母亲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父亲床边,韩浮菱见状,放下了锄头,连忙跑了过去,已经汗湿的头发就这么贴在脸颊边,韩浮菱红着脸也红着眼的抓住母亲的手臂:“娘,还好你们没事,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母亲没有应答他,韩浮菱转头看见了床上闭着眼睛面色灰白的父亲,还有沉默不语的母亲,好像明白了什么,良久之后,母亲终于开口了。

    “菱儿,你爹......走了。”

    他听着母亲哽咽的声音,后面两个字几乎是哑着一个一个挤出来的,母亲说完后弯着腰放声大哭,已经十岁的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早以前就明白,父亲病了,总有一天会走的,就像隔壁生病过世的钱叔一样,就像街角看到的冻死的乞丐一样,韩浮菱哭不出来,只是轻轻地抱住了母亲。

    第二天天不亮,韩父就仓促的下葬了,韩浮菱知道是舅舅安排的,他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的坟包前,远处的母亲在和舅舅争执些什么。

    祖父祖母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过世了,父亲亲情缘薄,除了自己和母亲之外没什么亲人。他跪在坟包前,脑子里闪过和父亲相关的一幕又一幕。

    街坊都说父亲是个很和蔼的人,为人也憨厚老实,谁家有事只要来喊一声,父亲保准儿会赶过去帮忙,可在他五岁之后这一切都变了,父亲病后,就经常因为小事骂自己和母亲,有时候还会和母亲动手,韩浮菱记的最深的一次是他小时候睡不着想起来走走,结果就看到母亲和父亲在院子里拉扯着,旁边的柚子树上还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父亲拽着绳子,母亲拽着父亲,然后父亲突然踹了母亲一脚,吓得他哭着跑过去抱住了母亲,最后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隔天,母亲就喊人砍掉了院子里的柚子树。

    远处的推搡声打断了韩浮菱的思绪,他回过神就看见舅舅怒气冲冲地朝他走过来,身后跟着慌张的母亲,母亲用手推了舅舅一把,舅舅一个趔趄撞到了树上,韩母撕心裂肺地吼着。

    “你和小孩儿说这些干什么!你走啊!你走!”

    韩母狰狞的表情,凌乱的头发,配着白色孝衣,在当下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恐怖。

    韩浮菱突然想起昨晚偶然听到的交谈,突然惊慌地起身拉住母亲的衣角。

    “娘,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很听话的!我以后在铺子里好好干!我再也不偷懒了!”

    很多大人总觉得小孩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但其实小孩儿才是最敏感,直觉最准的。听完韩浮菱的话,韩母和韩舅都默不作声,半晌后,韩舅哼了一声,理了一下衣服。

    “现在这个世道,你一个寡妇怎么活,哥也是为了你好,就后天,没得商量!”

    韩舅说完就离开了这里,韩浮菱失神的盯着越走越远的舅舅,随即突然像魂回过来了一样,他仰头看着母亲。

    “娘,什么意思,是不要我了吗?”

    韩母别过头,啜泣着拍了拍他的头。

    "烧完这叠钱就回家吧。"

    韩浮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烧完纸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失去父亲了,然后马上也会失去母亲。

    第三天,韩浮菱照常天不亮就起床,到铺子里烧火,支油锅,揉面,架蒸笼,母亲独自在铺子后面和牙人讨价还价,想把铺子卖个好价钱。

    他一边听着二人争论的声音,一边打包着糕点,之前有五户大户人家在铺子里订了糕点,今天正是要送过去的日子,他装好糕点,飞快的从前门逃了出去。

    城内的人家一会儿就送完了,剩下的最后一单则是城外的玉剑山庄,因为在城外,所以山庄会派人来城门西巷的糖水铺取糕点,韩浮菱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领,朝着约定的地方走去。

    正值正午,他刚到东街西巷,就看到了玉剑山庄的马车停在树荫下,小厮正规规矩矩的立在旁边,不远处小摊背坐着一男一女,小女孩儿一边吃着糖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些什么,旁边的男孩儿只是撑着脸微笑着,并不言语。

    他们穿着锦衣华服,像是无忧无虑的仙人,嫉妒和羡慕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深吸一口气,从巷子拐角走到马车前,将食盒递给了小厮,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小厮有些不解。

    “这是?”

    “可以麻烦您转交给李小姐吗?我们铺子打算卖了,以后也不会再开了,这里面是李小姐最爱吃的红豆酥的配方。”

    “......这,行吧。”

    韩浮菱谢过侍从,随即快步离开了这里,小厮回头瞧了瞧正在吃着糖水的二人,他把布包放进袖子里,然后拿着食盒走了过去。

    “少爷小姐,糕点已经送来了。”

    “嗯?送来了?怎么没看见浮菱人呢?”

    李辞有些诧异的站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周围根本没有韩浮菱的影子,然后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小厮。

    “小姐,他刚送过来就走了。”

    “这样啊......”

    李珏把李辞的失落看在眼里,他眉头一瞬间皱了皱,然后抬头笑眯眯的望向李辞。

    “妹妹,你和他认识吗?”

    “对呀,之前你没来山庄的时候,我和他一起逛过灯市,我俩还打赌来着呢。”

    “灯市?师傅以前不是说不让你下山吗?”

    “略略略,这是秘密,走啦!你还欠我一顿炙猪肉呢!”

    李辞做了个鬼脸,起身蹦蹦跳跳地就朝前面的炙猪肉店走,小厮盯着李辞的背影,待离开视线后,就立马走到李珏身侧,从袖子里面掏出了布包。

    “小少爷,这是刚才那个送糕点的给我的,他说他家铺子打算卖了,这个红豆酥的配方他让我亲自转交给小姐,您看?”

    “扔了。”

    “好的。”

    李珏扫了一眼布包,冷哼一声,随即抬脚走向了正在和猪肉店老板交谈的李辞。

    等到韩浮菱回去时,铺子已经上了锁,家里的院子也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两个大箱子堆在门口,韩母冲韩浮菱招了招手。

    “已经给你找好人家了,就是你经常去拿药的那家药铺,你的东西已经送过去了,把你过继过去,你也能学点儿本事养活自己,过去了好好照顾自己,送过去的蓝布包里面那件衣服里我给你藏了点儿钱,要是过的不舒服了,等你长大了就拿着钱出去做点儿生意,娘马上就走了,你在这边要好好的。”

    韩母蹲着,紧紧抱住了韩浮菱,絮絮叨叨的念叨着,最后她把头埋进了他小小的肩膀里,呜咽了起来。

    “您还会回来看我吗?”

    韩母不回答,正午的阳光打在了二人的背上,灼热又冰冷。

    第四天,药铺来的两人陪着陪同韩浮菱站在城门口。他看着母亲和舅舅坐上了马车,马车的帘子没有打开,但他隐隐约约听见了母亲的哭声,看着车越走越远,母亲的哭声却一直环绕在他脑海里,控制不住的,韩浮菱拔腿就追,药铺的人一惊,刚想拉住他,哪儿知他跑的飞快,连袖子都碰不到,他们也只好跟在后面追。

    车夫看到了哭着跟着马车跑的韩浮菱,于是转头和车内的二人讲了一声,韩母一听就扯开了窗帘,探出了头,韩浮菱看见母亲探出了头,于是跑的更卖力了,药铺的人逐渐追不上只得靠在路边喘着气。

    “停车!停车!车夫!车夫!哥!哥我求你了......”韩舅伸出手把哭泣的韩母往回按,不让她把头伸出去,还凶狠的让车夫快点儿。

    马车在韩浮菱的视线里渐渐没了影,他跑变成了走,平坦的路也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山道,阳光穿过树缝,像是战场的上无数的兵刃砍向了他的身体,他终于憋不住了,无助的哭了起来,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丢下自己重新嫁人,他也怨恨父亲就这么撒手人寰,最可恶的就是父亲啊,对自己和母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然后带着一家人的幸福就这么离开了,所有的爱恨如同阴暗的藤蔓在年仅十岁的他的身上攀爬生长。他突然呼吸急促,浑身发麻,脑子里传来一阵剧痛,倒在了山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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