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找到医生了吗？
……找到了。
我活着吗？
……活着。
我的腿还在吗？
……
叶沉把昏昏沉沉的自己问醒了，思维上的迟滞感逐渐褪却。
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虽然醒了，但还是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转——虽然她昏迷了一会，但现在应该还是秋天。
直觉告诉她，自己还在发低烧。
从医生·年轻版接过方向盘后发生的事情，她印象全无。但她记得，自己应该没提过自己不想换机械腿。
在这个人类全员机械改造的世界，她真的担心医生直接给她换上一条机械腿，然后开口漫天要价。
“医生。”叶沉吃力地出声，嗓子沙哑得如同异化怪的爪子磨过水泥墙皮。
“嗯。”
医生的回应慢半拍传来，平平淡淡，像个没情绪的机器人。
叶沉走神一刹：声音是相似的，但不完全一致。
这个医生，其实比她认识的两个医生都要年轻。
*
第一世，叶沉见到医生是在Z基地的异化怪物潮过后。
机械历141年，也就是孤儿院之灾的九年后。
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Z基地几乎覆灭，Z基地狩猎队的队长跟那头已经是A级完全体的黑狼同归于尽。如果不是医生上前线捞人，她也回不来了。
那之后他们也偶尔见面。
——医生跟狩猎队的关系一直微妙。
由于经常与异化怪搏斗，狩猎者经常受伤，情绪起伏也大，因此狩猎者中出现异化的情况比基地普通居民更多。普通外伤可以靠基地里的医疗仓治愈，但是总有些重伤、怪病、甚至异化先兆，是医疗仓处理不了的。
医生看不太起圣火公司造的医疗仓，连带着对械改手术、圣火的机械部件也不太待见。
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因为但凡是有一口气的人，到了他手里，只要他肯治，就一定能活。
这是医生的能力，也让他未来稳坐“中心基地最好的医生”之位。
但医生又是个怪医。
脾气怪，治疗规则怪，救人手段也怪。
所以狩猎队对他有点又敬又怕、又爱又恨。
第二世，叶沉是在独自去雪山的路上，机缘巧合下跟医生见了一面。
那是座空空荡荡的荒废酒店。
医生穿着一身末日年代难得的、干净整洁的白西装，在自助餐厅里用现成的铁板煎一份滋滋冒油的牛排。
风尘仆仆、只是想找点食物填饱肚子的叶沉直接看直了眼。
*
叶沉想起自己到底没吃到的美味牛排，肚子叫了一声。
她瘪了瘪嘴。
“再等十分钟药效过了，起来喝水。”
风扇的转速慢了下来，医生的脸出现在叶沉的视野里。
他俯视着叶沉摊在床上的脸皮，像在审视和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
“医生，你还没说治我要什么东西作为交换。”叶沉说，跟他对视。
——一张很端正的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她光明正大地欣赏着这个医生·年轻版。
——二十多岁的医生比后来要稚嫩一些。
“那你愿意交换吗？”医生说着，眼神移动到床头、叶沉的牛皮包上。
*
交换，是医生出手医治的价格。
对于不同的人，他会开出不同的价码。
接不接受是患者的事。其他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叶沉知道，他与自己交易是想得到什么——那本院长妈妈的《秘约》。
第一世，他把濒死的她从异化怪的尸堆中拎回基地，等她有点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救你可以，但是要用东西交换。”
知恩图报的叶沉问：“什么东西？钱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平光的：“不，是你觉得珍贵、同时我也觉得珍贵的东西。”
说实话，叶沉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本《秘约》情有独钟。按理说，这书不是孤本，以医生的手段，哪怕旧书上了点年头，找到同版应该也没那么难。
但他就是平平淡淡地、又很执拗地想要得到它。
他也不肯动手抢，似乎就等叶沉主动上交一样。
很怪。
《秘约》是院长妈妈给自己的礼物，对叶沉来说确实是有些分量的。
但不得不承认，医生的能力更有实际价值。
这是一个很好利用的抓手。
第二世，医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想吃可以，但是要用东西交换。”
叶沉根本不用医生·厨子版再说下去都能猜到他要放什么屁。
可惜不行。
叶沉·朝圣版需要这本《秘约》陪她去圣殿山。
*
“现在不行，”叶沉说，连自己都没察觉地，眼角流露出一点挤兑般的笑意，“因为我知道它重要到你愿意付出不止一次治疗。”
——是的，这也是叶沉第一世与医生的交易。
十次治疗，她会把《秘约》心甘情愿的赠与他。
可惜还没用完这十次机会，她就已经异化变成了怪物。不知道在那之后，医生上前线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自己，会不会认出她。
“十次治疗，”医生意料之内地提出了与第一世一样的条件，语气不容推拒，“如果我不出手，你这条被异化狼咬过的腿，必定保不住。”
狼头的唾液带有一种特殊细菌，他也是费了些劲才从叶沉的伤口中提取出那种活菌，并在有限的时间里配制出药液，这不是个小工程，但也不至于费口舌细说。
叶沉已经能抬起上半身，所以她蓄力撑起来，看了眼自己被纱布狠狠缠绕的左腿。
“十三次。”叶沉说，短暂停顿后又补了一句，“这次另算。”
医生的眉毛十分之轻微地皱了一下。
——第一世的医生按照约定治疗了叶沉七次。
后来，她就异化变成大蜥蜴了，牛皮包里的东西他直接拿走也没关系。所以就当医生1.0拿走了《秘约》，所以现在医生3.0倒欠她三次。
——非常公平啊。
叶沉觉得自己数学好极了。
“……行。”医生同意了这个提案。
叶沉顺杆往上爬：“我之后会离开J基地，你跟我一起走吧，这样也方便。”
医生默了默，良久冒出一声：“嗯？”
“嗯。”
叶沉学着他发出一声鼻音。
她已经能坐起来了。
麻醉的药效刚好，她挪了挪左腿，腿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凉凉的，可能有薄荷成分。
叶沉活动完就靠在床头，稍微仰视医生。
后者在思考，叶沉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之余，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
医生不爱穿白大褂，简单的棉质衬衫勾勒出他利落的身体轮廓，领口的扣子打开着。
叶沉突然意识到自己醒来时，头顶风扇转动的缘由——在她昏迷时，看似永远游刃有余的医生定然为处理她溃烂的伤腿耗费了全力。初秋的凉意压不过高强度工作后的体温。
她发烧怕冷，但他可能确实会热。
注视着这张年轻却熟悉的脸，某种跨越轮回的既视感淡淡涌上心头。
她又有点走神了。
*
医生对自己的魅力完全没有概念。
死亡变异下的世界，第一可靠的是自己的能力，第二可靠的就是能救自己的伙伴和队友。
医生没有固定的搭档，更没有伴侣。
第一世的叶沉很清楚，比起美色，医生更是一根坚固的稻草，一道牢靠的保险。
所以她曾试探性地把自己浸入那种混杂着欣赏、激情、仰慕、占有的情绪中，试图拉他跟自己一起共沉沦。
她有过少女怀春的年纪，也爱看理性之人为爱让步的桥段。
但是医生，他眼里没有性也没有爱，没有审美也没有冲动，除了对研究人类乱七八糟的治疗手段的热爱，能勾起他明显兴趣的就只有那本《秘约》。
当年的叶沉短暂地蠢蠢欲动完，很快就知难而退了。
毕竟这家伙，某种意义上说，比圣火造的次级机械部件还要不智能。
*
“可以。”
叶沉回神，医生已经得出结论。
——与叶沉同行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但他还是有些困惑于叶沉的反应：“我们以前见过吗？”
新的剧情分支出现了。叶沉搓了搓被子下的手指。
医生的眼神敏锐地掠过她动作的位置。
“嗯……”叶沉思索，“算是见过。”
医生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但他很快解决掉了自己思维上的困境，没有接着往下问。
其实叶沉也没想明白，如果话题接着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已经自由发挥了不少，好在医生先鸣金收兵。
这局我赢。
叶沉收敛神色，在心里默默想。
“你有名字吗？”医生问。
叶沉的眼睛微微睁大，张了张嘴。
医生脸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淡漠，正在等待她的回答。
“……叶沉。”
——是啊，对于这个医生来说，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
一定是麻醉迷晕了神经，导致她刚刚只顾着故人重逢、喜事一件，却得意忘形到把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了。
叶沉的表情也淡了下去。
她再次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
雪山的风好像又刮进了骨头缝隙里，那是种悠长的、难以抵抗的孤独感，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和悲凉。
只有她记得一切。
她的重温会是别人的烫伤。
“叶沉，”医生点头，“那么关于你的腿，之后的治疗方案有两种。”
“不要机械部件。”叶沉说。她已经走出了短暂的压抑情绪，回答得十分果断。
“哪怕能拿到圣火的附带其他强效功能的高级机械肢体？”医生再次向她确认。
叶沉点头。
“哪怕二次手术的后遗症可能会导致你轻微跛足？”医生追问。
“会影响日常行动吗？”叶沉这次没有点头。
“不会，但可能稍微影响美观。”医生客观地说。
“没问题。”叶沉一锤定音。
“好，那你准备一下，半小时后进行二次手术。”医生说。
叶沉目送他离开，坐在那里没有动。
医生这处诊所的窗外，高饱和的广告显示屏上还在滚动播放着圣火公司机械部件的宣传片。
——圣火公司。
叶沉细细咀嚼，好像要把这几个字嚼出些酸甜苦辣一样。
——这个名字与机械文明历的近一百年绑定在一起。
机械文明历80年，人类机械改造技术宣告成熟。
随着这项技术迅猛提升，人类越发滥用机械部件改造自身。从机械内脏去除病灶，到机械替代内外骨骼，到仿生机械四肢，再到圣火公司的初版机械大脑问世——真正意义上地技惊四座。
机械文明历105年，机械植入部件的普及率已经达到90%。
这代表着，每十个人中有九个人进行了机械改造。此时，圣火公司彻底垄断了核心技术和最强大的开发团队，圣火生产的人类机械部件流通全世界，人类平均寿命延长到150岁。
机械文明历115年，婴儿改造法案公布。
刚出生的孩子会被统一进行机械大脑改造，由此跳过枯燥无味的学习阶段，直接掌握人类基本需要的知识与技术。没人需要再从中低等教育中浪费时间，机械大脑的更新升级也只需要更高精的插件。至此，圣火的械改医院遍及世界各个角落，无论身体哪部分的强度都可以通过机械改造手术轻松提升。
几十年时间，除了圣火公司在风雨飘摇中巍然如山，整个世界都在动荡变化，阶级之间的天堑扩大，人性中的贪婪和冷漠被强化。
人类的□□败给了金属的强度，灵魂滞留在模拟温度的机械躯体中。
机械文明历119年春天，第一例异化人怪物被发现。
同年秋天，第一例石化人被发现。
人类种族的命运被彻底重写，生命的大河从这一年起改道分流。
一开始，人们只当这是罕见病症，个性化的机械改造就能够处理。但是圣火公司迟迟没有动作，病例却越来越多。
与之相对的，正常的衰老死亡越来越少，人们逐渐躁动起来。在异化怪物层出的危险和身边石化人的沉寂中，他们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属于人类的空前危机。
圣火公司沉默了十年。
十年时间，异化怪物已经泛滥到需要专门组成狩猎队才能保护普通居民安全，圣火终于对外发出一千多页的数据和研究报告，总结声明：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异化和石化是属于人类的全新的死亡形式，是无解的结局。
圣火公司还给这种现象起了个通俗的名字：“死亡变异”。
这是人类无法接受的结果。
死亡变异的出现十分随机，样本横跨十几岁到一百多岁，结果你说这不是病，而是无法逃避的死亡？
质疑如潮，但在人类千方百计的实践中，同样的结论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不管是变成理智全无只知杀戮的怪物，还是白化僵硬变成跟岩层成分一样的石头，这就是生命二选一的结局，是无法预测的猝死。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人类对死亡变异的态度已经从恐惧、抗拒到麻木、接受。
似乎在养老院的床上陷入永眠，和走在路上突然变成怪物、变成石头相比，“死亡”的本质如一，其他的都没关系。
而叶沉，亲历异化和石化，却发现这根本称不上结局——这是一场骗局。
……找到了。
我活着吗？
……活着。
我的腿还在吗？
……
叶沉把昏昏沉沉的自己问醒了，思维上的迟滞感逐渐褪却。
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虽然醒了，但还是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转——虽然她昏迷了一会，但现在应该还是秋天。
直觉告诉她，自己还在发低烧。
从医生·年轻版接过方向盘后发生的事情，她印象全无。但她记得，自己应该没提过自己不想换机械腿。
在这个人类全员机械改造的世界，她真的担心医生直接给她换上一条机械腿，然后开口漫天要价。
“医生。”叶沉吃力地出声，嗓子沙哑得如同异化怪的爪子磨过水泥墙皮。
“嗯。”
医生的回应慢半拍传来，平平淡淡，像个没情绪的机器人。
叶沉走神一刹：声音是相似的，但不完全一致。
这个医生，其实比她认识的两个医生都要年轻。
*
第一世，叶沉见到医生是在Z基地的异化怪物潮过后。
机械历141年，也就是孤儿院之灾的九年后。
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Z基地几乎覆灭，Z基地狩猎队的队长跟那头已经是A级完全体的黑狼同归于尽。如果不是医生上前线捞人，她也回不来了。
那之后他们也偶尔见面。
——医生跟狩猎队的关系一直微妙。
由于经常与异化怪搏斗，狩猎者经常受伤，情绪起伏也大，因此狩猎者中出现异化的情况比基地普通居民更多。普通外伤可以靠基地里的医疗仓治愈，但是总有些重伤、怪病、甚至异化先兆，是医疗仓处理不了的。
医生看不太起圣火公司造的医疗仓，连带着对械改手术、圣火的机械部件也不太待见。
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因为但凡是有一口气的人，到了他手里，只要他肯治，就一定能活。
这是医生的能力，也让他未来稳坐“中心基地最好的医生”之位。
但医生又是个怪医。
脾气怪，治疗规则怪，救人手段也怪。
所以狩猎队对他有点又敬又怕、又爱又恨。
第二世，叶沉是在独自去雪山的路上，机缘巧合下跟医生见了一面。
那是座空空荡荡的荒废酒店。
医生穿着一身末日年代难得的、干净整洁的白西装，在自助餐厅里用现成的铁板煎一份滋滋冒油的牛排。
风尘仆仆、只是想找点食物填饱肚子的叶沉直接看直了眼。
*
叶沉想起自己到底没吃到的美味牛排，肚子叫了一声。
她瘪了瘪嘴。
“再等十分钟药效过了，起来喝水。”
风扇的转速慢了下来，医生的脸出现在叶沉的视野里。
他俯视着叶沉摊在床上的脸皮，像在审视和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
“医生，你还没说治我要什么东西作为交换。”叶沉说，跟他对视。
——一张很端正的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她光明正大地欣赏着这个医生·年轻版。
——二十多岁的医生比后来要稚嫩一些。
“那你愿意交换吗？”医生说着，眼神移动到床头、叶沉的牛皮包上。
*
交换，是医生出手医治的价格。
对于不同的人，他会开出不同的价码。
接不接受是患者的事。其他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叶沉知道，他与自己交易是想得到什么——那本院长妈妈的《秘约》。
第一世，他把濒死的她从异化怪的尸堆中拎回基地，等她有点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救你可以，但是要用东西交换。”
知恩图报的叶沉问：“什么东西？钱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平光的：“不，是你觉得珍贵、同时我也觉得珍贵的东西。”
说实话，叶沉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本《秘约》情有独钟。按理说，这书不是孤本，以医生的手段，哪怕旧书上了点年头，找到同版应该也没那么难。
但他就是平平淡淡地、又很执拗地想要得到它。
他也不肯动手抢，似乎就等叶沉主动上交一样。
很怪。
《秘约》是院长妈妈给自己的礼物，对叶沉来说确实是有些分量的。
但不得不承认，医生的能力更有实际价值。
这是一个很好利用的抓手。
第二世，医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想吃可以，但是要用东西交换。”
叶沉根本不用医生·厨子版再说下去都能猜到他要放什么屁。
可惜不行。
叶沉·朝圣版需要这本《秘约》陪她去圣殿山。
*
“现在不行，”叶沉说，连自己都没察觉地，眼角流露出一点挤兑般的笑意，“因为我知道它重要到你愿意付出不止一次治疗。”
——是的，这也是叶沉第一世与医生的交易。
十次治疗，她会把《秘约》心甘情愿的赠与他。
可惜还没用完这十次机会，她就已经异化变成了怪物。不知道在那之后，医生上前线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自己，会不会认出她。
“十次治疗，”医生意料之内地提出了与第一世一样的条件，语气不容推拒，“如果我不出手，你这条被异化狼咬过的腿，必定保不住。”
狼头的唾液带有一种特殊细菌，他也是费了些劲才从叶沉的伤口中提取出那种活菌，并在有限的时间里配制出药液，这不是个小工程，但也不至于费口舌细说。
叶沉已经能抬起上半身，所以她蓄力撑起来，看了眼自己被纱布狠狠缠绕的左腿。
“十三次。”叶沉说，短暂停顿后又补了一句，“这次另算。”
医生的眉毛十分之轻微地皱了一下。
——第一世的医生按照约定治疗了叶沉七次。
后来，她就异化变成大蜥蜴了，牛皮包里的东西他直接拿走也没关系。所以就当医生1.0拿走了《秘约》，所以现在医生3.0倒欠她三次。
——非常公平啊。
叶沉觉得自己数学好极了。
“……行。”医生同意了这个提案。
叶沉顺杆往上爬：“我之后会离开J基地，你跟我一起走吧，这样也方便。”
医生默了默，良久冒出一声：“嗯？”
“嗯。”
叶沉学着他发出一声鼻音。
她已经能坐起来了。
麻醉的药效刚好，她挪了挪左腿，腿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凉凉的，可能有薄荷成分。
叶沉活动完就靠在床头，稍微仰视医生。
后者在思考，叶沉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之余，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
医生不爱穿白大褂，简单的棉质衬衫勾勒出他利落的身体轮廓，领口的扣子打开着。
叶沉突然意识到自己醒来时，头顶风扇转动的缘由——在她昏迷时，看似永远游刃有余的医生定然为处理她溃烂的伤腿耗费了全力。初秋的凉意压不过高强度工作后的体温。
她发烧怕冷，但他可能确实会热。
注视着这张年轻却熟悉的脸，某种跨越轮回的既视感淡淡涌上心头。
她又有点走神了。
*
医生对自己的魅力完全没有概念。
死亡变异下的世界，第一可靠的是自己的能力，第二可靠的就是能救自己的伙伴和队友。
医生没有固定的搭档，更没有伴侣。
第一世的叶沉很清楚，比起美色，医生更是一根坚固的稻草，一道牢靠的保险。
所以她曾试探性地把自己浸入那种混杂着欣赏、激情、仰慕、占有的情绪中，试图拉他跟自己一起共沉沦。
她有过少女怀春的年纪，也爱看理性之人为爱让步的桥段。
但是医生，他眼里没有性也没有爱，没有审美也没有冲动，除了对研究人类乱七八糟的治疗手段的热爱，能勾起他明显兴趣的就只有那本《秘约》。
当年的叶沉短暂地蠢蠢欲动完，很快就知难而退了。
毕竟这家伙，某种意义上说，比圣火造的次级机械部件还要不智能。
*
“可以。”
叶沉回神，医生已经得出结论。
——与叶沉同行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但他还是有些困惑于叶沉的反应：“我们以前见过吗？”
新的剧情分支出现了。叶沉搓了搓被子下的手指。
医生的眼神敏锐地掠过她动作的位置。
“嗯……”叶沉思索，“算是见过。”
医生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但他很快解决掉了自己思维上的困境，没有接着往下问。
其实叶沉也没想明白，如果话题接着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已经自由发挥了不少，好在医生先鸣金收兵。
这局我赢。
叶沉收敛神色，在心里默默想。
“你有名字吗？”医生问。
叶沉的眼睛微微睁大，张了张嘴。
医生脸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淡漠，正在等待她的回答。
“……叶沉。”
——是啊，对于这个医生来说，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
一定是麻醉迷晕了神经，导致她刚刚只顾着故人重逢、喜事一件，却得意忘形到把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了。
叶沉的表情也淡了下去。
她再次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
雪山的风好像又刮进了骨头缝隙里，那是种悠长的、难以抵抗的孤独感，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和悲凉。
只有她记得一切。
她的重温会是别人的烫伤。
“叶沉，”医生点头，“那么关于你的腿，之后的治疗方案有两种。”
“不要机械部件。”叶沉说。她已经走出了短暂的压抑情绪，回答得十分果断。
“哪怕能拿到圣火的附带其他强效功能的高级机械肢体？”医生再次向她确认。
叶沉点头。
“哪怕二次手术的后遗症可能会导致你轻微跛足？”医生追问。
“会影响日常行动吗？”叶沉这次没有点头。
“不会，但可能稍微影响美观。”医生客观地说。
“没问题。”叶沉一锤定音。
“好，那你准备一下，半小时后进行二次手术。”医生说。
叶沉目送他离开，坐在那里没有动。
医生这处诊所的窗外，高饱和的广告显示屏上还在滚动播放着圣火公司机械部件的宣传片。
——圣火公司。
叶沉细细咀嚼，好像要把这几个字嚼出些酸甜苦辣一样。
——这个名字与机械文明历的近一百年绑定在一起。
机械文明历80年，人类机械改造技术宣告成熟。
随着这项技术迅猛提升，人类越发滥用机械部件改造自身。从机械内脏去除病灶，到机械替代内外骨骼，到仿生机械四肢，再到圣火公司的初版机械大脑问世——真正意义上地技惊四座。
机械文明历105年，机械植入部件的普及率已经达到90%。
这代表着，每十个人中有九个人进行了机械改造。此时，圣火公司彻底垄断了核心技术和最强大的开发团队，圣火生产的人类机械部件流通全世界，人类平均寿命延长到150岁。
机械文明历115年，婴儿改造法案公布。
刚出生的孩子会被统一进行机械大脑改造，由此跳过枯燥无味的学习阶段，直接掌握人类基本需要的知识与技术。没人需要再从中低等教育中浪费时间，机械大脑的更新升级也只需要更高精的插件。至此，圣火的械改医院遍及世界各个角落，无论身体哪部分的强度都可以通过机械改造手术轻松提升。
几十年时间，除了圣火公司在风雨飘摇中巍然如山，整个世界都在动荡变化，阶级之间的天堑扩大，人性中的贪婪和冷漠被强化。
人类的□□败给了金属的强度，灵魂滞留在模拟温度的机械躯体中。
机械文明历119年春天，第一例异化人怪物被发现。
同年秋天，第一例石化人被发现。
人类种族的命运被彻底重写，生命的大河从这一年起改道分流。
一开始，人们只当这是罕见病症，个性化的机械改造就能够处理。但是圣火公司迟迟没有动作，病例却越来越多。
与之相对的，正常的衰老死亡越来越少，人们逐渐躁动起来。在异化怪物层出的危险和身边石化人的沉寂中，他们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属于人类的空前危机。
圣火公司沉默了十年。
十年时间，异化怪物已经泛滥到需要专门组成狩猎队才能保护普通居民安全，圣火终于对外发出一千多页的数据和研究报告，总结声明：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异化和石化是属于人类的全新的死亡形式，是无解的结局。
圣火公司还给这种现象起了个通俗的名字：“死亡变异”。
这是人类无法接受的结果。
死亡变异的出现十分随机，样本横跨十几岁到一百多岁，结果你说这不是病，而是无法逃避的死亡？
质疑如潮，但在人类千方百计的实践中，同样的结论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不管是变成理智全无只知杀戮的怪物，还是白化僵硬变成跟岩层成分一样的石头，这就是生命二选一的结局，是无法预测的猝死。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人类对死亡变异的态度已经从恐惧、抗拒到麻木、接受。
似乎在养老院的床上陷入永眠，和走在路上突然变成怪物、变成石头相比，“死亡”的本质如一，其他的都没关系。
而叶沉，亲历异化和石化，却发现这根本称不上结局——这是一场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