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2 陀飞轮
打开公寓门，沿着楼梯慢慢来到地面，目标是之前只稍稍留意、如今却在心里大跳华尔兹来吸引人注意力的某个地方。门房的老太太姓樱木，但凡路过，是必须要打招呼的——母亲教给我对人的不同措辞和用语规则，不可以搞混也不可以忘记，坚决得好像铁律。即使并不同行，这些习惯也无法忘掉；她独居，只有这一份工作。横着穿过流浪猫光天化日就敢打盹的院子，还要再走几步才能看到街石。顺着这条路走到底，就是我周一到周五的既定目标：富丘中学。只走五分钟，面前就出现一个绿色的铁笼子。野球场，只有两个篮筐，不管是什么金属，总之，一切器械上的亮色都掉光了。在已不开花的樱花树下灰扑扑地存在着，连善于从光滑平面上逃逸的阳光都被尽数吸收，竟被绿叶衬得开始发苦。尽管这幅样子在我看来倒并不怎么凄惨；这只是附近的平常景色，城市边缘的氛围。
今天的球场里一共两拨人，并没有打比赛，距离分得很开。准确来讲，是左侧那帮半大的孩子全被对面那个篮球好手给吓住了。卷发，比我低半个脑袋，T恤上的Logo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干燥的阳光里竟然跃出一个晶莹的水点，我认真地观察了几分钟，终于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假动作和改变方向中看到一颗圆圆的耳钉。
他热得开始用领口扇风，瞟我一眼，自若地换了个方向。不运球了，改练中投。一个没有进，两个没有进，捡回球，红色护腕深了些，几乎全被汗水打湿了，我听了一会儿，篮球在划了线的水泥地上发出震频相同的回响，他随身体的上升而抬手发球——还是没有进。篮球弹跳一阵，乖乖停在我脚边。
我捡起球。他定在原地，用一副见惯蓝色眼睛的表情敌视着我。
“抱歉。”小声低嘟囔一句，将篮球笨拙地丢回给同样一头卷发的他，迈步走了。带着两瓶宝矿力水特回球场的路上，我在心里不断地做假设：如果他走了，如果他还在；球进了吗？会不会被某个突然出现的钉子扎破？……
走着走着，我开始加速，实在无法忍耐冲动，便跑了起来。
他还在，那些小孩倒不见了。
他在三分线上直直地站着，双手抱球，微微垂下脑袋，大汗淋漓地喘着气。休息几秒后，开始用干净的衣服下摆擦球，雪白的布料上立刻多出一团团的黑色污迹。我莫名有点心痛，再也看不下去，他却仍不在意地继续。
咬着嘴唇上前，站到离人几步远的地方。
“……你住在这附近吗？”我伸手把宝矿力递给他，“还是……”
“不是。”
他突然拍一拍球，用清脆的球和地面相撞的声音打断我的下一步行动，却拿走水，从野球场唯一的出口走掉了。
第一场要拉排名纸的考试后，一向神隐的班主任找到了我。“林君，随我来一趟办公室。”
当时是考试的第二天，我刚从最后一门英语的考场中随大流地走到食堂门口，还没有想好放学后是直接回家还是去母亲工作的图书馆，就被突然冒出的小泽老师拉到办公室。他推了推眼镜，捏着一张打印纸，从下至上地打量着我，见我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懵的，依然笑而不解释地只作出吩咐，好像存心要叫我吓一大跳：“来，看看。”
……“好的。”
今天回忆起来，只记得那是一张淡粉色的纸，似乎不是学校的文件，而是更高一级的办公纸，在工整的表格前是一行大字，“竞赛资格生如下”……1组：古田健一郎、川岛小花，2组：无，3组：林亚璃爱，4组、5组……“小泽老师！”
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竞赛，你明白的吧？如果想要有好的升学成绩，不一定非得和大部分同学一起参加最后的考试。”
我张大了嘴。
“富丘中学，今年只有6个名额。”他沉思了一会儿。“北村中学……应该要更多些吧？校长会怎么说呢……”
“校长？”其实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思考，全都是“怎么会？！”“竞赛？”“是我……！”之类的大字，好像自己给自己放综艺看，压惊。之所以脱口而出，其实只是潜意识里有一股能力，总能帮我抓住关键词，“这是学校之间的竞赛么，小泽老师？”
“啊、不，不是……这是竞赛嘛，和升学有关系而已！”“这样啊！”
他坚决地否认了刚刚不小心漏出的信息，从抽屉里迅速地抽出一张白色的文件纸，白纸黑字，好像连油墨都没干透，带着一股少见的、新鲜的生命力，窗外树叶摇晃，环境里有点绿色，我的心里也开出花来。
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是……”
“这是报名表，虽然有资格的只有你们几位。竞赛……没那么一样，出头并不容易。你的头脑那么灵光，如果不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小泽老师看着我，眼神里的几分殷切叫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啊，林君。”
我带上门，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发了好几分钟的呆，即使次次考试成就都是差不多的优秀，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孩子。母亲叫我“好好学习”，我就努力把所有东西弄得一清二楚，不叫睡前的任何一个疑惑被忘记被略过。聪明，从没有过。至少那些佼佼者的待遇并未降临到我身上。我记起刚刚进门就看到小泽老师光秃秃的手腕，只是紧张得连问好都忘了，自然想不到那只他从不离身的大表去了哪里。所以，究竟去了哪里？
抬头一看，时针和指针已经走成一个难看的钝角。秒数捉得紧张起来，我回到教室去收拾书包，心里已经有了感觉，靠近一看，抽屉里果然被早就离开的值日生塞进一大团东西。皱巴巴的报纸，有一角湿了，铅字印到了布包的反面；和中华街的饺子一样皮薄馅大，不敢怠慢地展开，橡皮屑、废纸片等垃圾撒了一地。我深吸一口气，扫完地后再去丢垃圾，顺手把并不干净的黑板也擦了一遍，手里举着抹布，越擦越冷静。水色更深覆盖过苍白，就算这是做无用功，我也从不敢偷懒。
五点整，沿马路和路边笔直的苦楝木走到市立图书馆。今天风不大，树上摇摇晃晃的小小紫花都安然无恙。这是我第一次来母亲工作的地方。努力睁着眼去看，肉眼到底比不上可带去体育场的双筒望远镜；只感觉她好像正坐在桌椅的深处，戴着眼镜检查登记表格，看看究竟是谁快要逾期。
书架上的条目以数字开头，从000直到900，一共十个分类，分别是：哲学、宗教、芸術、文学，还有歴史、地理……之类的。不要不满意啊，我不常来，所以记不住嘛。
……就是在这里，再次遇到了那个人。在离我生活很近的地方，可是，始终是两条没到达相交点的线，或许方向错了？但射线的另一端也可按出题者的意志自由延长。尽管我已在心里独自澎湃了一个月，却也只是看着他在杂志架子前安静地停住脚步。始终没有走上去打招呼，也始终没有说出“你心里的月亮被我发现了哦……”之类的傻话。
他站了几乎有一个世纪那样久，但其实只是等泡面的短短几分钟。我忍不住走上前，深呼吸，告诉自己：我是学姐！“你要找什么杂志？我是……我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可以帮你。”
流川枫迅速地识破了我的谎言。“和我一样穿校服。”
“哎？！”看他转身就走，我忍不住伸手抓住眼前一晃一晃的书包肩带。
大步流星的趋势停了下来，变成半转身狠狠盯着我。“你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找。”“……放开啊。”“我妈妈在这里做图书管理员，那里有照片，就贴在墙上——念作‘Hayashi’，写作汉字‘林’，对，就是那个……”“放开。”“你不知道分类法，可是我知道。我能帮你找到你要的杂志……是杂志吧？”“松开啊…”……我们就这样在书架阴影下的白墙边僵持了近一个世纪……其实也只是等泡面的五分钟不到。
刚一松开手，他就报出一长串砸得人头晕的片假名，我怀疑有哪里出错了，他眨眨眼，表情不变地又报了一遍。我有些心虚。“没有拼错吗？”
定定地看了我两秒后，他不再回答，兀自走掉了。
我在架子上沮丧地翻出一本“篮球周刊”。似乎是本地杂志社发行的，主要介绍县内的青少年篮球界，封面上是一个赤裸上身、单手抓球的巨人，他立在三分线前静静凝视篮筐，眼睛里好像有火在烧。我如有所感地翻到背面，看到了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一颗被黑色记号笔强硬地写上“NO.1”字样的篮球，和躺在地上的扁扁的紫色球衣。
站在篮筐前抬头，和坐在场边，好像是两个世界。又遇到那个小个子，他的卷发长了一些，看到我拿着球想要投篮，自作主张地上前来指导。“手要放松啊！”
“……这样？”
“不对，不对。”
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擦着篮架投中一个。他凝神看我动作僵硬、姿势滑稽，突然蹦出一句，“混血儿吗？”
“很明显吧。”我呛了他一句。“你呢，非洲人？”
“纯血的大和民族后代。”挑起那两边总不对称的眉毛，“嗖”地一下把球从我身前捞走，拍了两下就皱起眉头。“没气了啊。”
“喂？！”
几步就追了上去，在他准备投篮时抢了回来。
他好像被逗笑，也真的顺势笑了一下，看我慢吞吞地走去捡起那颗二手店里买的便宜篮球，表情看起来还是想抢。“宫城。”
“……为什么突然自我介绍啊？”我警惕性很高地问道。
他突然地很正经。“你不应该报上名字吗？”
“哦……林。”
“你是想学这个的吧，”他看着我，“……嗯，篮球？”
我涨红了脸。“没有。”
“那就看好了。”
果然……又被抢了。我毫无招架之力，连阻挡都没有再尽全力地伸手，看不出白色的球网漂亮地随风晃着，“唰”地一下好像在喝彩，“砰”地一下篮球落地；比分变成0对2。噗嗤——冲击太大，泄气了。
我就看着他拿出自己带来的篮球，在原地开始一贯的运球练习。“来试试？”
……忍不住，就答应了。
“从运球练起吧。”结束时，他这样说。“你已经比一般人都要高了，总之，打篮球是绝对够的。”
“明天见？”
“……我不一定来啊。”他歪了下头，边扯T恤的布料当抹布擦球边回答我。“平冢市的篮球场太少了。”
“是吗……对了，宫城！”我抱着篮球跑上前，“你有没有看过一本杂志？”
按着记忆报出来，他竟然来了精神，看来流川并没记错。“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的？这个……你要哪一期？”
流川枫没有说过啊。我冷汗直流，突然很紧张，好像做不出倒数第三道数学题目一样，几乎要伸手咬指甲的紧张。“是月刊吗？”
“不，六个月发行一次……是半年刊。”
“去年的两本，可以都借我看看吗？”
“借给你？”他转了转眼珠。“我明天继续教你运球的技巧。等你能过了我……”
“就可以？”
“对。”答应得很干脆。
我哀嚎，真奇怪，我们不算熟悉，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关系却因为这个滴溜溜转的大型指尖陀螺而一下子很近。“我还是新手啊！”“我可以放水。”“……不要，不可以。”“那你怎么赢？”……站住了。不甘心，很大的不甘心。“我一定赢给你看……！”
当下我尚且有赢他的机会，哪怕放水，哪怕仗着他不好意思防我；十年后，在洛杉矶的野球场打球时，却再也赢不过了。你问流川和樱木？他们都两米高了，和我这种业余后卫不能放一起比的啊……哦他们本来就是打职业的？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啦，好吧……这是最大的原因……
现在想来，其实自己在青春期的时候就已经是死到临头也不愿意喊痛的类型了。
我并没有放弃在学校里搜寻流川枫，然而他和我不仅隔着天堑般的二年级，还有篮球馆的大门。若是推开进去，里面挤满各式各样的女生，大部分只为了流川枫而来。篮球部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就禁止学生围观训练了。除了篮球馆，我又实在不知道他会随机出现在哪里。往后再去图书馆的杂志部前晃悠了好久，一连几天都在那张乏善可陈的桌子上写作业，倒是看见几对校园情侣卿卿我我，可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他，能让我一下子体验度过世纪的孤独感的流川枫。这家伙到底看不看书？……只是篮球吧。篮球杂志。我什么时候才能打败宫城？
有去观看学校的篮球比赛，富丘中学止步于四强，流川披着白毛巾喘气的样子大概被全场的女学生记在心底，最后被选为全县的优秀选手之一。
于是第一个学期就停在这里，暑假开始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宫城，他拍着球跑来跑去，左侧无人，有时候是小孩，又有时候是完全陌生的、穿着衬衫和皮鞋的上班族，明明醉了，还能目不斜视地投三分，运动眼镜的形状像大眼蜻蜓，而右侧的半场已经完全变成我们的地盘。我和宫城像交换礼物一样告知彼此名字，他说：“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写作片假名是时尚的话，我的名字就很平常。”分神做了个鬼脸，突然被他“啪”地劫走篮球。“啊！……怎么这样？！”
“哪样？不服气吗？我可是抄球的好手！”虽然我的进步很大，但还是拼不过他，运球不够低，还需要练习……
我突然记起那个投来第一眼的，表情有点拽拽的，似乎很不好惹的卷头发男孩。这样踩出去搭讪一个已经和篮球交了朋友的人，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是为什么呢？抱着接近的想法，莫名地鼓出勇气。好几次母亲提着装了鸡蛋和蔬菜的购物袋回家，沿路走到球场后看我打球，在休息间隙才出声——躲在婆娑的树影后面，隐蔽得很好，简直像陆军突击队。
我在吃饭的时候提出，“妈妈你就进来看我打球嘛！”
她神秘地笑了起来——“那个男生是谁，同班同学吗？”
“只是一起打篮球，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学……”
“国中生？……还是？”
“那么矮……应该是吧？没机会问来着……”
连宫城都不好意思起来，还差点被我抢掉宝贝篮球。“你妈？”
“是。”
为什么不进来？他看了一眼，好像是想这样问的。他是很怕麻烦和拉扯的人，我想着做好人做到底，干脆直接解释了，“说是……害怕打扰我们。”
“会打扰吗？”他记起来了。“还提着一个大袋子……对，你家在这附近哦。”
“家里只有我和她，”我抬眼观察着天色，“这球结束后就要回去帮她做家务……”
他没有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就速战速决！”
渐渐地，每天下午都可以找到带着篮球来玩的宫城，我也始终没有赢过他。
我穿的是一双没有牌子的灰色篮球鞋。鞋帮很高，磨得我脚踝发红，每天都要泡脚，否则疼得睡不着。可是，仅仅花了很少的数目就买到了这样耐穿的鞋——我真的很满意。
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的结束。身处夏天的虫子们无法想象冬天的寒冷，说的就是我这种短见的人。街边有可以付钱拍大头照的照相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却喜欢在洗完澡后，用沾水的手指在镜子上画出方框，除了脸部，其他地方在雾蒙蒙、灰扑扑的背景板里都只是一块肉粉或橙黄，就这样微笑，看着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异想天开地从架子上抽出一支母亲省着用的口红，小心翼翼地旋出一截红色的膏体，好艳好陌生，突然手足无措，只好看回取景框里的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湿漉漉的蓝色眼睛，湿漉漉的水汽从镜子顶部滑下来，拉出清晰的实线，如同篮球表面令人着迷的，交错着绘出圆圈的棕色线条……
母亲四处筹钱，其实没有四处吧？……大部分的钱还是要靠自己。从工作里预支的数目也要有控制和减少的自觉。我报名了新学期开始后才能参加的竞赛补习班，据说由高中的老师直接授课，地点在位于隔壁市的海南大学附中。
夏天结束的时候，宫城依然趾高气昂，他的运球很一流，可是竟也开始夸赞我的反应速度。最后一天，我结束例行的运球和投球训练，和他one on one地对决。冲刺、急停，我正欲起跳投篮，突然脚下一滑，被水泥地强大的阻止力带翻在地。鞋底裂开了，很凄惨地翻在一边，就像一条被撕裂搁浅的鱼。
是膝盖破了。
第一次受这样严重的伤，第一次有了在腿上的破口，第一次被宫城搀扶到场边，他去药店买酒精和纱布。
“我可以回家拿……啊、钥匙……”我愣住。“忘带了。”
宫城毫不掩饰地用看笨蛋的眼神盯着我，好像就算我带了钥匙，他也不准备让我回去一趟。“……”
“不，你在这里等我。”
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突然想问问这个少年，他今年多大。
消毒就不必让刚跑了腿的家伙来了。我抱着膝盖，单手蘸取酒精，把沙石和血丝一起缠到棉签上，痛得咧牙咧嘴……“宫城，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那么早？我，我是在十二月。不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是很近……吓！你怎么知道的！……喂！不要现在就对我说‘圣诞快乐’！……”
他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所以，没有成功啊。”
“怎么反而是你看起来比较遗憾？”
宫城背过身去，走到角落里捡来篮球，边拍球边说话，声音被盖掉大半，人也陷在夕阳里，金灿灿的一片，头发好像膨成非洲大草原里的枯干灌木，我好不容易才从这样的风景里找到一只小动物，抓住他的声音：“早知道就让一让你了……”
“少瞧不起人啊！……嘶。”我皱着眉，等碘伏干掉后才规规矩矩地贴上止血贴。
我们默契地没有说明天见。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母亲给我一张交通卡，为了去位于横滨的海南大附中上竞赛课。报名后，小泽老师召集起人，找了间空教室分发下试卷，批改完，确定了我应该精耕的科目是物理。往返于平冢和横滨需要半小时多，到目的地已经是一小时后。太阳把一切景物都过曝成雪白的背景。我疲惫地在脖子上挂出通行证，穿过大门，校园大得第一眼就能看出资金雄厚。
我没有手表，为了担心迟到，明明已经提早一小时出发。绕着偌大的校园转了两圈，还是找不到设立了竞赛课的“高三教学楼”。走到操场边缘，我看到一颗礁石一样立在海水里的篮球。其实不是海水，是球场的水泥地被照得反光。我放下书本，茫然四顾。此处空无一人，投下一颗石子，似乎能带着天空一起荡出阵阵波纹，真的安静极了。
周日的学校里没有学生。这是谁的球？和宫城打球久了之后，我也渐渐习得了一点点精髓。被我看到了，就是我的球。捡起来拍一拍，反出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响——这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拍球，回忆姿势，一动不动两秒，又在心里笑自己多疑。球不离手，怎么知道能不能进？计时器上的数字飞快地变小，我假想出一场激烈的比赛，比分只差“1”或“2”，两队的成败在此一球！零秒脱手，旋转着飞向前方，很高，然后降落。进了！金属质感的回声。
“砰、砰、砰……”
“Nice shoot！”
“砰、砰……砰砰砰……”我反应过来，呀，这是我的心……一面小心地转身，看到一个面孔白净的少年正伸着手朝我鼓掌。镇定地走过去，看到了他嘴角边的单只酒窝。心跳得好快！……“你好，请问‘竞赛课教室’怎么走？”
“哪个科目？”他见我没把篮球拿过来，黯然神伤了一瞬间。“抱歉啊，可以帮我拿一下球吗？”
“物理。好……”于是跑回去，把球丢给空着手的他。
“抱歉哦，我也不知道……”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自然无法说出任何多余的话来问责。
我只是在心里悄悄地抱怨：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啊……
拐角走出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三年后，他穿着杂志封底上的紫色球服，带领王者海南再战全国大赛。眼下的一颗美人痣很细、很黑，坚定地附在皮肤表面，疑惑地动了动。“神？”牧绅一看着我，叫的却是先前那个男孩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以为他是学长，忽略了周日来到海南大附中的学生只可能是国中生——立刻跑去问道。“请问，物理科的竞赛教室怎么走？……太感谢了！学长，谢谢！”
到了教室，我对着挂钟定睛看去，终于松一口气。
早了十分钟……
下一秒，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到边上。“第二次见面了，你好，我是牧绅一。”“林亚璃爱。请多指教！……”
带着一副方框眼镜，比起刚刚将手抄在裤兜里的样子，气质温和了许多。“……你是富丘的二年级生？”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这才反应过来，他和我同级。
今天的球场里一共两拨人，并没有打比赛，距离分得很开。准确来讲，是左侧那帮半大的孩子全被对面那个篮球好手给吓住了。卷发，比我低半个脑袋，T恤上的Logo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干燥的阳光里竟然跃出一个晶莹的水点，我认真地观察了几分钟，终于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假动作和改变方向中看到一颗圆圆的耳钉。
他热得开始用领口扇风，瞟我一眼，自若地换了个方向。不运球了，改练中投。一个没有进，两个没有进，捡回球，红色护腕深了些，几乎全被汗水打湿了，我听了一会儿，篮球在划了线的水泥地上发出震频相同的回响，他随身体的上升而抬手发球——还是没有进。篮球弹跳一阵，乖乖停在我脚边。
我捡起球。他定在原地，用一副见惯蓝色眼睛的表情敌视着我。
“抱歉。”小声低嘟囔一句，将篮球笨拙地丢回给同样一头卷发的他，迈步走了。带着两瓶宝矿力水特回球场的路上，我在心里不断地做假设：如果他走了，如果他还在；球进了吗？会不会被某个突然出现的钉子扎破？……
走着走着，我开始加速，实在无法忍耐冲动，便跑了起来。
他还在，那些小孩倒不见了。
他在三分线上直直地站着，双手抱球，微微垂下脑袋，大汗淋漓地喘着气。休息几秒后，开始用干净的衣服下摆擦球，雪白的布料上立刻多出一团团的黑色污迹。我莫名有点心痛，再也看不下去，他却仍不在意地继续。
咬着嘴唇上前，站到离人几步远的地方。
“……你住在这附近吗？”我伸手把宝矿力递给他，“还是……”
“不是。”
他突然拍一拍球，用清脆的球和地面相撞的声音打断我的下一步行动，却拿走水，从野球场唯一的出口走掉了。
第一场要拉排名纸的考试后，一向神隐的班主任找到了我。“林君，随我来一趟办公室。”
当时是考试的第二天，我刚从最后一门英语的考场中随大流地走到食堂门口，还没有想好放学后是直接回家还是去母亲工作的图书馆，就被突然冒出的小泽老师拉到办公室。他推了推眼镜，捏着一张打印纸，从下至上地打量着我，见我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懵的，依然笑而不解释地只作出吩咐，好像存心要叫我吓一大跳：“来，看看。”
……“好的。”
今天回忆起来，只记得那是一张淡粉色的纸，似乎不是学校的文件，而是更高一级的办公纸，在工整的表格前是一行大字，“竞赛资格生如下”……1组：古田健一郎、川岛小花，2组：无，3组：林亚璃爱，4组、5组……“小泽老师！”
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竞赛，你明白的吧？如果想要有好的升学成绩，不一定非得和大部分同学一起参加最后的考试。”
我张大了嘴。
“富丘中学，今年只有6个名额。”他沉思了一会儿。“北村中学……应该要更多些吧？校长会怎么说呢……”
“校长？”其实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思考，全都是“怎么会？！”“竞赛？”“是我……！”之类的大字，好像自己给自己放综艺看，压惊。之所以脱口而出，其实只是潜意识里有一股能力，总能帮我抓住关键词，“这是学校之间的竞赛么，小泽老师？”
“啊、不，不是……这是竞赛嘛，和升学有关系而已！”“这样啊！”
他坚决地否认了刚刚不小心漏出的信息，从抽屉里迅速地抽出一张白色的文件纸，白纸黑字，好像连油墨都没干透，带着一股少见的、新鲜的生命力，窗外树叶摇晃，环境里有点绿色，我的心里也开出花来。
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是……”
“这是报名表，虽然有资格的只有你们几位。竞赛……没那么一样，出头并不容易。你的头脑那么灵光，如果不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小泽老师看着我，眼神里的几分殷切叫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啊，林君。”
我带上门，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发了好几分钟的呆，即使次次考试成就都是差不多的优秀，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孩子。母亲叫我“好好学习”，我就努力把所有东西弄得一清二楚，不叫睡前的任何一个疑惑被忘记被略过。聪明，从没有过。至少那些佼佼者的待遇并未降临到我身上。我记起刚刚进门就看到小泽老师光秃秃的手腕，只是紧张得连问好都忘了，自然想不到那只他从不离身的大表去了哪里。所以，究竟去了哪里？
抬头一看，时针和指针已经走成一个难看的钝角。秒数捉得紧张起来，我回到教室去收拾书包，心里已经有了感觉，靠近一看，抽屉里果然被早就离开的值日生塞进一大团东西。皱巴巴的报纸，有一角湿了，铅字印到了布包的反面；和中华街的饺子一样皮薄馅大，不敢怠慢地展开，橡皮屑、废纸片等垃圾撒了一地。我深吸一口气，扫完地后再去丢垃圾，顺手把并不干净的黑板也擦了一遍，手里举着抹布，越擦越冷静。水色更深覆盖过苍白，就算这是做无用功，我也从不敢偷懒。
五点整，沿马路和路边笔直的苦楝木走到市立图书馆。今天风不大，树上摇摇晃晃的小小紫花都安然无恙。这是我第一次来母亲工作的地方。努力睁着眼去看，肉眼到底比不上可带去体育场的双筒望远镜；只感觉她好像正坐在桌椅的深处，戴着眼镜检查登记表格，看看究竟是谁快要逾期。
书架上的条目以数字开头，从000直到900，一共十个分类，分别是：哲学、宗教、芸術、文学，还有歴史、地理……之类的。不要不满意啊，我不常来，所以记不住嘛。
……就是在这里，再次遇到了那个人。在离我生活很近的地方，可是，始终是两条没到达相交点的线，或许方向错了？但射线的另一端也可按出题者的意志自由延长。尽管我已在心里独自澎湃了一个月，却也只是看着他在杂志架子前安静地停住脚步。始终没有走上去打招呼，也始终没有说出“你心里的月亮被我发现了哦……”之类的傻话。
他站了几乎有一个世纪那样久，但其实只是等泡面的短短几分钟。我忍不住走上前，深呼吸，告诉自己：我是学姐！“你要找什么杂志？我是……我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可以帮你。”
流川枫迅速地识破了我的谎言。“和我一样穿校服。”
“哎？！”看他转身就走，我忍不住伸手抓住眼前一晃一晃的书包肩带。
大步流星的趋势停了下来，变成半转身狠狠盯着我。“你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找。”“……放开啊。”“我妈妈在这里做图书管理员，那里有照片，就贴在墙上——念作‘Hayashi’，写作汉字‘林’，对，就是那个……”“放开。”“你不知道分类法，可是我知道。我能帮你找到你要的杂志……是杂志吧？”“松开啊…”……我们就这样在书架阴影下的白墙边僵持了近一个世纪……其实也只是等泡面的五分钟不到。
刚一松开手，他就报出一长串砸得人头晕的片假名，我怀疑有哪里出错了，他眨眨眼，表情不变地又报了一遍。我有些心虚。“没有拼错吗？”
定定地看了我两秒后，他不再回答，兀自走掉了。
我在架子上沮丧地翻出一本“篮球周刊”。似乎是本地杂志社发行的，主要介绍县内的青少年篮球界，封面上是一个赤裸上身、单手抓球的巨人，他立在三分线前静静凝视篮筐，眼睛里好像有火在烧。我如有所感地翻到背面，看到了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一颗被黑色记号笔强硬地写上“NO.1”字样的篮球，和躺在地上的扁扁的紫色球衣。
站在篮筐前抬头，和坐在场边，好像是两个世界。又遇到那个小个子，他的卷发长了一些，看到我拿着球想要投篮，自作主张地上前来指导。“手要放松啊！”
“……这样？”
“不对，不对。”
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擦着篮架投中一个。他凝神看我动作僵硬、姿势滑稽，突然蹦出一句，“混血儿吗？”
“很明显吧。”我呛了他一句。“你呢，非洲人？”
“纯血的大和民族后代。”挑起那两边总不对称的眉毛，“嗖”地一下把球从我身前捞走，拍了两下就皱起眉头。“没气了啊。”
“喂？！”
几步就追了上去，在他准备投篮时抢了回来。
他好像被逗笑，也真的顺势笑了一下，看我慢吞吞地走去捡起那颗二手店里买的便宜篮球，表情看起来还是想抢。“宫城。”
“……为什么突然自我介绍啊？”我警惕性很高地问道。
他突然地很正经。“你不应该报上名字吗？”
“哦……林。”
“你是想学这个的吧，”他看着我，“……嗯，篮球？”
我涨红了脸。“没有。”
“那就看好了。”
果然……又被抢了。我毫无招架之力，连阻挡都没有再尽全力地伸手，看不出白色的球网漂亮地随风晃着，“唰”地一下好像在喝彩，“砰”地一下篮球落地；比分变成0对2。噗嗤——冲击太大，泄气了。
我就看着他拿出自己带来的篮球，在原地开始一贯的运球练习。“来试试？”
……忍不住，就答应了。
“从运球练起吧。”结束时，他这样说。“你已经比一般人都要高了，总之，打篮球是绝对够的。”
“明天见？”
“……我不一定来啊。”他歪了下头，边扯T恤的布料当抹布擦球边回答我。“平冢市的篮球场太少了。”
“是吗……对了，宫城！”我抱着篮球跑上前，“你有没有看过一本杂志？”
按着记忆报出来，他竟然来了精神，看来流川并没记错。“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的？这个……你要哪一期？”
流川枫没有说过啊。我冷汗直流，突然很紧张，好像做不出倒数第三道数学题目一样，几乎要伸手咬指甲的紧张。“是月刊吗？”
“不，六个月发行一次……是半年刊。”
“去年的两本，可以都借我看看吗？”
“借给你？”他转了转眼珠。“我明天继续教你运球的技巧。等你能过了我……”
“就可以？”
“对。”答应得很干脆。
我哀嚎，真奇怪，我们不算熟悉，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关系却因为这个滴溜溜转的大型指尖陀螺而一下子很近。“我还是新手啊！”“我可以放水。”“……不要，不可以。”“那你怎么赢？”……站住了。不甘心，很大的不甘心。“我一定赢给你看……！”
当下我尚且有赢他的机会，哪怕放水，哪怕仗着他不好意思防我；十年后，在洛杉矶的野球场打球时，却再也赢不过了。你问流川和樱木？他们都两米高了，和我这种业余后卫不能放一起比的啊……哦他们本来就是打职业的？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啦，好吧……这是最大的原因……
现在想来，其实自己在青春期的时候就已经是死到临头也不愿意喊痛的类型了。
我并没有放弃在学校里搜寻流川枫，然而他和我不仅隔着天堑般的二年级，还有篮球馆的大门。若是推开进去，里面挤满各式各样的女生，大部分只为了流川枫而来。篮球部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就禁止学生围观训练了。除了篮球馆，我又实在不知道他会随机出现在哪里。往后再去图书馆的杂志部前晃悠了好久，一连几天都在那张乏善可陈的桌子上写作业，倒是看见几对校园情侣卿卿我我，可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他，能让我一下子体验度过世纪的孤独感的流川枫。这家伙到底看不看书？……只是篮球吧。篮球杂志。我什么时候才能打败宫城？
有去观看学校的篮球比赛，富丘中学止步于四强，流川披着白毛巾喘气的样子大概被全场的女学生记在心底，最后被选为全县的优秀选手之一。
于是第一个学期就停在这里，暑假开始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宫城，他拍着球跑来跑去，左侧无人，有时候是小孩，又有时候是完全陌生的、穿着衬衫和皮鞋的上班族，明明醉了，还能目不斜视地投三分，运动眼镜的形状像大眼蜻蜓，而右侧的半场已经完全变成我们的地盘。我和宫城像交换礼物一样告知彼此名字，他说：“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写作片假名是时尚的话，我的名字就很平常。”分神做了个鬼脸，突然被他“啪”地劫走篮球。“啊！……怎么这样？！”
“哪样？不服气吗？我可是抄球的好手！”虽然我的进步很大，但还是拼不过他，运球不够低，还需要练习……
我突然记起那个投来第一眼的，表情有点拽拽的，似乎很不好惹的卷头发男孩。这样踩出去搭讪一个已经和篮球交了朋友的人，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是为什么呢？抱着接近的想法，莫名地鼓出勇气。好几次母亲提着装了鸡蛋和蔬菜的购物袋回家，沿路走到球场后看我打球，在休息间隙才出声——躲在婆娑的树影后面，隐蔽得很好，简直像陆军突击队。
我在吃饭的时候提出，“妈妈你就进来看我打球嘛！”
她神秘地笑了起来——“那个男生是谁，同班同学吗？”
“只是一起打篮球，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学……”
“国中生？……还是？”
“那么矮……应该是吧？没机会问来着……”
连宫城都不好意思起来，还差点被我抢掉宝贝篮球。“你妈？”
“是。”
为什么不进来？他看了一眼，好像是想这样问的。他是很怕麻烦和拉扯的人，我想着做好人做到底，干脆直接解释了，“说是……害怕打扰我们。”
“会打扰吗？”他记起来了。“还提着一个大袋子……对，你家在这附近哦。”
“家里只有我和她，”我抬眼观察着天色，“这球结束后就要回去帮她做家务……”
他没有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就速战速决！”
渐渐地，每天下午都可以找到带着篮球来玩的宫城，我也始终没有赢过他。
我穿的是一双没有牌子的灰色篮球鞋。鞋帮很高，磨得我脚踝发红，每天都要泡脚，否则疼得睡不着。可是，仅仅花了很少的数目就买到了这样耐穿的鞋——我真的很满意。
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的结束。身处夏天的虫子们无法想象冬天的寒冷，说的就是我这种短见的人。街边有可以付钱拍大头照的照相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却喜欢在洗完澡后，用沾水的手指在镜子上画出方框，除了脸部，其他地方在雾蒙蒙、灰扑扑的背景板里都只是一块肉粉或橙黄，就这样微笑，看着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异想天开地从架子上抽出一支母亲省着用的口红，小心翼翼地旋出一截红色的膏体，好艳好陌生，突然手足无措，只好看回取景框里的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湿漉漉的蓝色眼睛，湿漉漉的水汽从镜子顶部滑下来，拉出清晰的实线，如同篮球表面令人着迷的，交错着绘出圆圈的棕色线条……
母亲四处筹钱，其实没有四处吧？……大部分的钱还是要靠自己。从工作里预支的数目也要有控制和减少的自觉。我报名了新学期开始后才能参加的竞赛补习班，据说由高中的老师直接授课，地点在位于隔壁市的海南大学附中。
夏天结束的时候，宫城依然趾高气昂，他的运球很一流，可是竟也开始夸赞我的反应速度。最后一天，我结束例行的运球和投球训练，和他one on one地对决。冲刺、急停，我正欲起跳投篮，突然脚下一滑，被水泥地强大的阻止力带翻在地。鞋底裂开了，很凄惨地翻在一边，就像一条被撕裂搁浅的鱼。
是膝盖破了。
第一次受这样严重的伤，第一次有了在腿上的破口，第一次被宫城搀扶到场边，他去药店买酒精和纱布。
“我可以回家拿……啊、钥匙……”我愣住。“忘带了。”
宫城毫不掩饰地用看笨蛋的眼神盯着我，好像就算我带了钥匙，他也不准备让我回去一趟。“……”
“不，你在这里等我。”
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突然想问问这个少年，他今年多大。
消毒就不必让刚跑了腿的家伙来了。我抱着膝盖，单手蘸取酒精，把沙石和血丝一起缠到棉签上，痛得咧牙咧嘴……“宫城，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那么早？我，我是在十二月。不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是很近……吓！你怎么知道的！……喂！不要现在就对我说‘圣诞快乐’！……”
他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所以，没有成功啊。”
“怎么反而是你看起来比较遗憾？”
宫城背过身去，走到角落里捡来篮球，边拍球边说话，声音被盖掉大半，人也陷在夕阳里，金灿灿的一片，头发好像膨成非洲大草原里的枯干灌木，我好不容易才从这样的风景里找到一只小动物，抓住他的声音：“早知道就让一让你了……”
“少瞧不起人啊！……嘶。”我皱着眉，等碘伏干掉后才规规矩矩地贴上止血贴。
我们默契地没有说明天见。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母亲给我一张交通卡，为了去位于横滨的海南大附中上竞赛课。报名后，小泽老师召集起人，找了间空教室分发下试卷，批改完，确定了我应该精耕的科目是物理。往返于平冢和横滨需要半小时多，到目的地已经是一小时后。太阳把一切景物都过曝成雪白的背景。我疲惫地在脖子上挂出通行证，穿过大门，校园大得第一眼就能看出资金雄厚。
我没有手表，为了担心迟到，明明已经提早一小时出发。绕着偌大的校园转了两圈，还是找不到设立了竞赛课的“高三教学楼”。走到操场边缘，我看到一颗礁石一样立在海水里的篮球。其实不是海水，是球场的水泥地被照得反光。我放下书本，茫然四顾。此处空无一人，投下一颗石子，似乎能带着天空一起荡出阵阵波纹，真的安静极了。
周日的学校里没有学生。这是谁的球？和宫城打球久了之后，我也渐渐习得了一点点精髓。被我看到了，就是我的球。捡起来拍一拍，反出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响——这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拍球，回忆姿势，一动不动两秒，又在心里笑自己多疑。球不离手，怎么知道能不能进？计时器上的数字飞快地变小，我假想出一场激烈的比赛，比分只差“1”或“2”，两队的成败在此一球！零秒脱手，旋转着飞向前方，很高，然后降落。进了！金属质感的回声。
“砰、砰、砰……”
“Nice shoot！”
“砰、砰……砰砰砰……”我反应过来，呀，这是我的心……一面小心地转身，看到一个面孔白净的少年正伸着手朝我鼓掌。镇定地走过去，看到了他嘴角边的单只酒窝。心跳得好快！……“你好，请问‘竞赛课教室’怎么走？”
“哪个科目？”他见我没把篮球拿过来，黯然神伤了一瞬间。“抱歉啊，可以帮我拿一下球吗？”
“物理。好……”于是跑回去，把球丢给空着手的他。
“抱歉哦，我也不知道……”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自然无法说出任何多余的话来问责。
我只是在心里悄悄地抱怨：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啊……
拐角走出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三年后，他穿着杂志封底上的紫色球服，带领王者海南再战全国大赛。眼下的一颗美人痣很细、很黑，坚定地附在皮肤表面，疑惑地动了动。“神？”牧绅一看着我，叫的却是先前那个男孩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以为他是学长，忽略了周日来到海南大附中的学生只可能是国中生——立刻跑去问道。“请问，物理科的竞赛教室怎么走？……太感谢了！学长，谢谢！”
到了教室，我对着挂钟定睛看去，终于松一口气。
早了十分钟……
下一秒，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到边上。“第二次见面了，你好，我是牧绅一。”“林亚璃爱。请多指教！……”
带着一副方框眼镜，比起刚刚将手抄在裤兜里的样子，气质温和了许多。“……你是富丘的二年级生？”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这才反应过来，他和我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