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南京。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潮湿与微凉,梧桐絮如春雪飘落,粘在行人的衣襟上,晾衣绳挂着的床单好似撒了糖霜的龙须酥,远处中华门城墙轮廓若隐若现。

    已是晚上七点半,昭然站在小区门口等搬家公司的货车。她手中捧着块牛角面包,干硬得像雨花石。法国梧桐新叶初绽,在霓虹灯照射下泛着嫩绿的光晕,她抬头望了望天空,灰蒙蒙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只有远处高楼的灯光在雾霭中晕染。

    路边夜宵摊的油烟与行道树的花香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新的提取方案又被否决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阵轻风掠过,吹散了她额头上炸起的碎发。三个月的心血,无数个通宵的实验数据,就这样被学术委员会轻描淡写地打了回来。“创新性不足”,多么讽刺的评价。她攥紧了手中的晚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小区围墙内的樱花被夜风吹落,粉白花瓣飘过铸铁栏杆,沾在她的肩头。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检测到导师来电,河豚式充气防御启动!(伴随河豚鼓气声效)新任务:接听电话可获得抗压能力+10奖励!”

    远处隐约传来夜班公交报站的声音,与近处绿化带里的虫鸣交织,昭然这才恍然想起自己非要在今晚搬家的原因,她原本计划在新方案通过后,搬出那个令她窒息的宿舍,可现在搬家货车的迟到,让这场逃离变得更加狼狈。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昭然,这就是你花了三个月写出来的提取方案?”电话那头,徐明远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她的心房,“你真的了解研究河豚毒素的意义吗?这个方向我们已经尝试过多次了,学校拨给我们的经费有限,不能再这样浪费试剂和时间。”

    小区门岗保安亭檐下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她咬了咬下唇:“可是文献中提到这种方法在理论上...”

    “理论和实际是两回事,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资源。”徐明远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下周的组会上,我希望听到更有建设性的进展,而不是重复的失败数据。不然的话,你就别想着毕业论文的事了。”

    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在昭然耳畔回荡,她慢慢放下手机,颓然蹲在小区门口,额头抵在膝盖上。身后铁质楼梯扶手那剥落的油漆,露出斑驳的锈迹,蹭到了她的手肘,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实验室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河豚标本,它们馒头一样的身体曾经那么可爱,现在却成了噩梦的来源。三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泡在实验室,提取、分离、测试,可数据还是不稳定。用这种数据写出来的项目怎么可能通过委员会的评审呢?那些曲线图在脑海里晃动,像一条条嘲笑她的毒蛇。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喂?我已经到小区门口了,您在哪?”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背景音里能听见货车引擎的轰鸣。

    昭然另一只手中的面包被掐出裂纹,才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我就在小区门口等着,没看到您的货车啊?”

    足足又等了十五分钟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货车驾驶室探出头来,示意小区保安打开门禁。搬家师傅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穿着褪色的孔雀蓝工装,皮肤黝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您是虞小姐吧?”师傅皱着眉头,“路上遇到交通堵塞,不好意思啊。”

    五分钟的车程被他开成半个小时,昭然没力气再掰扯,深吸一口气,掏出门禁卡,示意师傅跟上。

    搬家师傅把货车停在楼道口,跟在她身后,打开车厢门,开始往楼道里卸纸箱。

    “贴着红色胶带的箱子要特别小心。”她对师傅嘱咐道,“都是科研材料,摔不得。”

    师傅点点头,但眼神已经飘向了外面那漆黑的夜色。

    “我们快点开始吧,全搬完还不知道要到几点钟。”

    昭然把面包揣在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自己新租下的201室房门,屋内一片狼藉,上个租户遗留下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清理,半截扫把杆儿躺在乱糟糟的客厅地面上,她掏出手机备忘录,记下“明天去学校小超市买扫帚簸箕套装”。

    最初的搬运还算顺利。师傅虽然话不多,但动作麻利,几个大件家具很快就被搬到了楼下的小货车上。

    问题出在那些纸箱上。

    “这个箱子太重了,”师傅抱怨道,他正试图搬起一个装满书籍的纸箱,“得分成两个才行。”

    昭然正在楼道里把反倒的箱子扶正,听到声音走出来:“不行,那是我按类别整理好的学术资料,分开会乱。”

    “可这么重我搬不动啊,”师傅擦了擦汗,“要不您搭把手?”

    “我是付钱请你来搬家的,不是来帮忙的。”昭然的声音冷了下来,一整天的疲惫和挫败感开始发酵,她的耐心所剩无几。

    师傅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小姑娘,我是搬家不是卖命,这么重的东西一个人搬,闪了腰算谁的?”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师傅勉强同意尝试搬那个重箱子。他弯腰,发力,箱子离地几厘米又重重落下。

    “不行,真搬不动。”他喘着气说。

    昭然咬了咬嘴唇:“那就用推车,慢慢抬上去。”

    “楼道那么窄,推车怎么转弯?”师傅反驳,“而且您这些东西把楼道都堵住了,邻居怎么走路?”

    “就这一会儿而已,赶紧搬上去不就好了!”昭然提高了声音,“你能不能专业一点?”

    “我不专业?”师傅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是您东西太多又要求高!这么晚了,我女儿还在家等我呢!”

    “那是你的事!”昭然脱口而出,随即后悔了。她看到师傅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师傅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那个重箱子,动作粗暴地拽起它。箱子倾斜的瞬间,昭然看到它正朝着旁边那个玻璃标本箱倒去。

    “小心!”她尖叫着冲过去,但为时已晚。

    重箱子砸在标本箱上,两者一起翻倒。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昭然瘫坐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那些她曾经花了数月时间采集、分类、标注的标本散落一地,有些玻璃容器已经碎裂,里面的液体渗入到砖缝里。

    标本箱打翻的瞬间,恰好吹来一阵带着露水气息的晚风,将几片零星的梧桐絮吹到散落的标本上。那些精心保存的河豚标本与新鲜的春天气息混在一起,扎进昭然眼睛里,简直是某种残酷的讽刺。

    “不...不...”她的声音颤抖着,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那些残骸。这些标本是她给毕业论文预留的核心材料,有些甚至是独一无二的野外采集品,无法复制。

    师傅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昭然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你知道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她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好几个月的研究...全毁了...”

    师傅手足无措地站着,粗糙的大手不安地搓着衣角。“我可以赔...”

    “赔?”昭然突然咧嘴笑了,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拿什么赔?这些标本有些是濒危物种,还有些野外采集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你一个搬家的,懂什么科研!”

    最后一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师傅心里。他的表情从愧疚变成了愤怒。“是,我不懂你们这些高深的学问!”他吼道,“我就知道干活挣钱养家!我女儿才四岁,你以为我愿意大晚上的出来干活?”

    昭然愣住了。师傅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个粗犷的汉子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两人争执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丝紫茉莉的香味,原来是一楼住户在阳台养的花在夜间绽放,这突如其来的芬芳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瞬。

    “我...我就不收你尾款了。”师傅惊慌地把小推车扔进已经卸空的车厢,车厢门被用力合上时震落了几片梧桐新叶,嫩绿的叶片粘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他跳上驾驶室,发动货车,就要开走。

    “你别走!你至少把这些箱子给我搬到楼上去啊,我一个人怎么搬!”昭然看着货车尾灯在夜幕中拉出两道猩红的光带,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拔腿要追,刚追出两步,她踩到地上的玻璃碎片,感应灯下的碎片边缘还闪着寒光。

    摔倒的瞬间,昭然下意识地用手肘撑住地面,一片碎玻璃直接扎进了她的掌心。温热的血液立刻涌出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滴淡红色的涟漪。她蜷缩着,眼泪大颗大颗砸进血水里。远处传来货车换挡的轰鸣声,排气管喷出的白雾在春夜里格外醒目。

    梧桐树影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晃动,不知谁家阳台的风铃叮当作响。昭然把脸埋进手掌心,咸涩的泪水渗进伤口,疼得她浑身发抖。

    楼道里的感应灯时明时暗,每层楼道的窗台上都摆着几盆长势喜人的绿萝,枝叶轻轻摇曳。不知谁家的收音机突然响起《茉莉花》旋律,又迅速被咳嗽声打断。紫藤从锈蚀的铁艺栏杆缝隙垂落,花串如同刚出锅的糖油果子在夜风中轻颤。

    她捂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对门邻居家静默的朱红色木门好似陈年火腿,表面泛着油润的光泽,楼道里的玻璃花窗折射出昏黄灯光。

    昭然用肩膀抵着201室斑驳的绿漆门,方才楼道里的风作怪未遂,差点把她关在外面。怀里抱着的纸箱边缘已经压得她锁骨生疼,可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她不得不侧身用肘关节去压住门把手,这个别扭的姿势让最上层的箱子滑落,“砰”地砸在玄关的塑料鞋架上。

    “嘶...”昭然倒抽一口冷气。掉落的运动鞋和未拆封的快递箱子从鞋架坍塌处四散滚落。她抬脚避开一个翻滚的易拉罐,铝罐撞上墙角的吉他,发出空荡荡的嗡鸣。

    客厅的窗帘还保持着被上个租客匆忙拉开的状态,有半幅卡在生锈的滑轨中间。路灯浑黄的光晕从缝隙洒漏进来,照亮地板上蜿蜒的电源线和笔记本电脑充电器。昭然把小点的箱子堆在餐桌唯一没被杂物占据的角落时,发现桌面上还留着半杯没喝完的咖啡,表面结了层皱巴巴的奶皮。

    五个来回后,她的小腿开始发抖,鼻尖沁出的汗珠顺着人中滑落到颤抖的唇上。这次怀里的纸箱特别沉重,昭然不得不每走两步就要把箱子往大腿上颠一颠,膝盖几乎蹭着台阶往上挪。四楼的老太太正好下楼倒垃圾,被纸箱堵在二楼下不去,昭然把汗湿的脸埋进纸箱侧面,假装没看见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

    “啊啊啊!迟到了!谁把楼道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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