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是个好天气,接连阴了几天的京城终于放了晴。

    晏呢殿内,薛贵妃正坐在梳妆台前净手,此时她的面上还未施粉黛,因此能够看出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青。花露轻轻的舀起温水,仔细地用玫瑰花瓣冲刷过薛贵妃手背,这双手已经在这样的保养下度过了数十年,如今仍然是肤若凝脂,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放下水盆,花露转身继续为薛贵妃上妆。看着薛贵妃眼下的乌青,花露悄悄加重了面脂的份量,“娘娘昨夜可是又没睡好?”

    薛贵妃轻轻点头,“想着庆儿的事,如何能睡得好?”

    花露也轻轻叹了口气,“奴婢知道娘娘担心公主,可也要保重自己身体才是。您若是这样对待自己,公主也会良心难安的。”

    想到苻庆,薛贵妃不自觉笑起来,“我知道,庆儿一贯是会心疼我的。”

    花露继续劝说:“娘娘,奴婢知道公主在您眼中还是个孩子,可到底公主也已经十六岁了,过了今日生辰便可以出宫到公主府居住。因此今日即便是陛下真的要赐婚,也是正常的。”

    薛贵妃心里明白花露所说的有理,但还是忍不住难过。“庆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十岁就成了孤儿。这六年跟着我在这深宫中艰难度日,本就是无妄之灾。如今好不容易能出宫了,我原想着庆儿至少能够过几日自由自在的日子,谁知道陛下竟又要赐婚……”

    薛贵妃抬起头环顾晏呢殿内。薛贵妃本就受皇帝宠爱,自先皇后去世后一直代掌凤印、摄六宫事,前年她的儿子还被陛下封为了太子。可以说如今后宫中再没有人能够与薛贵妃媲美,再没有一座宫殿能够比得上晏呢殿的华贵。但即便这么华美的宫室,也只有靠近门口的那一块地板是光亮的,越往里走越是昏暗。精致的琉璃花樽摆在桌上却晒不到一点阳光,只能日日闪着晶莹的光。

    薛贵妃闭上眼,从胸中长叹出一口气。

    “这教我以后闭上眼,如何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我苦命的姐姐啊?”

    眼看着薛贵妃要落泪,花露连忙拿出帕子接住。

    “娘娘,如今阖宫内外谁人不知苻庆公主就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自然不会随便给公主指一门亲事的。”

    “我当然知道陛下不会随意为庆儿指婚,若是真的赐婚必然是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但我不求庆儿的夫婿是什么高门显贵,我只盼望着她能够找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薛贵妃叹气,“庆儿亲情缘薄,如今只我一个姨母为她撑着,偏偏我还许多事都做不了主。若以后找不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丈夫,又有谁来护着她呢?”

    花露脑中忽然想起平日苻庆的样子,不由的想到也许公主根本不需要旁人来保护自己,但这话她不敢直接说出,因此只是静静听着,并且帮薛贵妃轻轻擦去眼泪。

    “罢了,如今庆儿还不知道陛下要赐婚的事,我得打起精神来,替庆儿撑住。”薛贵妃深呼一口气,“花露,一会拿上那件我准备好的裙子,咱们去偏殿看公主。”

    “阿嚏!”

    躺在树杈上的苻庆忽然打了个喷嚏。苻庆揉揉鼻子,自言自语道:“谁在背后嘀咕我呢?”

    站在树下的松醪此时正仰着脖子盯着苻庆,生怕自己一眨眼苻庆就掉了下来。

    “公主您别是吹风着凉了?咱们快回屋吧,还得为中午生辰宴做准备呢。”

    相比松醪的焦急,苻庆却兴致勃勃,扶着树干对松醪喊道:“松醪,我再给你表演个倒挂金钩,你看着我啊!”

    松醪根本不想看什么倒挂金钩,她只想让这个小祖宗赶紧回到安全的地面上。奈何她根本爬不上去这棵树,也不敢大声喧哗怕被正殿内的薛贵妃听到,只能站在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苻庆,被迫欣赏对方给自己展示的绝活。

    苻庆用腿挂住树枝,整个人倒吊下来,甚至还能够伴随微风前后摇摆。伴随着苻庆的摇晃,松醪只觉得她的心脏也在摇晃不停,随时都有可能停止。

    苻庆看着松醪一脸紧张,眉头皱得像个老太太,到底还是怕吓着对方,只是意思了一下便从树上滑了下来。

    见苻庆好歹到了地面,松醪赶紧走上前上上下下将苻庆好好检查了一番。

    苻庆配合着松醪左扭右扭,“你放心吧,这些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只是这些年荒废有些生疏了,要不然我还能给你展示从这根树杈直接荡到那根树杈上呢。”

    松醪根本都不敢想象那个画面,连忙说道:“好了公主,这树也爬完了,咱们赶快回去吧。中午生辰宴,若您误了时辰,陛下会生气的。”

    “知道知道。”苻庆大步流星走回偏殿,嘴上却还意犹未尽,“这棵树我看上好多年了,之前一直碍于宫中规矩不敢爬。今日我要出宫了,无论怎样我都要爬上去看看。”

    松醪已经绞了手帕为苻庆擦手,“那公主爬上去看见什么了?”

    想到这,苻庆轻轻叹口气,“除了红色的宫墙,就是金黄的琉璃瓦。”

    松醪早就猜到结局会是这样,宫中花草树木都是特意修建过的,不可能长得太高或者太密,为宫中留下安全隐患。只是正如苻庆所说,今日是她要离开皇宫的日子,往后严格来说苻庆便不再是皇宫大内的人,即便回来探望薛贵妃也要提前通报。苻庆现在本就没有旁的亲人,出宫后只能是孤零零的一个住在那栋偌大的公主宅子里。一想到这,松醪便没说出制止苻庆的话。

    “没关系,过了生辰宴公主不就能出宫了吗?到时候公主能看到的,便比现在远多了。”

    “那是自然。”一说到出宫,苻庆的心情便好得不得了,连松醪给她脑袋上簪了九支珠钗都没有反对。毕竟自她十岁入宫,她已经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她甚至都没想过皇上居然会答应她这个请求。

    对于苻庆的兴奋,松醪是难以理解的。对于她们这些几乎从宫内长大的婢女来说,宫外的世界并不值得向往,反而让人有些恐惧。她们早已变成了生长在此处的花,对于外界充满了戒备。但苻庆从小生长在锦西城,是塞外的北风吹着长起来的松柏,这六年的深宫生活强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修剪掉自己的枝丫,她早就感觉到透不过气了。

    如今终于能够出宫,回到广阔天地间自由自在地生长,她当然迫不及待。

    装扮结束,苻庆站在全身镜前打量着自己。

    从小苻庆的母亲便说她的脸是各长各的。生来一张娃娃脸,眉毛很淡但眼睛很圆,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点小孩子的无辜感。但偏偏长了一个挺拔的鼻子,为这张脸平添几分英气。因此每每穿戴得稍微富贵些时,苻庆总会觉得自己的脸看上去有些奇怪。

    “松醪,要不去掉两支钗吧?我这张脸带这么多珠钗,看着真有些奇怪。”

    松醪也明白苻庆的脸实则是越素净越好看,但今日毕竟是宫宴。“公主,九簪是嫡出公主才能享受的规格呢,这都是陛下对您的恩典啊。”

    提到陛下,苻庆乖乖噤了声。她明白这种时候自己的提议基本都是无效的,还不如少说话节省吐沫。

    松醪刚准备拿出外衣为苻庆穿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通禀声。

    “贵妃娘娘到!”

    苻庆急忙走出屏风,谁知脖子竟有些不堪重负,重心不稳差点向后倒去。

    薛贵妃刚走进来便看见苻庆差点摔倒,连忙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在松醪和薛贵妃的双重帮助下,苻庆重新站稳,手还是有些担心地扶住了自己的脖子。

    “见过姨母。”

    看着苻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薛贵妃温柔一笑,故意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苻庆的脑门。“你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姨母快别闹我了,我这脑袋本来就沉。”苻庆撒着娇躲开薛贵妃的手。

    薛贵妃见苻庆确实还在适应这一脑袋的华丽珠宝,也就不再逗苻庆,招手让花露将自己准备好的衣服送了上来。

    “松醪,伺候你家公主穿上。”

    这是一间绣有桃花暗纹的褙子,仔细看去发现其中还镶嵌着金丝,远远看去波光粼粼。走出屏风后,苻庆都不由得感慨,“姨母,这条裙子真好看!”

    再抬头却看见薛贵妃怔怔地看着自己,眸子中隐约闪着泪光。

    苻庆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拉起薛贵妃的手。

    薛贵妃自知失态,连忙挤出一个微笑安抚苻庆。“好看,你穿上真的好看。”

    苻庆每次看到薛贵妃落泪都感觉自己的心也被狠狠揪起,软着调子问道:“既然好看,那姨母哭什么呢?”

    薛贵妃今日之所以专门为苻庆准备这一身衣服自然是有原因的,这身料子本是苻庆母亲在未出阁时最爱的一件衣服,后来她跟着苻坚将军前往锦西城驻守,这身衣服过于单薄便没有带走。姐姐去世后,薛贵妃将姐姐留在家中的许多物品带回了宫中,时常一个人睹物思人。前段时间想到苻庆过了生辰要出宫,薛贵妃便想着将那件衣服交给文思院重新裁剪,最终变成一件新衣服交到苻庆手中。

    如今这衣服样式虽然改过,但到底还是从前的料子。看着这件衣服重新被苻庆穿上,薛贵妃只觉得仿佛回到未出阁时和姐姐一同在家中试穿新衣服的样子,教她如何能不落泪呢?

    薛贵妃抬起手,轻轻抚过苻庆那双和母亲格外相似的眼眸,哑着嗓子说道:“姨母只是,想起你母亲了。”

    苻庆猜到会是如此,她外祖母去得早,薛贵妃几乎是由姐姐照看长大的,对姐姐的感情很深。六年前苻庆母亲命丧锦西城,苻庆亲眼看着薛贵妃哭到晕厥数次。近几年苻庆自觉眼泪都少了许多,但薛贵妃还是每每提起姐姐必落泪。

    “姨母,若我娘泉下有知,定会感谢姨母这些年将我养得这么好。”苻庆笑着安慰薛贵妃,“若没有姨母,我恐怕早已成为一抔黄土了。”

    “呸呸呸。”薛贵妃慌忙捂住苻庆的嘴,“过生辰怎能胡说?”

    苻庆伸手握住薛贵妃挡在自己嘴上的手,垂下眼帘果然看到了指尖上又出现了新的细小伤痕。“姨母,今日我便要出宫了,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今后我就不能日日陪在姨母身边,只盼着姨母能够少掉些眼泪,多多保养身体。”

    薛贵妃忽然意识到苻庆在看什么,连忙收回手。

    “你放心吧,有花露在我身边。反倒是你,你记着一定要听松醪的话,有任何事都要让松醪赶快给我送信,知道吗?”

    苻庆点头,“姨母放心吧。”

    看着苻庆高兴的样子,薛贵妃在嘴边酝酿了半日的话怎样都说不出口。若是苻庆此时知道自己将要被赐婚,恐怕就根本没有心情参加一会的生辰宴了。可是等到一会生辰宴上再知道,兴头上平白无故被泼一盆冷水,那滋味也实在好不到哪去。思来想去,薛贵妃竟不知自己到底该说还是不该说。

    正思虑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通禀。

    “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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