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去哪儿逛?”萧鄞柔声问。

    他有意放慢步调,每一步清晰稳实,孟书瑶循着脚步声、随他向外走去,听到三遍侍卫请安的声音,应当是已经出了开明门,正站在子规大街上。

    “在宫里待时间久了,有些胸闷头晕,想出门透透气”,孟书瑶声音透着茫然和随意,“七年多,灵昌变样不少,我也不熟,就随便逛逛?”

    萧鄞又问:“要不再等等侍卫或仆从?”

    孟书瑶蹙眉:“不等,一举一动都有眼睛盯、半句话都有耳朵听,好生无趣。”

    萧鄞瞬时了然,揣测她前些年在昇阳为质子,怕是受了不少监视和磋磨,但还是贴心地继续提醒:“草民对于公主殿下,毕竟是个陌生男子,何况殿下的眼睛似乎……”

    “我眼睛怎么了?”孟书瑶截口打断,唇角忽地翘起俏皮笑意,伸手指向街面,“他们逛得,我怎么逛不得?”

    虞国立国于山民十二部,民风淳朴热烈,起初对男女大防并不严格。一百六十年前、开明王建朝,为教化民俗,倡导举国皆向长流川南的渚国、亦即如今的梁国学习礼仪。

    但移风易俗绝非一日之功,上行下效、效仿最积极的仅限于世家贵族,民间一如既往。一有佳节,未婚男女仍出门相会,观灯、游船、品茗……

    萧鄞沉默片刻,委婉地说:“此处人多喧杂,恐冲撞了殿下,请稍候片刻,在下安排车马接送。”

    约莫一刻后,她听见有马车过来,朦胧中显出清瘦的人影,她视线清晰了些,有些恍惚。萧鄞微微躬身,握拳抬臂轻轻一扶,极有分寸地任她借力,踏上马车。

    车帘拂动,她到主位,吹拂衣裙的夜风骤然变小,是一辆安车、敞着车窗。

    萧鄞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恭声征询:“白鹭台那边画舫多,酒楼茶肆也多,远远隔着水面观灯景致尚可,公主意下如何?”

    他的声音温柔醇厚,像温热微烫的荔枝酒,带一丝俏皮甘甜,却离得很远。

    “你带路,你说了算”,她玩心顿起,缓缓合拢掌心、把玩着团扇,轻抬上身让出旁侧空位,又用扇骨敲了敲座位,“你又不是车夫,坐那么远作甚?”

    萧鄞沉默片刻,涩声道:“殿下可知,陛下想替你择门好姻缘?”

    孟书瑶:“知道。”

    萧鄞又问:“陛下想撮合谁,殿下该不会没察觉吧?”

    孟书琰只催婚、并未具体到某人,孟书瑶猜是那什么“阿郁”,于是满脸了然轻嗤:“那咋了?他撮合我就得去?”

    萧鄞彻底安静了,半晌后轻笑几声,慢悠悠走到她身旁坐下:“殿下想拿在下做筏子,没问题,只是——”

    温热潮润的呼气喷在她耳侧,他语气忽变得轻佻,像什么风月老手:“招惹了我,公主可别后悔。”

    .

    为庆贺国君大婚,灵昌解除宵禁、操办花灯游会七天七夜,锦水河、洪安湖、浣花潭……各处都有画舫,尤以浣花潭最盛,嵌灯如星,水波清亮澄澈,串串亮黄交映成辉,映得水面像是燃烧起来。

    水云茶肆在白鹭台很有名,除了茶艺,还有扬琴、评书、赏花、赛鸟,雅俗共赏。今夜生意火爆,老板娘远远瞧见二人过来,忙笑吟吟迎上去:“萧公子,还是老位置?姑娘是吃果茶还是来一壶养颜羹?”

    孟书瑶似笑非笑问:“熟客?常带姑娘来?”

    萧鄞没说话,鼻息带出丝笑,仿佛默认。

    老板娘又画蛇添足地奉承:“她们都不及姑娘您高贵气派。”

    很好,不夸漂亮、夸贵气。

    孟书瑶循声转向老板娘:“来你这儿是姑娘买单?”

    老板娘不成想她这样直接,忙呵呵干笑:“不强求,之前那些姑娘都自愿替萧公子买单。”

    萧鄞轻咳两声、飞快找补:“一顿茶钱而已……”

    孟书瑶以为接下来是“还是请得起”,却听他诚挚地说“分摊也行”,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勉强和妥协。

    好好好,这理直气壮的语调,简直世家子弟中一股清流。

    “公子好意带我玩耍,怎好破坏旧例?”孟书瑶从袋中掏出一把碎银拍在柜台上,“咱们何等人家,丢些茶水钱也得比别人大方些,才不算辱没身份。”

    又似笑非笑“打量”萧鄞一番,不住点头:“这般样貌身段……也算物超所值。”

    萧鄞被她这套娴熟动作和老练话术噎了一下,瞥向她漫无焦点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脸,眸中掠过无奈,唇角抽搐许久、才微微翘上去:“金主娘娘请。”

    .

    一壶清茗,一盅木瓜雪耳汤,一付板、一张琴,评书开讲。

    “善恶相形,福祸自见;戒人作恶,劝人向善。今天给大家讲的,可是位大人物,忍辱负重七年整,卧薪尝胆终昭雪……诸位可知我说的是谁?”

    起哄声乍起“今上!今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们且先说那七年前。开明殿,镇四方,惠王陛下坐中央。中宫有个谢娘娘,西宫还有个韦娘娘……”

    孟书瑶转过头、凉凉地笑了,看向窗外,虽然模模糊糊,仍能看出水面璀璨流丽。

    惠王,是她的父王;谢娘娘,是王祖母赐婚给父王的中宫王后。

    惠王后宫妃嫔颇多,孟书琰、孟书瑶兄妹是谢王后所出。韦氏却后来者居上,妩媚娇艳、专宠不衰,还一连诞育三名王子,个个聪慧,尤以最小的孟书玠最招眼。

    有的孩子,小时候看着聪慧,却越长越愚钝,手脚不协调、学不进文字……渐渐发展到眼斜鼻歪。御医久诊未查出病根,却在重华宫查到了——一个埋在地下五六年,刺满金针的木偶。

    厌胜之祸,祸延三族。谢王后为保全家族和儿女,留下血书,在祭祖大典上当着孟氏宗室耆老的面,一头撞上供桌。

    热血溅上王考妣的灵位,年轻的谢王后当场气绝身亡,以证清白。

    那以后……

    反正,都过去了。

    孟书瑶盯得久了,脖子发酸,还有些口干,摸索着想喝一口甜羹。“哐当”一声脆响,茶盅打翻、汁水泗流,滴滴答答落到裙子上,黏糊、温热。

    萧鄞如梦初醒,忙不迭道歉,将帕子塞她手里,又询问她是否要回宫更衣。

    孟书瑶估摸开明殿喜宴将散,撑着桌子站起身,准备走。那评书却话锋一转,围观者也传出阵阵嗤笑。

    “俗语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般器宇不凡、如圭如璋的今上,偏有个顽劣妹子……”

    孟书瑶刚撑到一半的身子,慢悠悠坐下,脑袋饶有兴味转向台上。

    “虽是一母同胞,这六王女却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竟在谢娘娘灵前私藏利刃,欲刺杀君父。幸亏今上舍命力保,才得以保下性命、远送翊都昇阳为质子……”

    人群发出唏嘘,一妇人道:“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心怀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一男子高声反驳:“生她者父母宗亲,再不忿也不该如此不忠不孝,同样为人子女,一个行刺,一个却为君父舍身挡刀……高下立判!”

    评书继续道:“要说怎么能坐那无上之位,自是一副怜悯孤弱的好心肠,非但不计前嫌将她接回灵昌,更不遗余力替她择选驸马。”

    又有男子惊呼:“这等蛇蝎心肠又不守女德,竟也有人敢娶?”

    立即有人嗤笑:“王族的女儿不愁嫁,您可拉倒吧……怎么也轮不到您。”

    评书啧啧道:“毕竟是王女,出落得明艳大方,乍一看是朵高枝芙蓉,却是在外飘荡久了,养得一身恶习,行事荒唐、骄奢淫逸、又暴躁又跋扈,倒更像扎手的玫瑰……”

    孟书瑶笑得漫不经心,用仅萧鄞能听到的声音,悠悠说:“倒贴切。”

    萧鄞又沉默了,像是不知如何接话。

    台下有人惊呼:“这不跟萧氏兄弟别无二致吗?”

    孟书瑶问:“你?定远萧氏?”

    萧鄞也笑了:“正是草民。”

    孟书瑶饶有兴趣:“你是他们说的那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萧家大公子?”

    萧鄞:“那是我哥,萧郁。”

    萧郁?“阿郁”?孟书瑶微愕:“那你……”

    萧鄞慢悠悠地说:“我是那胸无点墨,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草包老三。”

    孟书瑶哑然失笑,不知是否错觉,她从萧鄞的语气中听到了——自豪。

    旋即,似乎为了验证那句评价,萧鄞信手捞起她搁在桌面的团扇,轻轻递到她手里。抽手离去时,指尖像是无意,不轻不重在她手背一划。

    勾得人臂膀酥麻。

    越来越有意思了。

    孟书瑶笑盈盈问:“你说你胸无点墨,倚仗什么让姑娘替你买单?”

    萧鄞回答得简练干脆:“脸。”

    .

    出了水云茶肆,门外仍很热闹,堵得马车都开不出去。

    孟书瑶听着嘈杂声,真诚地叹了口气:“区区十公里,不如……走回去?”

    萧鄞沉默了一瞬,艰涩道:“不用那么远,走出主街就能行车了。”

    “也成,谁叫我心善”,孟书瑶自豪地说,“坐车吧,若我一夜未归,我哥和你哥都会想杀了你。”

    “多谢殿下怜悯”,萧鄞微不可察轻笑,“前面人多,请殿下跟紧了。”

    旋即,孟书瑶感觉手中团扇传来力道,似是他捏住团扇边缘,牵引着她,走向灯火璀璨处。

    亮,好亮。

    玄武、子规、昭提等多条主街人山人海,到处是晃动的火把和风灯,衣香鬓影、摩肩接踵,酝酿出无尽欢喜和热烈。

    孟书瑶看不清如此盛景,但耳朵还能听。人群传来一阵阵欢呼,沉重的车驾碾碾由远及近,竹琴、渔鼓、竹唢呐、锣鼓杂声合奏,傩师吟唱苍古的祭祀歌谣。

    她想象着那站在高车上的傩师,纯白蚕丝织成的祭服、用金丝绣着精致的花纹,一尘不染。戴着简约古朴的樟木面具,面具下神色端庄,高山的风吹拂他的宽袖袍服,气息干净纯粹,混着草木淡香,空灵、冰凉……

    淡香越来越近,将她笼罩其中,她精神有些恍惚,眼睛更刺痛,有些头晕、脚底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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