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鄞及时一拦,用的是小臂、浅浅搀起孟书瑶,然后,很有分寸地松开远离。

    他牵着团扇,引她走到一处僻静窄街,远离街道上混杂的脂腻粉香后,淡淡草木气息仍然萦绕在鼻端,洁净、空灵、冰冷……孟书瑶才发现,臆想中那傩师的淡香,其实来自萧鄞。

    他们在这儿等马车。

    身侧男子一言不发,外部的喧嚣衬得巷内越发寂静,能听到心跳声和呼吸声,沉稳、绵长。孟书瑶并不觉得尴尬,心底反而生出几分熟悉和舒适。

    檐下隐约可见挂着一盏风灯,毕剥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恍惚想起,前些年也有过这样的好日子,静静挑灯夜读,一个看兵书、一个学典籍,听得见灯花一朵朵爆开,毕毕剥剥。

    她心中突然涌出好奇和期冀——萧鄞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

    使劲眨眨眼睛,视线似乎又清晰了些,她竭尽全力看过去。似有所感,萧鄞也转过头,即将四目相对的刹那……

    “咻——”一声锐响,萧鄞背后方向升起一道亮光,轰然炸开千万璀璨,烟火纷纷,乱落如雨。火光闪亮一瞬又迅速黯下去,紧跟着,更多流丽彩光飘飖飞起,宝烟飞焰万花浓。

    烟花明明灭灭,萧鄞的身影格外清晰,挺拔而劲瘦,脸却晦明莫辩,更看不清面容。只隐隐瞧见唇角微弯,噙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凝神看着她的方向,目光慢慢变深,脸上笑容消失。

    孟书瑶错愕了刹那,正要张嘴,他却突然伸手,然后——

    “小心!”

    电光火石间,萧鄞环住孟书瑶上半身,将她搂着带离原地、飞快避让几步,同时拔出腰间佩刀,旋身挥出。

    冷光照亮了黑夜。

    孟书瑶像是如梦初醒,下意识转头看去。

    “夺夺夺……”一排箭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箭矢深深扎进街石,她似乎听见尾羽震颤的簌簌细响。

    “快走,有刺客!”

    风在耳边疾驰而过,她跑得口干舌燥,眼前一阵阵发黑,上气不接下气,胸腔越跳越快,疼得要撕裂一般。

    萧鄞拉着她飞奔在巷道,不时回头观察情况,只见数条黑影如鬼魅一般,从屋顶升起,在屋脊上腾挪跳跃,轻盈却蕴含着力量。

    “前面!”孟书瑶突然开口。

    萧鄞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并无异样,于是继续转头四顾,身后十丈处有三四个人,两侧屋脊上与自己并行的各有……

    “呲啦”,他后背一凉,后知后觉感知到剧痛钻心,衣衫已被撕开一条豁口,后脊洒落一串血珠。

    萧鄞旋身劈倒挡在巷口的黑衣人,将她往外推了推:“出去叫人,我能顶会儿。”

    孟书瑶喘息着问:“你的仇家?”

    萧鄞头大如斗:“我哪来仇家?”

    一柄短剑被掷飞,直扑孟书瑶脖颈,他忙转身格开:“走!”

    黑衣人越聚越多,他不断腾挪跳跃、旋身、挥手,格挡无数斩落的刀锋,还得将孟书瑶护在身后,逐渐左右支绌。

    “还不快走,去主街!”萧鄞心急如焚。

    孟书瑶突然笑了,静静站在巷道中,八风不动。

    “既不是你的仇家,应该是我的”,她语气很淡,像吃饭喝水般随意,嗓音带出一丝餍足的快意,“那就好办了。”

    旋即,她做了一连串萧鄞意想不到的动作:挥臂甩出一枚烟花,而后牵动脖子上细绳,牵出一枚骨哨猛然吹响,发出一声细长尖锐的呼啸。

    同时身子一偏,直直撞向一名黑衣人。

    那烟花殷红,与外界的火树银花截然相,尖啸着升空,是萧鄞从未见过的品类。

    借着传讯烟花的红光,他看见刀锋倏然掠过一缕细亮冷光,血溅三尺,一道鲜红在她右上臂迅速洇开。

    她毫不避讳,注视着咄咄逼人的黑衣刺客,扬唇一笑。左臂袖子一甩,飞快绕了几绕,用力一勒,借刺客分神之际,抱住他撞向墙边。

    而后,抬起一条腿踩住刺客后背,将其面壁紧紧蹬在墙上,咬紧牙关、借力将袖子死命往后勒。

    好个金枝玉叶、弱不禁风的六王女!

    萧鄞看呆了,既顾忌刺客,又感觉眼前这女子比刺客更恐怖。

    “帮!忙!”孟书瑶齿缝蹦出恶狠狠俩字。

    她力气不够,刺客扑腾着反手就刺,她却仿佛不知痛,腿蹬得更用力、手也死死拽住不放。

    萧鄞迅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刀架在刺客脖子上:“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孟书瑶猛然旋转手腕,将缠在刺客颈部的袖子收起。同时握住他手腕,就势一割……

    血箭飙飞、热辣辣溅了萧鄞满头满脸。

    “废什么话,你看他听你的么?”她慢吞吞收腿,站直身躯,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仔细擦拭脸上的血。

    萧鄞看了看满地鲜血,地上那具尸身还在抽搐,脖子仍不断滋滋往外喷血。他喉咙又干又痒,艰涩咽下几口唾沫,胃里不断翻腾,眼前一阵阵发虚,险些晕倒。

    他一个激灵站正——不能晕,还有其他刺客!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声惨叫。他横刀在前愕然四顾,顿时悚然。

    夜风突然变了,咆哮着凌乱肆虐,冰寒刺骨,空气好似一分分凝固下去。昏暗中无数细碎足音,从四面八方升起,越来越近。

    两侧屋脊后冒出一排又一排白色人影,不过须臾工夫,便从廊檐飘垂而下,轻盈得像鬼魅。那些人身姿柔软,手中挥舞着银白长鞭、像一条条灵蛇,三五成群各自缠住刺客。

    装束像宫廷暗卫,武功路数却绝对不是。

    孟书瑶唇边笑意未收,气定神闲:“留活口。”

    黑衣刺客刀法高超,将弯刀舞得凌厉生风、翩翩如雪落,暗卫却胜在身法诡谲、熟悉地形,缠斗半晌,刀身被折断的铿然声、弯刀坠地的“叮当”声,零零落落不绝于耳。

    远处传来明亮火光,火把组成的长龙飞快由远及近,为首的边跑边高声呵斥:“禁卫军在此,何人敢在此作乱。”

    刺客眼见形势不好,迅速抽出短刀刺向自己颈部,暗卫忙挥鞭卷落,同时三五成群将刺客死死制住、干脆利落卸掉下颌,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方才稳如泰山的孟书瑶,忽然柔柔弱弱尖叫一声“好多血,好可怕——”,两眼一翻,倒头晕过去。

    还恰好栽倒在萧鄞身上,脸朝内、整个脑袋埋进他怀里。

    萧鄞像被毒蛇咬了口,半边身子都麻了,本能地想离她远些。却被她紧紧拽着不撒手,只得忍着后背剧痛,咬牙扶住她身体不倒地。

    眼睁睁看暗卫一个个轻飘飘跳起,四散开来,又眼睁睁看着禁卫军将黑衣刺客押走,留下他……和一个晕倒的六王女。

    “把公主也接走啊”,他满脸糟心,又打量着眼前晕厥不能站立的女子,心绪更复杂,“等等,先别走……”

    “别喊了,禁卫军没认出我,暗卫只管保护,不管接人”,靠在他身上的女子悠然站直,哪还有半分恐惧柔弱的模样,眼里透出赞赏,“能在隐蝠卫手下撑几招,身手不错!”

    萧鄞打了个寒噤,倒退几步、离她远了些,回以疏离一笑:“在下常年游历在外,略会些防身之术。”

    “公子过谦,那可是隐蝠卫”,孟书瑶声音温和几分,“方才听到布帛撕裂声,伤到哪儿了?”

    萧鄞思忖片刻,反问:“殿下不该先操心自己伤势?”

    孟书瑶经他一提醒,仿佛才意识到自己也受伤,却只轻微蹙了蹙眉,摇头道:“今夜小女与萧三公子同游灯会,遭逢歹人袭击,幸公子武艺高强,不畏贼匪、竭力相护,救命之恩定当重谢。无妄之灾,只能以此聊表存心,歉疚至极。”

    她神色凉薄淡漠,并无半分歉疚。

    萧鄞眼神跳了跳,唇角带几分玩味:“在下今夜什么没瞧见,公主手无缚鸡之力,无端遭难,草民未能护公主周全,实乃大过……”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孟书瑶笑意更深,不待萧鄞回复,躬身一礼,就那样安步当车,慢悠悠走向主街,“耽误你大半夜,就此别过,回见。”

    她步履平稳,全无先前亦步亦趋的模样。

    萧鄞盯着她背影,心念电转,终于不情不愿地确定:自己被她遛了半夜,当枪使了。

    坑人就罢了,还坑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自然地给他下封口令。

    她可真不是个东西!

    遇见她,简直倒了八辈子霉。

    后背疼得锥心刺骨,他心头涌起怒火,正要拂袖而去,往巷口一瞥,又有些迟疑。

    她正撕下一段衣襟,漫不经心裹着臂膀的伤,路灯的光从她前方打来,在她背后拉出细长影子。她满身珠翠轻微摇晃,身形晃悠悠,竟显出无边孤寒。

    不像开在枝头的富贵芙蓉,像凌霜傲雪的萧索修竹。

    萧鄞盯了片刻,有些不忍,疾步追过去:“你伤得不轻,我送你。”

    孟书瑶蹙了蹙眉:“你确定要趟这浑水?”

    萧鄞干笑:“您这金枝玉叶的,大半夜一个人,眼睛还不太好……”他方才偷偷试过,大部分时候,她看似正常,实际半瞎,几乎全靠听觉和嗅觉辨别方位。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转过头,眼睛雾蒙蒙地“盯”着他,他又打了个寒噤。

    孟书瑶只盯了片刻,别过脸淡淡道:“若被禁卫军看出是我,定会彻夜禀报卫尉寺。如今子时已过,喜宴也该散了,宫门落锁、重开要面圣请旨。今晚是王上的好日子,我可不想搅扰……”

    “城中客栈颇多,城西有几家离禁卫军大营很近”,萧鄞忙说,“殿下若不嫌弃,臣愿送一程。”

    孟书瑶唇边那缕蔑笑散了,眸中显出几分诧异。

    “这大半夜的,我总不能任一个重女子流落在外”,萧鄞笑意不减,缓缓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确定她是否看得清,又补充说,“马车来了。”

    孟书瑶莞尔:“去彩云楼。”

    上车的瞬间,她忽然侧过头,笑意锋利冷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招惹了我,你可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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