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京都。

    适逢开春,却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来的突然,下的也急,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地吹刮着树上才长出来的嫩芽,簌簌雪落,寒气逼人,直冻的人不住地打哆嗦。

    京城中最大的茶楼,顺颂茶楼里,堪称是客满为患,就算顺颂茶楼以高昂的价格闻名京都,风雪交加下,在外头的行人,冒着风雪被冻得牙齿打颤之后,也咬咬牙,一骨碌钻了进来,汲取一点暖意,丧眉搭眼地准备点一壶最便宜的茶水。

    不料店小二却眉开眼笑地端着个大水壶,不等那人拿出银钱,就利落地拿了茶盏,给人先添了杯热水,招呼道:“客官好运道,今个儿有贵客光临,瞧着外头天寒地冻的,惦念着行人辛苦,只要是进了茶楼的,就请喝一壶什锦茶水,记在贵人账上,不用您自个儿出钱,不过客官若是要点别的,就得另出一笔了。”

    那人恍然,心说怪不得这茶楼里今日人格外的多,原是如此,不过遇到这等好事也是难得,当下便开口道:“来一壶什锦茶水,再要一碗素面。”

    小二笑呵呵应了,顺手甩了甩脖子上挂的汗巾,朝着后厨去了,不多时,一壶什锦茶并着一碟瓜子,外加一碗素面就被端了上来。

    所谓什锦茶,就是品相残次些的茶叶混在一起,拿滚水煮开,茶味浓郁却也混杂,是顺颂茶楼里最便宜的茶水,不过十五文钱一壶,附送一盘瓜子,那碗素面说是素面,汤底却是大棒骨熬的,两根青菜混在细面里,上头缀着些许葱花姜末,香气扑鼻,一入口,细面带着些韧劲,爽滑无比,汤头亦是浓厚,吸溜到肚子里,暖烘烘的。

    那人舒适地喟叹口气,不由又感慨起顺颂茶楼到底是贵有贵的道理,怨不得这一碗素面就要二十五文钱,确实是比一般的素面好吃许多。

    那人这厢吃着面,又顺带着听着那头的人高谈阔论,多数行人不住地在抱怨这等寒天风雪,不料谈话间却有着为此叫好的文人,被行人听着了就抬眼瞪过去,那文人却毫不在意,反而反驳道:“怎么不好?要我说就是老天开眼,要收了那等子祸害的命去。”

    一时间气氛都古怪了起来,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大多都默不作声地喝起了茶水,一小部分人小声附和了几句,也默默抓了把瓜子嗑起来。一众人心照不宣,对那文人口中的祸害心知肚明,尽管也都是巴不得那人赶紧被老天收了去,却都不敢宣之于口。

    京中谁人不知,荣昭长公主插手朝政,祸乱朝纲,扰乱社稷,天下百姓都对其恨之入骨,而荣昭长公主自小病弱,一入了冬日后就大病小病不断,前一阵才传出消息说是重病在身,眼瞅着开春有所好转,不料一场大雪下来,只怕是要熬不过去。

    那文人一扬眉道:“这场雪下得才好,瑞雪兆丰年,兆丰年啊!”

    三楼的雅间里,端坐着的人听着下面的谈论,慢慢地饮了一口茶水,身旁的侍从也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也得看是什么时候下的雪,这个节骨眼,可不是添乱么。”

    坐着的人哑言失笑,放了茶盏,雅间里暖意融融,与外头的风雪隔绝,透过轩窗看过去,簌簌雪花闪落,影影绰绰,倒像是一番好景象。

    他瞧着瞧着,入了神,蓦地想起六年前那场大雪,那人披着火红的狐裘,伏倒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叩求着御书房里沉迷在美人乡的先帝,希冀着能给尚且年幼的胞弟求来一条活路。

    那人跪了一天一夜,唇齿间呕出的血染红了周遭的白雪,同着那身鲜红的衣裙,像是一把烈火,给摇摇欲坠的社稷燃起了一道生机。

    而今,也不过六年,爱她的,敬她的,护她的,大都淡去远去,余下的,都只掰着日子算着她何时死,如何借此牟取利益,他亦如此,少时的心动浅薄,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天下美人如云,何必拘泥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呢。

    他想到这儿,竟有些乏味,径自起身,淡淡道:“回府吧。”

    “侯爷,外头风雪正盛呢。”

    “无妨。”他如是说,等着侍从抖开厚实的白狐裘为他披上,随即转身下楼,迎面融入风雪之中。

    风雪正盛,穿过宫墙,刮得长春宫的窗棂也沙沙作响,长春宫应了它的名字,里头地龙烧得暖烘烘,还燃着好几个炭盆,温暖如春,重重叠叠的纱帘将床榻里的人掩得严实,侍候的奴仆踩在松软厚实的绒毯之上,进出间几近无声,只偶尔从床榻间传出几声闷闷的咳嗽声,昭示着里头的贵人睡的并不安稳。

    这等严寒,连活物的迹象都难见,长春宫却迎来了不速之客,略显丰腴的贵妇人行色匆匆地走在宫道上,身后的侍女撑着伞紧跟着,风雪密集,路滑难行,那妇人恍然不觉般,神态焦急,径直向着长春宫而来。

    好不容易到了宫门口,内侍赔着笑,劝阻道:“云夫人,长公主方才用过药好不容易歇下了,这会儿怕是不方便待客呢,您不若去偏殿歇会儿?”

    那妇人听罢,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帕子,踌躇着看向身后的侍女,侍女望了一眼内侍,客客气气地替自家主子开了口:“事出突然,夫人也是没法子,这才打搅长公主来了,您也知晓,我们夫人向来心疼长公主,若不是急事,万不会挑这等时候过来,所以劳烦公公,现下通禀一声。”

    内侍为难着,却见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红烛从内殿出来了,对着云夫人屈膝行了一礼后才开口道:“长公主有请,夫人请随奴婢来。”

    云夫人讪讪着,跟着红烛进了内殿,内殿里几个侍女井然有序地忙碌着,重叠的纱帘被拨开挂起,防风的烛罩被移开,侍女手持火折子倾向灯芯处,燃起的暖黄色光亮霎时盈满殿内。

    窗棂处的坐榻上,端坐着一道清瘦的人影,那人穿了件象牙白的常服,偏头看着窗外的雪景,流光纱织就的层叠的裙摆柔顺地垂着,金线绣出的纹路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微光,垂至腰封处的乌黑的发丝被半挽起来,只插了只鎏金的五凤钗,凤尾垂着几颗金珠,在窗户投射进来的光亮下熠熠生辉,造价不菲的透明琉璃镶嵌在窗架上,叫人很轻易就能望见窗外的景象。

    云夫人走上前,半屈着冲坐榻上的人行礼:“臣妇见过荣昭长公主,问长公主安。”

    荣昭长公主萧尚君转回身看向她,温声开口道:“云伯母免礼,请上座。”

    云夫人应了声,随即小心地坐上右榻,坐榻间隔着的小几上摆着茶具并三碟糕点,红烛沉稳地拎起茶壶,温热的茶水从半空中倾倒在茶盏之中,汤色清亮,茶香四溢。

    “长公主近来身子可好些?”云夫人接过侍女呈上来的手炉,冻得通红的指尖贴着镂空雕花的外壁,被热意灼得指节蜷曲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汲取着暖意。

    萧尚君淡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道:“老样子罢了,不过饮食倒不曾间断,兴许暂且还不会教无常收了本宫去。”

    云夫人有些惶恐又不赞成地劝道:“长公主金尊玉贵,说这等子不敬鬼神之言却是不妥,您自是长命无虞矣。”

    萧尚君不置可否,轻啜了一口药茶,分明是苦涩至极的滋味,却仍是面不改色:“云伯母冒雪而来,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云夫人讷讷道:“自打默儿去了后,云府的小辈里头,就数然儿有些出息,我们却将他逼狠了些,教这孩子拗不过弯来,做起事来行差踏错,现如今,如今被辰侯寻了差错扣着,伯爷上门求情也被辰候推拒回来,我只得上门来叨扰您,求您帮帮然儿,云府在上京剩有几间铺面,京郊还有先皇后所赐的温泉庄子和几处田地,这些,这些云府都能舍出去,只求然儿能平安回府。”

    萧尚君搁了茶盏,喟叹一声,望着云夫人开口道:“云伯母,您也知晓,本宫与辰侯,亦有些恩怨在,本宫这厢,可是有心无力了。”

    云夫人心下羞惭,躲避着萧尚君的视线,仍是讷讷着:“我省得,长公主为难,可是,可是云府如今式微,我们实在没了法子……”

    云夫人戚戚然一笑:“若是然儿再出事,云府,云府日后,还能有甚么指望。”

    闻言,萧尚君摩挲着茶盏边沿的动作略微一滞。

    云夫人也反应过来此言不妥,当即诚惶诚恐地挽回道:“自然,有长公主的照拂,云府承蒙您的情念,并无不妥。”

    萧尚君垂眸,有些意兴阑珊。

    云夫人还待找补,萧尚君摇头,示意云夫人不必多说:“罢了,难为云伯母走这一遭,云然的事,本宫会着人留意,云伯母暂且等候,若有消息,自当告知。”

    云夫人不由松了口气。

    二人无言对坐饮茶,室内静谧下来,只听得雪敲窗棂,风声呜咽,萧尚君忽地开口道:“云然年岁不小,云伯母可曾想过为他寻一门亲事?”

    云夫人眼神闪躲,低着头苦涩开口:“哪里不想他成家立业,只是,云府处境到底不如从前,然儿又这般性情,要寻一门好亲,确实不易。”

    萧尚君沉吟片刻,只道:“明日本宫去拜见太妃,届时请太妃娘娘多加相看,京城贵女众多,总会有适配之人。”

    云夫人面带喜意:“多谢长公主。”

    云夫人进宫之事瞒不过有心之人,寅候府里的人得到消息,半点不敢耽搁地赶去书房,将此事禀告给府上的主子。

    寅侯赫连赭斜倚着在软榻之上,听完下属的汇报,哼笑一声:“靠着云默的情分,一而再再而三地劳动长公主,也不知道这点情分能维系到几时,一个死人的情面而已,竟也成了云府的资本,当真是贻笑大方。”

    语毕,旁边的贴身小厮松墨递过来一盏温茶,茶是好茶,御赐的团龙,十金一两的贡品,茶盏亦是御赐,乃官窑供给宫里头的贡品天青釉,奈何主人面上风雅,实际上与风雅半点不沾边,接过后牛饮而尽,完了砸吧砸吧味儿,点评道:“茶味淡了点,光闻着香了,还是留给大哥附庸风雅去吧。”

    松墨习以为常地答话:“侯爷,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还剩下小半罐子,一起送去辰侯府里么?”

    赫连赭琢磨了一下,开口道:“府库里不是还有套甜白釉的茶盏,一同送去吧。”

    松墨登时有些为难:“侯爷,您忘啦,那套甜白釉早被县主拿走了,说是送去给许家娘子了。”

    赫连赭愣了愣,随即怒道:“啊呀,又不是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就这般大张旗鼓的,阿娘真是糊涂了,你们就不拦着点吗!”

    松墨低下头,没吭气。

    赫连赭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谁敢真正去阻挠,但他仍是越想越气,忍无可忍地抱怨:“许家娘子有什么好的,许家是寅候府的外家,不是辰侯府的,依我看,便是尚了那荣昭长公主,都比娶了许家娘子强。”

    松墨屏息静气,心下叹息,还是出口道宽慰道:“县主心里清楚,只是憋着气,不痛快罢了。”

    赫连赭郁闷的很,将毛笔啪一下拍在桌子上,说道:“谁知道爹当初是怎么想的,如今这般情景,当真是上天作弄。”

    老辰候与老寅侯是先皇的宗族兄弟,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奈何老辰侯子嗣单薄,妻妾众多,也只有一个儿子,刚过了周岁就殁了,后头再没有过孩子,老寅候境况好一点,先前的原配生了一个女儿,生的时候难产去了,后头续弦娶了东湖县主,东湖县主生了一对儿子,没两年,老寅候被一杯毒酒要了性命,临终前请求将长子赫连衍过继给老辰侯,先皇欣然应允,特意下旨册封其为辰侯世子,承继爵位。

    没少有人琢磨老寅候此举的用意,众说纷纭,猜测众多,不论其中缘由如何,东湖县主是最受打击的,才丧了夫君,又失了儿子,还是长子,自是百般不肯,奈何圣旨已下,金口玉言钦定,老辰侯更是等不及半点,火急火燎将人接去了辰侯府,连夜动身去了洧川的封地。

    母子俩自此分别数载,直到老辰侯重病离世,赫连衍承袭爵位,扶棺回京,东湖县主见到亲子,再不能忍受,姿态强硬地要同赫连衍维系母子亲情,偏生老辰侯的正妻吴氏也是缠绵病榻,无甚心力去阻拦,东湖县主更是来了劲,一门心思想插手赫连衍的亲事。

    赫连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踏实,开口吩咐松墨:“你去辰侯府走一趟,若是阿娘在,务必劝她回府,勿要让她再去兄长面前念叨许家娘子。”

    松墨领命下去,赫连赭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好半晌,才下定决心拿了披风:“备车,本侯要入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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