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侯府里,东湖县主轻车熟路地走在后院穿花游廊里,身后一众奴仆随侍低头跟在后面,鸦雀无声,唯有站在旁边的嬷嬷时不时打量着东湖县主,几度欲言又止。

    辰侯赫连衍站在凉亭里,一身浅青色直裰裹着一件鹤氅,束着白玉冠,身形欣长,遗世独立,下人匆匆前来通报东湖县主来访,赫连衍微微叹口气,还没来得及挥手让下人离去,便听得东湖县主朗声开口,声音由远及近:“我儿怎么在这里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可是不美。”

    赫连衍转过身,温润如玉的面容带着些许无奈,拱手行礼:“问县主安。”

    “这般生疏作甚。”东湖县主轻哼一声,自顾自坐下,“我前日同你商议的许家娘子,你何时见上一见?”

    赫连衍温声开口道:“谢县主好意,只是母亲另有意向,不便相看。”

    东湖县主很有些不满:“左右不过见一面的事,难保你不会喜欢,那可是你外家的表妹。”

    赫连衍笑了笑,只道:“辰侯府的姻亲,是吴家。”

    东湖县主面色有些难看:“怎么,你还当真不认我这个生母不成?”

    赫连衍无奈开口:“我如今是辰侯,嗣母尚在,不好坏了礼数。”

    东湖县主忍了忍,正欲发作,却见松墨快步走来,先是对着二人恭敬地见了礼,接着在东湖县主跟前低声道:“寅侯请您回府。”

    东湖县主皱眉:“所为何事?”

    松墨笑意不变,心思却活络地转了个圈,斟酌着开口:“大抵是为了表小姐之事吧。”

    东湖县主思忖着起身,带着一众奴仆侍从离去,松墨歉然地对着赫连衍拱手:“您多担待。”

    赫连衍微微颔首示意,目送东湖县主离去的身影,淡声开口:“同赭弟说一声,让他得空去顺颂茶楼一趟。”

    松墨点头应声,转身离去。

    皇宫,宫阙琼宇,朱墙绿石。

    赫连赭一路前行折转,小黄门在前方带路,冬日风寒,这一路走完更觉凉意逼人,好容易到了御书房,一番通传后,赫连赭裹着一身寒意,进了暖烘烘的殿内,龙涎香萦绕在殿内,地龙烧的正旺。

    有宫人上前,替他解了披风,放在熏笼上烘着,另有宫人上前打帘,珠玉碰撞之声清脆,在这寂静的殿内漾开,赫连赭稍稍低头入了内殿,走到龙案前跪下,拱手行礼:“臣赫连赭,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上首的人头也没抬地批着奏折,应了一声:“免礼。”

    赫连赭跪在案前,恭声开口:“臣请娶长公主为妻。”

    当今圣上萧错不过十六,生得一副好皮相,略带些少年气的面容有些阴鸷的苍白,闻言批改奏折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过去,语调平平:“寅侯何出此言?”

    赫连赭答道:“先帝在世时,曾言长公主合配先寅侯长子。”

    萧错放下朱笔,语气有些冷:“不过一句戏言,无凭无证,如今再提,却有不妥。”

    赫连赭呈上一个锦盒,御前大总管梁公公接过来呈上御案,萧错打开来,是一块有些古旧的玉佩,底端是明黄色的穗子,的确是先帝遗物。

    赫连赭拱手道:“家父临终前,先帝赏赐一枚玉佩,以此为信。”

    萧错目光浅淡地看着他:“朕若没记错,寅侯后院中,已有几房妾室吧,尚公主者,不得纳妾,纵使先帝有言,朕也不能任由长姐受委屈。”

    赫连赭歉然地开口:“这倒是臣的疏忽,不过臣似乎想起来,当时先帝所说寅侯长子,应当是如今的辰侯,他并无妻妾,岂不正适配?”

    萧错的眸光彻底冷下去。

    赫连赭顶着压力笑了笑:“圣上以为如何?”

    萧错面上不显,语气却生硬:“尚公主岂是这般随意之事?”

    赫连赭俯身叩拜:“先皇有言在先,后又赐玉佩为信,合情,合理,何来不妥?”

    萧错怒极反笑:“寅侯果真是有备而来。”

    赫连赭额头抵在地面上,恭声开口道:“望陛下成全。”

    圣旨到长春宫的时候,萧错也一并过来了。

    萧尚君接过圣旨,听见萧错委屈又带着愤懑的呼唤:“阿姐……”

    少年君王埋在萧尚君怀里,语气闷闷的,仍像是幼时一般,受了委屈就下意识寻求她的安慰,萧尚君温和地摸着他柔顺的墨发,语气轻软:“我今岁已二十有二,的确该有婚配,阿弟何必如此。”

    “我不要阿姐离开,”萧错固执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闷闷的,“阿姐,他们逼我……”

    萧尚君叹息着,柔声道:“阿弟,阿姐会帮你处理好的。”

    次日,辰侯府书房里,赫连赭得意地开口道:“怎么样兄长,这下阿娘可是要死心了。”

    赫连衍揉着眉心,几乎想把他丢出去。

    偏生赫连赭还浑然不觉,兀自为自己的决策沾沾自喜:“若不是我及时拿着玉佩请旨,指不定阿娘能借着玉佩生出什么事端,这下可没话说了吧。”

    赫连衍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长公主何许人物?”

    “不过一个病秧子,指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死掉了,哥,提前把人握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才好及时下手。”赫连赭不以为意地开口,“不然真要叫旁人先捡了便宜?”

    赫连衍无奈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几分道理。

    毕竟那是萧尚君,先皇最疼宠也最忌惮的长女。

    “事已至此,”赫连衍踱步细细思量着,“端看各方作何反应吧,至于婚期,想必萧尚君会先一步登门造访,毕竟云然还在我这里。”

    “云然那小子到底怎么想的?”赫连赭纳罕道,“云府本就没落,他还这般折腾,图什么?”

    赫连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这才是聪明的做法,云府后继无人,才是喜闻乐见的结果,兵权是云府的保命符,也是催命符,既不能贸然上交,也不能一直攥在手里,萧尚君至今不肯松口,无外乎想等陛下亲自接手,只是陛下能不能领悟她这番苦心,却是难说。”

    赫连赭思忖着,问道:“陛下对长公主可谓是言听计从,兄长何出此言?”

    “言听计从?”赫连衍轻笑一声,“倒不如说,陛下另有心思。”

    “嗯?”赫连赭有些困惑,却见东湖县主怒气冲冲,有些尖利的声音自书房外传来:“赫连赭!你真是反了天了!”

    赫连赭轻啧一声:“得,又要挨骂了,哥,我改日再来找你。”

    赫连衍点点头:“若有消息,我会差人通知你。”

    赫连赭推门而出,东湖县主怒不可遏地上前:“圣上突然赐婚是不是你有意为之?”

    赫连赭笑嘻嘻开口:“阿娘,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陛下想起先帝曾经说过要将长公主许配给寅侯世子,这才将我叫过去,可我又有了妾室,哪里能配得上长公主,陛下又说原先定的本就是兄长,就算如今爵位不同,也无伤大雅,二话不说就赐了婚,您说说,还有谁比长公主的身份还尊贵,更配得上兄长?”

    东湖县主又气又恼:“可尚了公主如何能纳妾?而且她还是个病秧子!又那般年岁,如何能生?指不定没过门就殁了,坏了我儿名声不说,还要耽误我儿为她戴孝!”

    “县主慎言。”赫连衍温和地笑着,目光却有些冷,“此等言论若是传出去,免不得要被天家问责。”

    东湖县主愤愤地甩袖:“娶回来当个祖宗供着么!”

    赫连赭心里一紧,拉着东湖县主低声道:“阿娘,你再这般胡诌,可是要连累兄长和我的。”

    东湖县主仍是愤懑不已,径直推开他离去,赫连赭回头看他一眼:“哥,你这院子里没钉子吧。”

    赫连衍双手背在身后,轻描淡写地开口:“杀了就是。”

    东湖县主走了没多久,辰侯府就迎来了新的客人。

    萧尚君目光浅淡地看着辰侯府里的景色,领路的仆从恭顺地走在前面,经过抄手游廊时,萧尚君嗅到一点浅淡的血腥味,不由若有所思。

    领路的仆从停在书房门口,低着头禀告道:“侯爷,长公主到了。”

    赫连衍不咸不淡地开口:“进。”

    侍者掀起厚实的门帘,萧尚君款步走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陈设。

    博古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古玩,皆是价值不菲,各类古籍孤本齐整地摞在多宝阁,书房里燃着熏香,幽幽的冷香浮动着,赫连衍坐在书案前,抬头看过去,对上那张病弱清冷的面容,笑意浅淡:“问荣昭长公主安。”

    随侍观砚默不作声地搬过去一张紫檀木座椅,特意多放了一张浅青色攒金丝软垫。

    萧尚君细白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秘色瓷茶盏,茶盖掀开,艳红的茶汤微微晃荡着,蜜香扑鼻。

    萧尚君轻笑一声:“正山小种,辰侯倒是用心。”

    赫连衍笑了笑:“荣昭长公主喜欢就好。”

    萧尚君抬眼看他,淡色的唇瓣张阖,语气轻软:“本宫也不同辰侯绕圈子,云然在哪儿?”

    “荣昭,当着未来夫君的面,问起旁的男子,不太得当吧,”赫连衍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醇厚的滋味在舌尖滚开,他如愿看到对面的人微微蹙起眉,不由有些难言的愉悦,“你说呢?”

    萧尚君淡声开口:“那夫君可否告知,前几日云然长街纵马,惊扰到的那位姑娘,是夫君何人?”

    赫连衍微微扬眉,压下那点因为她的称呼泛起的莫名情绪,淡声开口:“荣昭何出此言?”

    萧尚君刮去茶沫,轻轻吹了吹,并不开口,只是浅浅饮了一口茶。

    赫连衍低笑一声:“关系嘛,自然也是有点,论起来,她还是我生母的侄女,我姑且可以称一句表妹?”

    萧尚君放下茶盏,淡淡地开口:“云然长街纵马或有过错,但罪不至此。”

    赫连衍闲适地看着她:“荣昭以为如何?”

    “放了云然。”萧尚君抬眼和他对视,语气寒凉,“本宫可以应允你一个条件。”

    赫连衍起身走近,微微俯身凑近,语气浅淡:“荣昭,你明知道云然的用意,却还要这般袒护他吗?”

    萧尚君抬眼看他,昳丽的面容眉眼昳丽,神情寡淡:“袒护么?倒也算不上,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赫连衍和她对视,清润的眼眸里情绪幽深,温润的嗓音咬字缱绻:“荣昭既然这般说了,我自然该给未来娘子几分情面,放了他,也未尝不可。”

    萧尚君眉眼微动,凝眸看他一眼,语气浅淡地开口:“你有何条件?”

    赫连衍笑了笑,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悠然开口道:“荣昭成婚后,住在辰侯府如何?”

    萧尚君微微蹙眉:“只是如此?”

    赫连衍直起身,走回桌案前,轻笑一声:“只是如此。”

    萧尚君点点头,应允道:“可以。”

    赫连衍含笑看她,解下腰间的玉牌,递给一旁的观砚,吩咐道:“去大理寺走一趟,将云然提出来,让云家来赎人。”

    萧尚君目光浅淡地看着他:“你倒是不吃亏。”

    赫连衍轻笑一声:“毕竟想迎娶荣昭长公主过门,自然该备下尚且上得了台面的聘礼,不能让长公主受了委屈。”

    萧尚君起身:“那本宫便期待一下辰侯的聘礼了。”

    赫连衍目送她转身离去,笑意收敛,低头执起一支狼毫,思忖片刻,还是下了笔,墨色晕开,宣纸上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大理寺。

    云然神情阴郁地坐在衙堂内,看着云夫人匆匆赶来的身影,讽刺地笑了一下。

    “然儿。”云夫人上下打量他,有些心疼地开口道,“我儿受苦了。”

    云然垂眸遮掩住眸中的冷淡,回应道:“母亲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

    云夫人小心翼翼扶住他的手臂,苦口婆心道:“儿啊,日后莫要如此了,云府如今这般光景,全蒙长公主照拂,这点情分也不知道能维系几时,更何况她如今与辰侯又有了婚约,不日完婚,你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了,我已在为你相看妻室,你收收心,好生经营云府产业。”

    云然蓦地抬眼,压抑地看着云夫人,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长公主和辰侯将要成亲?”

    云夫人怔愣一瞬,点了点头:“是,昨个儿下的圣旨,想必如今已在筹备婚事了。”

    云然突然笑出声,低声喃喃道:“辰侯……真是令人,毫不意外呢。”

    云夫人没太听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开口道:“然儿?”

    云然起身迈步向前,淡声开口:“无甚,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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