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京郊,辰明寺。

    辰明寺是皇家寺庙,香火鼎盛,景色宜人,寺院后山有一处桃林,此时正值花苞初绽,点点殷红。

    桃林内人影绰约,云鬓花颜的女子行走在花林里,上身穿着浅黄色缀绒短袄,配着一袭黛青色襦裙,其上垂落着碧绿宫绦,腰间佩戴一枚墨玉雀登枝玉佩,玉佩底端的明黄色穗子走动间轻晃着,一双湖绿色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萧尚君拂开一束桃枝,回头看了一眼赫连衍,眉眼如画,语调旖旎:“辰侯好兴致。”

    赫连衍今日穿了件薄墨色圆领纱袍,外罩一件鸦青色广袖长衫,竹枝玉簪插在发间,清隽的面容带着浅淡的笑意,显得本就温润出尘的气质更显飘逸,看着她温声开口:“荣昭该多出来走走。”

    萧尚君微微睨他一眼,细白的手指折下一截花枝递过去:“京郊春景,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赫连衍低笑一声,接过花枝慢悠悠摩挲着其上的纹理:“不及美人倾城。”

    湖绿色绣鞋踏过满地桃花花瓣,款款停在薄墨色衣摆前。

    “辰侯邀本宫至此,应当不只是为了赏花吧。”萧尚君抬眼看他,赫连衍对上她沉静的眼眸,一时有些失声。

    萧尚君拂去他肩上落花,赫连衍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鼻尖萦绕着她身上常年吃药浸染的苦药香,忽地攥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着她腕间肌肤:“我竟不知,荣昭有同人做媒的爱好。”

    萧尚君纤长的羽睫颤了颤,轻轻笑起来:“不是正如辰侯所愿么。”

    她微微抬眼看他,昳丽的眉眼风情缱绻:“云然长街纵马,惊扰了许家娘子,正巧辰侯路过,顺手将人扣下。”

    湖绿色绣鞋更近两分,赫连衍几乎能感受着她清浅的吐息,带着淡淡的馨香,让他几乎有些失控。

    萧尚君感受着手腕上加重的力道,语调微扬:“真真是极好的缘分。”

    赫连衍松开她的手腕,对她话中隐隐的质问不以为意,淡声道:“那我岂不是他们半个媒人?”

    萧尚君揉了揉手腕,语气随意:“那辰侯不妨让许家在婚仪之日奉你为上座,以谢辰侯做媒之意。”

    赫连衍将手背在身后,指尖仿佛还残余着她肌肤的触感,闻言微微挑眉,说道:“那荣昭当同我一起,你我一个做媒,一个保媒,自当上座。”

    萧尚君摸出一方手帕,捂住嘴闷闷咳嗽两声,并未接他的话,转而说道:“春闱就在三日后,辰侯以为,今年该是何等光景?”

    赫连衍低头看她,想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伸出去的手却顿了顿,停在半空中,最后只缓缓开口:“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温老将军之子温严,巡考的是兵部右侍郎胡朗,江南贡院和北定贡院各有极富才名的世家子弟,今年魁首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听说江南有一寒门出身者,名唤裴勿,千里迢迢奔赴至北定贡院参考,”萧尚君抬手去够他的手臂,领着他的手落在发间,赫连衍有些错愕,但还是顺从心意向下,摩挲了一下她的眼尾,他指尖温热的触感,令萧尚君心中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此人背后或有另外的靠山。”

    寒门子弟大都交不起书院束侑,科举所用之书籍价格不菲,更不提笔墨纸砚,难以在此道上修有所成,裴勿却见识不低才名在外,隐隐有压过世家子弟的意味,不像是贫寒出身所能达到,何况江南至京都路途遥远,一路花销路费不知几何,裴勿放着近处的江南贡院不考,非要来到北定贡院,其中深意,难免不让人多想。

    赫连衍擦过她细腻的脸颊,语气温和地开口:“荣昭觉得此人另有目的?”

    萧尚君轻轻应了一声。

    红烛匆匆踏进桃林,压低声音在萧尚君耳朵开口:“主子,温老夫人在后院禅房请见。”

    萧尚君微微抬眼:“温老夫人可有说是何事?”

    红烛摇摇头。

    萧尚君思忖一瞬,侧首去看赫连衍,淡声开口:“本宫要去拜见温老将军,辰侯不若一同前往?”

    红烛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回想着刚才所言,迟疑着开口:“主子……”

    赫连衍看出她的疑惑轻笑一声:“温老夫人同你家主子无亲无故,纵要拜访,也该是她前来见礼,此番单独请你家主子过去,却不挑明来意,只能是另有其人想见你家主子,却不方便单独相邀,为了避嫌才借了这番由头,如此大费周章,多半是温老将军有事同你家主子商议。”

    红烛下意识去看萧尚君,见她微微颔首示意,这才有些惭愧地低头:“是奴婢愚钝了。”

    萧尚君浅声道:“无妨。”

    说罢,萧尚君微微提起裙摆向着桃林外走去,赫连衍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路走过花林,桃花瓣瓣落下,偶有一两片留在二人头顶和颈肩。

    桃花林出来,再绕过回廊,后院禅房幽静,隐隐可见院落轮廓,赫连衍轻轻扯住她的袖子,萧尚君顿住脚步,回眸看他一眼,却见他轻轻拂去她身上的落花,又一点点抚平她衣衫上的褶皱,动作轻柔细致。

    萧尚君看着他俊美的容颜,思绪却不经意飘忽一瞬,想起那年雪中,他将她扶起,也是这般妥帖地整理好她的衣裙,脱下他身上那件白鹤云纹大氅,盖住她因为在雪里跪的太久而冻的没有什么知觉的身躯,大氅上残余的暖意后知后觉地裹挟住她,她冻狠了,眼前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唯有那双莹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只在她眼前晃了一瞬,就牢牢刻在她脑海里。

    赫连衍后退半步,温声开口:“可以了,进去吧。”

    鬼使神差般,萧尚君伸手,想去握住那双纤长的手,再感受一次他的温度,但理智的弦又铿锵一声,让她的动作稍作迟疑,最后只握住了他腰间的白玉镂空雕花玉佩,随意地把玩了几下,淡淡道:“工艺不错。”

    赫连衍轻笑一声,解下那枚玉佩,指尖似有若无摩挲过她的手背:“荣昭喜欢的话,便拿去吧。”

    雕着芙蓉花的白玉佩落在她手心,萧尚君合拢手掌,白玉佩的棱角有些硌,但触手生温,品质上乘,她微微抬眼,没有推拒,将玉佩揣进袖中,抬脚向着禅房走去。

    禅房门口守着的嬷嬷福身行礼:“见过长公主,辰侯。”

    萧尚君颔首,和赫连衍一同被嬷嬷领着进了禅房。

    实木方桌上摆着茶盏,温老将军闭目沉思着,面前的三盏青瓷茶盏里盛着碧色茶汤,白雾袅袅。

    “温老将军。”萧尚君出声打断室内的静谧,温老将军睁开眼,有些浑浊的双眼见着两人,也无太多神色,微微点头开口道:“长公主和辰侯请坐。”

    萧尚君和赫连衍落了座,赫连衍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汤,有些意外地开口道:“苦丁?”

    温老将军笑了笑,声音浑厚:“军中多饮此茶,喝惯了,没什么好茶招待,还请长公主与辰侯见谅。”

    萧尚君低头饮了一口,觉得这种苦涩感比起药茶来相差甚远,便多饮了两口,惹得温老将军和赫连衍都侧首看向她。

    青瓷茶盏扣回原位,萧尚君淡声问道:“温老将军缘何要见本宫?”

    温老将军正了正神色,开口道:“我家小子今年做了春闱的主考官,本该是好事,只我家小女前日出门买些玩意儿,路过顺颂茶楼,听见其间有学子高谈阔论,言谈之中,竟提及一桩骇人听闻之事。”

    赫连衍闻言饶有兴味地开口:“莫不是涉及舞弊一事?”

    科举舞弊之事,向来屡见不鲜。

    但朝廷对此也是重罚必究,凡有发现舞弊者,一律革除功名,永不录用,若是勾结犯案者,全数打入大理寺,所涉及考生官员依律判决,重则诛三族,轻则流放边塞,就算在这般严打之下,科举舞弊仍旧层出不穷。

    赫连衍也是随口一问,不料温老将军却点了点头,摸出一张纸条铺展开来,叹了口气:“主考官一人,副考官九人,抄卷糊名,我本以为是考官里头出了问题,但没想到是考题私下已然泄露出去。”

    赫连衍神色微变,萧尚君凝眸看向纸条上的文字,蓦地抬眼和赫连衍对视,眸色晦暗不明。

    赫连衍心中已知晓几分,敲着桌面低声问道:“当真是春闱题目?”

    萧尚君点点头,沉声道:“一字不错。”

    温老将军苦笑一声:“我着人查探此事,发觉这份试题已然传播甚广,春闱考题唯有陛下与主考官知晓,但我儿行事谨慎,早先就在贡院闭门不出,现如今,竟也不知源头从何而来。”

    萧尚君眉头紧锁:“今年春闱是陛下亲自出题,本宫虽是从旁协助,却病重月余,今日才应辰侯之约来到京郊辰明寺,除此外,再无旁人参与。”

    温老将军愁眉不展:“正是如此,我才斗胆请长公主一见,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萧尚君心下也明了,此次舞弊一事,就是冲着温家和她去的,但她在长春宫养病寸步不出,萧错也不会觉得是她泄露,如此一来,温家就是板上钉钉的舞弊策划者了。

    赫连衍垂眸思索一瞬,开口道:“当务之急,是重出一份试题,原先的春闱试题,是万万不能用了。”

    温老将军无奈道:“我儿当真不曾做过此事,还望长公主在陛下面前,为我儿说情,温家不盛感激。”

    “此事温大人作为主考官,是必走一趟大理寺了。”萧尚君摩挲着茶盏,看向赫连衍,“幕后凶手既然是冲着温家来的,若是下了牢狱,还望辰侯多看顾。”

    赫连衍颔首应道:“自然。”

    “春闱试题泄露之事,已然瞒不住,本宫稍后回宫同陛下言明,”萧尚君思索着,“若另出一批试题,仓促之间也未必能尽善尽美,不若加试一门九章?”

    赫连衍缓声开口:“九章一门虽皆有所习,精通者大抵甚少,以此评判,会不会让考生不适应?”

    “通习九章是好事,”温老将军感慨着,“这样一来,起码在账目上,不至于轻易受人蒙蔽。”

    萧尚君道:“正是此理。”

    “那要看陛下如何决断了,”赫连衍叹了口气,“刑部这回有得忙了,我届时派人去暗中查探泄露源头。”

    “本宫先回宫通秉陛下。”萧尚君起身,“春闱泄题一事,还请温老将军暂且秘而不宣,以免人心惶惶。等春闱过去再行清算。”

    温老将军点头道:“有劳长公主。”

    赫连衍也起身告辞:“本侯去大理寺走一趟,温老将军若是有其他发现,可以差人去辰侯府传话。”

    温老将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有些心力交猝地开口:“老夫在此谢过辰侯与长公主了。”

    萧尚君和赫连衍一前一后出了禅房,温老将军看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深深叹了口气。

    萧尚君回到皇宫的时候,萧错已经在长春宫等着她了。

    “阿姐。”萧错拉住她的手,少年人清润的嗓音带着些黏糊糊的委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萧尚君摸了摸他的头发,软声开口道:“我有要事同你说。”

    萧错神色一凛,挥退左右,和她一同坐在窗边的坐塌上,问道:“阿姐想说什么?”

    萧尚君将温老将军所言和盘托出,萧错听罢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竟有此事?”

    萧尚君抬眸看他:“阿弟打算如何处置?”

    萧错有些烦躁地敲着桌面,语气微沉地开口:“自然是彻查到底。”

    “春闱试题另出一份。”萧错看着她放缓语气,“也依照阿姐所言,加三道九章试题,能做出两道者优先择录。”

    萧尚君点点头:“春闱试题泄露一事此时知晓者越少越好,另出一份试题之事,阿弟想交由谁负责?”

    萧错神情有些阴沉不定,好半晌才开口道:“不若辰侯与阿姐一同出题吧,正好以商定婚期为由,免得打草惊蛇。”

    萧错说着抿了抿唇,有些不太高兴:“辰侯与阿姐的婚期,也一同商定了吧。”

    萧尚君微微颔首,应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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