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宣不经意间微蹙的眉皱得更深了些,仍是盯着几人的背影,答非所问:“季兄,方才在席间,晏世子顺走林御史手上酒杯的那一招,像不像是将军当年自创的‘雾里探花’?”

    “老方你就是爱钻牛角尖。”季明威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那小子长得跟将军确有几分相像,但他不可能是小豆丁。我试他武功时使的那招‘探囊取物’,小豆丁可是三岁就看出了破绽。”

    “那你说……他会不会是故意输给你?”

    “方玉宣你这人也忒没劲了,挖苦我作甚?”季明威顿时横眉倒竖,瞪他一眼,“要不是你说什么他有故人之姿,我才不会大老远跑过来。”

    方玉宣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不是说你武功不济。”

    “你就别多想了。他要真是将军的儿子,怎么可能认贼作父?”

    方玉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季明威瞥见他眉间郁色,大手一环勾住他脖子,沉下嗓音语重心长道:“老方啊,我知道你一直对将军的死耿耿于怀,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放下了。”

    方玉宣眉眼平和地看着县衙外头的熙熙攘攘,目光却有些惨淡。

    他停顿片刻,才有些自嘲地说:“当年将军就死在我面前,可时至今日我还未能替将军报仇,谈何放下?”

    “我看快了。”季明威望向林雪意几人消失的方向,“这小姑娘要去梁州查案,我想十有八九就和璃国有关。小姑娘显然有些本事,晏家那小子,就……也还不错吧。”

    “可是他们被牵扯进那桩旧事里,恐怕不能善了。”

    “你还怪惜才的嘞!那能怎样?尽人事,听天命呗!”

    两人的谈话声被街道上喜气洋洋的喧嚣声淹没,而另一头,林雪意觉得自己也快被路人不断投来的惊奇目光淹没了。

    虽说她知道此地不比京城,还讲究男女大防,但也不必像打量珍禽异兽一样围观她吧?

    她只觉得不断有热度从脖子根漫上来,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羞怯。

    她努力梗着脖子,但那一大捧梅花的香气隐隐约约从身后传来,似乎让她醉意更浓,连抬着头都费劲。

    背着她的晏返却忽而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林雪意在晏返看不见的角度剜了他一眼。

    “夫人啊……哦,”晏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忍着笑道,“我的意思是,至少在外人眼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可对?”

    林雪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了点头。

    “即便将来真的和离,在外人眼中,此时你我也确实是夫妻。可对?”

    林雪意隐隐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又没听出什么问题,迟疑一瞬后也轻轻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晏返接着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背一下自己的夫人怎么了?”

    “……”

    良久,林雪意缓缓叹出一口气。

    两人此时已经渐渐走出了街市热闹的地段,因此她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晏返耳中——

    “晏世子,有些方面,本御史真的应当向你学习。”

    “林大人指的是什么?”

    “厚脸皮。”

    晏返正想发笑,环在他身上的双臂却倏然收紧了些,背上的人似乎是垂下了头,下巴轻轻地抵在了他肩上。

    他扬起的唇角不由凝住,幽幽往颈侧瞥去一眼。

    丝缎般的乌发从他肩侧滑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丝丝缕缕飘舞在他身前,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她的脸颊不经意间挨上他的耳廓,软软的,烫烫的,可以想见此时那张艳若芙蓉的面庞是何种颜色。

    他不禁停下脚步,放轻了呼吸问:“睡着了?”

    “没有。”耳边传来的语声不同于她往日说话的清朗,如晶莹细雪,如燕语呢喃,“我只是身体乏力,神智却是清醒得很。”

    晏返笑着摇摇头,继续抬步迈入巷中:“林雪意,你虽然酒量不好,但酒品还不错。”

    他刚夸完,背上的人却突然冒出一句:“我欠你一条命。”

    “怎么突然说胡话了?”晏返不由眉头一皱。

    “在泤水县时,若不是你,我已死于毒针之下。”林雪意合上双眼慢慢道,“今日我冲你发火,委实有些忘本。”

    晏返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片刻,他才戏谑道:“那不如……夫人你亲我一下,算是报答为夫的救命之恩?”

    “……登徒子!”

    虽然知道晏返只是嘴上占她便宜,林雪意还是感到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那不就是了?”晏返的语声沉了沉,“就因为我救了你,你便要接受我的予取予求吗?

    “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能救,我想救。我从未想过要你报答,更没有想过要以此强迫你妥协让步。

    “林雪意,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晏返的声音不大,正好能传进她耳中,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此时闭着眼睛的关系,林雪意只觉得自己心里有根弦,被他的字字句句掠得幽微发颤。

    就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对方又道:“不过呢,我还是要提醒一下林大人,莫忘了还欠我一件事。”

    “我何时欠你的?”

    “你生辰那日,南风馆。”

    原本林雪意听到前半句,正要斥他胡说,可听到后头那个“南风馆”,她猛地住了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日她发觉柳笙有问题,为了方便向老鸨问话,就带着晏返去闯南风馆。

    当时晏返确实问过她要用什么来还,那时她的回答好像是……

    “‘你说了算’,当日你可是满口答应的。”晏返适时提醒她。

    林雪意顿时感到有些泄气。

    都怪她当时夸下海口,现在不知道晏返会怎么捉弄她。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当然也不会反悔。

    “那你想如何?”

    话问出口,林雪意却没有听到晏返回答。

    她伏在他肩上等着答案,心头那只兔子却又鬼使神差地苏醒过来,在她胸口一阵扑腾。

    “我希望……”晏返顿了顿,语气少见地诚挚,“你能原谅我今日的孟浪之举。”

    林雪意不由哽住。

    梅花香气远远地落在后头,巷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晏返徐徐踩上石板的声音。

    几息过后,林雪意略有疑惑地开了口:“就这样?”

    “那夫人以为呢?”晏返反问,巷子里轻轻回荡着他愉悦的嗓音。

    林雪意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别占我便宜!”

    觉察到背上的人悄悄埋住了脸,晏返一分分扬起了唇角。

    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宅子已经隐约可见。

    感觉到肩膀发沉,从耳后传来的呼吸声也逐渐均匀,他脚下步子便也缓了下来。

    身后一阵不徐不疾的微风拂过,零星散落的梅花花瓣在她被轻轻扬起的发梢间起落。

    晏返目光一沉,顿住脚步,问:“豫州的案子原本不是要派刑部的人去查吗,怎么又要我们去?”

    “回首尊,”巽五的声音随风入耳,“刑部尚书近日突然犯了头疼病,刑部之中亦多有人感染风寒,因此人手紧张。圣上听闻林御史在徐州的事后,便改了主意。”

    “哼。”晏返冷笑一声。

    刑部尚书哪是头疼,是不愿接豫州那烫手的山芋罢了。

    肩上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柔软发丝挨上他颈侧,他旋即软下目光,背着林雪意进了宅子。

    他有许多企盼,但他最希望的却是,她能好好的。

    /

    “什么?豫州发生的是新娘连环被杀案?!”

    船已离岸好些时候,深月在客舱里听林雪意提起文书上的案件记录,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嗯。”林雪意看着随圣旨一道送来的文卷,面色有些凝重。

    这正是她决定今日一早就启程的原因。

    案发地点是在豫州的知源县,一个月之内已经连续发生三起新嫁娘被害案。

    据文书上描述,三名新娘的死状一致,都在死前遭受过凌虐,最后被一刀刺入胸口而死。

    官府认为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当地百姓也人心惶惶。衙门虽然抓到了几名疑犯,但那几人拒不认罪。

    案子悬而未决,于是民怨四起,渐有剑拔弩张之势。

    “这么说,知源县的民风一定很彪悍。”深月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竟然敢跟官府对着干。”

    一声嗤笑从旁传来,正是边上大喇喇斜倚在木椅上的晏返发出的。

    深月不悦地睨了他一眼,扬起眉毛:“笑什么?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晏返却是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不对,所以到时候你要小心护着点你家姑娘。”

    林雪意闻言向他递出一个不解的目光,对方却仍只是笑笑,回望她道:“等到了豫州,你就知道了。”

    见晏返存心卖关子,林雪意也没再追问。

    晋朝将天下划分成十三道,她原本以为晋帝让她改道去豫州,是因为豫州和徐州同属河南道,可以便宜行事的关系。但听晏返言下之意,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好在豫州和徐州虽然相隔较远,但沿途州县都有水路,若是顺利,只消三日便可到达豫州地界,那之后再转陆路往知源县去便可。

    林雪意一行人到达豫州地界时正是午后。

    这里的气候似乎较之尹阳要暖和一些,两岸渐渐的有了绿意。

    渡口前方不远处便有茶棚,除了茶水还供应一些烧饼油条,因此往来行人有不少在茶棚里打尖歇脚的,好不热闹。

    “公子,我们也去坐会儿吧。”深月坐了几日船直呼无聊,如今上了岸最是高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边跑边朝做男子打扮的林雪意招手。

    林雪意笑着跟上,算是应允了。

    墨云也不用人吩咐,径直大步上前挑了一张空桌,擦干净了凳子,对林雪意道:“大人,请。”

    他语声未落,周围的谈笑声骤然停了。

    林雪意抬目四望,只见茶棚里的人齐刷刷扭头朝他们看过来,那目光不是好奇,而是戒备,甚至怀有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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