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西北的秋日清晨,总是带着夜深露重的潮湿感;秦筱楠独自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和吸进鼻腔的冰冷空气,让她有了真真切切活着的感受。

    学校的操场正在翻修边角,被大片大片墨绿色施工围栏阻隔的视线,望不出学校高耸的栏杆围墙;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中,再多的辛酸和不易都只能默默承受。

    小腿早已酸软到没有知觉,脚踝一软,秦筱楠顺势坐到在一旁;视线不由自主投向操场拐角背对着跑道坐着的女孩儿。

    是个极纤瘦的影子;长长的马尾搭在蓝白校服上,虽然是坐着,后背仍挺得笔直——真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啊。

    秦筱楠的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她知道那是蒲洁,自从在班里当众被打之后,蒲洁每天早上都会在操场独自坐着,直到早自习铃响才回教室。

    秦筱楠理解她——因为自己也是一样,仿佛她们这样被老师讨厌的人,只要不在班里出现,就能少受些冷眼和嘲笑。

    是的,她们成了班级里最早一批被孤立的人:尚且年少的孩子们并没太多分辨是非的能力,也没有那么多同理心与唇亡齿寒的危机感;田老师作为年长的班主任,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好厌恶,便是孩子们的指向标。

    秦筱楠默默走了过去,却在近到蒲洁身后时被吓了一跳。

    蒲洁垂在腿边的指尖夹着一根正熊熊燃烧的香烟,升起的一缕灰白烟雾是那样陌生,与她稚气未脱的脸庞和身上的校服格格不入。

    秦筱楠的声音结巴起来:“蒲洁...你这是怎么了?”

    女孩儿仰头向她笑了笑,潇洒地将那支烟送进口中深吸一口,又很快对着秦筱楠吐出一阵烟雾:“筱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秦筱楠回身望了望四周,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这才小心翼翼坐在了离蒲洁稍远的地方;她不敢和蒲洁对视,只能小声问对方:“你心情不好吗?”

    “你说...男人能靠得住吗?”蒲洁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说着奇怪的话。

    秦筱楠根本不懂她的意思,却自然地顺着她的思路开始回想;脑海中瞬间闪过的人是一脸冷漠的父亲,接下来便是班里男生吊儿郎当、贱嗖嗖的样子。

    秦筱楠摇了摇头,不知是觉得他们靠谱还是不靠谱;但莫名的哀伤已经爬满了这个小女孩的心头,在这一刻她似乎真的对某些人和事感受到了失望。

    “我和成玉浩分手了。他靠不住,所有男人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才是最要紧的。”蒲洁也不管秦筱楠如何回应,自顾自说着自己的心思;也许月余来的孤寂,让她也憋得难受吧。

    远处早课铃响起,秦筱楠侧耳听着,站起身拍拍手上沾染的假草屑,对蒲洁伸出了手:“我们回去吧。”

    蒲洁将燃了一半的香烟按在跑道上,暗红色的胶皮多了一个小小的圆形伤痕;她玉白修长的手搭在秦筱楠掌心,却在起身的一瞬间猛然攥紧了秦筱楠的手指。

    “谢谢你来安慰我,我会帮你的。”蒲洁温柔地笑了笑,便转身飞快向教学楼跑去。

    她怎么了?

    蒲洁说的话那样意味不明,甚至带着几分决绝;方才贴的极近的距离下,秦筱楠看到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半盖住了那双浅棕色眼瞳,而她白的透明,甚至能看到些许血管的脸颊,像只有强烈自毁倾向的...飞蛾。

    也许那时,能再多劝劝她...

    如果自己早点和她说话,是不是在蒲洁小小的心里,便不会想岔?

    ...

    天气越来越冷,跑操也逐渐成了学生们最深恶痛绝的运动。

    秦筱楠甚至已经发展到了一听到喇叭中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和体育老师在楼下吹哨子的声音,就会头疼欲裂的地步;而逐渐摸到了几分门道的孩子们也开始学着偷懒——

    绕学校三圈的跑步过程中,每到食堂楼掩盖的视野盲区,便会有大批学生手拉手飞奔进食堂,等到大部队第三圈路过再跟上,假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回到升旗台下。

    虽然秦筱楠知道,若是这种行为被发现,只会让田老师更加厌恶自己;但每每想起自己曾陪着笑脸,拿着语文练习册上再简单不过的阅读题去请教田老师,其实只是希望让她看到自己的努力和上进,田老师却倚在讲台上,连正眼都未曾看她一下,只是细声细气地嘲讽道“装什么,烂人就是烂人”,秦筱楠便觉得全身无力。

    那时候还没有“摆烂”这个词;不然秦筱楠肯定把它写在自己的人生座右铭上。

    刚跑出半圈,李敏便捂着左侧腹部说自己岔气了,必须要喝一杯食堂的绿豆汤才能好;王永璇和她相视一笑,两人拉着手便闪进了食堂,秦筱楠无奈地看了眼前方几个班已经跑散,人员混乱的队伍。

    罢了,反正这么多人,田丰燕再怎么也看不出来少了她们三个吧?

    一进食堂,秦筱楠第一反应就是:

    坏了。

    几乎半个班的女生都在食堂里;放眼望去,小小的食堂或坐或站,竟挤着几百号学生,当然也不乏偷懒的男生。

    秦筱楠扯了扯直奔打饭窗口而去的王永璇,想劝她们赶紧回去;王永璇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哎呀没事的,没人管!”

    等到李敏舒舒服服喝完一杯绿豆汤,三个人拥挤在食堂门口等大部队来时,却左等右等不见;心中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的秦筱楠壮着胆子在食堂楼拐角向外望,却发现升旗台下亦是空无一人。

    这种死到临头的绝望,让秦筱楠眼前一黑又一黑。

    但事已至此,班里的十几个女孩儿和两个男生也只能互相壮着胆,想着“法不责众”,硬着头皮往班里走;打头的人才走到教室后窗,便看到班里每个人都坐的笔直,鸦雀无声的环境下,只有田丰燕靠在讲台旁,脸色黑的像锅底。

    秦筱楠跟在队伍最后方,只觉脚步有千斤重。

    “呦,功臣们回来啦~”田丰燕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秦筱楠只敢低着头,避免对上她的眼睛。

    走在最前面的女生小声对田丰燕道歉:“对不起,田老师...”

    田丰燕并没理她,只是招手示意两个男生先进教室;得到了额外豁免权的男生欢欣雀跃,一溜烟便钻进了暖和的屋子里。

    走廊上的风很凉,女生们心里的凉意与身体上的冷交织,秦筱楠看到王永璇没穿外套的身体微微发抖,本就单薄的后背和腰身在校服中晃晃荡荡。

    她伸手从背后轻轻握住了王永璇的手。

    相比她们,秦筱楠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怕:无论如何,事情还能比上次更糟不成?

    田丰燕环抱着双臂,绕着噤若寒蝉的女孩儿们踱步;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无声的威压下孩子们对未知的恐惧。

    “说说吧,为什么逃操?”田丰燕终于开口。

    “老师,我来例假了,肚子疼,这才...”队伍中一个女孩急忙开口;而她的理由瞬间启发了其他女生,大家纷纷表示自己是生理期这才休息了一会儿。

    田丰燕自然不信这种拙劣的借口;她走回教室门口,对班里的学生们发号施令:“所有女生出来到走廊!”

    很快女孩儿们便挤在了狭窄的走廊中;田丰燕反手关上了门,将她们与温暖的屋子彻底隔绝。

    她清了清嗓子:“给你们留点脸,不让男同学听。你们每个人说清楚自己来例假会痛几天,每个月就能有几天不跑步。”

    秦筱楠听着女同学们小声报出自己的生理期和关于疼痛的隐私,目光却不自觉飘向了屋内;她看着暖和的教室里男生们越过课桌在打闹,每个人笑得都是那么发自内心的开心。

    还有几个比较是非的男生将耳朵伏在玻璃窗上,想要听清楚女生在和田老师汇报什么——

    秦筱楠心中突然涌现出一阵难以自抑的厌恶。

    她不知道该厌恶谁,却控制不住的想:为什么是女生出来,而不是让男生出来一下?为什么男生犯了错就能被轻轻揭过,女生就要被一直针对?

    她不明白。

    汇报的队伍转眼到了秦筱楠面前;她这才回过神,慌乱间说了实话:“疼一天。”

    李敏小声责怪她:“你傻啊,说疼五天不就好了?”

    秦筱楠倒是无所谓;要跑便跑吧,反正...学校教育对于学生的规训,不是一直秉承着“听话就行”的态度吗?

    “我身体不好,跑不了。”

    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语和冰冷充满怨恨的语气,让其他女生都诧异地回头去看;田丰燕更是目瞪口呆,那副已经泛黄的方镜片眼镜滑倒了她的鼻梁下方。

    蒲洁直视着田丰燕,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被当众下了面子,田丰燕霎时间就想冲上去给她两耳光;碍于现在在走廊,随时可能有别的老师进进出出,田丰燕生生克制住了心里的火。

    深呼吸了几口,田丰燕怒极反笑:“身体差是吧?那你就在外面呼吸一天新鲜空气吧。”

    “其他人进去!再敢被我抓到一次,你们就滚回家别来了,”田丰燕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又想到了什么,回身盯着蒲洁,“以后校服外面不许穿外套,影响校容。”

    蒲洁一言未发,脱下身上厚厚的外套便塞到了一旁女生的怀里。

    秦筱楠看到她校服拉链上方露出的一小角衣服,白色薄内衬的蕾丝边伏在她精致的锁骨下方。

    她倔强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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