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敌袭。
哪吒在帐篷内听见百兽的嚎鸣。
虎啸狼嚎，逼山碎石。
走出来，四处是举着火把驱兽的慌乱士兵。
“先锋官大人！是闻仲！闻仲来了！”一个眼熟的士兵惊慌地向他报着军情。那士兵像看着主心骨一样看着他。
不怪他们，闻仲阐教仙家出身，曾破过西岐几次营地，横尸遍野，死伤无数。
怕死，人之常情。
他冷漠地踩着风火轮腾空，看着营地百里外叫阵的那人。
他看清了百兽前头的那人，一身玄色太师官袍，戴着十二串玉珠的冠冕，高坐在墨麒麟背上，手紧握着缰绳。
那人是闻仲。［1］
一个修仙的人，却永远都只穿着他的那身官袍。
他像只鬣狗，恶意满满地盯着西岐这块叛土。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王朝的人。
他曾为他的君王开疆拓土，是这个王朝最坚厚的利剑。
红衣少年单枪匹马便去迎敌，风火轮把众人甩在身后的夜色里，临了时还听见才出帐篷的杨戬在身后喊他。
这位西岐的先锋官，总是一马当先地孤身迎敌。
营地百里外的山谷上。适合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老匹夫，又穿着寿衣出来打仗？”
哪吒无视闻仲这次带来的碧游宫百兽，笑吟吟地骂道，一个金镯便向他身后群兽打去。
老熟人了。连骂腔都不变。
闻仲嗅到风里混着熟悉的破莲花味。
“又是你这小儿！”
他看见哪吒有些忌惮。闻仲之前见这少年，还动过惜才的心思，奈何好话歹话说遍，一心招安，少年都心若磐石。
“老夫是真心爱才，奈何今夜要斩你于此地。”
闻仲并非像西岐百姓谣言说的那样长得一副凶恶罗刹模样，相反，他方面厚唇，甚至有几分忠善相。
忠么，只忠于他的王。
善么，也只是对他捍卫的殷商江山而言。
不忍杀他？这话闻仲这老东西次次都会在阵前说。可仍又会有下一次说的机会。
“老匹夫，休说废话。”
哪吒正皱着眉细细地擦着回到他手里的乾坤圈。上面被溅到了妖兽的血。
暮色里的山谷有几分瘆人的意味，寒风衰草。
此刻闻仲天眼已开，百兽听他诏令。
百兽嚎叫声遍野，来势汹汹。
莲花身虽不死不坏，可若受伤了再重长出来也要费时。
闻仲正是算准了这个。
“一年前鹿台夜宴，我用三十六个卦师性命换你生辰八字。可惜啊——”闻仲叹笑道
“谁知这般惊才绝艳的命格，竟算出个早夭相！”
“你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你那太乙师父真是好手段！”他的天眼在哪吒身上审视了一圈。毫无所获。
“听闻你这莲花身不死，可若我今夜割了你这头颅带走，你师父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了你。”闻仲手持双鞭，作势打来。
红衣少年恹恹地抿唇，似是真心疑惑，“你在截教这么多年，竟没人让你修闭口禅么？”
墨麒麟朝他怒吼，那畜生舌下晶莹的涎水险些甩到他脸上。少年嫌恶地扫了一眼墨麒麟。
今日闻仲率碧游宫百兽强袭，是有些棘手。
他索性化作三头六臂法身。
法身六臂齐振，无数金镯朝兽潮打过去，肉眼只见一片金色幻影。
随着金镯掷出，无数灵兽哀嚎着倒下。
兽群开始慌乱，群兽呜咽着。
甚至有了后退之势，闻仲的墨麒麟一口咬死了最先露出怯相的虎妖。
百兽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可闻仲，真的毫无准备吗？
“好轻狂的小辈。”
闻仲拿出了一个破烂的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
他身后的百兽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章法，围堵住了哪吒的退路。
不好！
哪吒发现方才尚且平静正常的兽群一下子都发了狂，被墨麒麟咬死的虎妖突然又活了过来，眼睛猩红盯着哪吒。
“是招魂铃？”
哪吒冷笑。闻仲那厮果然是面善心黑。
“闻仲，你的心肠可比我想的毒多了，今夜跟你出来的这些兽妖没一个能活。好好的碧游宫灵兽，偏偏被你拿来送死。”
闻仲漠然地回头扫视群兽，念咒速度愈发加快。
“能为大王战死，是它们的福分。”
只见失了魂的百兽都发了狂似的朝哪吒奔来。山崩地裂，哪吒的法相险些维持不住。
墨麒麟趁机吐出一团青黑的火，哪吒下意识用手臂挡了一下，手臂上的皮肉登时就被九幽火所伤。
三头六臂少年猛地无数个金镯打过去，啐骂道，“好凶的狗！本为神通，奈何做狗？”
“老匹夫，你在这里为你家大王卖命，你猜他能记你几分好？听说比干昨日被掏心而死，你呢？你这只殷商家犬，你家大王几时要掏你的心？”
老熟人，所以知道什么话最诛心。
闻仲大怒，脸上爆出青筋。冠冕上的十二串玉珠跟着四晃。
他怒容满面地持鞭杀来，“我闻仲今日必为大王诛你！”
另一只手摇铃的速度加快，刚被哪吒杀死一圈的百兽尸骸又晃晃荡荡起身，汹涌的兽潮席卷复来。
三头六臂法相中间的少年闭上眼睛，他闻到了兽魂被燃烧的臭味。腥臭无比。
“真是可怜，替你死还不够，还要被你炼魂。”
“闻太师，你有这副阴毒心肠，也难怪能当上那狗纣王的太师。”
山谷里堆满了兽类的尸骨。
每每杀尽，又有新复生的兽类尸骸迎上来。
不知多少轮这样耗尽，哪怕是三头六臂身，总会力有不怠。
几乎是下一瞬间，在无数个被金镯击中的妖兽幻影里，哪吒还是不小心被身后某个幽冥尸魂中伤，手臂变成青黑。
“天助仲也！”
闻仲面色骤然一喜。
纵然你是不死不败的莲花身，如今已坏一臂，今夜也难善了。
索性，他完全催动了招魂铃，百兽神魂被更猛烈地燃烧着。
物极必反这个道理闻仲未必不懂，只是他轻敌了。
“闻太师，你这么急着替你家大王杀我，可惜却要替他赔命了。”
仿佛陷入困局的少年郎突然展颜大笑。
闻仲方才所为正合他意！
他笑着地斩去被幽冥火烧伤的一臂，无知无觉般漠然。
断臂处爆出莲花。
而被斩落的左臂散作万千莲瓣。
莲花触地生长，净化了方圆百里的尸气。新生出的莲花清香气一洗污浊的兽魂尸臭。
而方才已快被燃烧殆尽的兽魂无力支撑，枯萎的百兽尸骸最后化作山谷里焦黑的土。
闻仲那张方面阔脸惊怒交加，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面色灰败。
“你小小年纪竟有这份本事！是老夫技不如人。”
望着殷商帝都的方向长叹道：
“大王！仲今日不能为你除去此害！是仲之罪！”
“那你替你家大王以死谢罪吧”少年郎善解人意。
三头六臂的法相也因断臂自破，他又恢复了本相。只是断臂处尚且没长好，空空荡荡。
少年活动完身体筋骨。
便脚踩风火轮，正要追杀被墨麒麟救走的闻仲。他们正朝山谷外的幽林逃去。
“不是要谢罪？你跑什么？”
他看准时机，猛掷去腕间金镯，乾坤圈正要击中闻仲苍老的官袍身形，偏偏被那墨麒麟用角挡了一遭。
金镯血淋淋削掉墨麒麟半块断角。神兽的眼角落下泪水。
“呜——”哪吒听见神兽痛苦的哀鸣。那畜生的痛感强烈到连通着满山震动，无数树的树叶簌簌掉落。
他踩着风火轮紧跟其后，金镯收回腕间，完好的手抓住断角。少年恶劣地勾起笑，放出红绫，“落水狗！人见人打”
红绫正要缠上墨麒麟时，突然被猛地震落。
一道横飞而来的铁剑伴着破空声，刺穿了他的红绫。
“还有帮手？”
好快的身法，他竟看不清来人具体模样。
只闪过那剑客穿着截教的□□袍身影。
等他回神，原地已没有人迹。
*
西岐在举行庆功宴。
其实这帮人只是在找个理由喝酒吃肉。
营地上士兵们捧着碗大快朵颐，
放眼望去，那些无数个大小帐篷里都灯火通明。
姬发最是善于做这些收买人心的事。
和他老子一样。
哪吒看着主帐里那个玉冠白袍的青年正步履徐徐走过来要向他敬酒。
他素来不喜这些应酬，却还是接了酒。
仰头一口饮尽。
有什么用？反正莲花身尝不出酒味。
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
“先锋官真是少年英豪！”
“有此良将，是我西岐大幸！”
他沉默着，听那来自各路人马一句接着一句的夸捧。
他低眉敛目，对这些话一言不发。
旁人瞧着，只觉得他虽不居功倨傲，但也忒不懂人情世故，连个应声也不会。闹得夸他的那些人像是在唱一出独角戏。
那些人没了兴致。
又换了话题，从姬发少主的英明，到姜丞相的求贤若渴，西岐近年的风调雨顺欣欣向荣。
还不忘拉踩殷商如今的局势，什么比干死了，如此忠臣落到这般下场，那纣王日后必遭天谴。
有人说着说着还开始抹泪，似乎是殷商的旧臣，应该是认识比干。
大概真的是醉酒见人心。
酒过三旬。
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开始醉后高歌。
他醉得散乱着头发，官帽放在一旁。
醉醺醺捧着酒碗。
嘴里还胡言乱语着什么。
一步一步走向席间。
众人惊异地看着他，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醉汉竟摔了酒碗，红着眼拔了一个士兵的配剑击面前的大酒坛高歌：
“玄鸟坠兮！有狼子——”
“有狼子兮！视眈眈——”
“视眈眈兮！焚我稷——”
首座的玉冠公子似乎兴致正好，盯着那醉汉。
听他继续唱。
“焚我稷兮！哭旧朝——”，
“ 忠臣死兮！生蒌蒿——”
“生蒌蒿兮！歧山消——”
营帐陡然死寂，连晃动的篝火似乎都凝住了
方才抹泪的殷商旧臣喉头哽咽，碗中肉汤映出苍白脸色。
姬发的玉冠在阴影中轻晃，青年公子凝眸不语。
哪吒垂眸转动空酒盏，嗤笑出声。
要有一出好戏看了。
雷震子拍案而起，率先替他异父母的好哥哥骂道，“小爷真是受不了你这酸儒！借酒发疯唱甚丧气歌！究竟是谁焚谁的社稷？你说，你在哭哪家的旧朝？”
风雷翅往地上一拍，猛地震碎那醉汉面前的酒坛。
姬发终于站起身，眉头紧皱，用眼神拦住雷震子。“吾弟，休要无礼！”
又走到众人面前，脸色悲戚，“诸君既思故国，我姬发岂是不晓大义冷酷无情的小人，明日便送各位回朝歌尽忠就是。"
走下王座的青年似乎悲从中来，泪眼婆娑望着在坐诸人。踉跄后退半步，“各位都是先王故部，当年投奔西岐，立下汗马功劳。”
骤然拔剑割下袍角，布帛撕裂声刺耳，
“是我姬发无德！留不住诸位良才！此乃西岐之痛啊！”
哎，好一出泪眼送忠臣的戏。
诸人都惶恐不安站起来，几个被点到的老臣连连说不敢，踉跄着身子跪下去，老泪纵横直呼“少主，臣生是西岐人，死是西岐鬼！”大表忠心、斑白头颅叩地有声，有的在哭“先王，您走得好早！”，有跪的就要有扶的，姬发流着泪把老臣们扶起来，君臣哭成一片。
青年少主虽扶起了老臣下，却依然悲痛地望着那醉汉。“孟稷，你心里有怨，怎么平时不说偏要今夜借酒浇愁呢？”
那醉汉早已酒醒，此刻身子抖得像筛糠，眼睛却泛着血丝。
他乱发披散着红着眼，以手指天。
“臣非怨西岐，臣非怨少主，臣非怨诸位，稷是恨这天下再无剖心明志之堂！”
他句句不怨，可字字皆泣血鸣怨。殷商的旧臣，真的甘心做西岐马前卒么？
说罢，竟从衣袖里掏出一柄森寒利刃，要效仿比干剥心。
"文贞公以七窍玲珑心照八百年殷商基业，臣今日效此剜心术——" 突然翻转刀刃刺向心脏，"好叫诸君看清，到底是谁狼子野心，要坏成汤社稷。"
姬发冷笑，“孟公的忠义，就是要让发青史垂名，比肩夏桀商纣！好啊好！好个忠臣！”
要是今日真让他效仿比干剥心死在西岐，姬发这个少主明日就会被人戳脊梁骨，安能稳守西岐？只怕史书都要留下骂名。
无他，世人最爱看恶徒悔罪，圣人堕落的戏码。
姬发缓缓解开玉冠，任长发披散，白袍如丧服，缓缓走向孟稷，泪中带笑"孟大夫日日怀揣利刃与我同席，可怜发竟不知。"
突然握住对方持匕首的手转而刺向自己心口，"不若剖开发的心看看，明明是那商王无道闹得天下不宁，我西岐困守一方流血千里还要怎么自证心肝？"
“少主不可！”
满满当当跪了一地。
最后自然是被旁边的杨戬和雷震子拦下了。凡人青年的身手怎么可能快得过在座几位仙家子弟。
无妨，这场忠义宴总算唱完了。
青年君王的威慑和仁善大义。
旧臣们拜伏倒地的忠心耿耿。
新臣们激进护主的尖锐爪牙。
至于活在殷商旧梦里不醒的孟稷，第二天就被遣送去殷商帝都了。求仁得仁。被殷商守城的卫兵一箭射死于马上。
*
断臂未愈的红衣少年郎跷着腿坐在城池上。
夕阳褪尽残红，风高气爽。
“杨二郎？”
城池下的青绸道袍贵公子闻声抬头，几步便踏风而上，也坐在了城池边上。白色细犬乖顺地倚在他身旁。
城墙上的风景很好，能看见远处连绵的山和云。
青绸贵公子叹笑道，“哪吒，你如今真是变了”
他想起来初见这少年的时候，颇为怀念地开口，
“你以前最讨厌那套假样式，还记得昔日玉虚宫法会，仙长还在法坛上头慢吞吞讲话呢，你倒好，拉着你家师妹就大摇大摆往外走，还大放厥词，说——‘师叔啊，后山莲子熟了，你莫浪费时间，我不爱听你那套道理，咱就互不耽误了。’”
青绸贵公子还装模作样地学起当年的少年郎敷衍的腔调，还甩了甩手，行了个稀烂的礼。
“哎，说真的，你不知道我们当年那帮人多佩服你，能把慈航师叔气成那样，还能走得干干净净。”
红衣美少年斜睨他一眼，戳穿他道：“我记得，那时候你就混到执刑大师兄了，牵着白狗说要来教训我，亏得我师妹卦术灵通，一次没让你找着。”
杨戬一张厚脸皮面色不改，甚至颇为从容，“执刑大师兄不好当，我也是奉了师命行事，你可莫揭我老底。”
他又笑着摇头，当年曾困扰过的事情如今拿来玩笑。
“我说呢，当年带着执刑弟子满山找你俩也没找着，原来是有高人在侧啊。那时候实在不甘心，还累得我们一帮人三天三夜没睡过好觉。”
说起从前的人，哪吒便不作声了，眼神柔和。他遥遥看着乾元山的方向，西岐是看不到乾元山的，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是他就是知道乾元山在哪个方向。
“哎呀！”
他忽然听见杨戬惊呼。
“你这断臂怎么回事？闻仲伤的？”
杨戬注意到少年郎空空荡荡的袖口，急得站了起身。
哪吒却看也不看断臂，随意得好似不是自己之身，漠然道“我自己砍的，诱敌之计罢了。再过几个月便长出来了，无甚可说的。”
杨戬习惯了他这幅性子，笑骂道：
“你的肉身，你自己都不心疼！”
“我有时候真好奇。天底下还有值得你三太子多看一眼的东西么？”杨戬叫起了哪吒凡间的浑称。
杨戬摇摇头，叹道：
“你如今这幅模样，怪不得太乙师叔要头疼，师叔昨日便回乾元山了，你也不去相送——师叔为了你，可给西岐留了一份大礼。”
哪吒抿着唇，一点反应也没有。淡淡说了一句，“修仙之人，何必对人对物执迷呢？“
绿绸公子气坏了，抱起白狗就走，“你最好是不执迷！走走走啸天，咱们也不碍三太子的眼了。”
走到半路又回头，隔着城墙，对着红衣少年大喊：
“哪吒！你如今这幅模样！她见了还能认得出来么！兵营里的士兵都说——我们这个先锋官啊，怎么半分人样也没有！”
哪吒在帐篷内听见百兽的嚎鸣。
虎啸狼嚎，逼山碎石。
走出来，四处是举着火把驱兽的慌乱士兵。
“先锋官大人！是闻仲！闻仲来了！”一个眼熟的士兵惊慌地向他报着军情。那士兵像看着主心骨一样看着他。
不怪他们，闻仲阐教仙家出身，曾破过西岐几次营地，横尸遍野，死伤无数。
怕死，人之常情。
他冷漠地踩着风火轮腾空，看着营地百里外叫阵的那人。
他看清了百兽前头的那人，一身玄色太师官袍，戴着十二串玉珠的冠冕，高坐在墨麒麟背上，手紧握着缰绳。
那人是闻仲。［1］
一个修仙的人，却永远都只穿着他的那身官袍。
他像只鬣狗，恶意满满地盯着西岐这块叛土。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王朝的人。
他曾为他的君王开疆拓土，是这个王朝最坚厚的利剑。
红衣少年单枪匹马便去迎敌，风火轮把众人甩在身后的夜色里，临了时还听见才出帐篷的杨戬在身后喊他。
这位西岐的先锋官，总是一马当先地孤身迎敌。
营地百里外的山谷上。适合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老匹夫，又穿着寿衣出来打仗？”
哪吒无视闻仲这次带来的碧游宫百兽，笑吟吟地骂道，一个金镯便向他身后群兽打去。
老熟人了。连骂腔都不变。
闻仲嗅到风里混着熟悉的破莲花味。
“又是你这小儿！”
他看见哪吒有些忌惮。闻仲之前见这少年，还动过惜才的心思，奈何好话歹话说遍，一心招安，少年都心若磐石。
“老夫是真心爱才，奈何今夜要斩你于此地。”
闻仲并非像西岐百姓谣言说的那样长得一副凶恶罗刹模样，相反，他方面厚唇，甚至有几分忠善相。
忠么，只忠于他的王。
善么，也只是对他捍卫的殷商江山而言。
不忍杀他？这话闻仲这老东西次次都会在阵前说。可仍又会有下一次说的机会。
“老匹夫，休说废话。”
哪吒正皱着眉细细地擦着回到他手里的乾坤圈。上面被溅到了妖兽的血。
暮色里的山谷有几分瘆人的意味，寒风衰草。
此刻闻仲天眼已开，百兽听他诏令。
百兽嚎叫声遍野，来势汹汹。
莲花身虽不死不坏，可若受伤了再重长出来也要费时。
闻仲正是算准了这个。
“一年前鹿台夜宴，我用三十六个卦师性命换你生辰八字。可惜啊——”闻仲叹笑道
“谁知这般惊才绝艳的命格，竟算出个早夭相！”
“你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你那太乙师父真是好手段！”他的天眼在哪吒身上审视了一圈。毫无所获。
“听闻你这莲花身不死，可若我今夜割了你这头颅带走，你师父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了你。”闻仲手持双鞭，作势打来。
红衣少年恹恹地抿唇，似是真心疑惑，“你在截教这么多年，竟没人让你修闭口禅么？”
墨麒麟朝他怒吼，那畜生舌下晶莹的涎水险些甩到他脸上。少年嫌恶地扫了一眼墨麒麟。
今日闻仲率碧游宫百兽强袭，是有些棘手。
他索性化作三头六臂法身。
法身六臂齐振，无数金镯朝兽潮打过去，肉眼只见一片金色幻影。
随着金镯掷出，无数灵兽哀嚎着倒下。
兽群开始慌乱，群兽呜咽着。
甚至有了后退之势，闻仲的墨麒麟一口咬死了最先露出怯相的虎妖。
百兽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可闻仲，真的毫无准备吗？
“好轻狂的小辈。”
闻仲拿出了一个破烂的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
他身后的百兽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章法，围堵住了哪吒的退路。
不好！
哪吒发现方才尚且平静正常的兽群一下子都发了狂，被墨麒麟咬死的虎妖突然又活了过来，眼睛猩红盯着哪吒。
“是招魂铃？”
哪吒冷笑。闻仲那厮果然是面善心黑。
“闻仲，你的心肠可比我想的毒多了，今夜跟你出来的这些兽妖没一个能活。好好的碧游宫灵兽，偏偏被你拿来送死。”
闻仲漠然地回头扫视群兽，念咒速度愈发加快。
“能为大王战死，是它们的福分。”
只见失了魂的百兽都发了狂似的朝哪吒奔来。山崩地裂，哪吒的法相险些维持不住。
墨麒麟趁机吐出一团青黑的火，哪吒下意识用手臂挡了一下，手臂上的皮肉登时就被九幽火所伤。
三头六臂少年猛地无数个金镯打过去，啐骂道，“好凶的狗！本为神通，奈何做狗？”
“老匹夫，你在这里为你家大王卖命，你猜他能记你几分好？听说比干昨日被掏心而死，你呢？你这只殷商家犬，你家大王几时要掏你的心？”
老熟人，所以知道什么话最诛心。
闻仲大怒，脸上爆出青筋。冠冕上的十二串玉珠跟着四晃。
他怒容满面地持鞭杀来，“我闻仲今日必为大王诛你！”
另一只手摇铃的速度加快，刚被哪吒杀死一圈的百兽尸骸又晃晃荡荡起身，汹涌的兽潮席卷复来。
三头六臂法相中间的少年闭上眼睛，他闻到了兽魂被燃烧的臭味。腥臭无比。
“真是可怜，替你死还不够，还要被你炼魂。”
“闻太师，你有这副阴毒心肠，也难怪能当上那狗纣王的太师。”
山谷里堆满了兽类的尸骨。
每每杀尽，又有新复生的兽类尸骸迎上来。
不知多少轮这样耗尽，哪怕是三头六臂身，总会力有不怠。
几乎是下一瞬间，在无数个被金镯击中的妖兽幻影里，哪吒还是不小心被身后某个幽冥尸魂中伤，手臂变成青黑。
“天助仲也！”
闻仲面色骤然一喜。
纵然你是不死不败的莲花身，如今已坏一臂，今夜也难善了。
索性，他完全催动了招魂铃，百兽神魂被更猛烈地燃烧着。
物极必反这个道理闻仲未必不懂，只是他轻敌了。
“闻太师，你这么急着替你家大王杀我，可惜却要替他赔命了。”
仿佛陷入困局的少年郎突然展颜大笑。
闻仲方才所为正合他意！
他笑着地斩去被幽冥火烧伤的一臂，无知无觉般漠然。
断臂处爆出莲花。
而被斩落的左臂散作万千莲瓣。
莲花触地生长，净化了方圆百里的尸气。新生出的莲花清香气一洗污浊的兽魂尸臭。
而方才已快被燃烧殆尽的兽魂无力支撑，枯萎的百兽尸骸最后化作山谷里焦黑的土。
闻仲那张方面阔脸惊怒交加，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面色灰败。
“你小小年纪竟有这份本事！是老夫技不如人。”
望着殷商帝都的方向长叹道：
“大王！仲今日不能为你除去此害！是仲之罪！”
“那你替你家大王以死谢罪吧”少年郎善解人意。
三头六臂的法相也因断臂自破，他又恢复了本相。只是断臂处尚且没长好，空空荡荡。
少年活动完身体筋骨。
便脚踩风火轮，正要追杀被墨麒麟救走的闻仲。他们正朝山谷外的幽林逃去。
“不是要谢罪？你跑什么？”
他看准时机，猛掷去腕间金镯，乾坤圈正要击中闻仲苍老的官袍身形，偏偏被那墨麒麟用角挡了一遭。
金镯血淋淋削掉墨麒麟半块断角。神兽的眼角落下泪水。
“呜——”哪吒听见神兽痛苦的哀鸣。那畜生的痛感强烈到连通着满山震动，无数树的树叶簌簌掉落。
他踩着风火轮紧跟其后，金镯收回腕间，完好的手抓住断角。少年恶劣地勾起笑，放出红绫，“落水狗！人见人打”
红绫正要缠上墨麒麟时，突然被猛地震落。
一道横飞而来的铁剑伴着破空声，刺穿了他的红绫。
“还有帮手？”
好快的身法，他竟看不清来人具体模样。
只闪过那剑客穿着截教的□□袍身影。
等他回神，原地已没有人迹。
*
西岐在举行庆功宴。
其实这帮人只是在找个理由喝酒吃肉。
营地上士兵们捧着碗大快朵颐，
放眼望去，那些无数个大小帐篷里都灯火通明。
姬发最是善于做这些收买人心的事。
和他老子一样。
哪吒看着主帐里那个玉冠白袍的青年正步履徐徐走过来要向他敬酒。
他素来不喜这些应酬，却还是接了酒。
仰头一口饮尽。
有什么用？反正莲花身尝不出酒味。
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
“先锋官真是少年英豪！”
“有此良将，是我西岐大幸！”
他沉默着，听那来自各路人马一句接着一句的夸捧。
他低眉敛目，对这些话一言不发。
旁人瞧着，只觉得他虽不居功倨傲，但也忒不懂人情世故，连个应声也不会。闹得夸他的那些人像是在唱一出独角戏。
那些人没了兴致。
又换了话题，从姬发少主的英明，到姜丞相的求贤若渴，西岐近年的风调雨顺欣欣向荣。
还不忘拉踩殷商如今的局势，什么比干死了，如此忠臣落到这般下场，那纣王日后必遭天谴。
有人说着说着还开始抹泪，似乎是殷商的旧臣，应该是认识比干。
大概真的是醉酒见人心。
酒过三旬。
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开始醉后高歌。
他醉得散乱着头发，官帽放在一旁。
醉醺醺捧着酒碗。
嘴里还胡言乱语着什么。
一步一步走向席间。
众人惊异地看着他，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醉汉竟摔了酒碗，红着眼拔了一个士兵的配剑击面前的大酒坛高歌：
“玄鸟坠兮！有狼子——”
“有狼子兮！视眈眈——”
“视眈眈兮！焚我稷——”
首座的玉冠公子似乎兴致正好，盯着那醉汉。
听他继续唱。
“焚我稷兮！哭旧朝——”，
“ 忠臣死兮！生蒌蒿——”
“生蒌蒿兮！歧山消——”
营帐陡然死寂，连晃动的篝火似乎都凝住了
方才抹泪的殷商旧臣喉头哽咽，碗中肉汤映出苍白脸色。
姬发的玉冠在阴影中轻晃，青年公子凝眸不语。
哪吒垂眸转动空酒盏，嗤笑出声。
要有一出好戏看了。
雷震子拍案而起，率先替他异父母的好哥哥骂道，“小爷真是受不了你这酸儒！借酒发疯唱甚丧气歌！究竟是谁焚谁的社稷？你说，你在哭哪家的旧朝？”
风雷翅往地上一拍，猛地震碎那醉汉面前的酒坛。
姬发终于站起身，眉头紧皱，用眼神拦住雷震子。“吾弟，休要无礼！”
又走到众人面前，脸色悲戚，“诸君既思故国，我姬发岂是不晓大义冷酷无情的小人，明日便送各位回朝歌尽忠就是。"
走下王座的青年似乎悲从中来，泪眼婆娑望着在坐诸人。踉跄后退半步，“各位都是先王故部，当年投奔西岐，立下汗马功劳。”
骤然拔剑割下袍角，布帛撕裂声刺耳，
“是我姬发无德！留不住诸位良才！此乃西岐之痛啊！”
哎，好一出泪眼送忠臣的戏。
诸人都惶恐不安站起来，几个被点到的老臣连连说不敢，踉跄着身子跪下去，老泪纵横直呼“少主，臣生是西岐人，死是西岐鬼！”大表忠心、斑白头颅叩地有声，有的在哭“先王，您走得好早！”，有跪的就要有扶的，姬发流着泪把老臣们扶起来，君臣哭成一片。
青年少主虽扶起了老臣下，却依然悲痛地望着那醉汉。“孟稷，你心里有怨，怎么平时不说偏要今夜借酒浇愁呢？”
那醉汉早已酒醒，此刻身子抖得像筛糠，眼睛却泛着血丝。
他乱发披散着红着眼，以手指天。
“臣非怨西岐，臣非怨少主，臣非怨诸位，稷是恨这天下再无剖心明志之堂！”
他句句不怨，可字字皆泣血鸣怨。殷商的旧臣，真的甘心做西岐马前卒么？
说罢，竟从衣袖里掏出一柄森寒利刃，要效仿比干剥心。
"文贞公以七窍玲珑心照八百年殷商基业，臣今日效此剜心术——" 突然翻转刀刃刺向心脏，"好叫诸君看清，到底是谁狼子野心，要坏成汤社稷。"
姬发冷笑，“孟公的忠义，就是要让发青史垂名，比肩夏桀商纣！好啊好！好个忠臣！”
要是今日真让他效仿比干剥心死在西岐，姬发这个少主明日就会被人戳脊梁骨，安能稳守西岐？只怕史书都要留下骂名。
无他，世人最爱看恶徒悔罪，圣人堕落的戏码。
姬发缓缓解开玉冠，任长发披散，白袍如丧服，缓缓走向孟稷，泪中带笑"孟大夫日日怀揣利刃与我同席，可怜发竟不知。"
突然握住对方持匕首的手转而刺向自己心口，"不若剖开发的心看看，明明是那商王无道闹得天下不宁，我西岐困守一方流血千里还要怎么自证心肝？"
“少主不可！”
满满当当跪了一地。
最后自然是被旁边的杨戬和雷震子拦下了。凡人青年的身手怎么可能快得过在座几位仙家子弟。
无妨，这场忠义宴总算唱完了。
青年君王的威慑和仁善大义。
旧臣们拜伏倒地的忠心耿耿。
新臣们激进护主的尖锐爪牙。
至于活在殷商旧梦里不醒的孟稷，第二天就被遣送去殷商帝都了。求仁得仁。被殷商守城的卫兵一箭射死于马上。
*
断臂未愈的红衣少年郎跷着腿坐在城池上。
夕阳褪尽残红，风高气爽。
“杨二郎？”
城池下的青绸道袍贵公子闻声抬头，几步便踏风而上，也坐在了城池边上。白色细犬乖顺地倚在他身旁。
城墙上的风景很好，能看见远处连绵的山和云。
青绸贵公子叹笑道，“哪吒，你如今真是变了”
他想起来初见这少年的时候，颇为怀念地开口，
“你以前最讨厌那套假样式，还记得昔日玉虚宫法会，仙长还在法坛上头慢吞吞讲话呢，你倒好，拉着你家师妹就大摇大摆往外走，还大放厥词，说——‘师叔啊，后山莲子熟了，你莫浪费时间，我不爱听你那套道理，咱就互不耽误了。’”
青绸贵公子还装模作样地学起当年的少年郎敷衍的腔调，还甩了甩手，行了个稀烂的礼。
“哎，说真的，你不知道我们当年那帮人多佩服你，能把慈航师叔气成那样，还能走得干干净净。”
红衣美少年斜睨他一眼，戳穿他道：“我记得，那时候你就混到执刑大师兄了，牵着白狗说要来教训我，亏得我师妹卦术灵通，一次没让你找着。”
杨戬一张厚脸皮面色不改，甚至颇为从容，“执刑大师兄不好当，我也是奉了师命行事，你可莫揭我老底。”
他又笑着摇头，当年曾困扰过的事情如今拿来玩笑。
“我说呢，当年带着执刑弟子满山找你俩也没找着，原来是有高人在侧啊。那时候实在不甘心，还累得我们一帮人三天三夜没睡过好觉。”
说起从前的人，哪吒便不作声了，眼神柔和。他遥遥看着乾元山的方向，西岐是看不到乾元山的，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是他就是知道乾元山在哪个方向。
“哎呀！”
他忽然听见杨戬惊呼。
“你这断臂怎么回事？闻仲伤的？”
杨戬注意到少年郎空空荡荡的袖口，急得站了起身。
哪吒却看也不看断臂，随意得好似不是自己之身，漠然道“我自己砍的，诱敌之计罢了。再过几个月便长出来了，无甚可说的。”
杨戬习惯了他这幅性子，笑骂道：
“你的肉身，你自己都不心疼！”
“我有时候真好奇。天底下还有值得你三太子多看一眼的东西么？”杨戬叫起了哪吒凡间的浑称。
杨戬摇摇头，叹道：
“你如今这幅模样，怪不得太乙师叔要头疼，师叔昨日便回乾元山了，你也不去相送——师叔为了你，可给西岐留了一份大礼。”
哪吒抿着唇，一点反应也没有。淡淡说了一句，“修仙之人，何必对人对物执迷呢？“
绿绸公子气坏了，抱起白狗就走，“你最好是不执迷！走走走啸天，咱们也不碍三太子的眼了。”
走到半路又回头，隔着城墙，对着红衣少年大喊：
“哪吒！你如今这幅模样！她见了还能认得出来么！兵营里的士兵都说——我们这个先锋官啊，怎么半分人样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