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外施粥的粥棚旁支起了一个算命摊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反正人们注意到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了,竟是谁也说不上具体的日子。

    摊主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

    她卦摊没生意时,就日日去粥棚领粮。

    卦摊大抵是故意摆在人家“义粥”旁边的。

    别人也不好意思赶她。

    “诚心算卦无需生辰八字,女子姻缘代砍恶缘,科考押题十文一科,母猪产胎一胎保八”

    用蝇头小字写了一副很是与众不同的卦幡。

    有好事者问她,字写这么小怎么做生意?

    小娘子答,能看见字的人才是缘分。

    有备考的学子走投无路悄悄问她,押题全准吗?

    小娘子眯眼笑道,要是全准她这个时候就该在牢房蹲着号子了。

    生意却奇异般不错,还真有老妪抱着八只白嫩的生猪仔来找她。

    有卦摊同行看不惯她,当面攻歼说这种没有生辰八字的算法就是纯骗子。

    她只是摆出三个铜钱,那仨铜钱便活了般乱转,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碰在一起又散开,成了一个奇异的卦面。

    她煞有介事地盯着铜钱,然后抬脸笑道“您啊您,五岁跟着一个老乞丐学卦骗人,八岁偷老乞丐的买药钱间接害死老乞丐,十五岁算假卦骗过一个寡妇私房钱,如今四十岁,终于粗通卦术方方入了门,可喜可贺。”

    这类剥皮扒骨之言,对那张玲珑小嘴而言是轻而易举张口就来。

    这利嘴吓退了不少来人。

    有人想找地头蛇治她

    而见过她的人,竟又无一人能说得清她的模样。

    都只记得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

    *

    卦摊不远处的客栈内被人上了隐咒。

    一个焦黑的“截”字印在门上

    非截教弟子便找不到这里的门。

    “师姐饶命!”

    一个尖嘴猴腮的道袍男人身子发颤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快磕破了。

    小娘子笑眯眯看着他,“你惯会做戏,这回落到我手里我饶你,下回你可不饶我。”

    “师姐!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放我一条烂命,我以后离您远远的,您走东我必走西,您走水路我三年不敢拜龙王。”那男人畏惧地跪在地上,油嘴滑舌的话说得诚心诚意。

    小娘子却皱起蛾眉,细细数来罪行,“你弄错了一件事,不是我不想饶你,你一月前因小事纠缠无故杀害了凡人一家五口,他们当时必定也向你求饶了吧,你饶他们了吗?如今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这是你自己的因果。”

    那道袍男人见她不留情面,趁她不注意转身便意欲逃跑,人才刚瞬影到客栈门口处。

    “哎,逃命的本身都练不快,看来你在山上也未用心学艺。”

    话音未落,男人便被一枚横飞而来的铜钱击穿额心,瞳孔瞪大似是不敢置信,身体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将死未死。

    他痛苦地趴在地上,手脚快要褪成长毛的四肢,“师、姐…为什么…我们…才是…同门”他声音破碎,似有不甘。

    “堂堂截教,昔日万仙来朝。如今就是你这样的人多了,才坏了名声。”少女冷声叹说道。

    望着地上那双茫然痛苦的眼睛,如第一次给新弟子讲授课业一般耐心,

    “你进的是截教,不是妖道。截教的‘截’本是‘截取一段生机’之意,可你偏偏断了旁人的生机。

    见那猴的生机越发弱,她俯身下来对他轻语:

    你修的是仙,我教‘有教无类’的教令也不是让你无法无天滥杀无辜横行人间。”

    长毛四肢完全长出的猴子,“师、姐…我…受教…了”他的声带里发出奇怪的嗓音。下一秒,兽瞳逐渐涣散,如刚出世一般懵懂,轻轻一眨便永久地闭上。

    小娘子默了一瞬,静静把猴尸收检好,取下他身上的截教玉勾,猴魂入玉勾,她握着玉勾听见一声魂灯熄灭时若有若无的啜泣,截教弟子黑榜上从此又少了一个名字。

    来西岐的事做完了。

    ——她已逗留了数日,或许该走了。

    她从不后悔清理黑榜上的名字,有许多人恨透了她,或许哪日就要因此而死。

    她清理着截教在人间的恶因恶果,总有一日要被自己的因果反噬。

    绿裙少女回望了一眼猴尸,用极轻盈的语气轻言道:

    “若有轮回,下一世,就来找我寻仇吧。”

    她抬脚跨出客栈。

    还未跨出客栈们。

    “嘶啦—”绿色的裙摆便被一柄铁剑勾住。

    她冷眼打量着门外的剑客。

    *

    那是一柄无名铁剑。

    剑身寒芒冷冽,不知沾了多少条命

    少年抱着剑,落拓不羁

    一身截教□□袍穿得松松垮垮,毫无一点修仙人的样子,倒像个混迹人间的剑客。

    他就是骂名杀名在外的“三姓叛徒”,如今的截教新代弟子中的名人。

    ——纣王弃子,阐教叛徒,截教新骄

    ——殷郊是也。[1]

    绣着银蝶的绿纱裙摆被剑尖勾破了。

    刚清理完门户的少女皱着眉头,神色愠恼

    “殷郊,又是你。”

    “你究竟要做什么?”

    剑客抱臂看着她,

    “啧,截教小师姐,好大的威风。”

    “你今日又杀了一个同门?”

    他剑尖一转,指了指屋内未凉的猴尸,不言而喻。

    绿裙小娘子眨眼一笑,轻狡又天真地问:

    “是啊,不知你可愿成为我今日除去的第二个同门?”

    殷郊大笑,“小师姐,你这般残害同门,不怕回去遭报应吗?听说教内金灵圣母如今指了名要抽你的魂。”

    说罢,竟是一柄剑拦在她身前不让她走。

    “殷郊,你这个阐教叛徒,家事未清,到底来管我做甚?”

    她掌心铜钱微硌,还是忍住了杀心,恼怒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剑。

    听到这个称谓,殷郊嘴角的笑意淡了一瞬。

    “小师姐,五十步就莫笑一百步了。”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绿裙少女眉头皱起来,冷声笑道

    “怎么,你又要说你那套曾在阐教见过我的鬼话了么?看来是癔症没治好,怎么不叫丹房的人多给你几颗清心丹再下山。”

    少女抿着唇,是动怒了。

    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

    素手甩出铜钱,速度快得只能看见一条金线的痕迹,擦着殷郊的脖颈而来。

    殷郊按照本能下意识闪身,才躲过了一劫。

    他的笑意收敛了,“今日不是来与你决斗的,我是替你师父传话,你爱听不听。”

    绿裙少女收回落出去的铜钱,忍住火气,唇角慢慢绽起一个带梨涡的甜笑。

    “殷郊哥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故意等到现在才说,实在不能怪我起杀心。”

    教内为了彰显同门之间情意深重,喜欢以兄弟姐妹相称。如赵公明和三霄娘娘。[2]

    不过这种情况显然不适用在她和殷郊身上。

    殷郊嗤笑,把拦在她身前的剑收了。

    “你师父说———‘既然来了西岐抓同门,抓完同门就顺路留下吧,别急着回山。’”

    绿裙少女缓缓眨眼,不解道,“师父让我留西岐?他真这么说?”

    殷郊明白她的不解。却不予解释。

    阐截两教如今虽然不少人参与了商周之战,但也有不少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譬如这位一心想要清洗同门的小师姐,拿着执法堂的玄铁令,这几年各路围剿黑榜上的作恶同门,哪有空关注战事。

    少女慢悠悠叹了一口气。

    “连我都要留在西岐,看来截教真要卷进去了。

    少女抬眸看了看殷郊,怒气消了,突然生了良心一般,定定地看着他说:

    “哎,殷郊,你和我不一样,你身在局中,不管最后赢家是谁,你,于殷商是失势的嫡系,于西岐是阐教的叛徒…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懂”

    她作为他的同门小师姐,真心实意地奉劝道:

    “眼下你最能活命的路,就是像现在这样,千万不要搅和进去任何一方,安安稳稳地抓牢你截教弟子玉勾,谁也动不了你。”

    殷郊却低垂着头,手里把玩着剑穗,漫不经心地玩笑道,

    “见鬼,你乍对我说番好心话我可真不习惯,小师姐,你管好你自己就成,我么…”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地笑道

    “命贱之人死不了。”

    *

    绿裙的小娘子走了。

    剑客环视了一圈屋内,烛光幽幽晃荡。

    他也不管屋内的猴尸。

    施然就踏进屋,大咧咧坐在屋内唯一的木椅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外。

    果然门外开始下雨。嘀嘀嗒嗒。

    避雨倒是小事。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下。

    哪都行。

    剑客抱着剑,仰头把桌上的冷茶喝了。

    冷茶涩味太重,他刚才把把烂掉的茶叶也咽下去了。

    门仍敞开着。门外的雨愈发重了。

    偶有冰凉的雨点溅进来。甚至风大了些,雨点在在他的手背上炸开水花,他也不管。

    自顾自从袖口里拽出几把彩色的丝线,有红有绿。

    修长冷白的手指绕着彩丝,有种奇诡的艳丽。

    拿惯剑的手慢悠悠编着穗子,

    这是剑客近年才有的习惯,

    他编了好些穗子,

    杀完人会编一个,骗完人也会编一个。

    对她呢,他不知道算不算骗她

    他骗惯了人,有时候也摸不清楚自己的话是真是假。

    但老实说,某些话上,殷郊不算骗她。

    他还真的曾在阐教见过她。

    是某一年玉虚宫法会。

    阐教新辈弟子齐聚昆仑山。

    他那时候的师父是广成子。广成子不喜言笑,他只得老老实实侍站在一旁。

    眼睛无聊地盯着新进殿的那群人。

    乌乌泱泱的一大群穿着阐教弟子道袍的人涌进来,每年这几日都是玉虚宫展现自己“桃李满天下”的时候。

    阐教的人喜白,而在那一大群穿白色道袍的弟子中。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眉眼生动的绿裙少女。

    她那时正忙着给人算卦。周围围了不少人,看起来人缘颇好的样子。

    大概是说起了自己擅长的卦学,她正兴高采烈说着话呢,眉飞色舞的。

    他觑了一眼旁边闭目凝神的师父。

    头一次觉得枯燥乏味,脑子里面天人交战,他看见了杨戬,看见了龙吉公主,看见了黄天化,都是新一辈弟子里的名人。

    他仍然沉默着抱着剑,寡言少语站在那里,像一樽截教请回来的摆设。

    脑子里天人交战无人知晓,还没决出胜负呢,今日到底要不要从师父旁边溜走呢,心思野草般疯长。

    他突然看见那个绿裙少女被人拉走了。

    拉走她的人是个穿红衣带金镯的少年。特别张扬。他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

    “哪吒”

    舌尖抵住齿关,又堵在了喉间。

    不知道为什么,他轻轻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们看上去好生般配。

    回头看了看神色庄穆的师父,他突然不想去问她的名字了。

    愿意继续安静地在师父旁边做个木头人。

    她跨出殿门高高的门槛时,

    他的目光沉默地凝视着,

    她裙裾翩迭,步履轻盈如蝴蝶,轻轻一跨,绿蝴蝶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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