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

    正值孟秋时节,津西的天气很奇怪,白天炎热让人难忍,晚上气温骤然下降。今天预报说有雨,可见现在窗外却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节奏,但白云心里如同被乌云笼罩,郁闷得慌。

    房门外的吵闹声刚停歇,这才使她混乱的心得以平静。她见惯家里因为小事而这般争吵,却都是在为各自的错误辩解而不是解决问题。

    想想,争吵不知是多久开始的,可能是在她上初中,或是小学时,甚至更早。察觉不到也许是背着她吵。

    目前,父母破裂的关系似乎已经到了无法修复的程度,至今还没分崩离析许是因为她。

    白云合上书本,摘掉眼镜走出去。两人垮着的脸在见到她那瞬间舒缓起来,样似都没料到这个点她会在家。

    刘秀瞧见,语气变缓:“云云你在家啊。”

    白云走过去,换上鞋,应声“嗯”。

    答完,空气冷了下来。

    防止情绪蔓延,她又开口:“爸,我最近视力好像又下降了。”

    白伟松了口气,“爸过两天带你去换新的眼镜。”

    刘秀:“云云你要出去啊?”

    白云:“嗯。”

    每次听他们吵架,脑袋里都在嗡嗡作响,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令人郁闷。她想逃离,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发会儿呆。

    回忆起,他们上次吵架还是因为她考上津西市的重高——津大附中。刘秀不放心,执意在津西这边买房照顾,而白伟说要学会独立。两人又因意见不一,导火索再次被点燃。

    上学以来她一直是走读生,生活起居都是刘秀照顾,而白伟负责赚钱养家,本来可以无所事事,却能闹得一地鸡毛。

    如今搬来津西,依旧如此。

    一阵风吹过,孟秋的晚风难免让人觉得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收了收脖子,双手塞进卫衣兜里掏了掏,触到熟悉的质感,拿出一看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清点几番合着才十五块。

    趁现在或许可以买杯热茶暖暖。

    啪嗒——

    想法刚准备得到实施,易拉罐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脚边。抬眼望去,几名男生勾肩搭背朝她这边走来。模糊的视野勉强能从着装看出他们是初中生,准确点应该是班上比较闹腾的初中生。

    莫名的直觉告诉她,人不生地不熟时,趁现在赶紧离开。

    她刚来津西不久,对周遭一切都不算了解。距离她开学还有些天,平时也只是在小区里转,还没出来溜达过。今天一出来就碰到,多少有点霉运在身上。

    见那几人嚣张跋扈,朝着她在的方向喊道:“喂,别挡哥几个的路!”

    她往后看没什么人,确定说的是自己后,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虽然她只有一米六,但绝对不能是胆小鬼。

    为了壮胆,她清嗓子对他们喊道:“哪个学校的学生,敢冲撞老师。”

    方法挺管用。听闻,那几人明显有些泄气,便道歉:“不好意思啊老师,我们在开玩笑呢。”

    言罢,几人撒腿就跑,几米开外不见踪影。

    “呼~”

    刚呼出气,发现身旁多了个人正定定看着她,吓得往后退两步后才站住脚。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面部比例匀称。模糊之间见他皮肤白皙,整体看着带着一点清秀。

    她声音微微发颤:“你、你干嘛?”

    男生手里拿着刚被抚平的五块钱朝她递来,“你钱掉了。”

    她瞥一眼自己手上的钱,确实少了五块。接过钱,回答:“哦谢谢。”

    男生面色疑惑:“你真是老师?”

    一问,白云眉心微拢。脑子里掠过一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是身为南方人需谨记的。并且不用想,他肯定不信,谁会信一名老师身上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她没回应那句话,开口找理由搪塞过去,“刚刚谢谢你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仿如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好几米,根本顾不上还在原地的男生是什么表情。

    白云:“好险。”

    扭头往后看没见影,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平息。转身走进路边便利店里点杯热茶,在靠窗位置坐下。

    杯中热气腾起又渐渐变得稀薄,端起送至唇边,轻抿一口。暖意顺着喉咙传至全身。一杯热茶,一方静谧,郁闷一拍而散。

    她很久没这么放松了。这次搬来津西不知家里还会闹腾成什么样,或许等到各自都厌倦了现在的生活,都会走散。

    晚风温柔拂过玻璃窗外香樟树木显得摇摇欲坠,道路两旁昏黄路灯绵延。路边摆摊的老人家微佝身影,手里握着剪刀为老伴剪发修理。老伴脸上晕开一层红,画面很是温馨。

    看着老伴的脸,忽然想起很疼她的奶奶。但关于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再也不会更新。

    她又在想,假如奶奶还在,会不会现在的生活就没那么糟糕。

    茶杯见底。出店,白云走过去,顺势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脸上带笑:“爷爷,头发简单剪短多少钱?”

    老爷爷抬起脸看,五根粗短手指伸到她面前,语气平缓:“五块。”

    解开围布抖了抖,又说:“姑娘你想剪多短?”

    价钱出乎她的意料,在这样物价高的城市更难得赚钱,没想到还能碰上便宜的。从兜里掏出略微泛黄的五块钱递去,指了指剪发模板里的学生短发,“就照着这个剪,不过能不能稍微能盖住脖子?”

    “好嘞。”

    录取通知书附加的要求表上写有高中有严格的仪容仪表规定,她和家里沟通几次一直都在推迟,借这次她可以自己来就不用麻烦他们了,免得又在吵。

    老伴搬来椅子并示意她坐下,坐下围布刷拉两下给她系上。剪刀在耳边咔嚓咔嚓响,随之而来的是落在肩头一簇簇断发。一下两下,三四下,头发剪好。老伴拿着一面红色外围的镜子,镜子边上被摩挲出痕,看得出有些年头。用袖口轻轻擦拭后托着帮她照着。

    她不在意要剪多好看,只希望能和高中规定的匹配。看着,发梢齐肩且微微内扣,轻盈有利落。把两边头发别到耳后,露出耳朵,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满意吗?”老伴问。

    “嗯。”

    原路返回,在街尾转角处。

    白云抬眼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且有一个女人挽着钻进车牌号是本市的车辆。那车不是出租车,也不是自己家略显破旧的车。正当好奇,但没等她追上去车子就已经驰离。

    她愣了一下,几米之内还不至于看错,上车的人就是白伟。而白伟身边的女人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谁,答案唯一确定的是那人不是刘秀。

    她有预感,似乎不太妙。扭头匆忙跑回家,想一探究竟,究竟是不是所想的那样。

    家里没开灯,现状是空荡,昏暗的。抬手准备按下灯的开关时,听见客厅传来“吱吱”的震动声,白云走近一看。客厅玻璃桌上发亮的手机,一旁坐着低着头的刘秀。刘秀察觉,并没有直接看手机上发来的短信,而是黑屏后起身,直走去开灯。

    “咔哒”一声,屋里瞬间亮堂。她看清了刘秀脸上的表情。复杂里透着一丝决绝,样似在做某个决定。

    白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她就呆呆站在那,什么都没说。刘秀抬眼看了她一眼,低咳一声,语气无奈:“想吃什么,妈去买菜。”

    白云顿一下,回:“萝卜炖排骨就行。”

    刘秀接收信息,没多留也没观察她有哪些变化就走了。平常都会观察的刘秀,现在却一句不提。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间,她只好窝在沙发上,电视播放最喜欢的综艺,可却丝毫提不起兴致。摆弄手上的遥控器,眼神时不时飘向门边,心里不自觉担心害怕起来。不用想,就她出门的一会儿功夫,刘秀和白伟应该还吵了一下,以至于有了此时的状况。

    现在白伟不在家,刘秀的反应更加证实她刚刚看见的人就是白伟。

    一团乱的脑子突然冒出白伟出轨的念头,片刻又下意识摇了摇头。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将会是一件不可扭转结局的事。

    当然假的最好,至少不会担心后续的事。

    可是,是真的。就在白伟带她去换眼镜那天,女人的脸从模糊到清晰,事情从怀疑到确定。

    白云站在走廊上,目光来回穿梭,又时不时往围栏下瞟一眼在车里等着的女人。女人一头大波浪散落肩头,脸上妆容精致淡雅,一抹豆沙色口红彰显她的自信与成熟。气质压过年轻时的刘秀,现在比比更是不沾边。

    她收回目光,心思放回办公室里听得不太清的谈话。办公室里的话题围着度数展开,白伟说白云从小视力就不怎么行,这几年更严重。换了好几次眼镜,怀疑是之前的眼镜有问题,这次带来医院换就是想看能不能好些。

    医生看了看数据,问道:“你女儿度数很高啊,是遗传的吗?”

    白伟扶了扶眼镜,双手搓大腿,回答:“可能是,但我的视力一直都不怎么变。”

    医生:“这几年她度数下降很快,在家里是不是经常看手机或是一直看书没怎么放松眼睛?”

    白伟:“看手机倒不会,一般是看书。这闺女从小好学,空余时间喜欢看一些书。”

    医生在电脑上敲打几下,随后在单上签字,在白纸上写下几行字后递给白伟,“拿着这个去取一下药,药每天敷一次。还有平时让她多看点远处的树木,眼镜下周一来取。”

    白伟接过,“好的,那麻烦你了医生。”

    白伟出来,她立即收回在对着地面画圈的脚,站得端正看着白伟手上的单子,问:“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他先是愣着眼看手上的纸张,几秒后才回答:“暂时没什么大问题,平时多看点绿就好。”

    言罢,他把单子揉着揣进兜,抬手揉了揉发僵的脖颈,动作迟缓,说道:“眼镜下周一再来拿。我还有些事,你自己打车回去。”

    白伟交代完,步履匆匆直冲楼下,如此而已。下周一是她开学的日子,根本没能挤出时间来取,开学这事想必白伟已经抛掷脑后才会这样说。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楼下的新欢笑脸相迎,或许现在在他眼里有血缘关系的未必能和一个陌生人相提并论,她只好从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她倒是挺佩服白伟的,能在津西短时间内找到别的女人且是漂亮的属实有些手段。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准备抬脚离开之时,和正往外瞅的医生对上眼,医生再次叮嘱:“记得叫你爸去拿药,每日一敷。”

    大概医生瞧出白伟抠搜,特意再说一遍。她才想起刚刚白伟塞兜里的纸上写的应该是药的名字,回应医生的只有迟缓又沉重地点头。

    夜里,卧室漆黑一片,窗外的清冷月光勉强能从窗帘缝挤进来,在地上勾勒出模糊的光影。白云裹着被子,双眼直盯天花板,思绪如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窜。白天的事思来想去,家里只有刘秀被蒙在鼓里,心中顾虑如荆棘缠绕,纠结更是反复拉扯。

    她该怎么办,瞒下去吗?如果有一天,纸包不住火怎么办?白云就是很为难。可现在好像只有瞒下去,在外人看来这才像完整的家庭,她在新学校才不会被班上的同学知道她有个出轨的爸。

    瞒下去也许不是正确的做法,但走一步看一步是她唯一能做的。

    一夜思绪缠身,第二天起来状态明显不佳。刘秀叫买酱油的声音穿透她混沌的意识,只好拖着步子下楼。走进楼下小区的便利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碰到酱油瓶时,身后有人推了她一下,即刻呼吸变急促紊乱。身后的人似乎没注意她的状态,简单道了句“不好意思”后离开。

    她扶着货架缓气,忽然身边响起男生的声音:“你不舒服?”那人微微欠身,朝她伸出手。

    她微微一怔,眼前男生身着简约灰白色卫衣,多出的内侧衣角一边被随性塞进渐变色牛仔裤里,着装加称细碎刘海下白净的脸一时让她出了神。

    他手里还抓着一瓶包装是纯悦的矿泉水,瓶口没有打开痕迹,看样子应该也是来买东西的。

    她似乎见过他,回想起之前钱掉的事,好像就是他。未曾想,男生清晰的面孔更吸引她,脸颊不自觉爬上一抹绯红。

    未见应答,男生又问:“你没事吧?”

    回神,她答:“没,没事。”

    男生收回手,出声:“那就好。”

    白云快速拿起酱油瓶,面对陌生人她没想多停留,朝男生点头说道:“谢谢你。”在她快要消失在转角时,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你叫什么?”

    听闻,她身体一僵,手指下意识抓紧手上的东西。

    独自暗忖:这番套近乎,莫非是瞧上自己正值妙龄,卖了有好价钱。

    第一次问是不是老师,现在又是询问名字,那下次呢,会是什么?

    如此刨根问底,不是好事。打算拔腿开溜时,男生又补充道:“我叫陆承觉,我想我们会再见的。”

    她听见了,就是没理会,直走去付钱就离开。

    白云把酱油买回来才发现白伟不在,她往客厅看去也没见身影。似乎昨晚就没回来,转头之际就听见刘秀说:“买个酱油要这么久,上菜市场买去了?”说的语气有些冲。

    她连忙把酱油拿过去,小声问:“爸上班去了?”

    话声才落,刘秀像是被踩了雷点瞬间炸起,手里的锅铲“哐”一声甩在锅里,“上什么班!他能上什么班,他有为家里着想吗。最好给我死外边,永远别回来了!”

    “别在这碍我。”刘秀夺过酱油瓶。

    声音很大,灌入她耳中起了一小阵耳鸣。脑子胀得厉害,喉咙也像是卡住什么,就是刺痛。

    就一夜之间,刘秀对她态度判若两人。她没说话,直接走开。进房间关上门,离开刘秀视野。

    刘秀把气撒出来后态度又变软了,饭菜做好会柔声叫她吃饭,和她道歉。

    这几天反反复复这样,她停下来就会和白伟争吵。闹得邻居几次上门提醒,但只会收敛不会停止。就此,白伟不想待在家里,她也不想多管。

    几天来她一直在收拾心情,发呆时会猜陆承觉说的第三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会说还会再见。本该悬着的心应该落下的,却随着家里不停的争吵莫名起了顾虑。可从那次后,她再没见过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一星期后这件事也该告一段落,她接下来最主要的是把心思放在学业的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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