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当天，天空湛蓝，阳光格外灿烂。校园门口，人流如织，新生有家长带领，一一进到班级完成报道。报道时，刘秀给她勾选的是寄宿，这事先前没和她商量过。
她靠近刘秀，小声提醒：“妈这是寄宿。”
刘秀听见，没有改回外宿，反而坚定回答她：“我知道，你爸说的有道理，要学会独立。”
刘秀第一次允许她在内宿，不知是什么事让她甘为之破例。总之，她心里刺挠的预感甚是不妙。
报完名，选好宿舍，铺好床，一套流程下来白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刘秀一早也没怎么和她说话，只是顾着带她走流程。离开前简单和她交代几句，似乎现在很放心她住校的日子。
“在学校好好和同学相处。”
她这性子和别人起不了冲突，不过也只能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没？”刘秀翻了翻装袋子里的生活用品。
“没少，都有。”她答。
“那行，我走了。”刘秀拍了拍套被套不小心粘了棉花的衣袖，“有事打电话。”
“妈，”白云叫住，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憋出句：“你放心吧。”
“行了行了。走了。”刘秀扭头就走，多少有点不耐烦。
宿舍空荡，目前只有她一人。对于没有寄宿经验的她巡视一圈后回到自己那张窄窄的床铺边缘坐着，床垫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手指下意识在浅蓝色条纹床单上摩挲着。住宿条件比不上家里的条件，但人总是要学会独立的，她是这样想的。
晚自习广播通知新生按班级领取军训服，念到本班时同学们都陆续出教室前往领取中心。社牛的同学很快找到伙伴，两三勾肩搭背着，三五成群邀着，一路吵哄。相反，她倒是有些拘谨，素来喜静的她在这刻与之格格不入，一个人在队伍末尾走着，想着事情。
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是又吵架了，还是没有？会不会白伟没回家，两人压根没吵。她微微仰起头，目光游移遮住月亮的那朵云，云朵有些乌黑却又有些透亮。如同她的内心，压抑间又在寻找光的存在。
“你叫白云？”耳边有声音，吓得她赶紧收回目光。没等她对上焦，身边又有人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朵云有什么好看的？”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离她很近。女生靠她耳边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那朵云，男生则是站在跟前弯身盯着她。第一时间她没有回答，而是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两位在班上见过但不熟的同学。
男生看见，直起身。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和女生说道：“你看吧。她那么胆小。”
见男生说，白云微微张开的嘴唇又迅速合上。在别人看来，见这种学生头配黑框眼镜的第一印象就觉得是个乖乖女，且是胆小那种。可实际上男生只说对了一半，她只是长得乖，但不胆小。
她没选择解释，毕竟别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一旁女生见状，挥手落在男生手臂上，语气有丝不悦：“你吓到她了。”
女生：“你能不能正常点，别欺负人家。”
男生：“切，怪我咯。”
言毕，男生瞥她一眼，双手插进裤兜，旋即转身离开。
原地的女生从嘴角牵强扯出笑，对她小声道：“他人就那样，你别介意。”
白云扯笑，缓缓开口：“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女生拉着她跟上班级队伍，一路慢慢和她解释：“不是他，是我看见你笔记本写有，所以才知道的。”
“你这名字挺独特的，姓白，名为单字云。”
“我叫夏止杉，他叫秦北。”夏止杉往队伍前端指去，那个在队伍中比较突出的男生正好回头，脸上添几分无奈。
“如果你不知道是哪个‘止杉’的话，回头我写给你看。”夏止杉边说边比划着。
白云：“不用，我知道。”
早上报道时白云看了眼名单，她有印象。
果然，名如其人。阳光、热烈、希望是她总结出对夏止杉最简洁的形容。
一路，对于夏止杉，她单单是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低声不停应声“嗯”。
一旁一腔热情，她倒是冷淡，没接几句。
忽然，夏止杉提声：“到了到了。”
“靠前点才有得选合适的尺码。”
瞬即，夏止杉拉着她往队伍前走去，一路说着“借过借过”的钻过人群抵达秦北身边。
周围空间明显宽些后，她发觉脖子一阵发凉，立马抬手拨顺刚刚穿过人群不小心被弄乱的头发后再扯了扯衣领，直至感觉后脖子完全覆盖才把心思放在军训服上。夏止杉探过头，盯着军训服存放处：“怎么样怎么样？”
秦北：“能穿就行了。”
秦北话音刚落，夏止杉就反驳：“那怎么行，款式合身万一就是优秀标兵了呢？”
说完，又转头问她：“你说是吧白云。”
他们都各执一词，白云没附和夏止杉，也不赞同秦北的说法：“合身当然最好，外观不会觉得别扭。不过优秀标兵是训练中才能看出来，单单服装并不能说明什么。”
夏止杉听得一本正经，跟着点头，“没错。”
秦北在一旁无所谓道：“是是是。”
随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夏止杉察觉形势不对，轻拱白云一下，低喃：“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赶紧拿。”
孟秋时节在处暑与立秋两气节间，虽有凉意，但暑气尚未消退。军训在一星期后进行，当天，日头高悬，空气弥漫热气令人窒息。
正午，空气被烤得扭曲。那身略显宽大的军训服衣领处已经被汗浸湿，耳边细发糊在脸上让人不适。白云前脚还在听旁边的夏止杉嘀咕，后脚开始感觉不对劲。只在片刻之间，她眼前就开始变得重影，教官的口令声跟着模糊。紧跟着，呼吸愈发急促，眩晕感强烈，全身麻木无力。
这种强烈麻木感，她模糊间勉强听见教官喊着齐步走。抬脚之际，双腿发软，膝盖一弯，整个人朝着地面倒去，意识渐渐消散在暑气腾腾的中午。
这一晕，历经两小时才醒过来。虽全身麻木感褪去，可却连扭个脖子都费力，想喊又出不了声，只能保留仅剩的力气。
良久，休息室外传来班主任的声音。校医给的建议是直接让她免训，担心再出意外。
班主任：“我和她家里人询问过，准确说明白云同学没什么病症。这样的天气一般中暑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如果这种情况免训，领导那边未必能过。”
校医：“可我怎么看，她都不像中暑而已的样子。”
双方各抒己见，但只有她才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白云攒足劲，扶着墙拖着身体走出来。
片刻，谈话声顿住。
白云声音沙哑：“我可以训练，没问题的。”
她现在的状态和初中军训时一样，缓缓就能好的事，她并不希望自己因晕倒后成为特殊对象，直接给她扣上免训。
坚持一周，军训顺利收尾。
军训结束时正是周日下午，学校留有半天的休息时间。白云回宿舍收拾好东西，她站到粘在墙壁上半身镜前，盯着防晒措施没弄好黑了一个度的脖子，下意识抬手揉了揉，一阵酸痛感袭来，不是很强烈，却如影随形。虽说军训生活已然结束，可身体还留有那些日子的痕迹。
随后她从包里翻找东西，片刻拿出一盒药贴，打开取出一贴。扒开衣领后，熟练撕开包装，轻轻贴在脖子酸痛处。瞬间一股清凉蔓延开来，脖子上的紧绷感也有所缓解。
刚停下动作，门边传来“噗呲”一声，脚步声也由远及近。白云扭头一看，见夏止杉倚在门框上，“你在干嘛呢?”
白云略微慌张，速手把包装收进兜里，拉好衣服，回答：“没什么。”
夏止杉走近，察觉她不对劲，嗅她一身。忽然顿住，问：“你贴药了？”
“你脖子受伤了，严重吗？我看看。”夏止杉伸手想要查看，白云往后躲了躲，笑着解释：“没事，不严重，贴着就不痛了。”
说完，夏止杉态度才有所缓和，推着她床沿边。夏止杉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放轻语气继续说道：“有事一定要说，可不能强撑着。高中阶段很重要的，身体要养好。”说着，手轻轻帮她捏着肩膀。
而后，夏止杉从校服兜里拿出好几个透明小盒，坐到她身前。抬手摘掉白云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简约黑框眼镜，吐槽：“你戴这个眼镜不好看。”
“没事，我换了新的，不过这段时间我爸太忙没来得及送，只能先将就着用。”白云拿回眼镜想重新戴上，却又被夏止杉夺了去。
夏止杉霸道：“听我的，戴这个。我特地挑了适合你的。”
白云：“什么？”
夏止杉打开盒子，“隐形眼镜，我帮你戴上。”
“我不要，眼镜就挺好的。”白云一口否决。
“那眼镜黑色塑料边框不好看又土，还压鼻梁，戴久了两眼窝还发黄发绿。”夏止杉充耳不闻，一个劲捏住白云下巴，迫使她摆正，“度数多少，这里都有。”
“四百五。”
“好，你别动。我给你戴上。”
白云拗不过她，只能顺从。经一番折腾，终是戴好了。
夏止杉掏出小镜子，让白云仔细瞧瞧。褪去原来眼镜带来的沉闷和厚重，视野变得更自然更宽，五官轮廓也跟着分明了些。
夏止杉：“这样多好看，下次教你戴。”
“以后别戴眼镜了，戴多了不好看。”
“女孩子嘛，一定要学会爱美爱自己。”
便是这样，两人之间的所有交集，无非是迥异的热情和冷淡，跨越性格温差找到平衡点的开始。
她希望事事都如此，可上天往往偏偏在她尝到一点甜头的时候，再给她一击重拳。
三周后的周末，家庭关系骤然大变。以为只要她瞒着，就可以晚点发生。
她来之后津西下的第一场雨，就在当晚。下雨前，不知是哪一处忘关了窗，总会时不时把空气中散漫着一股潮湿和闷热的气息传送进来。
眼看着天要变了，白伟还没回来。
恐怕是，不回来了。
一刻，随之而来的是闪电撕开惨白的裂口和淅淅沥沥的雨滴，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后又不甘滑落。窗外，雨声夹着雷声根本听不清电视播放的新闻。即便再等雷声停了，也已无心观看。
刘秀端坐在那，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白云身体微微前倾，肩膀微微耸起，她做好要坦白的准备。忽然，刘秀拉开抽屉，动作幅度很大，她埋头从里边掏出一个红色本子。
不用想，仅仅是见本子的那一眼，她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事情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两人和平离婚，不是起诉。
刘秀把红本摊开推到她面前，很冷静对她说道：“我和你爸离婚了。你爸不会回来了，抚养权给了我。”
白云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看着桌上冰冷的离婚证，直至眼眶覆上一层薄雾，看不清字样为止，才开口：“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当然不会，但她还是问了。
刘秀收回离婚证放回原处，停顿片刻后回答：“嗯。”
世事难料，曾拥有过的热烈与赤诚，如今竟由外壳有烫金的“离婚证”字样来收尾。
答完，刘秀起身走回房间，轻声磕上门，不在乎她是否能接受这个结局。
屋子里只有客厅那盏灯亮着，所有光都打在白云身上，可却散不去她内心接下来的那层厚重的阴霾。
她微低着头，坐在沙发角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衣角，动作很轻。无人知晓她现在心情如何，是不是很想哭。
虽没了日夜争吵，但也没了完整的家。白云抬头，注意到电视机旁的眼镜盒，走过去拿起，动作带着几分疑迟。她小心打开，是无人给她送的新眼镜，还是原封不动的摆着。等着她自己看见，已是盒子盖上一层薄灰。
那刻，原本倔强得不肯落下的泪，瞬间夺眶而出。
何时开始，她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事情已然发生，生活还得过着。周末那两天强迫自己接受事实，然后收拾好烂心情后继续做回不完美家庭里的正常人。也许是自尊心在作祟，回校时她伪装的很好，没人知道这次周末她家里发生什么。
她和平时一样，会侧耳倾听舍友聊着八卦，会时不时跟着她们一起笑。可那个不属于她的人格，只能帮自己伪装不能取代。无法替她在深夜擦去眼泪，无法替她体会一切难过。
中秋佳节，津西被节日的氛围裹得严严实实，小吃街摊位一个挨着一个，琳琅满目的月饼摆满货架。五彩灯笼在晚风中轻晃和月色交映见映出一片暖色的光晕。夏止杉同她约好，两人一同赏月。吃完饭，她早早就出门了。
夏止杉拉着她到处转，自费买下玉兔灯笼和冰皮月饼塞给她，即使手里已经拿不下。扭头再瞧见首饰摊位，眼睛泛着光又把她扯过去。眼睛扫视一遍，挑了一个外观精简又不失雅气的手绳晃了晃：“老板，我要这个。”
付好钱转手就给白云戴上，“给你，保平安的。”
白云手微微一颤，打算拿掉退给摊主：“你给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这个就不用了，而且……”
夏止杉阻止：“没事的，这个你戴很好啊。”
“我希望你平安，一直开心。”
“很简单的。”
夏止杉没让白云插上嘴，说到她愿意妥协。
中秋晚上最火热的是津西望江路北边的江堤上，因为那里是赏月的最佳位置。江边很多人，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夏止杉领着她穿过人群，来到秘密基地。一个半斜的凹型坡，两边长满一簇簇白茅草。不过进入秋季，随着气温下降，白茅明显枯萎了许多。晚风吹动微枯的白茅不停晃动，这样更不易被发现。夏止杉先跳下去，站稳脚后伸手给她，“来。”
她跟着跳下去，夏止杉一屁股坐下，靠着。有丝得意：“这才是最佳观赏区。”
她挨着坐下，偏头看向夏止杉，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夏止杉从兜里翻出一个蓝牙耳机，把一只递给她后自己戴上另一只：“小时候调皮，一挨骂就往这跑，结果就发现了。”
没等她回答，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旋律，是她独处时喜欢听的纯音乐——《青石巷》
白云不由看向一旁的夏止杉，只见她闭着眼，全身心感受着旋律的动听起伏。她收回目光，双手往后撑着地，脑袋微微跟着旋律轻轻摇晃。
音乐循环播放，无人打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喧嚣愈发浓烈。明月从林立高楼升起，升到最高处时光亮掩去灯火，耀眼的只剩一轮明月。
继而是飘向空中的孔明灯，在这一处一览无遗。
白云：“如果现在有孔明灯就好了，这样就能把心愿寄到远方了。”
正被美景迷得恍惚，忽然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赶紧的。”
白云猛地回头看，脖子的刺痛感一闪而过。只见秦北在离她们几步远的石堤上站着，手上还拿着个红色塑料袋。他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牛仔外套，内搭一件深色T恤，显得随性又带着点痞。
“秦北。”白云有些惊讶。
夏止杉起身回头，脸上不见一丝意外，只是朝秦北招了招手，“等你好久了。”
秦北摆了摆塑料袋，走过来“唰”一下跳到白云身边，把塑料袋递给她，有些情绪不高：“喏。”
从第一次见面，白云就发觉秦北对她一直很疏离，具体说不出缘由为何，似乎永远都讲不清道不明。
“我来我来。”夏止杉从秦北手上抢过袋子。把白云拉到一旁，从袋子里拿出外包装是一层轻薄的牛皮纸，带着微微米黄色泽的孔明灯，“给你安排好了。”
再从袋子里掏出笔，递给她：“笔，写你想写的。”
夏止杉埋头写着，似乎已经忘乎身边还有秦北。白云接过笔，瞥了秦北一眼，说道：“秦北，你不来吗？”
见他微低着头，敷衍回应：“我可不喜欢放这东西。”
“行，那我们自己放。”夏止杉盖上笔帽，走过去从兜里拿出月饼，塞在秦北手里，嬉笑：“别不开心了。”
“我才没有。”秦北嘴硬，不过早已把月饼塞进兜里。白云瞥了他们一眼。
“是是是。”夏止杉往回走，探身问白云：“好了吗？”
白云：“嗯，写好了。”
她想了很久的心愿，似乎都不太能满足，最后只写下了“平安喜乐”四字。
江面上，早已飞起成片的孔明灯。灯带着心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她靠近刘秀，小声提醒：“妈这是寄宿。”
刘秀听见，没有改回外宿，反而坚定回答她：“我知道，你爸说的有道理，要学会独立。”
刘秀第一次允许她在内宿，不知是什么事让她甘为之破例。总之，她心里刺挠的预感甚是不妙。
报完名，选好宿舍，铺好床，一套流程下来白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刘秀一早也没怎么和她说话，只是顾着带她走流程。离开前简单和她交代几句，似乎现在很放心她住校的日子。
“在学校好好和同学相处。”
她这性子和别人起不了冲突，不过也只能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没？”刘秀翻了翻装袋子里的生活用品。
“没少，都有。”她答。
“那行，我走了。”刘秀拍了拍套被套不小心粘了棉花的衣袖，“有事打电话。”
“妈，”白云叫住，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憋出句：“你放心吧。”
“行了行了。走了。”刘秀扭头就走，多少有点不耐烦。
宿舍空荡，目前只有她一人。对于没有寄宿经验的她巡视一圈后回到自己那张窄窄的床铺边缘坐着，床垫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手指下意识在浅蓝色条纹床单上摩挲着。住宿条件比不上家里的条件，但人总是要学会独立的，她是这样想的。
晚自习广播通知新生按班级领取军训服，念到本班时同学们都陆续出教室前往领取中心。社牛的同学很快找到伙伴，两三勾肩搭背着，三五成群邀着，一路吵哄。相反，她倒是有些拘谨，素来喜静的她在这刻与之格格不入，一个人在队伍末尾走着，想着事情。
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是又吵架了，还是没有？会不会白伟没回家，两人压根没吵。她微微仰起头，目光游移遮住月亮的那朵云，云朵有些乌黑却又有些透亮。如同她的内心，压抑间又在寻找光的存在。
“你叫白云？”耳边有声音，吓得她赶紧收回目光。没等她对上焦，身边又有人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朵云有什么好看的？”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离她很近。女生靠她耳边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那朵云，男生则是站在跟前弯身盯着她。第一时间她没有回答，而是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两位在班上见过但不熟的同学。
男生看见，直起身。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和女生说道：“你看吧。她那么胆小。”
见男生说，白云微微张开的嘴唇又迅速合上。在别人看来，见这种学生头配黑框眼镜的第一印象就觉得是个乖乖女，且是胆小那种。可实际上男生只说对了一半，她只是长得乖，但不胆小。
她没选择解释，毕竟别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一旁女生见状，挥手落在男生手臂上，语气有丝不悦：“你吓到她了。”
女生：“你能不能正常点，别欺负人家。”
男生：“切，怪我咯。”
言毕，男生瞥她一眼，双手插进裤兜，旋即转身离开。
原地的女生从嘴角牵强扯出笑，对她小声道：“他人就那样，你别介意。”
白云扯笑，缓缓开口：“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女生拉着她跟上班级队伍，一路慢慢和她解释：“不是他，是我看见你笔记本写有，所以才知道的。”
“你这名字挺独特的，姓白，名为单字云。”
“我叫夏止杉，他叫秦北。”夏止杉往队伍前端指去，那个在队伍中比较突出的男生正好回头，脸上添几分无奈。
“如果你不知道是哪个‘止杉’的话，回头我写给你看。”夏止杉边说边比划着。
白云：“不用，我知道。”
早上报道时白云看了眼名单，她有印象。
果然，名如其人。阳光、热烈、希望是她总结出对夏止杉最简洁的形容。
一路，对于夏止杉，她单单是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低声不停应声“嗯”。
一旁一腔热情，她倒是冷淡，没接几句。
忽然，夏止杉提声：“到了到了。”
“靠前点才有得选合适的尺码。”
瞬即，夏止杉拉着她往队伍前走去，一路说着“借过借过”的钻过人群抵达秦北身边。
周围空间明显宽些后，她发觉脖子一阵发凉，立马抬手拨顺刚刚穿过人群不小心被弄乱的头发后再扯了扯衣领，直至感觉后脖子完全覆盖才把心思放在军训服上。夏止杉探过头，盯着军训服存放处：“怎么样怎么样？”
秦北：“能穿就行了。”
秦北话音刚落，夏止杉就反驳：“那怎么行，款式合身万一就是优秀标兵了呢？”
说完，又转头问她：“你说是吧白云。”
他们都各执一词，白云没附和夏止杉，也不赞同秦北的说法：“合身当然最好，外观不会觉得别扭。不过优秀标兵是训练中才能看出来，单单服装并不能说明什么。”
夏止杉听得一本正经，跟着点头，“没错。”
秦北在一旁无所谓道：“是是是。”
随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夏止杉察觉形势不对，轻拱白云一下，低喃：“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赶紧拿。”
孟秋时节在处暑与立秋两气节间，虽有凉意，但暑气尚未消退。军训在一星期后进行，当天，日头高悬，空气弥漫热气令人窒息。
正午，空气被烤得扭曲。那身略显宽大的军训服衣领处已经被汗浸湿，耳边细发糊在脸上让人不适。白云前脚还在听旁边的夏止杉嘀咕，后脚开始感觉不对劲。只在片刻之间，她眼前就开始变得重影，教官的口令声跟着模糊。紧跟着，呼吸愈发急促，眩晕感强烈，全身麻木无力。
这种强烈麻木感，她模糊间勉强听见教官喊着齐步走。抬脚之际，双腿发软，膝盖一弯，整个人朝着地面倒去，意识渐渐消散在暑气腾腾的中午。
这一晕，历经两小时才醒过来。虽全身麻木感褪去，可却连扭个脖子都费力，想喊又出不了声，只能保留仅剩的力气。
良久，休息室外传来班主任的声音。校医给的建议是直接让她免训，担心再出意外。
班主任：“我和她家里人询问过，准确说明白云同学没什么病症。这样的天气一般中暑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如果这种情况免训，领导那边未必能过。”
校医：“可我怎么看，她都不像中暑而已的样子。”
双方各抒己见，但只有她才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白云攒足劲，扶着墙拖着身体走出来。
片刻，谈话声顿住。
白云声音沙哑：“我可以训练，没问题的。”
她现在的状态和初中军训时一样，缓缓就能好的事，她并不希望自己因晕倒后成为特殊对象，直接给她扣上免训。
坚持一周，军训顺利收尾。
军训结束时正是周日下午，学校留有半天的休息时间。白云回宿舍收拾好东西，她站到粘在墙壁上半身镜前，盯着防晒措施没弄好黑了一个度的脖子，下意识抬手揉了揉，一阵酸痛感袭来，不是很强烈，却如影随形。虽说军训生活已然结束，可身体还留有那些日子的痕迹。
随后她从包里翻找东西，片刻拿出一盒药贴，打开取出一贴。扒开衣领后，熟练撕开包装，轻轻贴在脖子酸痛处。瞬间一股清凉蔓延开来，脖子上的紧绷感也有所缓解。
刚停下动作，门边传来“噗呲”一声，脚步声也由远及近。白云扭头一看，见夏止杉倚在门框上，“你在干嘛呢?”
白云略微慌张，速手把包装收进兜里，拉好衣服，回答：“没什么。”
夏止杉走近，察觉她不对劲，嗅她一身。忽然顿住，问：“你贴药了？”
“你脖子受伤了，严重吗？我看看。”夏止杉伸手想要查看，白云往后躲了躲，笑着解释：“没事，不严重，贴着就不痛了。”
说完，夏止杉态度才有所缓和，推着她床沿边。夏止杉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放轻语气继续说道：“有事一定要说，可不能强撑着。高中阶段很重要的，身体要养好。”说着，手轻轻帮她捏着肩膀。
而后，夏止杉从校服兜里拿出好几个透明小盒，坐到她身前。抬手摘掉白云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简约黑框眼镜，吐槽：“你戴这个眼镜不好看。”
“没事，我换了新的，不过这段时间我爸太忙没来得及送，只能先将就着用。”白云拿回眼镜想重新戴上，却又被夏止杉夺了去。
夏止杉霸道：“听我的，戴这个。我特地挑了适合你的。”
白云：“什么？”
夏止杉打开盒子，“隐形眼镜，我帮你戴上。”
“我不要，眼镜就挺好的。”白云一口否决。
“那眼镜黑色塑料边框不好看又土，还压鼻梁，戴久了两眼窝还发黄发绿。”夏止杉充耳不闻，一个劲捏住白云下巴，迫使她摆正，“度数多少，这里都有。”
“四百五。”
“好，你别动。我给你戴上。”
白云拗不过她，只能顺从。经一番折腾，终是戴好了。
夏止杉掏出小镜子，让白云仔细瞧瞧。褪去原来眼镜带来的沉闷和厚重，视野变得更自然更宽，五官轮廓也跟着分明了些。
夏止杉：“这样多好看，下次教你戴。”
“以后别戴眼镜了，戴多了不好看。”
“女孩子嘛，一定要学会爱美爱自己。”
便是这样，两人之间的所有交集，无非是迥异的热情和冷淡，跨越性格温差找到平衡点的开始。
她希望事事都如此，可上天往往偏偏在她尝到一点甜头的时候，再给她一击重拳。
三周后的周末，家庭关系骤然大变。以为只要她瞒着，就可以晚点发生。
她来之后津西下的第一场雨，就在当晚。下雨前，不知是哪一处忘关了窗，总会时不时把空气中散漫着一股潮湿和闷热的气息传送进来。
眼看着天要变了，白伟还没回来。
恐怕是，不回来了。
一刻，随之而来的是闪电撕开惨白的裂口和淅淅沥沥的雨滴，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后又不甘滑落。窗外，雨声夹着雷声根本听不清电视播放的新闻。即便再等雷声停了，也已无心观看。
刘秀端坐在那，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白云身体微微前倾，肩膀微微耸起，她做好要坦白的准备。忽然，刘秀拉开抽屉，动作幅度很大，她埋头从里边掏出一个红色本子。
不用想，仅仅是见本子的那一眼，她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事情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两人和平离婚，不是起诉。
刘秀把红本摊开推到她面前，很冷静对她说道：“我和你爸离婚了。你爸不会回来了，抚养权给了我。”
白云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看着桌上冰冷的离婚证，直至眼眶覆上一层薄雾，看不清字样为止，才开口：“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当然不会，但她还是问了。
刘秀收回离婚证放回原处，停顿片刻后回答：“嗯。”
世事难料，曾拥有过的热烈与赤诚，如今竟由外壳有烫金的“离婚证”字样来收尾。
答完，刘秀起身走回房间，轻声磕上门，不在乎她是否能接受这个结局。
屋子里只有客厅那盏灯亮着，所有光都打在白云身上，可却散不去她内心接下来的那层厚重的阴霾。
她微低着头，坐在沙发角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衣角，动作很轻。无人知晓她现在心情如何，是不是很想哭。
虽没了日夜争吵，但也没了完整的家。白云抬头，注意到电视机旁的眼镜盒，走过去拿起，动作带着几分疑迟。她小心打开，是无人给她送的新眼镜，还是原封不动的摆着。等着她自己看见，已是盒子盖上一层薄灰。
那刻，原本倔强得不肯落下的泪，瞬间夺眶而出。
何时开始，她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事情已然发生，生活还得过着。周末那两天强迫自己接受事实，然后收拾好烂心情后继续做回不完美家庭里的正常人。也许是自尊心在作祟，回校时她伪装的很好，没人知道这次周末她家里发生什么。
她和平时一样，会侧耳倾听舍友聊着八卦，会时不时跟着她们一起笑。可那个不属于她的人格，只能帮自己伪装不能取代。无法替她在深夜擦去眼泪，无法替她体会一切难过。
中秋佳节，津西被节日的氛围裹得严严实实，小吃街摊位一个挨着一个，琳琅满目的月饼摆满货架。五彩灯笼在晚风中轻晃和月色交映见映出一片暖色的光晕。夏止杉同她约好，两人一同赏月。吃完饭，她早早就出门了。
夏止杉拉着她到处转，自费买下玉兔灯笼和冰皮月饼塞给她，即使手里已经拿不下。扭头再瞧见首饰摊位，眼睛泛着光又把她扯过去。眼睛扫视一遍，挑了一个外观精简又不失雅气的手绳晃了晃：“老板，我要这个。”
付好钱转手就给白云戴上，“给你，保平安的。”
白云手微微一颤，打算拿掉退给摊主：“你给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这个就不用了，而且……”
夏止杉阻止：“没事的，这个你戴很好啊。”
“我希望你平安，一直开心。”
“很简单的。”
夏止杉没让白云插上嘴，说到她愿意妥协。
中秋晚上最火热的是津西望江路北边的江堤上，因为那里是赏月的最佳位置。江边很多人，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夏止杉领着她穿过人群，来到秘密基地。一个半斜的凹型坡，两边长满一簇簇白茅草。不过进入秋季，随着气温下降，白茅明显枯萎了许多。晚风吹动微枯的白茅不停晃动，这样更不易被发现。夏止杉先跳下去，站稳脚后伸手给她，“来。”
她跟着跳下去，夏止杉一屁股坐下，靠着。有丝得意：“这才是最佳观赏区。”
她挨着坐下，偏头看向夏止杉，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夏止杉从兜里翻出一个蓝牙耳机，把一只递给她后自己戴上另一只：“小时候调皮，一挨骂就往这跑，结果就发现了。”
没等她回答，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旋律，是她独处时喜欢听的纯音乐——《青石巷》
白云不由看向一旁的夏止杉，只见她闭着眼，全身心感受着旋律的动听起伏。她收回目光，双手往后撑着地，脑袋微微跟着旋律轻轻摇晃。
音乐循环播放，无人打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喧嚣愈发浓烈。明月从林立高楼升起，升到最高处时光亮掩去灯火，耀眼的只剩一轮明月。
继而是飘向空中的孔明灯，在这一处一览无遗。
白云：“如果现在有孔明灯就好了，这样就能把心愿寄到远方了。”
正被美景迷得恍惚，忽然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赶紧的。”
白云猛地回头看，脖子的刺痛感一闪而过。只见秦北在离她们几步远的石堤上站着，手上还拿着个红色塑料袋。他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牛仔外套，内搭一件深色T恤，显得随性又带着点痞。
“秦北。”白云有些惊讶。
夏止杉起身回头，脸上不见一丝意外，只是朝秦北招了招手，“等你好久了。”
秦北摆了摆塑料袋，走过来“唰”一下跳到白云身边，把塑料袋递给她，有些情绪不高：“喏。”
从第一次见面，白云就发觉秦北对她一直很疏离，具体说不出缘由为何，似乎永远都讲不清道不明。
“我来我来。”夏止杉从秦北手上抢过袋子。把白云拉到一旁，从袋子里拿出外包装是一层轻薄的牛皮纸，带着微微米黄色泽的孔明灯，“给你安排好了。”
再从袋子里掏出笔，递给她：“笔，写你想写的。”
夏止杉埋头写着，似乎已经忘乎身边还有秦北。白云接过笔，瞥了秦北一眼，说道：“秦北，你不来吗？”
见他微低着头，敷衍回应：“我可不喜欢放这东西。”
“行，那我们自己放。”夏止杉盖上笔帽，走过去从兜里拿出月饼，塞在秦北手里，嬉笑：“别不开心了。”
“我才没有。”秦北嘴硬，不过早已把月饼塞进兜里。白云瞥了他们一眼。
“是是是。”夏止杉往回走，探身问白云：“好了吗？”
白云：“嗯，写好了。”
她想了很久的心愿，似乎都不太能满足，最后只写下了“平安喜乐”四字。
江面上，早已飞起成片的孔明灯。灯带着心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