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垂,嫩绿的柳枝拂过,颜霁微微低头避过,拉下出门前娄氏为她戴上的竹笠,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方才那松竹轩姚掌柜说的话。

    “小娘子,恕我直言,你家主人这画就是再送两回,我们这儿也挂不出去。说句实在话,要依着我看,你家主人确是妙手,可要想在我这松竹轩挂,却是不能,自己图个乐儿,当个趣儿也无妨。”

    颜霁从没想到自己的画会被再三婉拒,从初中的业余兴趣到高中进大学七年的专业学习,她学了十余年的国画,董源,范宽,黄公望,吴派,浙派,松江派,没骨,白描,写意,这些与她而言都是基础。

    颜霁想不出自己的画到底是什么缘由一再被人拒收,从入学到毕业,次次点评,优秀的那一幅都有她,如今怎么就没人瞧得上了?

    眼看着那面缸里的面撑不过三日,又赶着里长打着限婚令的名头来征收人头税,种种难关,此时正是以画立命的危急时候,她却迟迟筹不来银子,好在这次进城娄氏绣的手帕勉强换了半吊钱,买了些米面两人还能再撑些日子。

    可她不明白这画到底有何不佳,只能虚心请教,“还请掌柜的指点。”

    那掌柜的见她当真不通此道,摇了摇头,低声说,“且不论我这松竹轩,就是这河东地界儿,没有名家大师举荐,便是挂上也无人能收。”

    如此这般,颜霁的画没能送出去,这便罢了,前日买纸笔花费的银子又打了水漂,也不知回去如何对百般信任她的娄氏交代。

    年逾四旬的娄氏常年多病,天生痴傻的原身与她并无血亲,丈夫项青山早逝,膝下无子,好心捡了个被人抛下的小娃娃,呵她护她养至今日。

    直到月余前淋了场雨,高烧醒后才神智清灵,恢复如常,颜霁便借此穿越而来。

    开局就是大雷。

    项家除了一座小院,再无其他,连几亩薄田也被项家族人因着家中无子强占了去,更遑论原身痴傻近二十年,娄氏又病体缠绵,只能勉强绣些帕子维持生计,颜霁不得不另想它法,却没料到挣钱计划刚刚开头便匆匆夭折。

    撇去这些烦忧,一切似乎还不错,她正逐渐适应着在这个小山村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除了每夜做的那些梦。

    梦中,爸爸妈妈为她庆贺保研通过,还准备五一带她去云南玩一趟......

    可美好转瞬即逝,一觉醒来她不得不为生计发愁,更为莫名的限婚令烦恼。

    昨日她外出捡柴,回到家中时远远瞧见有几人从院内走出,门外围观者众多,越走越近,有人瞧见了颜霁,一个个上下打量,更有那好事的,凑上来便问,“晚娘,你作甚去了?”

    颜霁不识此人,还未言语,便被娄氏拉进了院中,却还听那人继续说道,“瞧着没好,脑子还呆愣愣的。”

    “咋没好,你没瞧见那捡的柴火?早听说人好了,还当是说幌子哩。”

    “什么幌子,这不是来要钱了?”

    “晚娘一个傻子,交啥钱?”

    “这不是好了?晚娘今年也得十七八了?得交了......”

    院外众人议论纷纷,颜霁也大约听明白了,想起学过的历史中,古人的确有交人头税的记录。

    “真是来要人头税的?还是要别的钱?”

    起初娄氏不愿对她实言,怕她心中有负担,家中多她这个病秧子就够拖累她的了,可面对颜霁的追问,又不得不缓缓点了头。

    她心中知晓,她养的这个女子不似常人家的那般,唤她晚娘原是因着过了五岁还不会言语,想着贵人语迟,念着这般好意头取了个小名,却不曾想晚了这十几年,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今年的人头税交过了,他们是来通告限婚令的。”

    “限婚令?”颜霁之前从未有所耳闻。

    “女子满了十三一年得一算,过了十七就得往上翻了,”娄氏知她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好孩子,也不想平添她的烦忧,“咱不急,还有半年,好好给你挑个合适的也不晚。”

    短短半年,找到个所谓的合适的男人,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依附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融入他的家庭,或许还有更多她不了解的时代困境,颜霁实在想象不来,下意识地摇头,这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脱口而出,“若是女子不婚不嫁交多少?可是另外再罚?”

    “起初不过两三算,翻过双十更多,到底足有五金多......”

    五金,对娄氏和原身这样特殊的家庭,犹如向一个低保户征收五十万的单身惩罚税。

    娄氏辛辛苦苦绣了一个月的手帕才换来半吊钱,要在半年内攒够这么多钱,谈何容易?

    如果此刻能天降大饼就好了!

    长叹一声,颜霁扔了幻想,继续赶路。

    项家村距宛丘城有二十余里,待她进了村,暮色已现,漫天的闪闪繁星挂在头顶为她照亮了脚下的路,翻过山坡,便能瞧见家了。

    小路无人踏足,野草太过茂盛,足有半人高,望着不远处的光亮,颜霁这时也不得不停下喘口气儿,身后的竹篓装了几十斤的米面,她奔波一日,早已经筋疲力尽。

    喘了几口气,颜霁重新直起身子,背着竹篓一步一步继续前行。

    未行得几步路,一脚没站稳,身子一歪,骨碌碌滚下了河边草地。

    待她滚动的身子被河边柳树拦下,还未睁开眼,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

    颜霁心中一惊,猛晃了两下脑袋,重新恢复了视线,只见脚踝处似乎躺着个活人,口中吐出几声微弱的声音,“捉拿——反贼——”

    尝试着抽了两下腿脚,不见那人松手,反倒握的更紧了。

    颜霁只得慢慢起身,凑近了去看,男人披头散发,看不清楚面容,身上尽是血迹,想起白日在城中听行人议论的那两句,莫不然此人是打仗的兵士?

    她对这个时代所知甚少,除此之外,旁的她也想不到。

    “你醒醒!”颜霁推了两下,试图唤醒男人,“你还活着吗?”

    男人毫无反应,似乎死了一般,两腿间一上一下各插着一支箭,左腿那支箭还正中膝盖,即使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颜霁弯下腰,还未触碰到紧紧束缚住自己的手掌,男人身下先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伸出手摸了下。

    白亮如月,是块好玉。

    温润的玉还带着男人的体温,颜霁再次拍了拍男人,“你还活着吗?你要是还能听见就再动一下。”

    说罢,颜霁提高了注意力,两眼紧紧盯着男人,却不见丝毫动静。

    夜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不会死了吧?”

    无人应她。

    这是颜霁第一次直面死亡,也是她第一次打坏主意,她还是有点紧张。

    “你真的死了吗?”

    “这块玉我想借用一下,不过我不白用,等天亮了我便去城中给你买副棺材把你葬了,这玉就当你提前付给我了。”

    “你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

    等了片刻,仍不见男人有任何动静,颜霁这才将手伸了进去,男人太重,半边身子压住了玉,她一只手抽不出来,不得已使出双手,准备给人翻个身。

    “反——贼——”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颜霁吓得手脚并用,直接踢开了男人,连连后退,心跳加速。

    “你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睁开了眼,阴沉沉的盯着她,面上带血,愈发看得她心虚不已。

    “这是宛丘城外项家村,我是这村上的,你又是什么人?”

    裴济微顿,“我是青州人士,随主人出关,路遇匪徒,才沦落至此。”

    “哦,那......我先走了。”

    颜霁心中一紧,她从不知这附近还有匪徒,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晚还敢绕道走小路了。

    裴济未曾料到这小娘子如此自私,竟要将他抛下自己逃去,眼看人已经捡起了竹篓,果真要将他抛下,他只得开口,“烦请小娘子出手搭救,来日我必有重谢。”

    听闻此言,颜霁心中大喜,她早已看出他非富即贵,仅凭他身下的那块玉也可知了。

    “来日太远,此刻便将身下的那块玉送我如何?我保证将你带回家好好伺候,可好?”

    裴济不想这小娘子如此急不可耐,听她此言,心中愈发鄙夷。

    颜霁见他不肯应声,便也不再强求,将米面装好了竹篓,往身上一背,临走前故意转过头来说道,“我先走了。”

    却见此时月色蒙蒙,荒渺夜凉,未走得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好,不过我也有条件。”

    颜霁笑了,转身前压了压心中的欢喜,“什么条件?你说来我听听。”

    裴济看着面前得逞的人愈发不适,“这玉佩暂时给你可以,不过你不得随意变卖,待我伤好之日,自会奉上银钱赎回。”

    “行!我答应了。”

    这桩生意稳赚不赔,没有不应的道理。

    “拿来吧!”

    颜霁向前一步,朝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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