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9.1
分外宁静的小巷到底还是传来细碎的嘈杂声，闷热的气息在人身边游移不定，紧凑的楼房在刺眼的光中还显得有些压抑。偷窃着这个夏天为数不多的清凉的阴影，像是小贼似的甘拜于濒临交界的光的下风。
额角的细汗渐渐爬上了在外的刘海，一点点的浸湿。白皙的面庞被扑上红晕，颧骨之下，一直蔓延到耳尖，黑色短袖不断吸着太阳的热量。原本应该凉爽的秋天到底还是成为夏天的残余势力最后的肆虐。
“服了，昨晚补作业补了一个通宵!天知道我从昨天凌晨五点补到今天十二点是多么猝死的感觉。”
“别提了，我昨晚补作业的时候，咱们小区那可叫个灯火通明，打开窗户一看全都是‘挑灯夜战’的。有哭声还有骂声的，我楼上的那个初中生还一边骂一边哭。”
“结果谁知道我们班班主任挨个检查啊！我昨晚恶补语数英作业，愣是忘记了还有八张手抄报。十一篇作文补得我直接化身当代文学泰斗!”
“十一篇四百字的二年级作文就成了文学泰斗了，那你的文学水平得有多败啊。”
“困死了，不行了不行了，小爷我要回去睡觉了，看我这黑眼圈。还好今天九月一号是周日，不然都得玩完。开学前的一晚算是把我们这些学生的潜在超能力激活了。”
高年级的学生三五成群吐槽，陈钰一身黑色短袖在一堆白色校服中显得十分扎眼，她抬手撩拨了两下刘海，额头获得了短暂的清凉，她走出小巷逆着人流往学校大门走。
她没有背书包，只是一股脑地往大门走。走出小巷，学校的侧门外有一条路，沿着路向前走，便能看到马路。右转，踏上马路边的红砖道，大树摸了摸阳光，舒爽地抖了抖僵硬的枝干，顺带送来一阵凉风，空气里藏匿着树叶的气味。
终于，她走到了大门前。
大门前有一块空地，走出来的是高年级的学生，低年级的分别往两边的侧门走。大门两边直至与两侧的交界处都是高高的围栏，透过栏杆还能看到学校大门一进去，两边各有一片绿植，但大部分不是高高的绿植。
最先看到的是教学楼，视线穿过通廊还能看到里面操场的一部分，教学楼与综合楼之间还有一块花圃，不过听说没什么花。
陈钰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衣角，她隔着围栏看向里面。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楼梯口涌出来，有的垂头抱怨，有的笑声爽朗，太阳光尤为刺眼，甚至灼烧着地面都在所不惜。只见不少从综合楼走出来的学生扇了扇风，可丝毫没有凉爽的空调房那么尽人意，丧气地出了校门。
她准备离开时，偏头看去。衣衫褴褛的乞丐靠着栏杆下的石壁而坐，破败不堪的衣裳已经挂在瘦骨嶙峋之上，黝黑龟裂的皮肤挂着大粒的汗滴，手里拿着生锈的铁碗，里面空荡荡的。
岁月不曾埋没他眼底的不知所措和无助，经过他的路人说说笑笑，似乎并没有关注到这个被上帝遗忘的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渴求，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落。
陈钰摸了摸口袋，她没带钱。
她听到自己后方有人在喊什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听清，只是面露难色。因为她等一会儿也要像那些无动于衷的路人一样，成为这个落魄者视线里的过客。
她心里又不好受了。
“抱歉。”
她被人撞到了，确切的说她是被一个人的书包撞到了。瞬间的错愕中她的视线被一个人霸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男生背着书包，只不过是单肩，书包落在他的怀里，刚刚应该是甩书包的时候撞到的她。不是特别白的脸有些呆愣，黑色的短发就比寸头长那么一点点，看着挺清爽舒服的。手指还放在书包的拉链上，薄唇没有紧紧合上，似乎还想说什么。
陈钰垂眸看了看他的书包，是黑色的，男生看上去挺瘦的，黄色短袖，身后的风偷偷摸摸地掀开地上的落叶，带走沉寂在缝隙里已久的尘灰，留下一手清凉的风从他身后溜走，好像见着他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他比陈钰要高出许多。
陈钰心里动了一下，但她知道绝对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他不算白净，也不算沉稳，只是稚气中带着些许棱角。总而言之，她并不觉得他的长相能惊艳到她。
不过这印象只不过是瞬间的两三秒。
陈钰侧身看着他的背影，脚步没有停下来，倒是从书包里找出钱，再拉上拉链。她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意，拿着五十整的纸币跑向学校边的文具店里。
她收回视线，不过又是一个花钱买零食的学生罢了。
可当她抬头的时候，她脚步微微顿住。
她看着他快速走出便利店，手里没有她所想的零食玩具，只是一张五十整的纸币变成了几张十块钱，她没看清有多少。他的书包被他背在前面，拿着钱，他又朝她的方向跑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巧了，那个时候，她所在的那一条直线，除了他再无其他人。她看着他噙着笑跑来，手里的钱被捏得很紧。
她就停在乞丐的不远处。她看见他在跑到乞丐旁边的时候停下来，走到他的面前。
蹲下，抬头看着老人。
他将整成整整齐齐的几张钱放在乞丐生锈的铁碗里，扬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
“没多少钱，拿着就行。”
她刚好能听到。
她刚才还没注意到，或许是因为毫无准备。原来他的声音，没有一般小学生的音调那么高。不是憨厚，不是沙哑沉重。是清澈的声音，是要比夏天还要干净清澈的声音。
老人捏着他的钱，只留了一张十块，把剩余的四张钱想要还给他。
他笑了笑，起身，礼貌地微微颔首。
跑开了。
他的身后，遍地阳光。
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
次日。
“小钰，你等会儿自己走路去上学啊，你弟弟今天入学仪式家长和同学要早到，你早饭吃完碗筷放那就行。你直接去三楼办公室门口等我。”陈雁在一楼喊道，随后牵着吴智坤，后面跟着正在上五年级的吴裴莹，三人出了门。
陈钰看着手里的豆沙包，听着电瓶车骑走的声音，咬下一口包子，豆沙很甜，她最喜欢的。可她一言不发吃完包子顾不上喝牛奶。
要知道从她家走到学校，可是要将近二十分钟。
陈钰沿着小路，路上没什么人，有也只是像她一样走路上学或者家长送去上学的同校学生。陈钰起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平时上学差不多班上同学来了三分之一才到班上。
等她走到学校，校门口外的人早就比昨天来的时候少了许多。
“我们可真的是又高了一年级，你看这届新来的一年级，两年前咱们也还是山前最小的嘞。不过咱们现在还不是高年级学生，还要再熬几个年头呢。”
“可不是，哎，不过今年还要学一门英语，听我的哥哥姐姐们说，学英语很难的，也听不懂。我看他们成天抱着英语书在背，结果倒在床上直接睡着了。他们的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英文，看得我头疼。”
“我看英语书了，都是一些字母拼起来的，根本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不过书里的人物和猴子倒是蛮抽象的。”
“我爸妈今年从国外回来陪我，他们说可以教我英语，也会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个工作。”
“是吗？你爸妈真厉害，还出国。”
“嘿嘿，我爸妈特别爱我，过生日送给我一个大礼物，还是我想要很久的绝版玩具。去年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想要了，这不今年就买给我了嘛。”
“……”
陈钰听着走在自己旁边两个男生的对话。
一楼，二楼，三楼。
终于到了。
在三楼办公室门前等了好一会儿，陈钰看着主席台上的校领导正准备着开学典礼，许多家长已经在班级门口等着自己的孩子走出教室。陈雁才匆匆跑来。
“好快啊，咋这么快就又过了一年了，怎么感觉我才刚上一年级啊。”
“哈哈，看你那样儿，八成昨晚又玩游戏玩得很晚了。咱们应该庆幸今年九月一日在周日，短暂存活了一天。”
“你们知道吗，昨晚我看班级群，又添了一个家长。”
“啥？我们班又来人啦？”
“可不是，今天早上我看吴老师在办公室里见一个家长，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女生。”
“女生？啥模样的？”
“哎呀，被你这么一问我都有些忘了。好像是高马尾，但头发不是很长，挺白的，穿着深绿色的格子裙，眼睛大大的，脸不会很长也不圆，总之不丑。”
“那不废话，丑的你还会这么说吗？”
“昨天不是刚转来一个了吗？怎么今天又来一个？”
“可能有事情吧，今天正式开学，昨天就进来交个作业报个名的。”
“也是诶。”
办公室内。
陈钰站在陈雁旁边，吴静和陈雁坐在桌前聊着。吴静不时观察一下陈钰，但脸上温和的笑一直没变。
“陈钰这孩子的性格比较腼腆，就麻烦老师了照顾。”
“不麻烦不麻烦，您就放心好了。”吴静起身牵过陈钰的手，从抽屉里拿出两颗糖放在陈钰手心里，随即温柔的朝着陈钰笑了笑。
“陈钰，我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知道了吗？”
陈钰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的陈雁。
“不好意思啊老师，她弟弟也在这边读书，马上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我要先去陪他参加，就先走了。”陈雁赔笑道，嘱咐了陈钰几句就匆匆走了。
陈钰看着陈雁的背影默不作声，直到消失在办公室内。她知道，她的弟弟，吴智坤也在山前小学念书。她原本在二小读书，也就是桐北小学。因为接送，转来山小。她的姐姐吴裴莹就是在二小读书，但她没有转过来。
因为她现在已经五年级了。
吴静以为陈钰舍不得陈雁离开，跟她说了几分钟话便领她去班级。
三年二班。
“吴老师来啦!”
“我的书呢？被你放哪了？”
“什么叫我放哪了，明明你放在抽屉里了。”
“快快快，吴老师快要进班了。”
“还真有个女生，穿绿色裙子的!”
“安静安静，老师要来啦！”
吴静带着陈钰走进班级里，看着讲台下的一群小屁孩儿，五花八门，拿着英语书的也有，抱着语文书的也有，数学书拿反了的也有。甚至还有拿音乐书的。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从书本里探出来打量着陈钰。
陈钰有些尴尬，一下子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手心冒出冷汗，心跳又开始加快，脚底下的步子都变得虚空。。但她发现，在班级的角落里有个人没看她。
陈钰看清面孔。
是他。
那个男生，黄色的短袖，一只手撑着脸颊看向窗外，倒也奇怪，他坐在第一组的倒数第一桌，窗户外先是走廊，随后才是对面高年级学生的综合楼。貌似也没什么好看的。
唯独阳光把他吞噬，阳光氤氲在他的周围，窗户，桌面，整个人，都是亮堂堂的。仿佛天生就是身在光里的。他没有拿着书本装模作样，在她进门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找他讲话，一直就是看向窗外，桌面上的语文书是崭新的，没有包书皮，书上也只是放着一支笔而已。
可奇怪的是，阳光……好像还蕴藏着淡淡的蓝。
今天真的好热，热得她耳根都有些粉红，热得她的心跳都在对这个夏末秋初抗议。抗议这个夏天的肆无忌惮，抗议这个秋天的在劫难逃。
可她不知道，这是一场兵荒马乱的喧嚣，最开始的样子。
“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又有一名同学要加入我们这个集体，我们欢迎一下陈钰同学。”吴静带头鼓掌，讲台下的掌声响成一片，陈钰暗戳戳地握紧了手，紧张的感觉又灌满了全身。
掌声慢慢减弱，吴静让她做自我介绍，陈钰看了眼最后一桌的男生，还是看向窗外，就好像她的到来对于他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家好，我叫陈钰，耳东陈，‘钅’的钰。”
讲台下安静了两秒，又响起了细碎的讨论声。
“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我也是诶。”
“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那个那个……”
“昨天张泽自我介绍，好像说……说……”
“大家好，我叫张泽，弓长张，‘氵’的泽。”
“哇塞，他俩自我介绍怎么这么像？!”
“分明一模一样好不好!”
“真的诶，他们两个还都是转学生，一前一后的。”
陈钰的听力不错，捕捉到了含金量比较高的信息，看向角落里神色平静的男生。阳光探进窗户亲吻他的面庞，眼底的疏离好像还有点痞气。就好像炸起的尘埃中，唯一的月亮。
他的名字，叫张泽。
弓长张，“氵”的泽。
光泽的泽。
吴静制止了一下台下的骚动，看了眼全班，最后指着最后一桌空着的座位对陈钰说:“你先坐那边的那个空座位吧。”
张泽发现老师指着他旁边的空座位，这才抬眼看过去，陈钰恰巧与他对视。
但没人知道。
张泽坐在左手边的位子，陈钰自然要先从他身后走过坐到位子上，班上不少人都看向他们。
怪尴尬的。
吴静的开学发言她压根就没怎么听。
她用余光看了看旁边的人，悠闲得有些欠揍。
不过奇怪的是，她明明是个脸盲，特别严重的那种。可偏偏昨天他只是匆匆撞了一下自己，可偏偏，自己今天又把他认了出来。
因为陈钰的书本还没到位，昨天多余的书已经送到教务处了，第一节语文课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书。
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忘记带书的学生，心里一阵心虚。但她上课又不能没有书本。陈钰微微偏头看向左边的人，从她坐下到现在，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应该是从她进入班级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说过话。
语文老师走进班级，看了眼全班，目光落在没有书本的陈钰身上。她虽然知道班里来了个转学生，但也以为只有昨天来了一个，不知道今天陈钰转过来，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拥有一副陌生面孔的张泽，误以为陈钰是昨天转过来的那个学生。
“那位同学，我记得昨天已经把书发下去了吧，你的书呢？”
陈钰站起来，脸上一阵燥热，虽然自己的确没有书，但被老师这么一说反倒真的有种没带书的负罪感。
尤其是今天的太阳非常赏脸，烤得她脸上火热。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
“老师，她今天刚转过来，还没有书。”
“昨天是我转过来的。”
陈钰转过头，看着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同桌站在自己的左边，而他的目光对着讲台上的老师。
是他。
班上所有人看向他们俩。
“老师，他们两个都是插班生。”
“老师，那个女同学今天刚转过来还没有书，旁边的是昨天转过来的。”
老师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你俩这一前一后的，都给我搞混了，怪像的。”
眼神对视之间，竟擦出一瞬的火花，亮得二人忙收回眼神。明明两个人都是下意识地看去，明明两个人都是偷偷地看去。
可偏偏……
这么尴尬。
“行了行了，安静。”
“你们两个坐下吧，那个女同学，你先和你的同桌一起看吧。”
两个人坐下，就见被翻开的语文书移到了两人的中间，陈钰看向张泽，对方在认真地听讲台上的老师讲课。
“谢谢。”
声音很小，但在班级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让她感觉愚蠢的是，她的心里会有不想让他听到的念头。
讲台上的讲课声恍若未闻一般。
窗户外细碎的声音可以直接排除在外。
“不客气。”
偷偷摸着笔的小手轻轻一颤，就像一颗沙砾掉落在一片树叶上一样。
轻轻地，偷偷地。
她没想过他会回答，她没想过他会听到。
但是，他听见了。但是，他回应了。
陈钰心底柔软的一处就像被碰了一下，被人悄无声息地发现了。被偷看了个干净，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听着讲台上老师讲课，思绪又飘移到了窗外。
他在二班，他的名字。
张泽。
分外宁静的小巷到底还是传来细碎的嘈杂声，闷热的气息在人身边游移不定，紧凑的楼房在刺眼的光中还显得有些压抑。偷窃着这个夏天为数不多的清凉的阴影，像是小贼似的甘拜于濒临交界的光的下风。
额角的细汗渐渐爬上了在外的刘海，一点点的浸湿。白皙的面庞被扑上红晕，颧骨之下，一直蔓延到耳尖，黑色短袖不断吸着太阳的热量。原本应该凉爽的秋天到底还是成为夏天的残余势力最后的肆虐。
“服了，昨晚补作业补了一个通宵!天知道我从昨天凌晨五点补到今天十二点是多么猝死的感觉。”
“别提了，我昨晚补作业的时候，咱们小区那可叫个灯火通明，打开窗户一看全都是‘挑灯夜战’的。有哭声还有骂声的，我楼上的那个初中生还一边骂一边哭。”
“结果谁知道我们班班主任挨个检查啊！我昨晚恶补语数英作业，愣是忘记了还有八张手抄报。十一篇作文补得我直接化身当代文学泰斗!”
“十一篇四百字的二年级作文就成了文学泰斗了，那你的文学水平得有多败啊。”
“困死了，不行了不行了，小爷我要回去睡觉了，看我这黑眼圈。还好今天九月一号是周日，不然都得玩完。开学前的一晚算是把我们这些学生的潜在超能力激活了。”
高年级的学生三五成群吐槽，陈钰一身黑色短袖在一堆白色校服中显得十分扎眼，她抬手撩拨了两下刘海，额头获得了短暂的清凉，她走出小巷逆着人流往学校大门走。
她没有背书包，只是一股脑地往大门走。走出小巷，学校的侧门外有一条路，沿着路向前走，便能看到马路。右转，踏上马路边的红砖道，大树摸了摸阳光，舒爽地抖了抖僵硬的枝干，顺带送来一阵凉风，空气里藏匿着树叶的气味。
终于，她走到了大门前。
大门前有一块空地，走出来的是高年级的学生，低年级的分别往两边的侧门走。大门两边直至与两侧的交界处都是高高的围栏，透过栏杆还能看到学校大门一进去，两边各有一片绿植，但大部分不是高高的绿植。
最先看到的是教学楼，视线穿过通廊还能看到里面操场的一部分，教学楼与综合楼之间还有一块花圃，不过听说没什么花。
陈钰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衣角，她隔着围栏看向里面。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楼梯口涌出来，有的垂头抱怨，有的笑声爽朗，太阳光尤为刺眼，甚至灼烧着地面都在所不惜。只见不少从综合楼走出来的学生扇了扇风，可丝毫没有凉爽的空调房那么尽人意，丧气地出了校门。
她准备离开时，偏头看去。衣衫褴褛的乞丐靠着栏杆下的石壁而坐，破败不堪的衣裳已经挂在瘦骨嶙峋之上，黝黑龟裂的皮肤挂着大粒的汗滴，手里拿着生锈的铁碗，里面空荡荡的。
岁月不曾埋没他眼底的不知所措和无助，经过他的路人说说笑笑，似乎并没有关注到这个被上帝遗忘的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渴求，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落。
陈钰摸了摸口袋，她没带钱。
她听到自己后方有人在喊什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听清，只是面露难色。因为她等一会儿也要像那些无动于衷的路人一样，成为这个落魄者视线里的过客。
她心里又不好受了。
“抱歉。”
她被人撞到了，确切的说她是被一个人的书包撞到了。瞬间的错愕中她的视线被一个人霸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男生背着书包，只不过是单肩，书包落在他的怀里，刚刚应该是甩书包的时候撞到的她。不是特别白的脸有些呆愣，黑色的短发就比寸头长那么一点点，看着挺清爽舒服的。手指还放在书包的拉链上，薄唇没有紧紧合上，似乎还想说什么。
陈钰垂眸看了看他的书包，是黑色的，男生看上去挺瘦的，黄色短袖，身后的风偷偷摸摸地掀开地上的落叶，带走沉寂在缝隙里已久的尘灰，留下一手清凉的风从他身后溜走，好像见着他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他比陈钰要高出许多。
陈钰心里动了一下，但她知道绝对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他不算白净，也不算沉稳，只是稚气中带着些许棱角。总而言之，她并不觉得他的长相能惊艳到她。
不过这印象只不过是瞬间的两三秒。
陈钰侧身看着他的背影，脚步没有停下来，倒是从书包里找出钱，再拉上拉链。她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意，拿着五十整的纸币跑向学校边的文具店里。
她收回视线，不过又是一个花钱买零食的学生罢了。
可当她抬头的时候，她脚步微微顿住。
她看着他快速走出便利店，手里没有她所想的零食玩具，只是一张五十整的纸币变成了几张十块钱，她没看清有多少。他的书包被他背在前面，拿着钱，他又朝她的方向跑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巧了，那个时候，她所在的那一条直线，除了他再无其他人。她看着他噙着笑跑来，手里的钱被捏得很紧。
她就停在乞丐的不远处。她看见他在跑到乞丐旁边的时候停下来，走到他的面前。
蹲下，抬头看着老人。
他将整成整整齐齐的几张钱放在乞丐生锈的铁碗里，扬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
“没多少钱，拿着就行。”
她刚好能听到。
她刚才还没注意到，或许是因为毫无准备。原来他的声音，没有一般小学生的音调那么高。不是憨厚，不是沙哑沉重。是清澈的声音，是要比夏天还要干净清澈的声音。
老人捏着他的钱，只留了一张十块，把剩余的四张钱想要还给他。
他笑了笑，起身，礼貌地微微颔首。
跑开了。
他的身后，遍地阳光。
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
次日。
“小钰，你等会儿自己走路去上学啊，你弟弟今天入学仪式家长和同学要早到，你早饭吃完碗筷放那就行。你直接去三楼办公室门口等我。”陈雁在一楼喊道，随后牵着吴智坤，后面跟着正在上五年级的吴裴莹，三人出了门。
陈钰看着手里的豆沙包，听着电瓶车骑走的声音，咬下一口包子，豆沙很甜，她最喜欢的。可她一言不发吃完包子顾不上喝牛奶。
要知道从她家走到学校，可是要将近二十分钟。
陈钰沿着小路，路上没什么人，有也只是像她一样走路上学或者家长送去上学的同校学生。陈钰起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平时上学差不多班上同学来了三分之一才到班上。
等她走到学校，校门口外的人早就比昨天来的时候少了许多。
“我们可真的是又高了一年级，你看这届新来的一年级，两年前咱们也还是山前最小的嘞。不过咱们现在还不是高年级学生，还要再熬几个年头呢。”
“可不是，哎，不过今年还要学一门英语，听我的哥哥姐姐们说，学英语很难的，也听不懂。我看他们成天抱着英语书在背，结果倒在床上直接睡着了。他们的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英文，看得我头疼。”
“我看英语书了，都是一些字母拼起来的，根本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不过书里的人物和猴子倒是蛮抽象的。”
“我爸妈今年从国外回来陪我，他们说可以教我英语，也会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个工作。”
“是吗？你爸妈真厉害，还出国。”
“嘿嘿，我爸妈特别爱我，过生日送给我一个大礼物，还是我想要很久的绝版玩具。去年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想要了，这不今年就买给我了嘛。”
“……”
陈钰听着走在自己旁边两个男生的对话。
一楼，二楼，三楼。
终于到了。
在三楼办公室门前等了好一会儿，陈钰看着主席台上的校领导正准备着开学典礼，许多家长已经在班级门口等着自己的孩子走出教室。陈雁才匆匆跑来。
“好快啊，咋这么快就又过了一年了，怎么感觉我才刚上一年级啊。”
“哈哈，看你那样儿，八成昨晚又玩游戏玩得很晚了。咱们应该庆幸今年九月一日在周日，短暂存活了一天。”
“你们知道吗，昨晚我看班级群，又添了一个家长。”
“啥？我们班又来人啦？”
“可不是，今天早上我看吴老师在办公室里见一个家长，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女生。”
“女生？啥模样的？”
“哎呀，被你这么一问我都有些忘了。好像是高马尾，但头发不是很长，挺白的，穿着深绿色的格子裙，眼睛大大的，脸不会很长也不圆，总之不丑。”
“那不废话，丑的你还会这么说吗？”
“昨天不是刚转来一个了吗？怎么今天又来一个？”
“可能有事情吧，今天正式开学，昨天就进来交个作业报个名的。”
“也是诶。”
办公室内。
陈钰站在陈雁旁边，吴静和陈雁坐在桌前聊着。吴静不时观察一下陈钰，但脸上温和的笑一直没变。
“陈钰这孩子的性格比较腼腆，就麻烦老师了照顾。”
“不麻烦不麻烦，您就放心好了。”吴静起身牵过陈钰的手，从抽屉里拿出两颗糖放在陈钰手心里，随即温柔的朝着陈钰笑了笑。
“陈钰，我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知道了吗？”
陈钰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的陈雁。
“不好意思啊老师，她弟弟也在这边读书，马上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我要先去陪他参加，就先走了。”陈雁赔笑道，嘱咐了陈钰几句就匆匆走了。
陈钰看着陈雁的背影默不作声，直到消失在办公室内。她知道，她的弟弟，吴智坤也在山前小学念书。她原本在二小读书，也就是桐北小学。因为接送，转来山小。她的姐姐吴裴莹就是在二小读书，但她没有转过来。
因为她现在已经五年级了。
吴静以为陈钰舍不得陈雁离开，跟她说了几分钟话便领她去班级。
三年二班。
“吴老师来啦!”
“我的书呢？被你放哪了？”
“什么叫我放哪了，明明你放在抽屉里了。”
“快快快，吴老师快要进班了。”
“还真有个女生，穿绿色裙子的!”
“安静安静，老师要来啦！”
吴静带着陈钰走进班级里，看着讲台下的一群小屁孩儿，五花八门，拿着英语书的也有，抱着语文书的也有，数学书拿反了的也有。甚至还有拿音乐书的。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从书本里探出来打量着陈钰。
陈钰有些尴尬，一下子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手心冒出冷汗，心跳又开始加快，脚底下的步子都变得虚空。。但她发现，在班级的角落里有个人没看她。
陈钰看清面孔。
是他。
那个男生，黄色的短袖，一只手撑着脸颊看向窗外，倒也奇怪，他坐在第一组的倒数第一桌，窗户外先是走廊，随后才是对面高年级学生的综合楼。貌似也没什么好看的。
唯独阳光把他吞噬，阳光氤氲在他的周围，窗户，桌面，整个人，都是亮堂堂的。仿佛天生就是身在光里的。他没有拿着书本装模作样，在她进门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找他讲话，一直就是看向窗外，桌面上的语文书是崭新的，没有包书皮，书上也只是放着一支笔而已。
可奇怪的是，阳光……好像还蕴藏着淡淡的蓝。
今天真的好热，热得她耳根都有些粉红，热得她的心跳都在对这个夏末秋初抗议。抗议这个夏天的肆无忌惮，抗议这个秋天的在劫难逃。
可她不知道，这是一场兵荒马乱的喧嚣，最开始的样子。
“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又有一名同学要加入我们这个集体，我们欢迎一下陈钰同学。”吴静带头鼓掌，讲台下的掌声响成一片，陈钰暗戳戳地握紧了手，紧张的感觉又灌满了全身。
掌声慢慢减弱，吴静让她做自我介绍，陈钰看了眼最后一桌的男生，还是看向窗外，就好像她的到来对于他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家好，我叫陈钰，耳东陈，‘钅’的钰。”
讲台下安静了两秒，又响起了细碎的讨论声。
“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我也是诶。”
“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那个那个……”
“昨天张泽自我介绍，好像说……说……”
“大家好，我叫张泽，弓长张，‘氵’的泽。”
“哇塞，他俩自我介绍怎么这么像？!”
“分明一模一样好不好!”
“真的诶，他们两个还都是转学生，一前一后的。”
陈钰的听力不错，捕捉到了含金量比较高的信息，看向角落里神色平静的男生。阳光探进窗户亲吻他的面庞，眼底的疏离好像还有点痞气。就好像炸起的尘埃中，唯一的月亮。
他的名字，叫张泽。
弓长张，“氵”的泽。
光泽的泽。
吴静制止了一下台下的骚动，看了眼全班，最后指着最后一桌空着的座位对陈钰说:“你先坐那边的那个空座位吧。”
张泽发现老师指着他旁边的空座位，这才抬眼看过去，陈钰恰巧与他对视。
但没人知道。
张泽坐在左手边的位子，陈钰自然要先从他身后走过坐到位子上，班上不少人都看向他们。
怪尴尬的。
吴静的开学发言她压根就没怎么听。
她用余光看了看旁边的人，悠闲得有些欠揍。
不过奇怪的是，她明明是个脸盲，特别严重的那种。可偏偏昨天他只是匆匆撞了一下自己，可偏偏，自己今天又把他认了出来。
因为陈钰的书本还没到位，昨天多余的书已经送到教务处了，第一节语文课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书。
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忘记带书的学生，心里一阵心虚。但她上课又不能没有书本。陈钰微微偏头看向左边的人，从她坐下到现在，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应该是从她进入班级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说过话。
语文老师走进班级，看了眼全班，目光落在没有书本的陈钰身上。她虽然知道班里来了个转学生，但也以为只有昨天来了一个，不知道今天陈钰转过来，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拥有一副陌生面孔的张泽，误以为陈钰是昨天转过来的那个学生。
“那位同学，我记得昨天已经把书发下去了吧，你的书呢？”
陈钰站起来，脸上一阵燥热，虽然自己的确没有书，但被老师这么一说反倒真的有种没带书的负罪感。
尤其是今天的太阳非常赏脸，烤得她脸上火热。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
“老师，她今天刚转过来，还没有书。”
“昨天是我转过来的。”
陈钰转过头，看着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同桌站在自己的左边，而他的目光对着讲台上的老师。
是他。
班上所有人看向他们俩。
“老师，他们两个都是插班生。”
“老师，那个女同学今天刚转过来还没有书，旁边的是昨天转过来的。”
老师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你俩这一前一后的，都给我搞混了，怪像的。”
眼神对视之间，竟擦出一瞬的火花，亮得二人忙收回眼神。明明两个人都是下意识地看去，明明两个人都是偷偷地看去。
可偏偏……
这么尴尬。
“行了行了，安静。”
“你们两个坐下吧，那个女同学，你先和你的同桌一起看吧。”
两个人坐下，就见被翻开的语文书移到了两人的中间，陈钰看向张泽，对方在认真地听讲台上的老师讲课。
“谢谢。”
声音很小，但在班级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让她感觉愚蠢的是，她的心里会有不想让他听到的念头。
讲台上的讲课声恍若未闻一般。
窗户外细碎的声音可以直接排除在外。
“不客气。”
偷偷摸着笔的小手轻轻一颤，就像一颗沙砾掉落在一片树叶上一样。
轻轻地，偷偷地。
她没想过他会回答，她没想过他会听到。
但是，他听见了。但是，他回应了。
陈钰心底柔软的一处就像被碰了一下，被人悄无声息地发现了。被偷看了个干净，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听着讲台上老师讲课，思绪又飘移到了窗外。
他在二班，他的名字。
张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