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预-4
左耳的耳洞，确认。
绑着我的锁链，确认。
三、二、一。
预料中的开门声。我抬起头看去——
拿着首饰盒、风尘仆仆衣摆带水的黑川伊佐那，确认。
“你醒了啊。你一直睡着，我还有点担心你会不会醒不过来了，”他一边说着过去说过的话语，一边再次完成过去的动作，“毕竟是我第一次给人下迷药，也不知道剂量，就把一整包都撒进去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正在低头打开首饰盒，耳边的吊坠晃荡着。我不知该继续之前的对话，还是该换一个说法。
“幸好是你，所以耐得住，不会死。”黑川伊佐那忽然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该是我的台词，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我这才发现，他的双眼是死去的紫色琥珀，里面藏着那只幼虫的尸体。
那对与他的耳坠异色的饰品又被他乐呵呵地拿到我面前；他的表情又在发现只给我打了个耳洞后变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又喃喃着还不够、还不够；纤细却布着茧子的手爬上明晰的下颚线，再一次准备把自己耳上的耳坠拽下。
我猛地直起身来，探身去握住他的手。
“别这样，伊佐那，”我附在他耳边说，手指慢慢钻进他的指缝，叮当的锁链声充盈这间浴室，“别再伤害自己了。”
黑川伊佐那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再’，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雨水的味道萦绕在我鼻尖，室外的暴雨和浴缸中血水的寒意叠加在一起，湿冷的水汽冷却着血液。
“想要填补内心的空缺，是不能用痛苦的呀，”我低声说，“……想着‘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却遇到了照顾包容教导自己的人，于是就觉得真幸运啊、真幸福啊，这样的幸福原来是可以给我这样的人啊……失去了的幸福才最让人痛苦，对吧？伊佐那。”
黑川伊佐那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也有胆子这么说，环绕在他周围的旖旎气氛一下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领地被涉足的警戒。不过，他眼底的错愕很快就被隐秘的阴鸷掩盖：“闭嘴。”
“要用新的痛苦来挤压掉原本的痛苦吗？不对。你的话，”我及时挡住了他试图触碰我的脖颈的手，用尽全力压住他的手，“会用其他人的痛苦来吧？比如我的痛苦、比如佐野万次郎的——呃！”
我无法在力量上与他长时间抗衡，所以他轻而易举便把我整个人按进了水里。冷水冲进鼻腔，我分不清口中的铁锈味到底是水中的血还是压强过大造成的。
过去和他就算独处，我身后有他也值得忌惮的黑石家在，他并不把我看做温顺无害。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已经知道我手中关于黑石家的筹码即将破碎，没有尖牙利爪的东西没有威胁性，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没做好一个乖巧的宠物的本分，会让他感到恼火也算意料之中。
不过我想要的就是他的这份恼火。让他头脑里只剩下想要控制住我的欲望，这样才能好好走进我的布局里，为我的下一步计划铺路。
挣扎间，我的手上力气愈发可悲地小，本来扒着他衣领的手掉落到浴缸边，又慢慢滑下去，最后只能虚虚扣着他掐着我脖颈的双手。在我几乎要溺死的片刻，他忽然松开我可怜的脖子，猛地掐着我的腰将我拉出水中。
“你是个特别该死的坏孩子。有时候，”黑川伊佐那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真的想把你剥皮抽筋放血吃了。”
“好恶心。你是在恐吓我还是在和我调情？”我调侃他道。
他没对我的挑衅做出言语上的回应，而是用我肩膀上瞬时的剧痛以做回应。
他咬住了我的肩。
好痛。
片刻后，他总算是松了口，我刚要检查我肩膀的情况，就在视野触及那抹艳红的下一秒，他的牙又啃上了我的锁骨。
更痛了。
黑川伊佐那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他啃咬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寸，一寸，想要就这样把我的皮肉全部咬烂，将我整个人拆吞入腹。
不过疼痛现在对我有益。本来接受了大量信息而混沌的我的头脑，终于渐渐清醒，逃生的思路也逐渐清晰。我必须让黑川伊佐那在不发现是被我设计的情况下，看见我留下的日记，从而让他完完全全抹去对我的杀欲。
比起大江十郎和京藤太郎，黑石光治此刻更加值得信任和利用。我的能力已经变回了原先的样子，那些拘束着我的行动的葵花也消失在了血水中，那我便没必要再去一趟京都了。京藤太郎没有见的必要，他不会改变要杀死我的目的——我送给他的京藤咲子的留存照，现在送给京藤次郎送给黑石光治都比送给他划算，要知道相纸也是贵得惊人。
黑川伊佐那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我痛苦的反馈，所以有些不满地掐了掐我肚子上的肉。我低头看去，他正将脸靠在我的胸侧，皱个眉头看着我。我叹了口气，伸手拨开他粘在眼尾的发丝。
“你要是把被我拆穿的不爽发泄完了，就别咬了，很痛。”我面无表情地劝解他。
他的舌头狡黠地滑过我的皮肤，难得的热意令我忍不住抖了抖。“原来你会痛。”他说。
“我还没完全变成尸体。但如果，”我答道，轻轻推开他，“你再让我只穿着一件单衣泡在冷水里，我就要因为发烧感冒而直接死掉。”
“还是第一次知道你这么柔弱。”但黑川伊佐那依旧将我抱出浴缸，拉过挂在一旁的干燥浴巾，粗略地把我包裹起来。
将我从浴室抱去客厅的简短路途中，他再一次向我转述了黑石组目前的状况。
现在想来，稀咲铁太和江极会接触的事情，黑川伊佐那也知道——或者是稀咲铁太故意让他明白揪着我不放是收益低效的，想让他专注于毁掉佐野万次郎——所以才能这么快地得到一手消息。那么让他“意外”看见我的日记，这件事情的必要性再一次提高了。
我思考中的沉默似乎被他误认为了不安，这让他感到满意，于是他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
黑川伊佐那将他的一件大衣给我，自己也换上了天竺鲜红色的特攻服。我把所有的扣子全部扣上，一抬头，他正一脸欣赏猎物挣扎的样子看着我。
“我会——待在你身边，但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你知道的，我很擅长逃跑。”我干脆打开第一颗扣子，反正现在他也不会真的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享受将我掌控住的感觉，就像是把我也拉扯到他困住自己的地狱里。
再等一会时间。
黑川伊佐那的公寓大门忽然被推开。大概是他回来得着急，没完全关上门。预计之中的灰谷兄弟很快就出现在我和黑川伊佐那面前。
灰谷蘭的目光点过我，又跳到黑川伊佐那身上。像过去一样，他带来了东京卍龍联合的动向。黑川伊佐那也依旧像过去那样，放心地将我交给灰谷兄弟代为管理，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我，”我从沙发中站起身来，“我要回六本木。”
黑川伊佐那转头看向我。
“不是回目黑，也不是去机场逃出日本。为什么是六本木？”他质问我，“你在六本木熟悉的唯二的人，也在这里吧？”
“你又想做什么，赫？你难道要趁机到那家伙身边——”黑川伊佐那似乎被自己心中的构想折磨得痛苦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我必须打断他的思路，将其扭正到我需要的方向上。
“那个我没杀成的人——他会去我能去的一切地方暗杀我。比起坐以待毙，我更想在我熟悉的地形状况里解决他。而且，”我随便做了个看得过去的解释，再埋下一个引导他去探查的话头，“我有需要带走处理掉的东西，在六本木的公寓里。”
黑川伊佐那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赫，”他说，“你可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我陪你去好了。”他眯着眼笑着，精神状态难堪而导致的长期入眠障碍在他的眼眶中挖出深邃的黑洞。
灰谷蘭显然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会是如此，出言提醒道：“大将，卍龍联合那边——”
“我当然会去集会。所以赫也会跟着我一起去，”黑川伊佐那走了过来，抬手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发顶，“对吧。”
并没有给我拒绝的选项，但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呆在黑川伊佐那的身边相当于既能接触和监视稀咲铁太，又能得到保护——那个我被监/禁起来的世界线里，他可是在大江家宅拼死保护过我。虽然最后他临死前试图杀了我让我和他一起下地狱，但还是因为濒死的虚弱而失败了。黑川伊佐那没有回头路，或者说他讨厌给自己留下哪怕一条的回头路。有选择有时候比没有选择更加痛苦，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人。他不给我选择，也意味着他不会轻易让我离开，我有足够的时间在安全的情况下，去打开稀咲铁太的心防。
“当然。”我笑着对他说。
灰谷蘭的表情五味杂陈，留下他带来的我的衣服，转身和灰谷竜胆一起下去发动摩托。在没有窗户的狭窄浴室里换上衣服后，等在浴室门口的黑川伊佐那手中银光一闪，银手拷的一边赫然出现在我手腕上。
我抬头看向他。似乎是察觉了我眼神中的些许厌烦，他开朗地笑道：“防止你又耍什么小花招。”
//
到了天竺的集会处——我过去在三途给我的u盘文件里见过的那个地方——数百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就像当年黑川伊佐那任命我为八代目黒龍的特工队队长一样，他们猜测着我的来头，揣测着我和黑川伊佐那的关系。那副银色手拷的存在又一次把谣言炒了起来。
走在我两侧的灰谷兄弟试图阻挡那些携带着恶意的视线，但是成效甚微。
黑川伊佐那踩上了最高处的集装箱，逼着我不得不费力地翻越。三途春千夜的目光粘连在我身上，他和此时的我在未来的约定已经因为我的变卦而破裂，在他眼里，再次和黑川伊佐那黏在一起出现的我甚至有了叛徒的嫌疑。
别误杀我啊。我带着诚恳的眼神看向他，试图让他明白我并没有准备投诚天竺然后背后捅佐野万次郎一刀。三途春千夜接收到了我的眼神，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地皱眉表达厌恶后扭开头。
黑川伊佐那微笑着将拷在他手上的那一边解开，在我不解的眼神中将其拷在了集装箱侧面的铁杆子上。好吧、好吧，现在我是彻底没法跑路了。我试图挣了挣，发现这似乎是货真价实的刑用手铐，凭蛮力很难弄断。他看着我泄气的表情，满意地跳下集装箱，走到地面上去。
我坐在集装箱边缘，目光锁定于背手站在下面的集装箱上的稀咲铁太。他对我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他身边的半间修二更是神态自若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很有他，原来的风格。
现在的半间修二，不是那个会对我说出“我不想像他们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的半间修二。
可以利用。我给半间修二作了个“过来”的口型，他难得犹豫了一瞬间，看了眼黑川伊佐那，但很快就移到了我脚边的位置。
“这个时节找我，不是好事吧？”他压着声音问我。
“是好事你会感兴趣吗？”我反问他道。
半间修二被我的话逗高兴了，偏开脸去，用纹着“罪”的手捂住他的笑脸。
“帮我给你新搭档带句话。‘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那朵白色玫瑰，只要你不把围墙立在我面前’。”我弯下腰，在只有半间修二和我两个人能听到的范围内传递着信息。
半间修二歪了歪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也有要对你说的。半间，”我低声说，“你的房间如果只是单纯维持我布置的陈设是没法保持整洁的。”
他被我的话噎住了，片刻后，我的小腿被他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就让你来给半间大人解决这种小事。”
我安心地看着他走回稀咲铁太身边传话，以及稀咲铁太在我意料之中的表现——他本来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中而放松的站姿一下子变得僵硬，想要转过头来看向我的动作不断被理智制止。
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真幸运，天才学霸稀咲铁太在这方面也有一些涉猎。
“天竺——”黑川伊佐那站在人前，底下的窃语和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在他开口的瞬间消失，凝固的寂静中他再次开口，“集会，开始。”
武藤泰宏简短地汇报了东京的动向。
万众瞩目的佐野万次郎和柴大寿的单挑最后以柴大寿的败北为结，东京卍字会和十代目黒龍的结合体——「卍龍联合」，闪亮登场。这个因为我的自私要求而产生的组织，很快就进行了第一次集会，并且放出消息，会以“日本第一”和，“夺回黑石赫”，作为目的行动。
说到第二个目的，那些目光又一次聚在了我的身上。
“原来是战利品啊？我还以为……”
“不过，‘黑石’——难道是目黑区的那个？”
“黑石组的那个大小姐？”
“我在八代目黒龍干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也见过她——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啦！那个入队时拿枪把人崩了的女的。”
窸窸窣窣。
黑川伊佐那微微偏过头，嘴角的笑意似乎充斥着得意和嘲讽。他抬起了手，指向了我的眉心。这让我有些尴尬，只得皱皱鼻子。
“霸据一方、闻名关东的指定暴力团，黑石组的若头，现在到了我们天竺手里，”他的声音平静如水，话语内容却狂傲无比，“区区小孩子过家家组建起来的卍龍联合并不足为惧，我们的目的是东京，是关东，是整个日本，乃至世界。我会带你们走向从前都未想过的巅峰，拿下你们的双眼都装不下的黑暗世界的王座。”
黑川伊佐那的话成功激起了底下小孩子们的兴奋劲头，他们欢呼雀跃，发出莫名其妙的嘶吼，互相撞着肩膀和胸脯，像是一群为了一棵正好结了果的香蕉树而吵闹的猩猩。
从合伙人，沦为了“战利品”，或者说是人质，真是让人唏嘘。我在喧闹声中平静地想道。
现在，点开电视就能看见我的亲哥哥被推入重症监护室的最后影像，打开收音机就能听见“黑石组组长重伤垂危，黑石组若头黑石赫该何去何从？”的焦点报道，黑石组的变故很快会变成人尽皆知的事件。而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个焦点人物，也就是刚刚当上黑石组的若头不久的我，却被困在了一群小屁孩的基地，这实在是听了会让黑石光治气得再晕一遍。
黑川伊佐那给小队队长们布下任务：不择手段，损害他们的精锐。今日的电车开始运行后，他们这些不良少年就会即刻涌入早班车，从电车站开始狩猎能够看见的一切疑似不良少年的人。
坐电车去打架，好寒酸。
集会在一声又一声的呐喊中结束，热血沸腾的青少年们叽叽喳喳地涌上街道，涉嫌扰民。大概是因为我在此的守候，黑川伊佐那并不急于立刻处理东卍，所以决战日并没有直接定下。算是个好消息，节省了我的精力。
“你觉得怎么样？”黑川伊佐那翻上了集装箱，解开把我和铁杆拷在一起的链子，转将我和他拷在一起。
“你的「天竺」吗？它的纪律性有些欠缺，但你们的恶劣性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我评价道。
他用力将手往后一甩，逼迫我站起身来和他贴在一起。我的肩颈被他这么一扯，火辣辣地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是说，毁了佐野万次郎的，这个计划。还不错吧？”他问。嘴角依旧向上扬着，眼里却又是那个深紫色的黑洞。我向他的眼中望去，难以再找到曾在水雾中看见的那个琥珀中的孩子。
“你觉得这样好，”我抚开他钳制着我肩膀的手，“那就这样继续做下去好了。”
黑川伊佐那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但也挑不出毛病，只好狠狠牵住我和他拷在一起的手，转身便往下跳。我不得不跟上他的节奏，回到水泥地面上去，幸运地没把自己摔瘸。
因为灰谷竜胆跑来扶了我一把。
他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另一边的手掌推举着我的手臂。
“小心。”他说。
//
黑川伊佐那一个油门把我直接从横滨拉到了六本木，虽然飙得比过去快了很多，但依旧是让人能够安心的范畴内。看来被再次点燃的黑川伊佐那也没改变太多。
直到黑川伊佐那把车停在离撞开公寓大门只有五厘米的地方为止，我都还保持着上面的想法。
疯子。
我头疼地捏着眉心，放弃了劝说他把车停规范点的想法，灰谷兄弟看着他的停法也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走进电梯内，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凌晨五点半。再过一会，破晓时刻，野藏就会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即使野藏对我出言不逊又背后捅黑石光治刀子，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有被胁迫的影响在——他有个弟弟在大江他们手上来着。真没看出来，这样的人渣也有愿意为之去死也要保护住的人。
灰谷蘭身上的特殊的香水味淡淡地飘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和泥水的腥味夹杂在一起。
“再怎么接触也不能互相理解，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三途春千夜的话忽然又在我脑中响起。
被指着鼻子骂“社会垃圾”的灰谷蘭到最后也没有去报复长岸，还是和弟弟一起一边做着臭名昭著的人渣一边尽他们所能给我提供帮助，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甚至是未来。我能给他们付出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生命。这些比我的情感值钱，至少在我的价值观里是这样。
电梯到了。
灰谷兄弟把他们新配的钥匙递给我的手要被黑川伊佐那的眼神烧穿了。于是大概是为了弥补他对这个房间的陌生，他一进门便开始四处转来转去。正合我意。
我拉上所有窗帘，拿出蜡烛和火柴制造火光的亮度，重新连上网络，打开电脑，转头看着黑川伊佐那走进房间里去，便用眼神示意还算精神的灰谷竜胆扛着强撑着的灰谷蘭到我旁边来。
“这是我的二周目。”我低声说。
灰谷竜胆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灰谷蘭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睡意少了一半：“你死了？”
“我还没，是竜胆。”我答。
灰谷蘭的睡意彻底消失了。
“被我从没想到过怀疑的人暗算了，为了解开这个局，我准备走点偏锋。”我解释道。
“要我们做什么？”灰谷竜胆对于听到自己未来的死讯，脸上表现得并不惊怖，只有浅显的不安刻在他微微抓住衣角的手上。
“等会来的杀手，我来解决，你们和伊佐那呆在我房间内，不要出来。还有，”我说，“今晚九点左右，我会去黑石本宅开会，那个时候，你们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还有佐野万次郎的妹妹——这个你们转告给他们应该就没事了。”
“伊佐那要杀她？”灰谷蘭很快便推测出了我加上那个女孩的理由。
“为了击垮佐野万次郎而作的计划一环。他应该会让稀咲铁太去。既然将我生死不论地带到他面前这个投名状失效了，稀咲就该找另一个任务来做。”我分析道。
灰谷竜胆不安地看了看我手中的东西：“你打算……用这个？”
我把手中的枪上膛。“威胁啦。”消音器的安装我有些忘记了，只得低下头认真温习过去的课程。
电脑启动成功，记忆中来自京藤次郎的信息出现在聊天框中。京藤次郎是黑石光治一边的，利用的方法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再一次输入了我的所在地，让他尽快来这。
黑川伊佐那的身影从书房中闪出，酒红的特攻服让他的动向如鬼魅一般。他的脚步顿了顿，我便赶忙拍了拍灰谷竜胆的手臂，故意提高音量：“竜胆，你去把我房间里的日记本拿来一下。哦哦，还有再多拿点火来。拜托拜托。”
快去，快去，快去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去翻开我的日记。
眼角余光中的黑川伊佐那在站起来的灰谷竜胆的裤脚边如我所愿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灰谷蘭的手覆在我正调试着电击棒的输电量的手上，指腹摩挲过我的指节。他眼里的倦意躲在暗淡的紫罗兰色的瞳色下，轻轻的叹息流过那条富蕴兰香的气味河流。“你第一次让我注意到你，就是时刻捏在手里的这个东西，”他说，“笨拙地想要藏好自己的底牌，却漏洞百出。那个时候的你实在有点笨。”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依旧像过去一样将它紧攥在手中，看向灰谷蘭的双眼：“好像也没变多少。”
灰谷蘭探身过来，睫毛微翕。他的温度如此接近，以至于意料之中的敲门声甚至吓了我一跳。我推开他，把房间钥匙塞到他手里，示意他快去主卧里和弟弟一起守着麻烦人物。
主卧门反锁的声音响起，我直起身来，打开大门。
门链控制的缝隙中，野藏伤痕累累，似乎黑石光治没少让他吃苦头。
“哎呀哎呀……你果然在这。”野藏的笑容有些扭曲。
“我知道你——”我压低声音，“是为了弟弟的安危而要杀了我的。”
我的话让野藏有些惊讶。他从来都不擅长掩盖自身的情绪，我甚至能看见他的瞳孔有些缩小。“……谁告诉你的？”他也同样压低声音。
“这些人，还有楼道的人，是你的人还是他们的？”我忽视了他的问题。
“都是我的。他们，”野藏已经顾不上对我的轻视发火，“没打算继续帮我。”
近处的是野藏的人，那就轻松多了。
我解开门链，留出一个只能供他勉强通过的的缝隙：“就你一个人，进来。”
野藏有些犹豫。
“我哥对你会手下留情的可能性，和他们不会对你过河拆桥的可能性，”我盯着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哪个更值得信任？”
他的手指扣在门框上，一点一点用力，似乎打算把昂贵的漆层直接剥落。他心中的天秤不断摇晃，最终和黑石光治多年的情谊占了上风，他回头叫人守在外面，自己独自一人踏入了房间。
我马上将门关上并反锁。
野藏应当从我故意泄露出的信息推断为我是代表着黑石光治来将他策反的，这让他对我的警惕心削弱了不少。主卧传来细微的声音，但幸好野藏刚刚放松紧绷的神经，没有注意到。我从冰箱里拿了个还没完全冰起来的易拉罐啤酒，引着野藏和我一起到了阳台上去。
“光治告诉你的吗？”野藏接过啤酒，气泡从罐中冲出的声音和他疲惫的声音重合，“我弟弟被他们抓走的事。”
“是万目，”虽然不是在这个世界线告诉我的，“你的刺杀失败了，现在已经是他们的弃子。没派人来暗杀你，就是在纵容你来杀我。你能明白，还算聪明呀。”
野藏察觉到了我话里话外的讥讽，恼怒地把喝光的啤酒罐捏成一团，扔在一边。“你真是哑了最好。光治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蹲下身捡起啤酒罐：“别乱扔垃圾。”
他不满于我的回避，烦躁地跺脚，把手捏得噼啪作响，伸手来想要扯住我的头发：“时间不够你拖拖拉拉……我弟弟身体不行，那群贱人又不可能维持他之前住生活的环境……快点、快点解决了，我得——唔呃！”
“滋啦……滋啦。”我轻声模仿电流的声音。
最高电流流经他的身体，刺破血液，颤动心脏。野藏的躯体扭曲着，替代来不及呼喊出的尖叫悲嚎的是烧毁的发梢。死亡如此无慈悲地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可惜他没有机会体验两次。
上次被水泥浇筑，应该更绝望更痛苦吧？
我看了眼保险起见戴上的绝缘手套，缝线处稍微有些烧焦。也是垃圾。绝缘手套和啤酒罐被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我不是能轻易原谅野藏做过的事的人，更别说他的价值并不值得我忍耐着延长他的生命。他弟弟的死活和我没关系吧？爱死不死。
野藏有点重量，我拖得很累。
把他拉到了客厅内，我抬头看了眼时间。
差不多了。
枪口对准或许已经焦脆的心脏，血液迸发溅落在我脸盘。消音器不能完全抹掉声音，主卧焦躁的声音忽然停止。时间不多，于是第二枪也紧接着，对准我自己的脖侧。
住所大门处传来声响，我赶忙靠上沙发后背，把枪扔在手边。大门不出我预料地被直接暴力打开，金属被爆开的声音刺耳而悚然。
京藤次郎快步走进房内，从他的角度很快就看见了野藏的尸体，走近后便发现了靠在沙发背后的我。
“舅、舅舅。我、”我捂着脖颈，哽咽道，“我没想到、他……呜……”
京藤次郎察觉到了我脖上受伤，紧张地踏过野藏的尸体，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不同于希尔死去那晚的月光，此刻日光熹微，微弱的阳光落在我身上的血迹，京藤次郎的眼睛微微瞪大。
因为脖颈擦伤的疼痛而蓄满在眼眶中的泪水此刻恰如其分地落下，我搭上京藤次郎伸来的手，没有站起来，而是紧握住。“野藏说，他是哥哥派来给我传递信息的，我就让他进来了，”我保持着哭腔和后怕感，“没想到，他说什么、京都那边，想要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才反击的。”
京藤次郎和黑石光治的信息里，离开那个夜总会后便被黑川伊佐那困在身边的我理论上虽然能知道黑石光治被刺杀的消息，但却不能知道京藤太郎、大江十郎、野藏，以及黑石光治四者之间的具体利害关系。黑石光治肯定套得出来野藏的话，现在也该知道野藏是因为弟弟被困在别人那才走的偏锋。
我要传递的信息，而且必须要传递给京藤次郎这位内心充满仁义礼智信的善人的信息，就是京藤太郎和大江十郎勾结在一块，现在不仅要杀恶贯满盈的黑石光治，连我这和京藤咲子一样本就是受害者的人，也要一并杀掉。
愧疚吧，悔恨吧，想着姐姐死前的脸赎罪吧。我看着京藤次郎垂下的眉眼里藏不住的情绪，满意于目前为止的故事走向。
“啊。”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不由小小惊呼了一下。京藤次郎沉浸于他的情绪暴雨中，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黑石光治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
原来是在喊“妈妈”啊。
绑着我的锁链，确认。
三、二、一。
预料中的开门声。我抬起头看去——
拿着首饰盒、风尘仆仆衣摆带水的黑川伊佐那，确认。
“你醒了啊。你一直睡着，我还有点担心你会不会醒不过来了，”他一边说着过去说过的话语，一边再次完成过去的动作，“毕竟是我第一次给人下迷药，也不知道剂量，就把一整包都撒进去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正在低头打开首饰盒，耳边的吊坠晃荡着。我不知该继续之前的对话，还是该换一个说法。
“幸好是你，所以耐得住，不会死。”黑川伊佐那忽然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该是我的台词，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我这才发现，他的双眼是死去的紫色琥珀，里面藏着那只幼虫的尸体。
那对与他的耳坠异色的饰品又被他乐呵呵地拿到我面前；他的表情又在发现只给我打了个耳洞后变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又喃喃着还不够、还不够；纤细却布着茧子的手爬上明晰的下颚线，再一次准备把自己耳上的耳坠拽下。
我猛地直起身来，探身去握住他的手。
“别这样，伊佐那，”我附在他耳边说，手指慢慢钻进他的指缝，叮当的锁链声充盈这间浴室，“别再伤害自己了。”
黑川伊佐那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再’，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雨水的味道萦绕在我鼻尖，室外的暴雨和浴缸中血水的寒意叠加在一起，湿冷的水汽冷却着血液。
“想要填补内心的空缺，是不能用痛苦的呀，”我低声说，“……想着‘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却遇到了照顾包容教导自己的人，于是就觉得真幸运啊、真幸福啊，这样的幸福原来是可以给我这样的人啊……失去了的幸福才最让人痛苦，对吧？伊佐那。”
黑川伊佐那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也有胆子这么说，环绕在他周围的旖旎气氛一下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领地被涉足的警戒。不过，他眼底的错愕很快就被隐秘的阴鸷掩盖：“闭嘴。”
“要用新的痛苦来挤压掉原本的痛苦吗？不对。你的话，”我及时挡住了他试图触碰我的脖颈的手，用尽全力压住他的手，“会用其他人的痛苦来吧？比如我的痛苦、比如佐野万次郎的——呃！”
我无法在力量上与他长时间抗衡，所以他轻而易举便把我整个人按进了水里。冷水冲进鼻腔，我分不清口中的铁锈味到底是水中的血还是压强过大造成的。
过去和他就算独处，我身后有他也值得忌惮的黑石家在，他并不把我看做温顺无害。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已经知道我手中关于黑石家的筹码即将破碎，没有尖牙利爪的东西没有威胁性，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没做好一个乖巧的宠物的本分，会让他感到恼火也算意料之中。
不过我想要的就是他的这份恼火。让他头脑里只剩下想要控制住我的欲望，这样才能好好走进我的布局里，为我的下一步计划铺路。
挣扎间，我的手上力气愈发可悲地小，本来扒着他衣领的手掉落到浴缸边，又慢慢滑下去，最后只能虚虚扣着他掐着我脖颈的双手。在我几乎要溺死的片刻，他忽然松开我可怜的脖子，猛地掐着我的腰将我拉出水中。
“你是个特别该死的坏孩子。有时候，”黑川伊佐那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真的想把你剥皮抽筋放血吃了。”
“好恶心。你是在恐吓我还是在和我调情？”我调侃他道。
他没对我的挑衅做出言语上的回应，而是用我肩膀上瞬时的剧痛以做回应。
他咬住了我的肩。
好痛。
片刻后，他总算是松了口，我刚要检查我肩膀的情况，就在视野触及那抹艳红的下一秒，他的牙又啃上了我的锁骨。
更痛了。
黑川伊佐那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他啃咬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寸，一寸，想要就这样把我的皮肉全部咬烂，将我整个人拆吞入腹。
不过疼痛现在对我有益。本来接受了大量信息而混沌的我的头脑，终于渐渐清醒，逃生的思路也逐渐清晰。我必须让黑川伊佐那在不发现是被我设计的情况下，看见我留下的日记，从而让他完完全全抹去对我的杀欲。
比起大江十郎和京藤太郎，黑石光治此刻更加值得信任和利用。我的能力已经变回了原先的样子，那些拘束着我的行动的葵花也消失在了血水中，那我便没必要再去一趟京都了。京藤太郎没有见的必要，他不会改变要杀死我的目的——我送给他的京藤咲子的留存照，现在送给京藤次郎送给黑石光治都比送给他划算，要知道相纸也是贵得惊人。
黑川伊佐那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我痛苦的反馈，所以有些不满地掐了掐我肚子上的肉。我低头看去，他正将脸靠在我的胸侧，皱个眉头看着我。我叹了口气，伸手拨开他粘在眼尾的发丝。
“你要是把被我拆穿的不爽发泄完了，就别咬了，很痛。”我面无表情地劝解他。
他的舌头狡黠地滑过我的皮肤，难得的热意令我忍不住抖了抖。“原来你会痛。”他说。
“我还没完全变成尸体。但如果，”我答道，轻轻推开他，“你再让我只穿着一件单衣泡在冷水里，我就要因为发烧感冒而直接死掉。”
“还是第一次知道你这么柔弱。”但黑川伊佐那依旧将我抱出浴缸，拉过挂在一旁的干燥浴巾，粗略地把我包裹起来。
将我从浴室抱去客厅的简短路途中，他再一次向我转述了黑石组目前的状况。
现在想来，稀咲铁太和江极会接触的事情，黑川伊佐那也知道——或者是稀咲铁太故意让他明白揪着我不放是收益低效的，想让他专注于毁掉佐野万次郎——所以才能这么快地得到一手消息。那么让他“意外”看见我的日记，这件事情的必要性再一次提高了。
我思考中的沉默似乎被他误认为了不安，这让他感到满意，于是他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
黑川伊佐那将他的一件大衣给我，自己也换上了天竺鲜红色的特攻服。我把所有的扣子全部扣上，一抬头，他正一脸欣赏猎物挣扎的样子看着我。
“我会——待在你身边，但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你知道的，我很擅长逃跑。”我干脆打开第一颗扣子，反正现在他也不会真的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享受将我掌控住的感觉，就像是把我也拉扯到他困住自己的地狱里。
再等一会时间。
黑川伊佐那的公寓大门忽然被推开。大概是他回来得着急，没完全关上门。预计之中的灰谷兄弟很快就出现在我和黑川伊佐那面前。
灰谷蘭的目光点过我，又跳到黑川伊佐那身上。像过去一样，他带来了东京卍龍联合的动向。黑川伊佐那也依旧像过去那样，放心地将我交给灰谷兄弟代为管理，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我，”我从沙发中站起身来，“我要回六本木。”
黑川伊佐那转头看向我。
“不是回目黑，也不是去机场逃出日本。为什么是六本木？”他质问我，“你在六本木熟悉的唯二的人，也在这里吧？”
“你又想做什么，赫？你难道要趁机到那家伙身边——”黑川伊佐那似乎被自己心中的构想折磨得痛苦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我必须打断他的思路，将其扭正到我需要的方向上。
“那个我没杀成的人——他会去我能去的一切地方暗杀我。比起坐以待毙，我更想在我熟悉的地形状况里解决他。而且，”我随便做了个看得过去的解释，再埋下一个引导他去探查的话头，“我有需要带走处理掉的东西，在六本木的公寓里。”
黑川伊佐那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赫，”他说，“你可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我陪你去好了。”他眯着眼笑着，精神状态难堪而导致的长期入眠障碍在他的眼眶中挖出深邃的黑洞。
灰谷蘭显然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会是如此，出言提醒道：“大将，卍龍联合那边——”
“我当然会去集会。所以赫也会跟着我一起去，”黑川伊佐那走了过来，抬手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发顶，“对吧。”
并没有给我拒绝的选项，但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呆在黑川伊佐那的身边相当于既能接触和监视稀咲铁太，又能得到保护——那个我被监/禁起来的世界线里，他可是在大江家宅拼死保护过我。虽然最后他临死前试图杀了我让我和他一起下地狱，但还是因为濒死的虚弱而失败了。黑川伊佐那没有回头路，或者说他讨厌给自己留下哪怕一条的回头路。有选择有时候比没有选择更加痛苦，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人。他不给我选择，也意味着他不会轻易让我离开，我有足够的时间在安全的情况下，去打开稀咲铁太的心防。
“当然。”我笑着对他说。
灰谷蘭的表情五味杂陈，留下他带来的我的衣服，转身和灰谷竜胆一起下去发动摩托。在没有窗户的狭窄浴室里换上衣服后，等在浴室门口的黑川伊佐那手中银光一闪，银手拷的一边赫然出现在我手腕上。
我抬头看向他。似乎是察觉了我眼神中的些许厌烦，他开朗地笑道：“防止你又耍什么小花招。”
//
到了天竺的集会处——我过去在三途给我的u盘文件里见过的那个地方——数百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就像当年黑川伊佐那任命我为八代目黒龍的特工队队长一样，他们猜测着我的来头，揣测着我和黑川伊佐那的关系。那副银色手拷的存在又一次把谣言炒了起来。
走在我两侧的灰谷兄弟试图阻挡那些携带着恶意的视线，但是成效甚微。
黑川伊佐那踩上了最高处的集装箱，逼着我不得不费力地翻越。三途春千夜的目光粘连在我身上，他和此时的我在未来的约定已经因为我的变卦而破裂，在他眼里，再次和黑川伊佐那黏在一起出现的我甚至有了叛徒的嫌疑。
别误杀我啊。我带着诚恳的眼神看向他，试图让他明白我并没有准备投诚天竺然后背后捅佐野万次郎一刀。三途春千夜接收到了我的眼神，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地皱眉表达厌恶后扭开头。
黑川伊佐那微笑着将拷在他手上的那一边解开，在我不解的眼神中将其拷在了集装箱侧面的铁杆子上。好吧、好吧，现在我是彻底没法跑路了。我试图挣了挣，发现这似乎是货真价实的刑用手铐，凭蛮力很难弄断。他看着我泄气的表情，满意地跳下集装箱，走到地面上去。
我坐在集装箱边缘，目光锁定于背手站在下面的集装箱上的稀咲铁太。他对我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他身边的半间修二更是神态自若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很有他，原来的风格。
现在的半间修二，不是那个会对我说出“我不想像他们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的半间修二。
可以利用。我给半间修二作了个“过来”的口型，他难得犹豫了一瞬间，看了眼黑川伊佐那，但很快就移到了我脚边的位置。
“这个时节找我，不是好事吧？”他压着声音问我。
“是好事你会感兴趣吗？”我反问他道。
半间修二被我的话逗高兴了，偏开脸去，用纹着“罪”的手捂住他的笑脸。
“帮我给你新搭档带句话。‘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那朵白色玫瑰，只要你不把围墙立在我面前’。”我弯下腰，在只有半间修二和我两个人能听到的范围内传递着信息。
半间修二歪了歪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也有要对你说的。半间，”我低声说，“你的房间如果只是单纯维持我布置的陈设是没法保持整洁的。”
他被我的话噎住了，片刻后，我的小腿被他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就让你来给半间大人解决这种小事。”
我安心地看着他走回稀咲铁太身边传话，以及稀咲铁太在我意料之中的表现——他本来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中而放松的站姿一下子变得僵硬，想要转过头来看向我的动作不断被理智制止。
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真幸运，天才学霸稀咲铁太在这方面也有一些涉猎。
“天竺——”黑川伊佐那站在人前，底下的窃语和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在他开口的瞬间消失，凝固的寂静中他再次开口，“集会，开始。”
武藤泰宏简短地汇报了东京的动向。
万众瞩目的佐野万次郎和柴大寿的单挑最后以柴大寿的败北为结，东京卍字会和十代目黒龍的结合体——「卍龍联合」，闪亮登场。这个因为我的自私要求而产生的组织，很快就进行了第一次集会，并且放出消息，会以“日本第一”和，“夺回黑石赫”，作为目的行动。
说到第二个目的，那些目光又一次聚在了我的身上。
“原来是战利品啊？我还以为……”
“不过，‘黑石’——难道是目黑区的那个？”
“黑石组的那个大小姐？”
“我在八代目黒龍干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也见过她——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啦！那个入队时拿枪把人崩了的女的。”
窸窸窣窣。
黑川伊佐那微微偏过头，嘴角的笑意似乎充斥着得意和嘲讽。他抬起了手，指向了我的眉心。这让我有些尴尬，只得皱皱鼻子。
“霸据一方、闻名关东的指定暴力团，黑石组的若头，现在到了我们天竺手里，”他的声音平静如水，话语内容却狂傲无比，“区区小孩子过家家组建起来的卍龍联合并不足为惧，我们的目的是东京，是关东，是整个日本，乃至世界。我会带你们走向从前都未想过的巅峰，拿下你们的双眼都装不下的黑暗世界的王座。”
黑川伊佐那的话成功激起了底下小孩子们的兴奋劲头，他们欢呼雀跃，发出莫名其妙的嘶吼，互相撞着肩膀和胸脯，像是一群为了一棵正好结了果的香蕉树而吵闹的猩猩。
从合伙人，沦为了“战利品”，或者说是人质，真是让人唏嘘。我在喧闹声中平静地想道。
现在，点开电视就能看见我的亲哥哥被推入重症监护室的最后影像，打开收音机就能听见“黑石组组长重伤垂危，黑石组若头黑石赫该何去何从？”的焦点报道，黑石组的变故很快会变成人尽皆知的事件。而这次事件的其中一个焦点人物，也就是刚刚当上黑石组的若头不久的我，却被困在了一群小屁孩的基地，这实在是听了会让黑石光治气得再晕一遍。
黑川伊佐那给小队队长们布下任务：不择手段，损害他们的精锐。今日的电车开始运行后，他们这些不良少年就会即刻涌入早班车，从电车站开始狩猎能够看见的一切疑似不良少年的人。
坐电车去打架，好寒酸。
集会在一声又一声的呐喊中结束，热血沸腾的青少年们叽叽喳喳地涌上街道，涉嫌扰民。大概是因为我在此的守候，黑川伊佐那并不急于立刻处理东卍，所以决战日并没有直接定下。算是个好消息，节省了我的精力。
“你觉得怎么样？”黑川伊佐那翻上了集装箱，解开把我和铁杆拷在一起的链子，转将我和他拷在一起。
“你的「天竺」吗？它的纪律性有些欠缺，但你们的恶劣性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我评价道。
他用力将手往后一甩，逼迫我站起身来和他贴在一起。我的肩颈被他这么一扯，火辣辣地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是说，毁了佐野万次郎的，这个计划。还不错吧？”他问。嘴角依旧向上扬着，眼里却又是那个深紫色的黑洞。我向他的眼中望去，难以再找到曾在水雾中看见的那个琥珀中的孩子。
“你觉得这样好，”我抚开他钳制着我肩膀的手，“那就这样继续做下去好了。”
黑川伊佐那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但也挑不出毛病，只好狠狠牵住我和他拷在一起的手，转身便往下跳。我不得不跟上他的节奏，回到水泥地面上去，幸运地没把自己摔瘸。
因为灰谷竜胆跑来扶了我一把。
他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另一边的手掌推举着我的手臂。
“小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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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川伊佐那一个油门把我直接从横滨拉到了六本木，虽然飙得比过去快了很多，但依旧是让人能够安心的范畴内。看来被再次点燃的黑川伊佐那也没改变太多。
直到黑川伊佐那把车停在离撞开公寓大门只有五厘米的地方为止，我都还保持着上面的想法。
疯子。
我头疼地捏着眉心，放弃了劝说他把车停规范点的想法，灰谷兄弟看着他的停法也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走进电梯内，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凌晨五点半。再过一会，破晓时刻，野藏就会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即使野藏对我出言不逊又背后捅黑石光治刀子，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有被胁迫的影响在——他有个弟弟在大江他们手上来着。真没看出来，这样的人渣也有愿意为之去死也要保护住的人。
灰谷蘭身上的特殊的香水味淡淡地飘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和泥水的腥味夹杂在一起。
“再怎么接触也不能互相理解，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三途春千夜的话忽然又在我脑中响起。
被指着鼻子骂“社会垃圾”的灰谷蘭到最后也没有去报复长岸，还是和弟弟一起一边做着臭名昭著的人渣一边尽他们所能给我提供帮助，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甚至是未来。我能给他们付出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生命。这些比我的情感值钱，至少在我的价值观里是这样。
电梯到了。
灰谷兄弟把他们新配的钥匙递给我的手要被黑川伊佐那的眼神烧穿了。于是大概是为了弥补他对这个房间的陌生，他一进门便开始四处转来转去。正合我意。
我拉上所有窗帘，拿出蜡烛和火柴制造火光的亮度，重新连上网络，打开电脑，转头看着黑川伊佐那走进房间里去，便用眼神示意还算精神的灰谷竜胆扛着强撑着的灰谷蘭到我旁边来。
“这是我的二周目。”我低声说。
灰谷竜胆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灰谷蘭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睡意少了一半：“你死了？”
“我还没，是竜胆。”我答。
灰谷蘭的睡意彻底消失了。
“被我从没想到过怀疑的人暗算了，为了解开这个局，我准备走点偏锋。”我解释道。
“要我们做什么？”灰谷竜胆对于听到自己未来的死讯，脸上表现得并不惊怖，只有浅显的不安刻在他微微抓住衣角的手上。
“等会来的杀手，我来解决，你们和伊佐那呆在我房间内，不要出来。还有，”我说，“今晚九点左右，我会去黑石本宅开会，那个时候，你们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还有佐野万次郎的妹妹——这个你们转告给他们应该就没事了。”
“伊佐那要杀她？”灰谷蘭很快便推测出了我加上那个女孩的理由。
“为了击垮佐野万次郎而作的计划一环。他应该会让稀咲铁太去。既然将我生死不论地带到他面前这个投名状失效了，稀咲就该找另一个任务来做。”我分析道。
灰谷竜胆不安地看了看我手中的东西：“你打算……用这个？”
我把手中的枪上膛。“威胁啦。”消音器的安装我有些忘记了，只得低下头认真温习过去的课程。
电脑启动成功，记忆中来自京藤次郎的信息出现在聊天框中。京藤次郎是黑石光治一边的，利用的方法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再一次输入了我的所在地，让他尽快来这。
黑川伊佐那的身影从书房中闪出，酒红的特攻服让他的动向如鬼魅一般。他的脚步顿了顿，我便赶忙拍了拍灰谷竜胆的手臂，故意提高音量：“竜胆，你去把我房间里的日记本拿来一下。哦哦，还有再多拿点火来。拜托拜托。”
快去，快去，快去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去翻开我的日记。
眼角余光中的黑川伊佐那在站起来的灰谷竜胆的裤脚边如我所愿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灰谷蘭的手覆在我正调试着电击棒的输电量的手上，指腹摩挲过我的指节。他眼里的倦意躲在暗淡的紫罗兰色的瞳色下，轻轻的叹息流过那条富蕴兰香的气味河流。“你第一次让我注意到你，就是时刻捏在手里的这个东西，”他说，“笨拙地想要藏好自己的底牌，却漏洞百出。那个时候的你实在有点笨。”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依旧像过去一样将它紧攥在手中，看向灰谷蘭的双眼：“好像也没变多少。”
灰谷蘭探身过来，睫毛微翕。他的温度如此接近，以至于意料之中的敲门声甚至吓了我一跳。我推开他，把房间钥匙塞到他手里，示意他快去主卧里和弟弟一起守着麻烦人物。
主卧门反锁的声音响起，我直起身来，打开大门。
门链控制的缝隙中，野藏伤痕累累，似乎黑石光治没少让他吃苦头。
“哎呀哎呀……你果然在这。”野藏的笑容有些扭曲。
“我知道你——”我压低声音，“是为了弟弟的安危而要杀了我的。”
我的话让野藏有些惊讶。他从来都不擅长掩盖自身的情绪，我甚至能看见他的瞳孔有些缩小。“……谁告诉你的？”他也同样压低声音。
“这些人，还有楼道的人，是你的人还是他们的？”我忽视了他的问题。
“都是我的。他们，”野藏已经顾不上对我的轻视发火，“没打算继续帮我。”
近处的是野藏的人，那就轻松多了。
我解开门链，留出一个只能供他勉强通过的的缝隙：“就你一个人，进来。”
野藏有些犹豫。
“我哥对你会手下留情的可能性，和他们不会对你过河拆桥的可能性，”我盯着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哪个更值得信任？”
他的手指扣在门框上，一点一点用力，似乎打算把昂贵的漆层直接剥落。他心中的天秤不断摇晃，最终和黑石光治多年的情谊占了上风，他回头叫人守在外面，自己独自一人踏入了房间。
我马上将门关上并反锁。
野藏应当从我故意泄露出的信息推断为我是代表着黑石光治来将他策反的，这让他对我的警惕心削弱了不少。主卧传来细微的声音，但幸好野藏刚刚放松紧绷的神经，没有注意到。我从冰箱里拿了个还没完全冰起来的易拉罐啤酒，引着野藏和我一起到了阳台上去。
“光治告诉你的吗？”野藏接过啤酒，气泡从罐中冲出的声音和他疲惫的声音重合，“我弟弟被他们抓走的事。”
“是万目，”虽然不是在这个世界线告诉我的，“你的刺杀失败了，现在已经是他们的弃子。没派人来暗杀你，就是在纵容你来杀我。你能明白，还算聪明呀。”
野藏察觉到了我话里话外的讥讽，恼怒地把喝光的啤酒罐捏成一团，扔在一边。“你真是哑了最好。光治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蹲下身捡起啤酒罐：“别乱扔垃圾。”
他不满于我的回避，烦躁地跺脚，把手捏得噼啪作响，伸手来想要扯住我的头发：“时间不够你拖拖拉拉……我弟弟身体不行，那群贱人又不可能维持他之前住生活的环境……快点、快点解决了，我得——唔呃！”
“滋啦……滋啦。”我轻声模仿电流的声音。
最高电流流经他的身体，刺破血液，颤动心脏。野藏的躯体扭曲着，替代来不及呼喊出的尖叫悲嚎的是烧毁的发梢。死亡如此无慈悲地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可惜他没有机会体验两次。
上次被水泥浇筑，应该更绝望更痛苦吧？
我看了眼保险起见戴上的绝缘手套，缝线处稍微有些烧焦。也是垃圾。绝缘手套和啤酒罐被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我不是能轻易原谅野藏做过的事的人，更别说他的价值并不值得我忍耐着延长他的生命。他弟弟的死活和我没关系吧？爱死不死。
野藏有点重量，我拖得很累。
把他拉到了客厅内，我抬头看了眼时间。
差不多了。
枪口对准或许已经焦脆的心脏，血液迸发溅落在我脸盘。消音器不能完全抹掉声音，主卧焦躁的声音忽然停止。时间不多，于是第二枪也紧接着，对准我自己的脖侧。
住所大门处传来声响，我赶忙靠上沙发后背，把枪扔在手边。大门不出我预料地被直接暴力打开，金属被爆开的声音刺耳而悚然。
京藤次郎快步走进房内，从他的角度很快就看见了野藏的尸体，走近后便发现了靠在沙发背后的我。
“舅、舅舅。我、”我捂着脖颈，哽咽道，“我没想到、他……呜……”
京藤次郎察觉到了我脖上受伤，紧张地踏过野藏的尸体，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不同于希尔死去那晚的月光，此刻日光熹微，微弱的阳光落在我身上的血迹，京藤次郎的眼睛微微瞪大。
因为脖颈擦伤的疼痛而蓄满在眼眶中的泪水此刻恰如其分地落下，我搭上京藤次郎伸来的手，没有站起来，而是紧握住。“野藏说，他是哥哥派来给我传递信息的，我就让他进来了，”我保持着哭腔和后怕感，“没想到，他说什么、京都那边，想要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才反击的。”
京藤次郎和黑石光治的信息里，离开那个夜总会后便被黑川伊佐那困在身边的我理论上虽然能知道黑石光治被刺杀的消息，但却不能知道京藤太郎、大江十郎、野藏，以及黑石光治四者之间的具体利害关系。黑石光治肯定套得出来野藏的话，现在也该知道野藏是因为弟弟被困在别人那才走的偏锋。
我要传递的信息，而且必须要传递给京藤次郎这位内心充满仁义礼智信的善人的信息，就是京藤太郎和大江十郎勾结在一块，现在不仅要杀恶贯满盈的黑石光治，连我这和京藤咲子一样本就是受害者的人，也要一并杀掉。
愧疚吧，悔恨吧，想着姐姐死前的脸赎罪吧。我看着京藤次郎垂下的眉眼里藏不住的情绪，满意于目前为止的故事走向。
“啊。”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不由小小惊呼了一下。京藤次郎沉浸于他的情绪暴雨中，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黑石光治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
原来是在喊“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