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天-0
明司武臣的突然造访将我从和今牛若狭的诡异气氛里解救出来。一起来的荒师庆三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门，明司千寿再看见我和今牛若狭的时候，现场已经毫无刚刚那场闹剧的证据。
今牛若狭坐回一开始的位置，拿起一边的酒瓶晃了晃，里面空荡荡的，他只好又放了下去，抽出一根百奇棒：“好消息，大小姐准备拉我们入伙了。”
另外二人的表情对这件事并无惊讶。
“看来你们也是早有预谋。”我靠在墙边，看向半躺在沙发上的今牛若狭。
“多谢你自己送上门来。”明司武臣点燃了一根烟，自顾自地接过我的话茬。
我查过他们几人的经济状况。
明司武臣的债务虽在他们的努力下偿还了一些，但过去他消费的地点大都是与极道有染的灰色娱乐场所，极高的利率让他的债务总款这些年来不见消减，若不是今牛若狭和荒师庆三经营的健身房的利润和双传说过去的威名强撑着，明司武臣早该被极道分子拖去卖脏器了。三人千疮百孔的经济状况注定了他们只能再一次向极道的方向走，只有极道的暴力才能真正抹掉极道的债务，这或许也是日后他们在未来都销声匿迹的原因——他们的组织挡在了「佐野万次郎」前进的道路上，他们便成了三途春千夜和稀咲铁太这两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要肃清的对象。
与其自己白手起家去建造一个组织，不如选我这个有家底的。
“小真说过你值得信任，”今牛若狭冷不防地说，“还有那个对初代黒龍非常执着的乾，见到你之后，居然向我问出了‘她是被初代认可的人吗’这样的问题。”
乾青宗。
“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把头发理了理，让目光躲到发丝之后。
“我说，是。”今牛若狭的眼神劈开了我眼前那些由细细的发丝筑起的栅栏。
“认可我的外貌也是认可吗？”我冷哼一声。
今牛若狭笑了：“虽然这种话听上去我也觉得难以想象，但小真说过，他相信你。”
佐野真一郎那张像夏天的游泳池一样清爽的笑脸又浮现在我面前。2003年那个在神社台阶上没追上我的阴影忽然在此刻追上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气喘吁吁的，问我怎么走得这么快。
“真好笑——”我忍不住言语间带上了点情绪，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彻底抹去那些复杂的情绪，“我对他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佐野真一郎……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或许是为再也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感到痛苦和一丝遗憾，以及这种时候难免会有的愤怒与怨念，我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快要飞出来。情绪之外，我隐隐觉着佐野真一郎对我莫名其妙的信任有些猫腻。看来我又得找一次玉依姬，看清楚佐野真一郎的记忆。
“赫……”明司千寿的声音传来。她走近了我的身边，担忧地捏了捏我的脸。
我摇摇头：“没事。”佐野真一郎的事可以容后再想，现在我需要的是专注于眼前的组织。
比起阴魂不散的鬼魂，活着的人的命运才更加需要重视。
“虽然佐野真一郎明显对我这个人的认知有些误会，但我如今的确是诚心要和你们合作。在开始正式行动之前，”我扬起笑脸，“先决定组织的名字吧。”
明司千寿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的变化，眨了眨眼。
“继续叫‘黒龍’吧”明司武臣提议道。
“现在的十代目还在活跃着呢。”我提醒道。
明天就是平安夜，柴大寿发来提醒那个约定的信息还在我手机的收件箱里躺着。
“黒龍的名字已经被搞得又臭又烂了，不如叫「五条」。”荒师庆三低沉的嗓音从角落里传来，手上正把玩着一个小神像。四面四臂，法相庄严，看五官的特征，似乎是印度教的神。
“牟庆你也太喜欢健身房了，我看不如叫‘妙音拳社’！”明司千寿反应过来正在进行着有趣又重要的起名环节，连忙跳起来参与进来。
明司武臣头疼地说这也太小孩子气了，不能让一个涉黑组织顶着一个又像八十年代魔法少女动画片里角色名又是拳社的名字行动。他妹妹立刻义愤填膺地反对，说这明明听上去就很厉害，让人退居三舍。荒师庆三再一次重申他取名的天才性，并被同开着五条健身房的今牛若狭驳回。
“不如叫「梵天」？”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荒师庆三旁边，他被我忽然的出现微微惊到了，我便接住从他手中掉落的小神像。
提出“妙音”这个名字的明司千寿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几步跃到我身边来，低下头打量着我手中的小神像。印度教中四面四臂的神，便是那位智慧的女神——妙音天女——的配偶，梵天神。“妙音天女的搭档吗？也不错。”她看上去挺高兴，似乎因为她出的主意某种意义上对我的提议起到了影响。
想到这个名字的本意其实很简单。如果夺走那个在未来会威胁到我的帮派的名字，或许我便能夺走他们的命运，从而规避掉麻烦的未来。
“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妙音啊？”明司武臣走到近来敲了敲妹妹的脑袋，将她提到一边去，又转过头来看向我，“你是Boss，又是女人，用那个名字正好，衬你聪明。妙音听上去有点太梦幻，那便用「弁天」为名好了。”
我对这兄妹俩对印度教的熟悉有些意外，问起为什么这二位不学无术的主怎么对其它地方的神这么熟悉，明司武臣的眼球转了转，只说是因为家族传统信佛，所以耳濡目染有多了解。不过对他们而言也只限于了解，还达不到信奉的程度。看来或许是因为家里长辈信这个。家里信佛的明司春千夜在给自己改姓时也选择了「三途」这个出于佛教词语的虚构姓氏，真是耐人寻味的选择。
今牛若狭蓦地笑起来：“这个好，我们正好还有弁庆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荒师庆三也是一幅满意的样子。
见这四人似乎都对此很满意，我不得已在心里默念玉依姬的名字，想要和她求证我对名字的猜想是否正确。玉依姬却好像陷入睡梦之中，完全没有回应我的意思。似乎是我的错觉，手中的梵天小神像隐隐发着烫，一种不安感顿时摄住我的心脏，恍惚间心脏似乎跳动得格外活跃，我连忙将小神像放回原位。
将其归位后，那种诡异的温度和不安通通消散，只留下我手心中残留的因为用力抓握留下的红色印记。
熟悉的铃声又一次响起。
明司武臣指间旋转着上升的烟雾骤然停滞在半空，方才被我呼唤多次而未回应的玉依姬暂停了此处的时间。
“这里。”玉依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这次用的是今牛若狭的身体。今牛若狭纤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被神明的宠爱镀上一层圣洁的光，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神像一离开我的手她便成功与我链接，不由得让我怀疑这是否是因为异教之间的力量相冲。想着这个猜想的时候我看着玉依姬，她分明能够窥探我的心声，却没有对我的猜想做出反应，只是微微蹙眉。看来我猜的并没有错。
这句她也听到了，于是皱眉的幅度更大了。
“抢走他们的名字没用，那个名字是已经被「看见过」的东西。你抢走它只会分担走它的腥气，分不走它的运。”玉依姬解答了我的问题，转眼就打算离开。
“等等，还有——”还没问佐野真一郎的事情，不能就这样浪费掉与神会面的时间——我心中隐隐的不安催促着我留下玉依姬。
“你心里也清楚，我和你随时可见的缘是以透支你的生命为代价的，”玉依姬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怜惜，却又因为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而让人无法心生反感，只是受其感染，那份命运般的悲情流进自己的血管之中，“你应当珍惜自己的命。”
一语话毕，今牛若狭的双眼又恢复了凡人的色彩。他疑惑地看着不知何时转向他痴望的我，片刻后，他眼中的疑问转为了惊讶，与此同时那熟悉的血幕又一次笼罩我的虹膜，将我视野中的一切染红。兴许是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我现在竟然也并不觉得害怕了。
他站起来扶住我的肩膀，语气中难免带着些惊恐，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让他们先离开。”我透过血雾盯着今牛若狭那双雾蓝色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对我的状况和我的要求感到冲突。
“真是……”今牛若狭用力捏住了我的肩膀，“你和那家伙一样任性。”
//
今牛若狭连哄带骗地让那三人离开了他那狭小的房间，用的理由从“她头疼”这样普通的程度到了“她精神病犯了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乱砍人”这样堪称造谣的程度。门锁落下，我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手拿起一边的布块擦掉脸上的血。
“我还蛮喜欢这件衣服的。”今牛若狭的声音从高到低地落到我膝边。他挡住头顶的白炽灯的光，阴影投射在我头顶，此刻他似乎坐在茶几上，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把弄脏的衣服扔到一边：“我会赔的。”
几声抽纸声后，冰凉的湿巾贴上了我的脸：“拿着擦吧，你现在的脸恐怖得可以去鬼屋打工了。不过，流了这么些血，你还和没事人一样，真是有点吓人了。”
温热的血液很好擦去，我擦去眼中的血，睁开眼时手中的湿巾上的血迹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悚然。这次的出血没有之前的多，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没事，老毛病了。”我将湿巾扔进垃圾桶里，抽了抽鼻子。血液流失后身体的健康状态有所下降，待会得去药店买点药吃，预防感冒。
“才刚刚给组织起名字，大将就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今牛若狭微微皱着眉说，“我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在我擦脸的时候将那件染了血的衣服好好叠了起来，本来已被他理得平整的衣服现在又被他展开，再一次被扔到一边。
他似乎有些烦躁，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没有一个刚刚找到工作的下属想要看见自己刚刚跟的老板在自己面前七窍流血。
“在我实现我们——「弁天」——的目的之前，我不会死的，”我托起他的手，将我的手腕上的动脉放到他的食指下，让他感受我的脉搏，“现在我的心脏在跳动着，日后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若狭哥，相信我吧。”
这双雾蓝色的眼睛被一种名为“过去”的阴影笼罩着，让我看不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我和今牛若狭的关系仅仅仰仗着那位已逝之人对我没来由的信任，于是每每他看向我这张被佐野真一郎欣赏有加的脸，都会想起那个人如墨水般的双眼。即使刚刚那样旖旎的气氛下，今牛若狭望向我的双眼也隐藏着淡淡的悲情。
真可怜。
今牛若狭反握住我的手腕，手上的力气愈发重了：“既然要我信你，你就不能对我有所隐瞒。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你……”
“你在害怕我像真一郎先生那样吗？”我打断他的话。
“……什么？”他被我的话唬得一愣。
“你害怕我像真一郎那样，莫名其妙地改变，莫名其妙地放弃，莫名其妙地死去。是吗？你察觉到了吧，”我挣开他的手，“我和他一样，从时间的乱流中爬了出来，又来到你面前。”
三途春千夜为我描述的过去的世界线中，在最初的时间里的今牛若狭并没有像如今这样将自己留在了五条健身房，而是去当了极道，任由自己的野心将自己托举到高峰。但在第二个世界线，他的野心忽然随着世界的改变而被扼杀了，并不是在佐野真一郎死去之后，而是在佐野真一郎回到新的世界线之时。是什么让他甘愿埋葬自己的野心，我早已对此有所怀疑。直到刚刚他说起“你和那家伙一样任性”时，我才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在今牛若狭身上难得一见的情绪搅动了那层迷雾，恐惧感短暂地占据了他的心。这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阿若，没什么好担心的。刚刚的情况的确是那种力量的副作用，但我对这个力量的来源和运用的了解都比他清楚得多，”我握住他的双手，刻意换了对他的称谓，“我会活得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
今牛若狭垂下了眼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组织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吗？「弁天」。”他抽离自己的手，站起身，行云流水地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百奇棒，塞到嘴里去。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是这样平静的回避也是一种回应——他的确如我猜想的一般，知道佐野真一郎穿越的事实。能够让他放弃那金光灿烂却又污秽不堪的未来的人，也仅仅只会有佐野真一郎一人。不过，果然还是很让人在意。
“我都把话挑明了，你也别扯开话题。佐野真一郎为什么说他信我？”我坐回沙发里，抬眼看向刻意扭开头不看我的今牛若狭，“我已经给了你这么劲爆的的消息，你也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
今牛若狭烦躁地用五指不断来回点着自己的衣角，又拿出一根百奇棒咔嚓咔嚓地咬起来。不断响起的咀嚼声充斥了这个房间，他似乎试图用这样的声音来阻止我继续开口追问。
为时过早吗？
我叹了口气，准备开口揭过这一页。
“我记得。”我的叹气声貌似对他起到了刺激作用，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我回过神来他的转变，安静下来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他神神叨叨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孩子叫我不要死，让我记住她说的话。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健健康康地呼吸着呢，但我还是继续听了。她说她一点不都想救我，也不想救其他人，但是她会帮想活下去的人活，所以她要我变得不想死’。他这么说了之后——”今牛若狭又想掏出一根百奇棒，最终却只掏出了一个空盒子。他把空盒子捏成一团小小的废纸，投到垃圾桶里，和我扔进去的那带血的湿巾躺在一起。血迹在绵柔湿软的无纺布上沿着纤维蔓延开去，细细的血丝像线索墙上的红线，漫无目的地寻找那张关联的线报。
今牛若狭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包未撕膜的烟盒，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利落又熟练地撕开烟盒的覆膜，倒出一根烟来夹在指间。他扫了我几眼，最终走到窗边打开窗，点上了烟。烟雾随着亮起的烟头从他的肺中穿过，又在冬日的冷风里飘向窗外。“没几天，他就死了。”未等那悬在崖边的烟灰落到他的床上，他收回了手，把灰烬留在屋内。
“我上次见到你就在想，”今牛若狭转过头看向我，眼中的怒气、怨怼，还有悲伤，全都糅在一起，“你为小真扫墓的时候，对他的死到底是什么想法？你们俩明明相处不多，你为什么那么看重他的请求，他又为什么那么信任你？”
今牛若狭所说的那个“我”，大概并不是现在坐在这的“我”。那是现在的我未能观测到、未能经历过的过去，也就是，未来的我穿越时间去留下的影响。仅仅只是一句话吗？已经知道佐野真一郎的死法的我理应能够给他传达更多的信息，再不济也得留下来确保他活过那个时间点。这样浅薄又微弱的影响只能有一个原因——我无法在那个过去停留过长时间。
这个被限制了的时间，是因为我不断流逝着的生命不足以支付了吗？还有更多，更多的有关玉依姬的赐福之力的事情，我被蒙在鼓里。玉依姬对「代价」三缄其口，京藤太郎亦是对我有所隐瞒，他甚至只是为了让我失去那个力量才透露给我那些信息的。
解决京藤府的进度必须加快。
“那不是我，至少不是现在的我。不过，阿若，”我抬起头直直看向今牛若狭的眼睛，“你想让我救他吗？”
他说想，那我就会救。“会帮想活下去的人活”，这样傲慢到有些冷漠的话竟然会从我的嘴中说出，真是不意外。归根结底，我近旁的麻烦都是因为佐野真一郎的死亡，他若不死，于我而言最近的死亡威胁——黑川伊佐那，便会被剥去许多他本有的扭曲的恨意，而本就因为他们自身的恶和我生父的计划而注定会和我结缘的灰谷兄弟也不会因此和我切断因缘，我的势力并不会因此所被削减。
“你有把握吗？未来的你没救下的人，现在的你却说可以救，听上去不值得信任。”今牛若狭冷声道。
“我见过自己许多个未来。虚浮的幸福和真切的危险让没一个我活过二十岁，所以我现在在这，冒着被你迁怒杀死的风险，也冒着你们向我哥哥或者其他人揭露我的行动的风险，站在这里邀请你们和我一起成立「弁天」。现在的我有信心那么说，”我站起身来，“想活的人，我会帮他们活下去。”
“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我也不信任你，今牛。过去我认为的你锋利而又充满野心，这样的你听从我的命令，真是过去的我想都不敢想。但现在，”我走到门口，偏过头对他说，“你是我的副总长了。12月30日前，你们必须给我招到够多够格的人，我会告诉你们集会的地点，31日黑石组进行新年参拜，那就是「弁天」第一次崭露头角的时刻。”
一切迹象都在指向我会变成植物人的那个未来，想到被困在病床上的余生，我的耐心便荡然无存。推开房门后的冷风裹着雪花，落到我的鼻尖，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喂，你知道怎么联系我们吗？”今牛若狭回过神来，叫住我。
“早就知道了，”我说，“你的银行账号我也知道，那件衣服的钱我会打给你的。”
//
第二天，平安夜。
灰谷蘭皮笑肉不笑地坐在我的对面，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边。他的视线盯得我发怵，又不敢转移视线到一边看上去有些愠怒的灰谷竜胆。灰谷竜胆难得把对我的生气情绪摆上脸，还是非常需要担心的。
我不过是说了句吃完午饭就要出门，他们便如此不满，真是让我难办。
“还不够吗？”灰谷蘭忽然开口，“有我们站在你这边。”
“这段时间你都行踪不明，我们派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人也被你故意整了一顿逃回来，”灰谷竜胆不满地追加道，“你一回来，没什么解释，却马上要去找那个姓柴的。”
我窘迫地干笑两声。他们派来“保护”我的人在跟踪我的时候漏了马脚，虽然知道应该是六本木这边的人，但我还是为了图方便直接把他引去了地下交易所，让我常买信息的熟人找了个由头把他绊住，又只说了让他四肢和器官齐全地离开就行，估计被折腾得够呛。
“你们也知道我这边的情况啦……”我讪笑着说，一边起身走到吧台给他和灰谷竜胆都倒了杯饮料，“的确还不够。而且我现在出门，也并不是只是为了晚上去见柴大寿。”
我准备在新年参拜时解决掉京藤太郎，需要黑石光治和我演一场配合戏，所以刚刚正打算出发去医院和他商讨，只是被他们拦住了。
灰谷蘭自然对我说的事情心知肚明，所以也只是用鼻子哼了哼，拿过我倒的饮料喝尽，一肚子火的灰谷竜胆也是如此。回来后我就没有再对他们压着消息，如果连我现在要去做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是灰谷蘭了。
我打开了电视。现在正是午间新闻播报时间，电视里庆祝着圣诞的到来。圣诞广告一过，下一条新闻便是戴着口罩和墨镜的黑石光治出院的报道。“他什么时候出院的？”我坐正身，看着电视影像里那个看不见面目的人在黑衣保镖的簇拥下坐上车的身影，皱眉问道。
“他是昨晚凌晨离开的医院，这个被拍到离开医院的是替身，”灰谷竜胆说，“我们最新得到的信息，这个假黑石光治坐的车在回程路上被恶意围堵了，现在应该也还在苦战。”
灰谷蘭关掉了电视：“围堵的人员混杂，根据纹身，大概有不少于两个组的势力。”
看来黑石光治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黑石组的解体会引诱许多苍蝇围上来，只是如今摩擦这么剧烈，很快就会把警方引来介入，新年参拜的行动也会被警方以避免斗争扩大为由来监督，我的行动计划或许因此被迫需要改变——不，不如说警方的介入，会让我的行动更名正言顺。
“你准备趁乱杀了谁。”灰谷蘭冷不防地对我下了定论。
“有那么明显吗？”我笑笑，“看来我下次要注意点了。”
灰谷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他靠在冰箱边，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办。他太傲慢了，以至于他对周围的控制欲格外的强，所以我一瞒着他做什么事，他就会皱起他那个细细的眉毛，烦躁地想把我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但可惜的是，我也是个傲慢又固执的人，即使他现在把我公寓的门锁给换了，我也会爬到外面的楼房外立面上，离开这里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于是他最后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发顶，又用双手捏住我两颊的皮肉扯来揉去：“不管你是准备去见你哥哥，还是去见柴，我和竜胆都会跟着你去的。”
“很危险，”我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们死掉，所以不想让你们和我一起涉险了。你也不想看见竜胆死掉吧？”
灰谷蘭的动作顿了顿：“那就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要去。知道了自己会死之后才会更有准备，我不会死的。”灰谷竜胆在一边反抗道。
我摇摇头：“你和蘭必须一起行动。你们俩对彼此的熟悉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一个人出事了另一个人会比其他人都更快地注意到。”
就算我们三人彼此信任，灰谷兄弟二人自小一起合作的熟悉也是我无法比拟的。我不管如何还有时空滞留这个杀手锏为我的生命做保障，但他们不一样，我最多只能停下时间为他们暂时止血——但如今，我的寿命是否还足够支付这样的代价还是未知。既然我已经为了我们三人的存活倒转了一次时间，我也就不会浪费这次机会。
“今天的事情的确不需要你们陪我。到了本宅，光治身边的人能够确保我平安离开，大寿他也不会让我死在那间教堂。我会平安回来，虽然时间可能会有些迟，”我笑着说，抬手握住他的手，“不用等我吃晚饭了，晚安。”
我的话音刚刚落地，灰谷蘭身体一软，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药？”因为药效而失去了对舌头的控制力的他费力地皱着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单词。而坐在餐桌上的灰谷竜胆将头栽向饭桌的声音，已经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我轻声说了句抱歉，将渐渐陷入昏睡的灰谷蘭扛到了沙发上。药量是算过的，他们再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拜京藤次郎对黑石光治的过保护所赐，他们留在这的人算不上精锐，很快就被我威逼利诱着收入旗下，我便在将手下值得信任的人找了些来接管这附近的巡逻，街区附近的警方也都打点过，算得上安全。
黑石光治做过绑架他们要挟我的事情，现在也一定做得出来。我不能让他们再次涉险，更不能让我的处境再一次陷入被动的境地。
有了软肋便会让人变得脆弱。
因为佐野真一郎的悲剧而放弃了极道的今牛若狭、因为亲友的离去而在未来整体崩盘的佐野万次郎、因为弟弟被绑架就被当枪使的野藏，还有因为我和京藤咲子相肖的脸而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我下杀手而让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黑石光治，他们都因为自己的软肋而变弱，甚至于濒死，我不想像他们一般迎来自己的终末。不过，我也并不想像大江十郎和京藤太郎那样，为了权势争端将一切自己之外的东西都当作筹码，堆上命运的牌桌，那太冷酷，太残忍，不是我能做到的。
即使是一个人抚养我，妈妈依旧尽她所能地将我养成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她所教给我的爱和善依旧对我而言是正确的，只是我如今的生活已经不再支持我坚持那样的正确。即使如此，就算如此，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指责我。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吗？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吧。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然后努力地活下去，现在甚至还贪心地想活得更好一点，也不过是人人都会有的想法。
“从天到地，从地到天，天上地下多么壮观……”我无意地轻声唱起歌来。这好像是个少儿节目的主题曲，小时候的我最喜欢看的是那里面如今想起有些简陋的魔术。
权谋算计也不过如此，只是人对人心施展的魔术，没被拆穿就是赢家。
我还想，赢得更多一点。
今牛若狭坐回一开始的位置，拿起一边的酒瓶晃了晃，里面空荡荡的，他只好又放了下去，抽出一根百奇棒：“好消息，大小姐准备拉我们入伙了。”
另外二人的表情对这件事并无惊讶。
“看来你们也是早有预谋。”我靠在墙边，看向半躺在沙发上的今牛若狭。
“多谢你自己送上门来。”明司武臣点燃了一根烟，自顾自地接过我的话茬。
我查过他们几人的经济状况。
明司武臣的债务虽在他们的努力下偿还了一些，但过去他消费的地点大都是与极道有染的灰色娱乐场所，极高的利率让他的债务总款这些年来不见消减，若不是今牛若狭和荒师庆三经营的健身房的利润和双传说过去的威名强撑着，明司武臣早该被极道分子拖去卖脏器了。三人千疮百孔的经济状况注定了他们只能再一次向极道的方向走，只有极道的暴力才能真正抹掉极道的债务，这或许也是日后他们在未来都销声匿迹的原因——他们的组织挡在了「佐野万次郎」前进的道路上，他们便成了三途春千夜和稀咲铁太这两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要肃清的对象。
与其自己白手起家去建造一个组织，不如选我这个有家底的。
“小真说过你值得信任，”今牛若狭冷不防地说，“还有那个对初代黒龍非常执着的乾，见到你之后，居然向我问出了‘她是被初代认可的人吗’这样的问题。”
乾青宗。
“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把头发理了理，让目光躲到发丝之后。
“我说，是。”今牛若狭的眼神劈开了我眼前那些由细细的发丝筑起的栅栏。
“认可我的外貌也是认可吗？”我冷哼一声。
今牛若狭笑了：“虽然这种话听上去我也觉得难以想象，但小真说过，他相信你。”
佐野真一郎那张像夏天的游泳池一样清爽的笑脸又浮现在我面前。2003年那个在神社台阶上没追上我的阴影忽然在此刻追上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气喘吁吁的，问我怎么走得这么快。
“真好笑——”我忍不住言语间带上了点情绪，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彻底抹去那些复杂的情绪，“我对他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佐野真一郎……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或许是为再也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感到痛苦和一丝遗憾，以及这种时候难免会有的愤怒与怨念，我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快要飞出来。情绪之外，我隐隐觉着佐野真一郎对我莫名其妙的信任有些猫腻。看来我又得找一次玉依姬，看清楚佐野真一郎的记忆。
“赫……”明司千寿的声音传来。她走近了我的身边，担忧地捏了捏我的脸。
我摇摇头：“没事。”佐野真一郎的事可以容后再想，现在我需要的是专注于眼前的组织。
比起阴魂不散的鬼魂，活着的人的命运才更加需要重视。
“虽然佐野真一郎明显对我这个人的认知有些误会，但我如今的确是诚心要和你们合作。在开始正式行动之前，”我扬起笑脸，“先决定组织的名字吧。”
明司千寿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的变化，眨了眨眼。
“继续叫‘黒龍’吧”明司武臣提议道。
“现在的十代目还在活跃着呢。”我提醒道。
明天就是平安夜，柴大寿发来提醒那个约定的信息还在我手机的收件箱里躺着。
“黒龍的名字已经被搞得又臭又烂了，不如叫「五条」。”荒师庆三低沉的嗓音从角落里传来，手上正把玩着一个小神像。四面四臂，法相庄严，看五官的特征，似乎是印度教的神。
“牟庆你也太喜欢健身房了，我看不如叫‘妙音拳社’！”明司千寿反应过来正在进行着有趣又重要的起名环节，连忙跳起来参与进来。
明司武臣头疼地说这也太小孩子气了，不能让一个涉黑组织顶着一个又像八十年代魔法少女动画片里角色名又是拳社的名字行动。他妹妹立刻义愤填膺地反对，说这明明听上去就很厉害，让人退居三舍。荒师庆三再一次重申他取名的天才性，并被同开着五条健身房的今牛若狭驳回。
“不如叫「梵天」？”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荒师庆三旁边，他被我忽然的出现微微惊到了，我便接住从他手中掉落的小神像。
提出“妙音”这个名字的明司千寿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几步跃到我身边来，低下头打量着我手中的小神像。印度教中四面四臂的神，便是那位智慧的女神——妙音天女——的配偶，梵天神。“妙音天女的搭档吗？也不错。”她看上去挺高兴，似乎因为她出的主意某种意义上对我的提议起到了影响。
想到这个名字的本意其实很简单。如果夺走那个在未来会威胁到我的帮派的名字，或许我便能夺走他们的命运，从而规避掉麻烦的未来。
“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妙音啊？”明司武臣走到近来敲了敲妹妹的脑袋，将她提到一边去，又转过头来看向我，“你是Boss，又是女人，用那个名字正好，衬你聪明。妙音听上去有点太梦幻，那便用「弁天」为名好了。”
我对这兄妹俩对印度教的熟悉有些意外，问起为什么这二位不学无术的主怎么对其它地方的神这么熟悉，明司武臣的眼球转了转，只说是因为家族传统信佛，所以耳濡目染有多了解。不过对他们而言也只限于了解，还达不到信奉的程度。看来或许是因为家里长辈信这个。家里信佛的明司春千夜在给自己改姓时也选择了「三途」这个出于佛教词语的虚构姓氏，真是耐人寻味的选择。
今牛若狭蓦地笑起来：“这个好，我们正好还有弁庆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荒师庆三也是一幅满意的样子。
见这四人似乎都对此很满意，我不得已在心里默念玉依姬的名字，想要和她求证我对名字的猜想是否正确。玉依姬却好像陷入睡梦之中，完全没有回应我的意思。似乎是我的错觉，手中的梵天小神像隐隐发着烫，一种不安感顿时摄住我的心脏，恍惚间心脏似乎跳动得格外活跃，我连忙将小神像放回原位。
将其归位后，那种诡异的温度和不安通通消散，只留下我手心中残留的因为用力抓握留下的红色印记。
熟悉的铃声又一次响起。
明司武臣指间旋转着上升的烟雾骤然停滞在半空，方才被我呼唤多次而未回应的玉依姬暂停了此处的时间。
“这里。”玉依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这次用的是今牛若狭的身体。今牛若狭纤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被神明的宠爱镀上一层圣洁的光，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神像一离开我的手她便成功与我链接，不由得让我怀疑这是否是因为异教之间的力量相冲。想着这个猜想的时候我看着玉依姬，她分明能够窥探我的心声，却没有对我的猜想做出反应，只是微微蹙眉。看来我猜的并没有错。
这句她也听到了，于是皱眉的幅度更大了。
“抢走他们的名字没用，那个名字是已经被「看见过」的东西。你抢走它只会分担走它的腥气，分不走它的运。”玉依姬解答了我的问题，转眼就打算离开。
“等等，还有——”还没问佐野真一郎的事情，不能就这样浪费掉与神会面的时间——我心中隐隐的不安催促着我留下玉依姬。
“你心里也清楚，我和你随时可见的缘是以透支你的生命为代价的，”玉依姬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怜惜，却又因为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而让人无法心生反感，只是受其感染，那份命运般的悲情流进自己的血管之中，“你应当珍惜自己的命。”
一语话毕，今牛若狭的双眼又恢复了凡人的色彩。他疑惑地看着不知何时转向他痴望的我，片刻后，他眼中的疑问转为了惊讶，与此同时那熟悉的血幕又一次笼罩我的虹膜，将我视野中的一切染红。兴许是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我现在竟然也并不觉得害怕了。
他站起来扶住我的肩膀，语气中难免带着些惊恐，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让他们先离开。”我透过血雾盯着今牛若狭那双雾蓝色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对我的状况和我的要求感到冲突。
“真是……”今牛若狭用力捏住了我的肩膀，“你和那家伙一样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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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牛若狭连哄带骗地让那三人离开了他那狭小的房间，用的理由从“她头疼”这样普通的程度到了“她精神病犯了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乱砍人”这样堪称造谣的程度。门锁落下，我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手拿起一边的布块擦掉脸上的血。
“我还蛮喜欢这件衣服的。”今牛若狭的声音从高到低地落到我膝边。他挡住头顶的白炽灯的光，阴影投射在我头顶，此刻他似乎坐在茶几上，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把弄脏的衣服扔到一边：“我会赔的。”
几声抽纸声后，冰凉的湿巾贴上了我的脸：“拿着擦吧，你现在的脸恐怖得可以去鬼屋打工了。不过，流了这么些血，你还和没事人一样，真是有点吓人了。”
温热的血液很好擦去，我擦去眼中的血，睁开眼时手中的湿巾上的血迹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悚然。这次的出血没有之前的多，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没事，老毛病了。”我将湿巾扔进垃圾桶里，抽了抽鼻子。血液流失后身体的健康状态有所下降，待会得去药店买点药吃，预防感冒。
“才刚刚给组织起名字，大将就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今牛若狭微微皱着眉说，“我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在我擦脸的时候将那件染了血的衣服好好叠了起来，本来已被他理得平整的衣服现在又被他展开，再一次被扔到一边。
他似乎有些烦躁，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没有一个刚刚找到工作的下属想要看见自己刚刚跟的老板在自己面前七窍流血。
“在我实现我们——「弁天」——的目的之前，我不会死的，”我托起他的手，将我的手腕上的动脉放到他的食指下，让他感受我的脉搏，“现在我的心脏在跳动着，日后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若狭哥，相信我吧。”
这双雾蓝色的眼睛被一种名为“过去”的阴影笼罩着，让我看不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我和今牛若狭的关系仅仅仰仗着那位已逝之人对我没来由的信任，于是每每他看向我这张被佐野真一郎欣赏有加的脸，都会想起那个人如墨水般的双眼。即使刚刚那样旖旎的气氛下，今牛若狭望向我的双眼也隐藏着淡淡的悲情。
真可怜。
今牛若狭反握住我的手腕，手上的力气愈发重了：“既然要我信你，你就不能对我有所隐瞒。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你……”
“你在害怕我像真一郎先生那样吗？”我打断他的话。
“……什么？”他被我的话唬得一愣。
“你害怕我像真一郎那样，莫名其妙地改变，莫名其妙地放弃，莫名其妙地死去。是吗？你察觉到了吧，”我挣开他的手，“我和他一样，从时间的乱流中爬了出来，又来到你面前。”
三途春千夜为我描述的过去的世界线中，在最初的时间里的今牛若狭并没有像如今这样将自己留在了五条健身房，而是去当了极道，任由自己的野心将自己托举到高峰。但在第二个世界线，他的野心忽然随着世界的改变而被扼杀了，并不是在佐野真一郎死去之后，而是在佐野真一郎回到新的世界线之时。是什么让他甘愿埋葬自己的野心，我早已对此有所怀疑。直到刚刚他说起“你和那家伙一样任性”时，我才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在今牛若狭身上难得一见的情绪搅动了那层迷雾，恐惧感短暂地占据了他的心。这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阿若，没什么好担心的。刚刚的情况的确是那种力量的副作用，但我对这个力量的来源和运用的了解都比他清楚得多，”我握住他的双手，刻意换了对他的称谓，“我会活得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
今牛若狭垂下了眼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组织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吗？「弁天」。”他抽离自己的手，站起身，行云流水地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百奇棒，塞到嘴里去。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是这样平静的回避也是一种回应——他的确如我猜想的一般，知道佐野真一郎穿越的事实。能够让他放弃那金光灿烂却又污秽不堪的未来的人，也仅仅只会有佐野真一郎一人。不过，果然还是很让人在意。
“我都把话挑明了，你也别扯开话题。佐野真一郎为什么说他信我？”我坐回沙发里，抬眼看向刻意扭开头不看我的今牛若狭，“我已经给了你这么劲爆的的消息，你也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
今牛若狭烦躁地用五指不断来回点着自己的衣角，又拿出一根百奇棒咔嚓咔嚓地咬起来。不断响起的咀嚼声充斥了这个房间，他似乎试图用这样的声音来阻止我继续开口追问。
为时过早吗？
我叹了口气，准备开口揭过这一页。
“我记得。”我的叹气声貌似对他起到了刺激作用，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我回过神来他的转变，安静下来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他神神叨叨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孩子叫我不要死，让我记住她说的话。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健健康康地呼吸着呢，但我还是继续听了。她说她一点不都想救我，也不想救其他人，但是她会帮想活下去的人活，所以她要我变得不想死’。他这么说了之后——”今牛若狭又想掏出一根百奇棒，最终却只掏出了一个空盒子。他把空盒子捏成一团小小的废纸，投到垃圾桶里，和我扔进去的那带血的湿巾躺在一起。血迹在绵柔湿软的无纺布上沿着纤维蔓延开去，细细的血丝像线索墙上的红线，漫无目的地寻找那张关联的线报。
今牛若狭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包未撕膜的烟盒，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利落又熟练地撕开烟盒的覆膜，倒出一根烟来夹在指间。他扫了我几眼，最终走到窗边打开窗，点上了烟。烟雾随着亮起的烟头从他的肺中穿过，又在冬日的冷风里飘向窗外。“没几天，他就死了。”未等那悬在崖边的烟灰落到他的床上，他收回了手，把灰烬留在屋内。
“我上次见到你就在想，”今牛若狭转过头看向我，眼中的怒气、怨怼，还有悲伤，全都糅在一起，“你为小真扫墓的时候，对他的死到底是什么想法？你们俩明明相处不多，你为什么那么看重他的请求，他又为什么那么信任你？”
今牛若狭所说的那个“我”，大概并不是现在坐在这的“我”。那是现在的我未能观测到、未能经历过的过去，也就是，未来的我穿越时间去留下的影响。仅仅只是一句话吗？已经知道佐野真一郎的死法的我理应能够给他传达更多的信息，再不济也得留下来确保他活过那个时间点。这样浅薄又微弱的影响只能有一个原因——我无法在那个过去停留过长时间。
这个被限制了的时间，是因为我不断流逝着的生命不足以支付了吗？还有更多，更多的有关玉依姬的赐福之力的事情，我被蒙在鼓里。玉依姬对「代价」三缄其口，京藤太郎亦是对我有所隐瞒，他甚至只是为了让我失去那个力量才透露给我那些信息的。
解决京藤府的进度必须加快。
“那不是我，至少不是现在的我。不过，阿若，”我抬起头直直看向今牛若狭的眼睛，“你想让我救他吗？”
他说想，那我就会救。“会帮想活下去的人活”，这样傲慢到有些冷漠的话竟然会从我的嘴中说出，真是不意外。归根结底，我近旁的麻烦都是因为佐野真一郎的死亡，他若不死，于我而言最近的死亡威胁——黑川伊佐那，便会被剥去许多他本有的扭曲的恨意，而本就因为他们自身的恶和我生父的计划而注定会和我结缘的灰谷兄弟也不会因此和我切断因缘，我的势力并不会因此所被削减。
“你有把握吗？未来的你没救下的人，现在的你却说可以救，听上去不值得信任。”今牛若狭冷声道。
“我见过自己许多个未来。虚浮的幸福和真切的危险让没一个我活过二十岁，所以我现在在这，冒着被你迁怒杀死的风险，也冒着你们向我哥哥或者其他人揭露我的行动的风险，站在这里邀请你们和我一起成立「弁天」。现在的我有信心那么说，”我站起身来，“想活的人，我会帮他们活下去。”
“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我也不信任你，今牛。过去我认为的你锋利而又充满野心，这样的你听从我的命令，真是过去的我想都不敢想。但现在，”我走到门口，偏过头对他说，“你是我的副总长了。12月30日前，你们必须给我招到够多够格的人，我会告诉你们集会的地点，31日黑石组进行新年参拜，那就是「弁天」第一次崭露头角的时刻。”
一切迹象都在指向我会变成植物人的那个未来，想到被困在病床上的余生，我的耐心便荡然无存。推开房门后的冷风裹着雪花，落到我的鼻尖，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喂，你知道怎么联系我们吗？”今牛若狭回过神来，叫住我。
“早就知道了，”我说，“你的银行账号我也知道，那件衣服的钱我会打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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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平安夜。
灰谷蘭皮笑肉不笑地坐在我的对面，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边。他的视线盯得我发怵，又不敢转移视线到一边看上去有些愠怒的灰谷竜胆。灰谷竜胆难得把对我的生气情绪摆上脸，还是非常需要担心的。
我不过是说了句吃完午饭就要出门，他们便如此不满，真是让我难办。
“还不够吗？”灰谷蘭忽然开口，“有我们站在你这边。”
“这段时间你都行踪不明，我们派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人也被你故意整了一顿逃回来，”灰谷竜胆不满地追加道，“你一回来，没什么解释，却马上要去找那个姓柴的。”
我窘迫地干笑两声。他们派来“保护”我的人在跟踪我的时候漏了马脚，虽然知道应该是六本木这边的人，但我还是为了图方便直接把他引去了地下交易所，让我常买信息的熟人找了个由头把他绊住，又只说了让他四肢和器官齐全地离开就行，估计被折腾得够呛。
“你们也知道我这边的情况啦……”我讪笑着说，一边起身走到吧台给他和灰谷竜胆都倒了杯饮料，“的确还不够。而且我现在出门，也并不是只是为了晚上去见柴大寿。”
我准备在新年参拜时解决掉京藤太郎，需要黑石光治和我演一场配合戏，所以刚刚正打算出发去医院和他商讨，只是被他们拦住了。
灰谷蘭自然对我说的事情心知肚明，所以也只是用鼻子哼了哼，拿过我倒的饮料喝尽，一肚子火的灰谷竜胆也是如此。回来后我就没有再对他们压着消息，如果连我现在要去做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是灰谷蘭了。
我打开了电视。现在正是午间新闻播报时间，电视里庆祝着圣诞的到来。圣诞广告一过，下一条新闻便是戴着口罩和墨镜的黑石光治出院的报道。“他什么时候出院的？”我坐正身，看着电视影像里那个看不见面目的人在黑衣保镖的簇拥下坐上车的身影，皱眉问道。
“他是昨晚凌晨离开的医院，这个被拍到离开医院的是替身，”灰谷竜胆说，“我们最新得到的信息，这个假黑石光治坐的车在回程路上被恶意围堵了，现在应该也还在苦战。”
灰谷蘭关掉了电视：“围堵的人员混杂，根据纹身，大概有不少于两个组的势力。”
看来黑石光治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黑石组的解体会引诱许多苍蝇围上来，只是如今摩擦这么剧烈，很快就会把警方引来介入，新年参拜的行动也会被警方以避免斗争扩大为由来监督，我的行动计划或许因此被迫需要改变——不，不如说警方的介入，会让我的行动更名正言顺。
“你准备趁乱杀了谁。”灰谷蘭冷不防地对我下了定论。
“有那么明显吗？”我笑笑，“看来我下次要注意点了。”
灰谷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他靠在冰箱边，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办。他太傲慢了，以至于他对周围的控制欲格外的强，所以我一瞒着他做什么事，他就会皱起他那个细细的眉毛，烦躁地想把我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但可惜的是，我也是个傲慢又固执的人，即使他现在把我公寓的门锁给换了，我也会爬到外面的楼房外立面上，离开这里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于是他最后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发顶，又用双手捏住我两颊的皮肉扯来揉去：“不管你是准备去见你哥哥，还是去见柴，我和竜胆都会跟着你去的。”
“很危险，”我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们死掉，所以不想让你们和我一起涉险了。你也不想看见竜胆死掉吧？”
灰谷蘭的动作顿了顿：“那就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要去。知道了自己会死之后才会更有准备，我不会死的。”灰谷竜胆在一边反抗道。
我摇摇头：“你和蘭必须一起行动。你们俩对彼此的熟悉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一个人出事了另一个人会比其他人都更快地注意到。”
就算我们三人彼此信任，灰谷兄弟二人自小一起合作的熟悉也是我无法比拟的。我不管如何还有时空滞留这个杀手锏为我的生命做保障，但他们不一样，我最多只能停下时间为他们暂时止血——但如今，我的寿命是否还足够支付这样的代价还是未知。既然我已经为了我们三人的存活倒转了一次时间，我也就不会浪费这次机会。
“今天的事情的确不需要你们陪我。到了本宅，光治身边的人能够确保我平安离开，大寿他也不会让我死在那间教堂。我会平安回来，虽然时间可能会有些迟，”我笑着说，抬手握住他的手，“不用等我吃晚饭了，晚安。”
我的话音刚刚落地，灰谷蘭身体一软，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药？”因为药效而失去了对舌头的控制力的他费力地皱着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单词。而坐在餐桌上的灰谷竜胆将头栽向饭桌的声音，已经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我轻声说了句抱歉，将渐渐陷入昏睡的灰谷蘭扛到了沙发上。药量是算过的，他们再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拜京藤次郎对黑石光治的过保护所赐，他们留在这的人算不上精锐，很快就被我威逼利诱着收入旗下，我便在将手下值得信任的人找了些来接管这附近的巡逻，街区附近的警方也都打点过，算得上安全。
黑石光治做过绑架他们要挟我的事情，现在也一定做得出来。我不能让他们再次涉险，更不能让我的处境再一次陷入被动的境地。
有了软肋便会让人变得脆弱。
因为佐野真一郎的悲剧而放弃了极道的今牛若狭、因为亲友的离去而在未来整体崩盘的佐野万次郎、因为弟弟被绑架就被当枪使的野藏，还有因为我和京藤咲子相肖的脸而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我下杀手而让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黑石光治，他们都因为自己的软肋而变弱，甚至于濒死，我不想像他们一般迎来自己的终末。不过，我也并不想像大江十郎和京藤太郎那样，为了权势争端将一切自己之外的东西都当作筹码，堆上命运的牌桌，那太冷酷，太残忍，不是我能做到的。
即使是一个人抚养我，妈妈依旧尽她所能地将我养成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她所教给我的爱和善依旧对我而言是正确的，只是我如今的生活已经不再支持我坚持那样的正确。即使如此，就算如此，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指责我。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吗？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吧。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然后努力地活下去，现在甚至还贪心地想活得更好一点，也不过是人人都会有的想法。
“从天到地，从地到天，天上地下多么壮观……”我无意地轻声唱起歌来。这好像是个少儿节目的主题曲，小时候的我最喜欢看的是那里面如今想起有些简陋的魔术。
权谋算计也不过如此，只是人对人心施展的魔术，没被拆穿就是赢家。
我还想，赢得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