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天-1
黑石光治早已在本宅中等候我。
就算再不受亲人待见，他到底还是过去黑石家唯一的继承人，房间与我的相比很不同，不仅大了一倍，还有有一扇精雕细琢的窗户。窗外的山林尽是枯枝败叶，绵软的雪堆在脆弱的枝丫上，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它。只是外面温度如此之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时开着门和窗户，任由寒风穿堂而过。
黑石光治与我有三分相肖的脸此时死气沉沉——每次我和他两个人私下见面，他都这副样子。像是终于可以撂下长久以来的担子，连带着脸上的面具一起扔到一边一样，对并不信任的我展露疲态。
他敲了敲腿边的小桌：“你要的，新年参拜的名单。”
我拉上身后的房门，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我翻了翻那名单上的人名，确定“京藤太郎”和“大江十郎”的名字在内后便放了回去。既然他们二人都会出席，解决起来就方便多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外面什么都没有。”
“近处的山林，远处的楼房，窗外有好多东西，”他语气平静，“我过去经常从这里向外望，想着那些灯光里有什么。”
我还是和他这种生来就是大家族小少爷的人无法产生共鸣：“你羡慕的如果是自由，那他们也没有——为了生活奔波的人也并不自由，对你这样的人而言，没什么好去好奇的。”
黑石光治轻轻笑了笑：“你倒是对他们的世界很了解——哦，我忘了，你就是从那些灯火中走到这来的，而且你还总想着回那里去。”
他话里隐隐表露出来的孤寂让我有些烦躁。孤独并不会杀死人，但穷困会。“这叫从民众中来，到民众中去。”我用了比较轻快的语调，念起思政课的内容，试图赶跑他身上这份莫名的情感。我不习惯这样的黑石光治，他还是那副阴险又自信的样子看着比较舒服。
“母亲过去就是从这跳下去的。”黑石光治冷不防地提起京藤咲子的死。我又看向窗外，暮色后的山林便是漆黑的妖兽，凌厉冰凉的雪反射微弱的月光，像獠牙般装饰口腔。我对京藤咲子的了解不多，黑石要和京藤太郎都出于自己的目的将她过世的真相埋入地底，我能够知道的只有她是自杀而死这一件事。她与我有切实的血缘上的联系，却缺乏一起度过的时间与能感受到的体温。
“如果是冬天的话，还挺冷的。”半晌，我也只挤得出这句话。
黑石光治转头，用那双漆黑却又泛着蓝的眼睛看着我的脸。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了火光中的那一刻，他望着我的脸喊出的那个词。还不待我趁一时口舌之快问他我和京藤咲子是否真的如此相像，他便微笑着摇摇头，说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应该不冷。
“大江家女儿的婚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终于揭过这被他翻起的一页，“你也应该做好计划被打断的二手准备。”
“你呢？”我问他，“你想怎么做？”
黑石光治这段时间待在医院，既然脑子能动嘴巴能说，也应该做了他的部署。我回来后曾带有隐瞒地向他提醒过京藤太郎的嫌疑，他那时的反应似乎表示他早有了解。他和我不一样，几个世界线中他活的时间都比我要长，在苟活方面他比我更有才能。
“你见过赴约的未来了吧。我想我的死还不足以让你自乱阵脚，以至于这段时间来的行动都露了许多马脚。”黑石光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警告般地提起了我最近的活动。
我没奢望过我的活动能够被彻底掩盖，他会发现我的行动也不算意外。只是，他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是知道了我绑架了稀咲铁太，还是知道了我去换血了山下会，亦或是得知了我成立弁天的事？若是追问，他虽会告诉我他了解到了什么地步，但难免会被这个对信息十分敏感的人察觉到其它他还不知道的事情。黑石光治演戏天赋高超，他见我时惯用的这副不设防的样子百分之八十的情绪都是他演出来的，不能轻信。
“我会注意，”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耸了耸肩，“下回行动前给你打个招呼。”
他摇摇头，柔软的发丝在空中像秋千般晃着：“不用。比起被其他人发现你的尾巴，不如先被我抓住再处理掉。”
他的话意有些暧昧，我心下一凛：“没什么人死吧？”
黑石光治似乎对我的话觉得好笑，只说了句他是极道，不是杀人狂，便挥挥手叫我可以走了。他处事不是嗜杀的风格，过去解决我的方式也只是将我哄骗出国，而不是将我杀之而后快，所以这话倒是可信度较高。
我躬身退出他的房间，一阵夹着雪花的冬风吹来，冷得我缩了缩脖子。他出声叫我把门留着，我便收回准备阖上门的手，看向他身上那点着雪花的纳户茶的羽织。
看上去真像个雪中的古旧雕塑。雕塑总得有什么纪念意义，那么黑石光治便是为了纪念京藤咲子的雕塑了。
//
沿着已经十分熟悉的山路走下，硌脚的石头随着我的脚步顺着坡滚下去。黑石本家所在的这山过去曾有过名字，但世人都只记得这里是黑石本家的所在地，就连本家卷宗中也对它的本名未着笔墨，于是它的名字就渐渐消散，变成了代表「黑石」这一宗族的巨碑。
倘若我在这场斗争中轻易死去，便不会有人将我记录进这段用暗沉的血液涂抹过的巨碑上，我会成为失去名字的一块石头，将黑石本家的基座垫高。纵然这个要塞在未来难以逃脱被一介他们最看不起的出身民间的人摧毁，他们倨傲的个性也将让他们提笔在族谱典籍的最后一面上写下“夕岚沉旧邸，名族逝如樱”之类的酸文，试图用文学的美丽抹去对他们而言顽固的耻辱。
因为他们是这样一群冥顽不化的蠢才，我的骨灰也不会被埋入黑石本家的祖坟里。因为我胯/下并无那二两肉块，便在这个尽学了儒学糟粕的国度，在这个处处散发着血锈味的氏族里失去了“宝贵”的入场券。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我早已在中国买好了墓地，就在养育我长大的妈妈的墓旁，我死后会与她长眠一处，但愿来生她能活得比此世幸福美满。解决了京藤太郎后，我也会将京藤咲子——我的生母，我妈妈的爱人——的骨灰夺回来，将其和我妈妈合葬。
我相信这是对的事。
无需由他们来记得我。只要我把最后的胜利抓稳在手中，他人的记忆自当要被耻辱地永久刻上我这位花瓶大小姐的名字，这样无聊而又血腥的记忆并不是我想要的。还有其他人，还有那些我可以放心称为友人，亦或是爱人的人，他们会因为残酷的死亡而永远记得那镰刀下、三途川边、地狱门前的我。这样就已足够。
黑石本家山下，熟悉的身影侧立在守卫室边。
“很快嘛。”九井一低头看了眼表。
我没和柴大寿说起我决定赴约的事情。
今日下午，东京上空的云层很厚，气压低迷，看不见的乌鸦在我心中盘旋着悲鸣，让我为这个平安夜感到有些不安。黑川伊佐那是说一不二的暴君，他既然已经对外宣称了要在黒龍结成日动手，就不会改变日子。但天竺和卍龍联合的关系已经愈演愈烈，似乎等不到那一刻。
那么，为了让暴君如愿以偿地实行他的篡位，那便只能靠臣子冥思苦想了。稀咲铁太依旧为他效劳，以他的角度，既然佐野万次郎那边最容易下手的佐野艾玛已然被佐野家认真保护以及被我暗中派人按时巡视——这件事我在绑架稀咲铁太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做了——那么他能够下手的也就只剩下柴家这个近来看似和谐但实际上依旧暗流涌动的地方。
“我只是要和他确认点东西，”我解释道，“自然不用太多时间。”
“这么说来，”九井一狡黠地眯起眼笑起来，“我很快就要转职了。”
他对金钱厌恶却又依赖的态度，以及一丝对我的情谊和信任，驱使着他找上了我这只新股票。只是最近这只新股只是不断地要他投资进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他的抱怨也少见地多了起来，如今看见一些涨停板的曙光，他难免喜形于色。“应该很快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去宇田川教堂。”我随口许诺道。
这里人多眼杂，多说多错。
他很快便明白了我话中隐义，点点头。
九井一是聪明人。那时，我和他甫一说明我要前往午夜的教堂却不想让柴大寿知晓，他便大概能够理解我的用意，向我承诺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会现身平安夜的宇田川教堂的事。比起喜怒形于色的乾青宗，在这种需要保密的事上，只找九井一是更为安全可靠的，他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情报贩子，自然知道如何守住秘密。唯一只有一点不足——
“从这里去宇田川教堂，坐公共交通还要好一阵，”九井一甩了甩头发，“大小姐，赞助一下出租车费？”
他不会骑车。
//
在东京打车实在是对钱包的严峻考验。虽然我的存款还算可观，但最近毕竟处处要用钱，我对余额的敏锐度便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拿回刷完的卡，我发誓一定要学会自己开车。
时间所剩不多，九井一催促着我赶上他的步子，给我指明了他提前在教堂里踩过点的观察位。“今晚这里应该会很热闹，”他看向窗外的雪，“你别死了。阿乾还指望着和你一起创建你所谓的「新帝国」呢，别让他失望。”
“如果你没有乱卖情报，我也没必要在这里守着。”我的语气稍微有些冷，冻得九井一身上的肌肉紧绷了一瞬。
“没想到你还有闲心来监视我。”他的语气还是那样轻松，对于我点破他将情报卖给稀咲铁太一伙的事情看上去不甚在意。
九井一既然是我的代理人，那便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我不能让他所知的情报超过我所知的，实际的权威必须掌握在我手里，否则我承担不起被他背刺的代价。
我找了位信得过的小侦探——我在日本上国中时的同桌，小池——跟踪调查九井一，报酬是将他从山下会的巨额债务下解救出来——或者说，将她父亲的债主变成我。小池是个存在感很低的普通女孩，国中时就常常出现被同学或老师无恶意地忘记存在的事情，我也经常被她吓一跳。她父亲本是名律师，收入可观，否则也无法和当时的我上同一所学校，只是后来不慎接到了一桩复杂的案子，地方警方和被告的极道组织成员有勾结，她父亲为之辩护的原告人不出所料地被判了个冤假错案，锒铛入狱。而败诉的律师因为和那个极道组织对着干而被拉入了黑名单，更是被陷害着背上巨额债务。而之所以是山下会的债务，倒不是我故意为之，真是碰巧他们四处放贷，而她急昏头的父亲错以为那时远在国外的我会因为和她女儿的同窗情谊而让黑石组管理下的山下会假借高利贷的名义给他钱渡过难关，才酿成如今局面。
小池找上我的时候，我正在夜总会与人商谈，给我的组织拉赞助。她一眼看见我，一下便哭得涕泗滂沱。她过去说话轻声细语的，那时却举把水果刀要捅死我，还是被我的随侍拦住，我认出她是小池，顺嘴哄了哄她，才和我说了过去这么多。我便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去帮我监视九井一。得益于她的低存在感，工作进行得很轻松，我杀掉山下忠时还为了她拍了一张照片，等会事情结束后我便去将照片洗出来送给她。
“和您学的，”我端起一张虚假的笑脸，用起对平辈而言久违的敬语，“对市场的风向要做到完全的把握，才能赚到钱嘛。”
他哑然失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我和他虽然作为普通人的关系来讲还算不错，但是从老板和员工的角度上来看，我和他暂未建立十足的信任关系，可我现在又十分需要利用他，所以不对他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威慑，我实在有些不安。
“反正他的钱已经到了我兜里，他也知道了今晚的情况，现在就看您怎么办了。”他也学着我的样子端了起来，话意确实笃定了我暂时不会对他动手，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
我和九井一就这样在虚伪的笑容里作别。
教堂二楼的位置的确适合观察，教堂的花窗比我在杂志中看见的要更加宏伟壮丽，人类工艺创造的神性将这间教堂笼罩在黑夜中的亮光里，彩色的琉璃比我上一个世界线被大江美心催着去观摩的小樽琉璃厂的制品还要更加精致，不愧是宗教信徒的定制款。没一会，教堂的大门被推开，穿着白色黒龍制服的柴八戒脚步沉重地走进这间教堂。
他来得倒是早。
柴八戒一步一步走向基督像前，衣袖摆动间似有锋利的银光闪烁。他站定在那，低着头，攥住双拳。凭他的气性，能鼓起勇气来刺杀自己的哥哥，算是难得。只是，面对一直以来自己都畏惧到要用成千上万的谎话去掩盖真正事实的兄长，他的胜算仅多于我单挑佐野万次郎。我应该不用担心柴大寿会不会死。
我看着柴八戒冥想的背影，大门又被推开——是花垣武道。
在我没注意的时间里，稀咲铁太居然找上他合作了？我皱了皱眉。那时半间修二和花垣武道他们一起来找稀咲铁太的踪迹，我本以为是半间修二那个在某些事情上神经大条的家伙的个人所为，现在看来，是稀咲铁太故意为之，说不定就连我会绑架他，他也算到了一二。他想利用柴家难以化解的矛盾，把花垣武道和卍龍联合的同盟关系一起在这里解决了。
我躲在黑暗里，安静听着花垣武道劝说柴八戒的声音。
花垣武道冷不防地谈起他因为害怕危及对方而和橘日向分手，我正准备探出围栏去一点去看他的表情是否如我所想的那样决绝又痛苦，一边通往一楼的楼梯处却不合时宜地传来声响，我只好调整我的位置，走到隐蔽处。
拜托，不要多生变故。我下意识将手放入衣兜，里面冰冷的枪托多少让我冷静了一些。我放在六本木的子弹存货不多，补给后这枪里的子弹也不过三枚，要是大江或京藤那边来人，我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
楼梯下的人似乎没打算上来。
我放平呼吸和动作，尽力回顾过去学的暗杀知识。来人声音很熟悉。一番被刻意控制在低分贝的打斗声后，响亮的皮靴踩在这间教堂古老的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也终于想起这熟悉的声音来自于那两位来搅局者：稀咲铁太和半间修二。那个得意洋洋的脚步声便是半间修二此人的手笔。
我侧耳听了一会，确定搅局者已经离去，便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走下楼梯的时候，脚下木制楼梯轻微的响声似乎在我耳中变成了推开教堂大门的声音。
宇田川教堂的楼梯间和礼拜堂相隔一堵严实的墙，相通的仅有一扇紧闭的大门，像是要将来此祷告的人们的话语全都汇聚在一起，传送给那冰冷的基督像。所以下到一楼，便听不见柴八戒他们的声音了，而他们也同样听不到墙这边的声音——听不见松野千冬的挣扎声。
松野千冬被用毫无章法却又结实的绳结绑在柱子上，脸上的淤青和血迹应该都出自半间修二之手。本来还在试图挣扎开的他因为我在他意料之外的出现愣了一瞬，很快又拼命向我眨眼，示意我快点解救他。
我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安静下来听我说：“我把你解开后，不要吵闹。”
他愣了愣，虽然想不通我的用意，但还是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拿去他嘴里的布料，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为了确保他不会失言，立刻一边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边手则制住他的右手：“去通知三谷，让他来看场子。”
不能叫佐野万次郎。我尚且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一个调虎离山之局，若稀咲铁太设计将佐野万次郎调离佐野家后再让人去对佐野艾玛暗中下手，我在那里安排巡视的几人不知是否能够从半间修二那家伙手里护住她——毕竟，半间修二过去和极道打交道的理由就是他是个好用又强力的未成年打手，他一个人的战力直接将那几人都解决掉也并非没有可能。黑石光治一直不通过我的批量枪械申请，甚至去和都内贩卖点打了招呼，它们也就都不愿意卖给我，现在我手上的枪都没一个普通美国人家庭所有的多。
虽然以稀咲铁太目前为止谨慎的行事作风来看，这样贸然行动并不是他的作风，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得提防一下。
“我已经提前和三谷说过了。”松野千冬的语气中不无自豪感。
“好孩子，”我奖励性质地拍了拍他的头，“那接下来你出去接应三谷。大寿来了之后，门外应该会留下很多看门的，你们两个人走正门太困难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的确如此，所以你才让我小声点吗？为了不被外面的人听到。”
“嗯。这边就辛苦你照应着了，小千冬。”我笑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很蓬松，像刚刚出炉的芒果舒芙蕾。
“好啦别摸了，”松野千冬似是被我摸烦了，脸变得红红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
见他有些生气，我便收回手，又走向楼梯：“我？我来赴约。他约我来看看平安夜的教堂彩窗，可惜我没带上蜡烛。”我故意将话说得暧昧不清，想让他理解我不愿意细说的态度。
“来看……彩窗？”但又或许是我说得太过奇怪，他并不能完全接受。
我正想着该如何敷衍过去，礼拜堂那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被砸在了地上。那落在地上的东西咕噜噜滚了好一会，磨得我心里发痒。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应该只有柴大寿了。这地方隔音真是可恶地好，闹到人被往地上砸了才靠着地面的共振传出信号来。
松野千冬很难不注意到这个动静，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试图阻止我上楼。他力气对我而言也不算小，但我这一个下午来心中不安的鸦啼在此时沸反盈天，只得匆匆皱着眉扭头看向他的双眼。
他的虹膜是柔和的碧蓝色，这片窄小的湖泊在接触到我的目光时，湖心岛屿便发生一起小型地震，振开了他扯着我的手。
“麻烦，”我简单地交代道，“待在这里，接应那个人。”
就算再不受亲人待见，他到底还是过去黑石家唯一的继承人，房间与我的相比很不同，不仅大了一倍，还有有一扇精雕细琢的窗户。窗外的山林尽是枯枝败叶，绵软的雪堆在脆弱的枝丫上，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它。只是外面温度如此之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时开着门和窗户，任由寒风穿堂而过。
黑石光治与我有三分相肖的脸此时死气沉沉——每次我和他两个人私下见面，他都这副样子。像是终于可以撂下长久以来的担子，连带着脸上的面具一起扔到一边一样，对并不信任的我展露疲态。
他敲了敲腿边的小桌：“你要的，新年参拜的名单。”
我拉上身后的房门，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我翻了翻那名单上的人名，确定“京藤太郎”和“大江十郎”的名字在内后便放了回去。既然他们二人都会出席，解决起来就方便多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外面什么都没有。”
“近处的山林，远处的楼房，窗外有好多东西，”他语气平静，“我过去经常从这里向外望，想着那些灯光里有什么。”
我还是和他这种生来就是大家族小少爷的人无法产生共鸣：“你羡慕的如果是自由，那他们也没有——为了生活奔波的人也并不自由，对你这样的人而言，没什么好去好奇的。”
黑石光治轻轻笑了笑：“你倒是对他们的世界很了解——哦，我忘了，你就是从那些灯火中走到这来的，而且你还总想着回那里去。”
他话里隐隐表露出来的孤寂让我有些烦躁。孤独并不会杀死人，但穷困会。“这叫从民众中来，到民众中去。”我用了比较轻快的语调，念起思政课的内容，试图赶跑他身上这份莫名的情感。我不习惯这样的黑石光治，他还是那副阴险又自信的样子看着比较舒服。
“母亲过去就是从这跳下去的。”黑石光治冷不防地提起京藤咲子的死。我又看向窗外，暮色后的山林便是漆黑的妖兽，凌厉冰凉的雪反射微弱的月光，像獠牙般装饰口腔。我对京藤咲子的了解不多，黑石要和京藤太郎都出于自己的目的将她过世的真相埋入地底，我能够知道的只有她是自杀而死这一件事。她与我有切实的血缘上的联系，却缺乏一起度过的时间与能感受到的体温。
“如果是冬天的话，还挺冷的。”半晌，我也只挤得出这句话。
黑石光治转头，用那双漆黑却又泛着蓝的眼睛看着我的脸。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了火光中的那一刻，他望着我的脸喊出的那个词。还不待我趁一时口舌之快问他我和京藤咲子是否真的如此相像，他便微笑着摇摇头，说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应该不冷。
“大江家女儿的婚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终于揭过这被他翻起的一页，“你也应该做好计划被打断的二手准备。”
“你呢？”我问他，“你想怎么做？”
黑石光治这段时间待在医院，既然脑子能动嘴巴能说，也应该做了他的部署。我回来后曾带有隐瞒地向他提醒过京藤太郎的嫌疑，他那时的反应似乎表示他早有了解。他和我不一样，几个世界线中他活的时间都比我要长，在苟活方面他比我更有才能。
“你见过赴约的未来了吧。我想我的死还不足以让你自乱阵脚，以至于这段时间来的行动都露了许多马脚。”黑石光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警告般地提起了我最近的活动。
我没奢望过我的活动能够被彻底掩盖，他会发现我的行动也不算意外。只是，他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是知道了我绑架了稀咲铁太，还是知道了我去换血了山下会，亦或是得知了我成立弁天的事？若是追问，他虽会告诉我他了解到了什么地步，但难免会被这个对信息十分敏感的人察觉到其它他还不知道的事情。黑石光治演戏天赋高超，他见我时惯用的这副不设防的样子百分之八十的情绪都是他演出来的，不能轻信。
“我会注意，”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耸了耸肩，“下回行动前给你打个招呼。”
他摇摇头，柔软的发丝在空中像秋千般晃着：“不用。比起被其他人发现你的尾巴，不如先被我抓住再处理掉。”
他的话意有些暧昧，我心下一凛：“没什么人死吧？”
黑石光治似乎对我的话觉得好笑，只说了句他是极道，不是杀人狂，便挥挥手叫我可以走了。他处事不是嗜杀的风格，过去解决我的方式也只是将我哄骗出国，而不是将我杀之而后快，所以这话倒是可信度较高。
我躬身退出他的房间，一阵夹着雪花的冬风吹来，冷得我缩了缩脖子。他出声叫我把门留着，我便收回准备阖上门的手，看向他身上那点着雪花的纳户茶的羽织。
看上去真像个雪中的古旧雕塑。雕塑总得有什么纪念意义，那么黑石光治便是为了纪念京藤咲子的雕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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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已经十分熟悉的山路走下，硌脚的石头随着我的脚步顺着坡滚下去。黑石本家所在的这山过去曾有过名字，但世人都只记得这里是黑石本家的所在地，就连本家卷宗中也对它的本名未着笔墨，于是它的名字就渐渐消散，变成了代表「黑石」这一宗族的巨碑。
倘若我在这场斗争中轻易死去，便不会有人将我记录进这段用暗沉的血液涂抹过的巨碑上，我会成为失去名字的一块石头，将黑石本家的基座垫高。纵然这个要塞在未来难以逃脱被一介他们最看不起的出身民间的人摧毁，他们倨傲的个性也将让他们提笔在族谱典籍的最后一面上写下“夕岚沉旧邸，名族逝如樱”之类的酸文，试图用文学的美丽抹去对他们而言顽固的耻辱。
因为他们是这样一群冥顽不化的蠢才，我的骨灰也不会被埋入黑石本家的祖坟里。因为我胯/下并无那二两肉块，便在这个尽学了儒学糟粕的国度，在这个处处散发着血锈味的氏族里失去了“宝贵”的入场券。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我早已在中国买好了墓地，就在养育我长大的妈妈的墓旁，我死后会与她长眠一处，但愿来生她能活得比此世幸福美满。解决了京藤太郎后，我也会将京藤咲子——我的生母，我妈妈的爱人——的骨灰夺回来，将其和我妈妈合葬。
我相信这是对的事。
无需由他们来记得我。只要我把最后的胜利抓稳在手中，他人的记忆自当要被耻辱地永久刻上我这位花瓶大小姐的名字，这样无聊而又血腥的记忆并不是我想要的。还有其他人，还有那些我可以放心称为友人，亦或是爱人的人，他们会因为残酷的死亡而永远记得那镰刀下、三途川边、地狱门前的我。这样就已足够。
黑石本家山下，熟悉的身影侧立在守卫室边。
“很快嘛。”九井一低头看了眼表。
我没和柴大寿说起我决定赴约的事情。
今日下午，东京上空的云层很厚，气压低迷，看不见的乌鸦在我心中盘旋着悲鸣，让我为这个平安夜感到有些不安。黑川伊佐那是说一不二的暴君，他既然已经对外宣称了要在黒龍结成日动手，就不会改变日子。但天竺和卍龍联合的关系已经愈演愈烈，似乎等不到那一刻。
那么，为了让暴君如愿以偿地实行他的篡位，那便只能靠臣子冥思苦想了。稀咲铁太依旧为他效劳，以他的角度，既然佐野万次郎那边最容易下手的佐野艾玛已然被佐野家认真保护以及被我暗中派人按时巡视——这件事我在绑架稀咲铁太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做了——那么他能够下手的也就只剩下柴家这个近来看似和谐但实际上依旧暗流涌动的地方。
“我只是要和他确认点东西，”我解释道，“自然不用太多时间。”
“这么说来，”九井一狡黠地眯起眼笑起来，“我很快就要转职了。”
他对金钱厌恶却又依赖的态度，以及一丝对我的情谊和信任，驱使着他找上了我这只新股票。只是最近这只新股只是不断地要他投资进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他的抱怨也少见地多了起来，如今看见一些涨停板的曙光，他难免喜形于色。“应该很快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去宇田川教堂。”我随口许诺道。
这里人多眼杂，多说多错。
他很快便明白了我话中隐义，点点头。
九井一是聪明人。那时，我和他甫一说明我要前往午夜的教堂却不想让柴大寿知晓，他便大概能够理解我的用意，向我承诺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会现身平安夜的宇田川教堂的事。比起喜怒形于色的乾青宗，在这种需要保密的事上，只找九井一是更为安全可靠的，他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情报贩子，自然知道如何守住秘密。唯一只有一点不足——
“从这里去宇田川教堂，坐公共交通还要好一阵，”九井一甩了甩头发，“大小姐，赞助一下出租车费？”
他不会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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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打车实在是对钱包的严峻考验。虽然我的存款还算可观，但最近毕竟处处要用钱，我对余额的敏锐度便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拿回刷完的卡，我发誓一定要学会自己开车。
时间所剩不多，九井一催促着我赶上他的步子，给我指明了他提前在教堂里踩过点的观察位。“今晚这里应该会很热闹，”他看向窗外的雪，“你别死了。阿乾还指望着和你一起创建你所谓的「新帝国」呢，别让他失望。”
“如果你没有乱卖情报，我也没必要在这里守着。”我的语气稍微有些冷，冻得九井一身上的肌肉紧绷了一瞬。
“没想到你还有闲心来监视我。”他的语气还是那样轻松，对于我点破他将情报卖给稀咲铁太一伙的事情看上去不甚在意。
九井一既然是我的代理人，那便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我不能让他所知的情报超过我所知的，实际的权威必须掌握在我手里，否则我承担不起被他背刺的代价。
我找了位信得过的小侦探——我在日本上国中时的同桌，小池——跟踪调查九井一，报酬是将他从山下会的巨额债务下解救出来——或者说，将她父亲的债主变成我。小池是个存在感很低的普通女孩，国中时就常常出现被同学或老师无恶意地忘记存在的事情，我也经常被她吓一跳。她父亲本是名律师，收入可观，否则也无法和当时的我上同一所学校，只是后来不慎接到了一桩复杂的案子，地方警方和被告的极道组织成员有勾结，她父亲为之辩护的原告人不出所料地被判了个冤假错案，锒铛入狱。而败诉的律师因为和那个极道组织对着干而被拉入了黑名单，更是被陷害着背上巨额债务。而之所以是山下会的债务，倒不是我故意为之，真是碰巧他们四处放贷，而她急昏头的父亲错以为那时远在国外的我会因为和她女儿的同窗情谊而让黑石组管理下的山下会假借高利贷的名义给他钱渡过难关，才酿成如今局面。
小池找上我的时候，我正在夜总会与人商谈，给我的组织拉赞助。她一眼看见我，一下便哭得涕泗滂沱。她过去说话轻声细语的，那时却举把水果刀要捅死我，还是被我的随侍拦住，我认出她是小池，顺嘴哄了哄她，才和我说了过去这么多。我便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去帮我监视九井一。得益于她的低存在感，工作进行得很轻松，我杀掉山下忠时还为了她拍了一张照片，等会事情结束后我便去将照片洗出来送给她。
“和您学的，”我端起一张虚假的笑脸，用起对平辈而言久违的敬语，“对市场的风向要做到完全的把握，才能赚到钱嘛。”
他哑然失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我和他虽然作为普通人的关系来讲还算不错，但是从老板和员工的角度上来看，我和他暂未建立十足的信任关系，可我现在又十分需要利用他，所以不对他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威慑，我实在有些不安。
“反正他的钱已经到了我兜里，他也知道了今晚的情况，现在就看您怎么办了。”他也学着我的样子端了起来，话意确实笃定了我暂时不会对他动手，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
我和九井一就这样在虚伪的笑容里作别。
教堂二楼的位置的确适合观察，教堂的花窗比我在杂志中看见的要更加宏伟壮丽，人类工艺创造的神性将这间教堂笼罩在黑夜中的亮光里，彩色的琉璃比我上一个世界线被大江美心催着去观摩的小樽琉璃厂的制品还要更加精致，不愧是宗教信徒的定制款。没一会，教堂的大门被推开，穿着白色黒龍制服的柴八戒脚步沉重地走进这间教堂。
他来得倒是早。
柴八戒一步一步走向基督像前，衣袖摆动间似有锋利的银光闪烁。他站定在那，低着头，攥住双拳。凭他的气性，能鼓起勇气来刺杀自己的哥哥，算是难得。只是，面对一直以来自己都畏惧到要用成千上万的谎话去掩盖真正事实的兄长，他的胜算仅多于我单挑佐野万次郎。我应该不用担心柴大寿会不会死。
我看着柴八戒冥想的背影，大门又被推开——是花垣武道。
在我没注意的时间里，稀咲铁太居然找上他合作了？我皱了皱眉。那时半间修二和花垣武道他们一起来找稀咲铁太的踪迹，我本以为是半间修二那个在某些事情上神经大条的家伙的个人所为，现在看来，是稀咲铁太故意为之，说不定就连我会绑架他，他也算到了一二。他想利用柴家难以化解的矛盾，把花垣武道和卍龍联合的同盟关系一起在这里解决了。
我躲在黑暗里，安静听着花垣武道劝说柴八戒的声音。
花垣武道冷不防地谈起他因为害怕危及对方而和橘日向分手，我正准备探出围栏去一点去看他的表情是否如我所想的那样决绝又痛苦，一边通往一楼的楼梯处却不合时宜地传来声响，我只好调整我的位置，走到隐蔽处。
拜托，不要多生变故。我下意识将手放入衣兜，里面冰冷的枪托多少让我冷静了一些。我放在六本木的子弹存货不多，补给后这枪里的子弹也不过三枚，要是大江或京藤那边来人，我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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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下的人似乎没打算上来。
我放平呼吸和动作，尽力回顾过去学的暗杀知识。来人声音很熟悉。一番被刻意控制在低分贝的打斗声后，响亮的皮靴踩在这间教堂古老的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也终于想起这熟悉的声音来自于那两位来搅局者：稀咲铁太和半间修二。那个得意洋洋的脚步声便是半间修二此人的手笔。
我侧耳听了一会，确定搅局者已经离去，便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走下楼梯的时候，脚下木制楼梯轻微的响声似乎在我耳中变成了推开教堂大门的声音。
宇田川教堂的楼梯间和礼拜堂相隔一堵严实的墙，相通的仅有一扇紧闭的大门，像是要将来此祷告的人们的话语全都汇聚在一起，传送给那冰冷的基督像。所以下到一楼，便听不见柴八戒他们的声音了，而他们也同样听不到墙这边的声音——听不见松野千冬的挣扎声。
松野千冬被用毫无章法却又结实的绳结绑在柱子上，脸上的淤青和血迹应该都出自半间修二之手。本来还在试图挣扎开的他因为我在他意料之外的出现愣了一瞬，很快又拼命向我眨眼，示意我快点解救他。
我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安静下来听我说：“我把你解开后，不要吵闹。”
他愣了愣，虽然想不通我的用意，但还是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拿去他嘴里的布料，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为了确保他不会失言，立刻一边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边手则制住他的右手：“去通知三谷，让他来看场子。”
不能叫佐野万次郎。我尚且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一个调虎离山之局，若稀咲铁太设计将佐野万次郎调离佐野家后再让人去对佐野艾玛暗中下手，我在那里安排巡视的几人不知是否能够从半间修二那家伙手里护住她——毕竟，半间修二过去和极道打交道的理由就是他是个好用又强力的未成年打手，他一个人的战力直接将那几人都解决掉也并非没有可能。黑石光治一直不通过我的批量枪械申请，甚至去和都内贩卖点打了招呼，它们也就都不愿意卖给我，现在我手上的枪都没一个普通美国人家庭所有的多。
虽然以稀咲铁太目前为止谨慎的行事作风来看，这样贸然行动并不是他的作风，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得提防一下。
“我已经提前和三谷说过了。”松野千冬的语气中不无自豪感。
“好孩子，”我奖励性质地拍了拍他的头，“那接下来你出去接应三谷。大寿来了之后，门外应该会留下很多看门的，你们两个人走正门太困难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的确如此，所以你才让我小声点吗？为了不被外面的人听到。”
“嗯。这边就辛苦你照应着了，小千冬。”我笑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很蓬松，像刚刚出炉的芒果舒芙蕾。
“好啦别摸了，”松野千冬似是被我摸烦了，脸变得红红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
见他有些生气，我便收回手，又走向楼梯：“我？我来赴约。他约我来看看平安夜的教堂彩窗，可惜我没带上蜡烛。”我故意将话说得暧昧不清，想让他理解我不愿意细说的态度。
“来看……彩窗？”但又或许是我说得太过奇怪，他并不能完全接受。
我正想着该如何敷衍过去，礼拜堂那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被砸在了地上。那落在地上的东西咕噜噜滚了好一会，磨得我心里发痒。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应该只有柴大寿了。这地方隔音真是可恶地好，闹到人被往地上砸了才靠着地面的共振传出信号来。
松野千冬很难不注意到这个动静，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试图阻止我上楼。他力气对我而言也不算小，但我这一个下午来心中不安的鸦啼在此时沸反盈天，只得匆匆皱着眉扭头看向他的双眼。
他的虹膜是柔和的碧蓝色，这片窄小的湖泊在接触到我的目光时，湖心岛屿便发生一起小型地震，振开了他扯着我的手。
“麻烦，”我简单地交代道，“待在这里，接应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