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絮安被带到了监察室,她的护具被脱下,带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更显瘦小。

    她的眉头并不舒展,像是做了噩梦,马上就要哭出来,让站在玻璃后看着的费明顿,也感到心烦。

    “你怕她死?”费明界坐在玻璃对面的休息椅上,手里玩着一根香烟。

    刚刚他正要点燃它,被他和善的弟弟冷着脸盯了三秒钟后,无奈灭了火。

    他可怕弟弟生气了,很吓人。

    费明顿转身:“你来这儿干嘛。”

    费明界看着他,笑嘻嘻的,很不合时宜:“病床上那姑娘是你的学生吗?”

    “……”

    “哦,你怕她死是出于老师的职责啊。弟弟真是长大了。”

    “……你想说什么?”

    费明界站起来,走到费明顿跟前,看着他勾勾唇:“我在想,如果费明慈死在现在,你这个恶魔是不是就能愧疚地下地狱了?”

    长久的,费明顿没有再说话。

    费明慈是他们的姐姐,执战部的重要执行官,七年前的一个晚上误入异化待检测区,身上却只带了一把长刀,遭异种攻击致死,尸体找到时四肢已经残缺。

    和众社内部消息说,那晚她外出是为了找她基础学业刚结束,因为后续进修选择与家里发生矛盾的弟弟,也就是费明顿。

    “你来是为了说这些?”

    “怎么会呢?这些都是小事。执战部反应基地出去的治愈者出现二度异化现象,我们和众社带个话,顺便勘察下基地。”费明界说,然后看了眼表,“中午和基地高层约了饭,时间差不多了,一起去吧。”

    费明界说完,把烟扔进费明顿身边的垃圾桶,转身走了。费明顿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跟上去。

    ……

    吃饭的地方在基地长的接待室,政教楼五层。

    费明顿只在第一天报到时来过这,虽然地处基地内,但这儿和教学楼几乎是两个世界,软科技硬科技都很齐全,装修富丽堂皇的。

    好像基地的这座楼不是建在灾变的废墟里,而是建在流金的声色场上。

    基地长叫徐泰林,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微胖,带着金边眼镜眼睛又小,看上去性格锋利且狡诈,头发却已经泛白举止温吞,又让人觉得慈祥。

    费明顿第一眼看到他就感到怪异,他却似乎很喜欢费明顿。

    按理说,这顿饭轮不到一个新指导师参与,徐泰林看到他来却眉开眼笑,拉着虚寒问暖,刚来基地有没有哪儿不适应。

    费明界随意道:“差点儿没被异种啃了。”

    他这人说话总喜欢带着笑,让人感觉很随和,所以意不出他笑里藏刀,像个豺狼。

    “啊?”徐泰林表情有点夸张,“怎么回事儿?

    “学生发病了,已经被监察员控制住,现在在监察室。”费明顿说,他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她…发烧了,突然发病有一部分激素紊乱的影响。”

    “可我听检察长说,那个异种发病很频繁,几乎一个月就要去下监察室呢?”费明界趴在桌上撑着头,拿起酒杯抿了口。

    徐泰林于是看向监察长。

    监察长叫白文玥,是个跟费明顿差不多大的年轻女人,个子很高及肩短发,很漂亮,穿着基地军装,看上去干练又板正。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徐泰林问她。

    “是百三楼里三班的一个学员,来基地三年治愈度还没过百分之三十。”白文玥说,“目前并没发现其体能和感染源与其他学员有什么不同。”

    徐泰林皱起眉。

    “所以说,即使是这样异常的感染者,也还是在能和其他学员一起授课吗?”费明界看向徐泰林。

    徐泰林被问得一怔,汗颜。

    他在费明界面前的这种反应会很让人疑惑,因为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份地位,他都没必要忍受,一个和众社资历尚浅的小辈指指点点。

    但内情人大概会很理解他。

    费明界的父亲是执战部的高级执政人,母亲是和众社的联合人。

    在如今这个人类文明几乎全面崩塌的年代,支持社会基本运转的治理体系浓缩,分为三个主要部分——军事、信息、理学。

    一般情况下三者处平等地位,但某些情况下军事和理学必须依附信息才能安全发展,也就是和众社。基地属于执战部决策,同样依附和众社。

    所以费明界的父母他都不能得罪,这也是费明顿受到基地优待的原因之一。

    “这是否不太合适?”费明界敛了笑,语气淡淡的。

    徐泰林和基地一众高层互相看了看,都有些尴尬。

    “各位不用紧张。有漏洞就弥补漏洞,我今天来也是为了这样的事。”费明界又缓下脸色,说,“各位可能还没收到消息,近两天执战部在居民区发现了几例从基地出去的治愈者,出现二度异化的现象。”

    “什么?”徐泰林下意识开口,没有夸张的表情和语气,这次是真的疑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执战部在想基地的治愈度检测流程有没有出问题。”

    “……神经测试和纸面测试流程都是专家制定的,这些专家也都是理学部经过层层筛选过来的。”

    “不知道基地是否方便,带我实地了解一下?”

    “当然。”徐泰林说,“饭后…下午,下午我让人先带费先生在基地转转。”

    费明顿笑着点头:“有劳。”

    “客气了。”

    大伙于是动筷子,一会儿,费明界突然又开口:“哦,还有个事儿。”

    徐泰林看向他。

    费明界咧开嘴,很自然地把手搭到身边费明顿的肩上:“听说我这个双学位,海归精英的弟弟,来基地都快一周了竟然还在帮有事的指导师代临时课?”

    费明顿从刚才开始就没再参与费明界和其他人的谈话,他基础课程毕业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理学进修,对军事不了解。

    这顿饭他不来吃,费明界肯定找茬,想着安安静静地吃完就离开,费明界还是要找茬。

    这家伙究竟想干嘛?

    “嗯……前段时间基地急需指导师确实是因为指导师家中有事,请了长假。”徐泰林面带歉意。

    “所以明顿什么时候能有固定的工作内容,还说不定呢?”

    “……目前看是这样。”

    “那怎么行?”费明界说,“基地这样不是浪费了人才?”

    “基地正在扩建,新感染者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送往这里,所以代课只是暂时的……而且近期也确实需要指导师做这样的工作。”

    “谁都能做这样的工作,但明顿不行……”

    费明顿已经烦了,推开费明界搭在身上的手,语气不善:“行了费明界,你够了没?”

    费明界愣了下,装无辜:“怎么了,哥心疼你啊。”

    一桌人看着两兄弟,看出端倪的没看出端倪的都下意识默了声。

    徐泰林左右看看两人,最后还是选择向费明界陪笑:“费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费明界对着费明顿勾勾唇,转头问徐泰林:“明顿现在在给谁代课?”

    “百三楼三班的社会再适应指导师。”

    “辞了他。”费明界说。

    听到这样的话,费明顿感到无比的不可置疑:“你胡说什么?”

    “我说辞了他。”费明界看着徐泰林,话却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费明顿说。

    费明顿怒不可遏了,站起来一拳就要挥到他脸上,被周围的人及时制止。

    他被人拦着,看着费明界忍了又忍:“费明界,你赶紧给我滚。”

    “怎么还生气了?”费明界转头,一副稀奇模样,端起桌上的酒杯,“喝点儿,消消气。”

    “……”

    “你这么不乐意的话,哥其实还有个能帮你快速提升的好主意。”费明界兴奋地说,“监察室里躺着的那个异种肯定要被隔离了,你去做她的单人指导师吧?”

    费明顿瞪着他,眼睛开始发酸,一把拿起他手里的酒杯摔到地上,离开了。

    出门前,他听到费明界对徐泰林说:“真是…我这个弟弟,读书读傻了,不识相。您一定是理解我的吧?”

    ……

    这天下午费明界是在基地勘察还是在做其他的事,费明顿一概不知。他用费明慈的事折磨费明顿成功了,费明顿两天没课,就直接在公寓里躺了两天。

    费明慈的事他很自责。

    在最开始他感受到的只有自责,近似的愧疚和不安。这些表层的情绪庞大,庞大到阴云一样无时无刻笼罩着他,经年累积又变成食道结石,它们不再影响他的生活,只是偶尔地让他疼痛一会儿。

    这种不致命的小玩意儿,不去管它不影响你在大部分时间里活蹦乱跳,只有你知道,那种毫无征兆突发的疼痛会损伤你的内里,真正让你感到恐惧。

    已经没人记得,很久以前的费明顿是个活泼调皮,甚至因为家室显赫哥哥疼姐姐爱而有些高傲的男生,姐姐死后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所有人都以为他长大了,其实他只是坏掉了。

    和众社了解到的是费明慈在那晚出门找费明顿,没了解的是费明慈之所以只带了长刀,是因为机枪被费明顿带走了。

    费明顿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昏天黑地的两天后,徐泰林找到费明顿,说的还是费明界提的事,话末可怜兮兮地恳请他不要让自己为难。

    费明顿很无奈,选了辛絮安。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辛絮安出事那天下的雪,一周才停,一周后辛絮安的体能状况趋于稳定,允以出院。

    出院那天,费明顿去帮她签字,再见费明顿,辛絮安眼睛里的情绪变得很单调,费明顿看着感觉很不对劲。

    人已经被他领出监察室老远,他想着要不要再带回去瞧瞧,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认识我吗?”

    辛絮安没有一丝犹豫地摇摇头。

    果然,因为发病,辛絮安又失忆了。

    或许是丢失一部分,或许是全部,总之她把费明顿给忘了。

    两人当时走在基地花园的小路上,刚下过雪四周很安静,一片白。风吹得人有点冷,不知道是不是它的缘故,费明顿感到很清醒。

    眼前的人把他忘了 ,在他带给她伤害之后,这让他感到放松。

    原来清醒是来自这里。

    寂静的冬天竟然弥漫开一种新鲜,冬风带走记忆的旧尘,留下新生的白色。

    阳光出来了,有着粉棕色头发的辛絮安在这样的背景下,很亮眼。

    “那就自我介绍一下,”费明顿说,“我叫费明顿,是你的单人社会再适应指导师。”

    “单人指导师?”

    “……是基地的新政策,给学生配备专一的指导师,治愈效率或许会更高…正在试点。”他说谎了,只是个善意的谎言。

    “哦……”辛絮安点点头,笑着对费明顿说,“老师好,我叫辛絮安,是pearl病毒的感染者。”

    “未来请多多配合。”

    “好的!”

    两人走到小路的尽头,费明顿突然问辛絮安:“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颜色吗?”辛絮安声音很柔和,跟她的人一样,“是感染病毒后变成这样的,其他人都没有,不知道是为什么。”

    费明顿没在意她后面的话,舒了口气:原来真的只是把他忘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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