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练从清歌坊后院回到雅间的时候,可急坏了贴身伺候的老内监裴盛。

    裴盛脸上有几道疤,面相却不凶,一边把象征身份的华美外袍给他披上,一边苦口婆心道:“哟,我的王爷啊,您去哪了啊!您说您非要亲自来这清歌坊就算了,到了地方还衣裳一脱,溜烟的就没影了,吓得老奴半条命都没了啊!”

    萧练避开侍从们七手八脚的触碰,兀自将衣裳理好,坐到正上方,嘴角勾了勾,清冷的眸子里却不见半丝颜色,对裴盛道:“您今年贵庚?六十有没有?若有的话,那半条命不早交代了么。”

    “哎呦,王爷实在折煞老奴了,老奴五十九,贱命一条谈不上贵庚哩。”裴盛悻悻抹了把汗,明知道主子是在开玩笑,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犯怵,转移话题道:“不是,王爷,现下都快四刻钟了,这弹琴吹曲的怎么还不登场,让您干等着,胆子也是够肥的!王爷,要不要老奴去把这儿管事的给您拖进来?”

    萧练莫名其妙看了裴盛两眼:“不必。”

    “不、不必吗?”

    平常午膳晚了一分钟您要打厨子板子的啊!

    萧练听言,意识到了什么,补充道:“不必。你去把窗子打开,人好像来了。”

    裴盛照言把窗子拉开一条缝,果真外头就响起了一个清音——

    旋即,一个穷苦打扮的小子从空中荡下,不伦不类,裴盛微微侧目道:“……王爷,这程公子可是沈大人口里那个程公子?”

    萧练倒不吃惊,略一点头。

    “嘶,还以为沈大人看中的是什么脱俗人物,竟不知如此荒诞不经。他不是个子承母业的乐师吗?王爷,您说沈大人是不是瞎了眼?亏得您好奇赶来,想一睹真容。”

    也不怪裴盛咂舌,鹤王府和沈府沾亲带故,有点风吹草动本就是知道的,更何况萧练对这件事莫名感兴趣,特意去了沈府,说要见“新舅母”,不料“新舅母”还没入门,只能掐着日子来了清歌坊。

    萧练对裴盛的话里话外的嘲讽不予置评,只滑了滑案前的茶盖,问:“昨日我叫你去请翟丞相来听曲,你可请到了?”

    “那必须请到了啊。翟丞相再忙,王爷您的面子还是要卖的。只是……”裴盛顿了顿,“只是王爷,翟丞相树大招风,您确定要拉拢他?昨儿我看翟丞相的态度,他似乎没拿出应有的热情啊。”

    萧练抿了一小口清茶,心里莫名其妙:“裴盛,你为何会觉得我请翟丞相听曲是为了拉拢他?而且他为何要热情,俸禄会翻番吗?”

    裴盛悻悻,使眼色命人关了窗子,又看萧练并无愠色,才继续道:“俸禄是不会翻。只是几个皇子暗流汹涌,您一向和大皇子交好……我以为您是受大皇子所托,才去找翟……”

    萧练轻慢一笑,打断他:“说起大皇子,他最近还真有事求我。不过跟翟丞相无关。他心里有数,翟粟是颗孤松,不是他轻易移栽得了的。”

    “那王爷您为何……”

    裴盛话没说一半,萧练一记冷冽的目光杀过来——主子不想提,奴才莫要问。

    雅间陷入沉默,众人噤若寒蝉。

    直到外头响起一阵唏嘘,又响起黏腻绵稠的“来啊快活啊”,众人的表情才不可控制地扭曲起来——

    “王爷,这、这……”裴盛一脸惊恐地看向萧练,萧练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甚至道:“别吵。外头没唱了。”

    程莞的确没唱了,因为这个时候翟粟叫停了他。

    两人开启了一番激烈的争执。听的裴盛一愣一愣的:“王爷,沈大人他是不是有点…他真、真喜欢这种风格的?”

    萧练不置可否。

    不消多久,翟粟的扣门声便响了:“王爷,翟粟拜见。”

    萧练点了点头,示意裴盛把人请进来。

    简单的礼节过后,翟粟单刀直入问道:“王爷,沈康如此作风您可有耳闻?”

    萧练点头。

    “您就如此纵容他?!”

    萧练轻哼:“翟相太看得起本王了。鹤王府承蒙皇兄庇佑,在京城享有三分威名。可本王到底是个空头王爷,除了爵位一无所有。而且沈康是我的长辈,我能奈他何?”

    翟粟从官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萧练长大,只是不料这孩子年过弱冠,是越来越云淡风轻,越来越不问世事,怒其不争道:“那王爷您到底是什么态度?您邀我来清歌坊,难道就是单纯听个曲?”

    “不然呢。”萧练若无其事喝自己的清茶,道,“这是南方新供的极品毛尖,本王走到哪带到哪,丞相尝尝?”

    翟粟自然是没心情喝茶的,坐的端正道:“王爷,我顾忌沈康是您外家才先问您的意见,若您觉得此事不入耳、不想管,明日早朝我大可直接参他一本。”

    萧练点点头:“朝廷上的事,翟相比本王懂,公事公办,不用问过本王。”

    翟粟眼里冒出点点怒火:“那好。新账旧账明日我同他一起算。”

    萧练抬眼:“翟相与本王舅父还有旧账?”

    “私人恩怨是没有。是朝廷静凝山剿匪的事。皇上此次划了八百精兵……嗨,细节您定也没兴趣听,总归就是沈康差事办的一团糟,匪没剿成,八百兵折了一大半!您说可不可惜!气不气人!”

    萧练听言微微挑眉,翟粟是出了名的大公无私,放眼整个朝廷就他一人会为小喽啰鸣不平,萧练面上不说,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沈康这厮越老越废物,静凝山剿匪一事困扰朝廷已久,他正事办的乌七八糟,居然还有心思花前柳下。难怪会把翟粟气成这样。

    萧练真真觉得他这舅父活该落人口实。

    顿了片刻道:“静凝山乱匪的事我略知一二。前几日大皇子同本王讲过,说是匪徒烧杀抢掠,搅得附近村庄不得安宁。听大皇子语气,他貌似是对这桩差事有兴趣的。如果翟丞相不放心沈康,又没有更好的人选,或许可以向皇兄推举一下大皇子。我想,他定会比沈康的人用心。”

    “大皇子有意接手这桩差事?”翟粟不住吃惊,静凝山剿匪剿了多年不见成效,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大皇子萧羽成会选择这烫手山芋?

    萧练明白翟粟的担忧,毕竟自己这大侄子实在不算天资聪颖的主,虽说年纪只比自己小了两岁,但经手的一般是有套路可循的简易差事,剿匪一事如此棘手,也不怪别人不可置信、颇有微词。但谁不想露个脸,大皇子要在皇帝老爹面前争宠,就必须做出点成绩。明里暗里央求自己这做叔叔的,自己也不好无动于衷。只是这话带到了,日后就看他造化了——

    “自然是有意的。大皇子既然想试,翟丞相不如送他一阵东风?”萧练笑了笑,把案前的清茶推向翟粟。

    可不待翟粟回礼,门口突地传来一阵声响——

    “何人窥听!?”

    紧接着,程莞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两个侍卫拖了进来,甩在地上——

    “我不是、我不是窥听!!我才刚到!刚到!”

    “我发现你在门口鬼鬼祟祟好一阵了,还说不是窥听!”其中一个耿直的汉子对上程莞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王爷,此人居心不良!王爷定不能轻饶!”

    “我哪居心不良了!?我是勾引你了还是调戏他了!?你们乱给人扣罪名也要有证据啊!”不知道今天口不择言惯了,程莞脱口净是这么些鬼东西。

    “如此大放厥词,简直脏了我们王爷的耳朵!王爷……”侍卫抬头看向自家王爷,期待他司法公正,不料王爷面沉如水,开口说了两个字:“下去。”

    “……”两个侍卫不约而同瞪了眼程莞,一鼻子灰退回了门框两边。

    “又是你。”翟粟看见程莞无比自觉地从地上爬起来,拂了拂袖子上的灰,无法想象他这些动作是如何做得如此目无旁人的。

    “对,是我。问翟丞相安。”程莞破罐子破摔,很敷衍地行了个礼。

    可能是某些荒唐的事做到了极限,翟粟也就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正常了。见程莞这般无礼竟一点不恼火,很自然问了句:“你来作甚?”

    程莞的回答也很自然:“找鹤小王爷。”

    翟粟眉尾一抽:“你找王爷作甚?”

    “有事。”

    “什么事?”

    查户口的吗?!

    “私事。”

    翟粟惊悚看了眼萧练:你俩之间还有私事?

    萧练坦然接受翟粟的目光,没辩解个只言片语,只平缓道:“皇兄向来不悦尸位素餐者,翟丞相想必也不会碍于本王薄面有失公正。沈大人该如何便如何。大皇子亦是。若没记错,丞相的妻儿尚在隔壁等候,本王不留了。”

    此一段话说得翟粟好生语塞。萧练该传达的都传达,一下完逐客令,又把自己和官场争端撇的一干二净——本王无心朝事,一切皆在丞相。

    翟粟完全被动,没有一点反驳的机会——好一个淤泥中过,不染淤泥。鹤小王爷年纪不大,心到底是通透的。

    翟粟离开雅间后,程莞猛一下对上萧练秋水无波的眸子,内心骤紧,腿一软噗通跪坐在了地上。

    要命。

    这也太像那死去的白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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