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程莞此刻心跳又急又闷。

    她恍惚想起上辈子青柠气泡水般的初恋,以及那个穿着深蓝色汗衫只对自己笑的少年。

    太像了。

    可眼前人穿的是襟口银线绣流云暗纹的藏青轻罗衫,端的是张落落穆穆的厌世脸,遥不可掇的疏离感不断盈余,更别提对自己温柔的笑。

    “程洱!我跟你说话听不见吗?盯着我们王爷发什么懵!”

    这时,裴盛突然拔高的声音将程莞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她连忙挪开视线,道——

    “王爷生的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冒犯冒犯。”

    裴盛一听:“诶,程洱你胆够大啊,你就不怕我们王爷……”

    萧练打断裴盛,悠悠道:“本王倒不至于狭隘到让别人看两眼都大动干戈。裴盛,难道你就不好奇,你面前这…男子,怎么就有胆子当众挑衅沈康且蹲伏在本王厢房门口?”

    裴盛赔笑点头:“那且让他说说看?说的不好,咱们再做处置。”

    萧练不语。

    程莞却莫名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正了正身子从容说出了三个字:“我疯了。”

    萧练俊眉轻挑。

    “不疯如何。若不疯,被迫腌臜却不痛不痒,在下做不到。”程莞说的笃定坚毅。

    “好一个‘被迫腌臜却不痛不痒’。”萧练勾了勾唇,冷不迭又问,“那程洱,沈康的事解决后你有何打算?”

    这是正事,程莞早就细细思索过,流畅对答道:“沈康的事能不能解决归一码。能解决,离开京城身入江湖,我弹琴卖唱演杂技,凭本事做什么都好,闯出一番天地可未可知。若不能解决,我要么被沈康弄死,要么在被他弄死前,自己给自己一刀。”

    “本王还以为你今天这一闹,是胸有成竹免于灾祸了。”

    程莞不尴不尬一笑:“王爷,我说我疯了,又不是傻了。沈康好歹是个正正经经的官老爷,这事本来就是我以卵击石。旁人可能都觉得我傻吧。横竖没个好结果,我也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至少我用我的方式呼救了,也迎来了翟丞相的回声。至于后续如何……我走一步看一步。”

    “若真到了以死明志的地步呢?一死了之?”萧练又问,裴盛在旁听着,生觉主子今日话特别多。

    程莞粲然一笑:“我不想死。这也是为什么我又出现在了王爷门前。”

    萧练听言挑眉:“想求本王保你?”

    程莞直视他:“皆在王爷一念之间。”

    程莞以为萧练追问了就是有意向施以援手,抱大腿的态度端正,可不料等了半晌,他一言未发,甚至细细品起茶,正眼都没瞧自己一下。

    又过了一会,外头哄乱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清歌坊的客人走空了,前屋后院渐渐被乐师练习的乐声溢满,各色杂陈,像是打碎又混在一块的琥珀,别有一番新奇韵味。

    萧练好以整暇等待所有乐曲停歇,才从案前站起身,道:“回府。”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程莞这几日被程多金等人追抓的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已然被困意绑架,是摊人形烂泥了。

    裴盛看着道:“诶,这睡着了还秀秀气气的、有些人样。不过话说回来啊,王爷,老奴也是没见过想寻靠山说话还这么不卑不亢硬里硬气的,得亏碰的是您和翟丞相,若是碰个脾气真臭的,他这条命早搭进去八百回了!”

    裴盛同萧练评头论足,萧练却始终不语,裴盛终是哑音,换了话题道:“王爷,程乐师睡着了,老奴命人把他送回程家去?”

    萧练扫了眼地上软趴趴的人,那人含含糊糊似是梦呓:“不回、不是我家…”

    “王爷…这……”裴盛突然有些为难。

    “把她弄醒。”萧练说着,冷酷无情走出了几步。

    裴盛得令,刚准备一掌把程莞拍醒,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又响了:“算了……带回王府。”

    于是半空中,裴盛的巴掌生生转了个弯——

    “欸,好嘞王爷。”

    *

    鹤王府的车舆驶离清歌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只一轮圆月高悬。月华如练,马车镀上一层银光,少了份雷厉风行,多了份温柔缱绻,晃晃悠悠走得颇为平稳。

    程莞缩在车轿一角,折腾了一天,她睡的格外沉,呼吸声也很是均匀,几缕发丝斜遮着她的眼睛,月光下清秀的轮廓若隐若现。

    萧练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与此同时,马车在鹤王府正门停下,裴盛留心观察主子的神色,主子似乎有些出神。低声道:“王爷,咱们到了。老奴命人把东面的厢房收拾出一间来给程乐师?”

    东面的厢房?

    萧练思绪回归,眉毛一凝,东面的厢房长久不住人,怕是早成了蜘蛛精的盘丝洞,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萧练:“把你房间腾出来。”

    裴盛瞳孔一惊:“老奴的房间??”

    “不乐意?”

    “不是。老奴还得伺候您起夜呢!您夜里没人伺候怎么办??”

    “无妨。她也是人。”

    裴盛嫌弃看了眼程一莞:“王爷,他都成这样了,他能干什么。老奴实在不放心!”

    “这是命令。”萧练冷冰冰道。

    裴盛哪里拗得过主子,只得妥帖把程莞搬去自己的房间,而后站在门口凌乱——要知道这间屋子与主子的卧房不过一墙之隔,自己住这伺候十几年了,今日居然被一昏睡的毛头小子抢了??

    简直!羞煞我也!

    *

    翌日,程莞是被尖叫鸡般的打鸣声吓醒。

    转醒时见四处装潢考究,床头还摆着一排鹤纹铜香炉,才缓过神来知道自己并不是被鹤小王爷遗弃在了哪个猪圈。

    没有被遗弃,那就是被收留了?

    程莞拍拍身上绵软的被褥,脑袋瓜滴溜溜转了起来,京城唯一的王爷把他这个疯疯癫癫“失足少男”带回家,还安置得这么妥帖……传闻不说鹤小王爷性情冷淡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程莞想到这不由摇头“啧啧”了两声,她一直是男儿装,也从未表现的娇滴柔弱过,前有参知政事兽性大发,后有冷淡王爷带回借宿,也不知幸是不幸。

    不过这不打紧,萧练是颗大树,所作所为也不像坏人,长的还和白月光……

    程莞天马行空想着,甩了甩脑子,既来之则安之,上辈子的事多思无益,萧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多思无益。她现在脑子里只有“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几个字,总归能乘凉,还管乘的柿子树枣子树,自己刚得罪了一号官老爷,也不怕被小小柿子枣子砸了头,毕竟这果子大抵也砸不死人不是。

    程莞肯定点点头,也是这个时候,门吱啦一声被推开,裴盛昂着下巴走在最前,看见程莞正坐榻上神游,一个白眼恨不得顺着眼角的疤翻上天灵盖——

    “程公子,你可终于愿意醒了,我们鹤王府没有饿死人习惯,饭端来了,你爱吃不吃。”

    说着,裴盛侧了侧身子,后头四名侍女一个接一个把早膳摆在木案上,各色菜系各种口味都有,金黄软糯的奶黄羹,八珍八宝的杂粮粥,咸香四溢的大肉饼……

    程莞捂着肚子,不禁咕噜一嗓子口水,不看见吃的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昨天她睡得那么死,很大程度是饿的,饿晕了。自己操办完母亲丧礼又躲避程多金追抓,一连数日供不应求,能撑那么久实在是身体的极限。

    “自然是要吃的,在下感谢鹤小王爷抬爱。”程莞火速洗漱一翻,坐到案前看看脸被门夹了似的裴盛,唠嗑问:“麻烦公公给在下送饭,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裴盛。”

    程莞点点头:“那不知裴公公您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早膳而已,在下也吃不了这么多。”

    裴盛昨夜在东厢打扫了一个时辰,睡又睡不好,现而腰酸背痛气血郁结,看到跟没事人一样套近乎的程莞就来气:“吃不完大可以喂猪,鹤王府也不差这些吃食。”

    “哦?”大清早的,程莞闲着也是闲着,扯皮道,“鹤王府我倒是没细细逛过,里头还有养猪场?”

    “养猪场倒是没有,猪倒是养了一头。”

    程莞笑笑:“瞧瞧这话说的,公公讽刺在下是猪,可还不得给猪送饭呢么?”

    裴盛双脚一跺:“程洱你——”

    程莞还是笑:“公公莫气莫气,年纪大了生气容易心梗而亡,您是鹤小王爷身边的老人,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也算为他分心。”

    “这不用你说!”

    程莞见好就收点点头,勺起一口热粥一面放凉一面又问:“王爷呢?昨天在清歌坊有些失态,还想向他当面道歉。”

    裴盛听言,张口就想说“王爷在作甚也是你配问的”,可联系主子昨天加今天对这个人的一系列异常举动,憋了口气道:“王爷在庭院喂鸽子,王爷喂鸽子的时候不喜……诶诶诶,不喜别人打扰!程洱你站住!!!”

    程莞在鹤王府拐了两个弯就成功看见了萧练的身影,下意识回头望了望,裴盛那老妖怪并没有张牙舞爪追上来。

    看样子,萧练喂鸽子是真的不喜欢有人打扰。

    原地踌躇了一会,正纠结是滚回去吃饭还是走上前打招呼,谁料这时,一只大肥鸽子饿虎扑食般朝自己飞了过来,糊了自己一脸——

    “啊啊啊,别挠,我还得靠脸吃饭!!”

    程莞手脸并用扑腾了几下,鸽子总算是老实落在一旁的石桌上。程莞长长呼了口气,一抬眼,正正对上了萧练那张三分嫌恶七分冷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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