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飘香，银蟾光满，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盛京城内花灯叠缀满街，比之满天繁星更为耀眼，也更舔了几分烟火气息。满城灯火映得游人如织，不时有孩童于闹市中嬉闹，在人群中穿插而过，只为追逐一只竹纸扎成的兔仔灯。
永昌侯府。
何月窈分明觉得头脑浑沉，手间虚软无力，却依然强撑着想要从桌上起身，抬头下意识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戌时。”婢女芷水恭声答道，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越过屏风，待看见何月窈的面庞时语气方才变得焦急：“小姐这是怎么了？”
何月窈看见芷水之后头脑慢慢变得清醒，下意识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满脸的泪痕。
恍惚间觉得心里头有些难过的意味，“好似做了噩梦，现下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但心里头依旧感觉空落落的。
自父亲死守临安城，被敌军屠城而亡，已经过了八个月。
几日前，她被父亲的心腹护送着辗转来到了盛京的永昌侯府中，托付给了舅舅照料。
芷水只当她是被梦魇着了，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抚着，见她气息已经变得匀顺，这才替她擦干泪痕道：“侯夫人差人来说在花厅设了小宴，说是恰逢中秋，刚好也让您认一认人。”
何月窈颔首点头，而后抿了一口清茶，待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不似之前干涩，这才起身，“走吧，不能让舅母等急了才是。”
明月高悬，满月的清辉洒落人间，铺开了沉重的夜色。
月光皎洁，拉长了庭院中缓步而行的身影，清冷的月光落在银桂枝叶上，一片冷寂。
不必提灯，借着月色前行已是足矣。
越过回廊，行过花树，便来到了花厅。
婢女芳华引着何月窈入座，偌大的花厅里正燃着香，眼见烟雾袅袅升起，幽幽的香气很快便萦绕在鼻间。
桂花的香气。
候夫人周婉柔端坐在席首，鸦青的鬓间斜簪着累丝金蝶的步瑶，见到何月窈，眼波微动，关切地问：“住得可习惯？”
何月窈上前福了福身，她今日梳的双丫髻上缀着珍珠流苏，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眼睫微垂，声音细软：“劳舅母挂心，一切都很好。”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仪态极好，只是数月奔波让她看起来有些瘦弱，透着一股纤弱之感，惹人怜爱。
还只是个孩子呀。
周婉柔想起她的遭遇，心中怜惜：“你这些日子受苦了，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
“多谢舅母。”想起爹娘，何月窈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楚，琉璃似的瞳仁瞬间就凝了一层水光。
抬头，眸中清凌凌一泓水，将眼尾晕红。
周婉柔在心中叹息，牵起小姑娘的手，柔声安慰着：“过去的都过去了，凡事都要往前看。”
“嗯。”
何月窈细弱地嗯了一声，眼眶中的泪水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起身落了座，桌案上摆满了糕点和饮子，嫩黄的桂花糕做成了精致小巧的兔子模样，还有一碟精致的菱花形月饼。
这时，二夫人带着二少爷刚好步入花厅。
二夫人三十多岁的人，依旧颜色姝丽，湘妃色的云锦广袖留仙裙曳过地面，拂过厅外的一层落花，无意间沾染了幽香。
她身边跟着一个清秀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眸子里透着一股狡黠的灵动，正好奇地打量着何月窈。
二夫人徐锦江笑意盈盈地走到何月窈面前，眉间花钿嫣红，染了蔻丹的手扶住正欲行礼的她。
“这就是月窈吧，真是个可人儿，就是有点瘦了。”
说着就让身边的嬷嬷给何月窈拿了一堆的补品。
何月窈连忙称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家人。”二夫人抿嘴笑了笑。
“表妹安好。”看着这个不久前刚到府中的表妹，少年叶明煜朝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徐锦江适时介绍道：“这是你二表哥。”
何月窈轻轻点头：“见过二表哥。”
叶明煜的目光停留在何月窈微红的眉眼间，伸手递给她一个桐木盒子：“这是我送给表妹的见面礼。”
“谢谢二表哥。”何月窈接过木盒，一股淡淡的墨香漫入鼻间。
“过几日月窈入了族学，明煜你要多照顾她一些才好。"周婉柔见状笑着说道，又见众人已经到齐，却独独不见小女儿，朝身边的嬷嬷问道：
“说起子玉怎么还没来呢，就差她一人了。”
话音刚落，一阵吵闹声就在门口响了起来。
“都说了让你不要跟着我，今日表姐也会在，你要是吓到她可怎么办。”女童清脆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不耐烦。
叶子玉轻提着裙摆快步跑了过来，腰间的环佩撞出叮当清响，只是在花厅前停住了脚步。
八岁的女童先是向周婉柔撒娇着叫了一声母亲，然后无奈地看着身后跟着的少年。
“大哥非要跟着我来。”她有些不高兴地嘟囔着，对少年露出不满的神色。
她身后的少年身姿高挺，看着要年长许多，眼眸中却露出几分怔忪，像是林间的小兽初见天光，透着一股茫然无措。
看见妹妹不满，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妹妹不要不高兴。”
叶子玉轻轻地哼了一声，却不看他，径自走到了母亲身边。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少年身上，怜悯，惋惜，心疼。
可惜他并不能看懂。
“来了也好。”周婉柔看到叶明升，眼神里尽是掩盖不住的疼惜之色。
她起身去牵叶明升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侧，这才朝何月窈道：“这是你大表哥。”
何月窈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淡淡的羞涩，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此时正朝她痴笑。
何月窈愣了一下，然后微露笑颜，颊边漾开浅浅的梨涡，轻声回应道：“见过大表哥。”
叶子玉看着何月窈笑得如此好看，杏眼也忍不住弯成了月牙：“表姐好。”
叶明升坐在周婉柔身侧，好奇地盯着第一次出现的何月窈，跟着叶子玉说道：“表姐好看。”
“明升，你应该叫表妹。”周婉柔无奈地看着叶明升。
叶子玉回头看着叶明升，咬着唇憋笑道：“我就说了不要你来，你非要来。”
“子玉！”周婉微蹙柳眉，朝她轻声呵斥。
而后看向何月窈，柔声道：“月窈不必拘泥，席上都是一家人，刚好今日侯爷他们入宫赴宴，我们畅快就好。”
席间，周婉柔和叶子玉分别也给何月窈送了见面礼。
叶明升歪头看见她们送礼物，忍不住跟着说：“我也要送礼物给月牙。”
徐锦江闻言，忍俊不禁，她乐呵呵地打趣道：“你要送什么礼物给我们的月牙儿呢？这可是天上的月牙儿，凡尘俗物配不得。”
叶明升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苦思冥想许久：“我要送一个最好看的礼物给月牙。”
何月窈听到他们打趣的话，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却是低头，尝了一块桂花糕。
口中瞬间溢满了清甜的桂花味。
所有人都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伶人咿咿呀呀的语调和着丝竹之声悠悠扬扬飘散在花厅里，夜风轻轻拂过庭院，烛火在灯笼中摇曳，洒下暖黄的光晕。
席间一片其乐融融。
一个时辰过后，散了席。
何月窈与芷水漫步在庭院中。
已经到了子时，夜色暗涌。
回廊的转角处栽了一树银桂，些许的花瓣被晚风吹落在地，幽幽的桂花香瞬间萦绕在鼻间，久不散去。
何月窈下意识蹙起眉头，不知怎的，往日清幽的桂花香今夜却变得沉闷起来，那香气好似压在人的心口似的，让人无论如何也喘不过气来。
曾经母亲也喜欢采了桂花做成糕点。
母亲院子里的那颗银桂树，花簇每年都缀满了枝桠。
她忍不住回头，只看见一树银桂缀满枝头，光影明灭之间已经是分不清枝叶在何处，鼻间依旧是浓厚的桂花香气。
她的思绪沉浸在回忆中，却被重物落地的声响打断。
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何月窈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惊慌失措的身影。
那人慌乱地捡了盒子起身后抬头，何月窈一双清澈的眼目与她相视，如同浸没在清泉中的黑色玉石。
叶明升手忙脚乱地跑过来，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给月牙礼物。”
说完就急切地转过身去，很快就隐没在了树影之下。
“刚刚那是……大公子？”芷水神情讶异，想到那人是一贯痴傻的大公子，又觉得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何月窈眼睫轻颤，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盒。
盒子很沉，是上好的沉香木打造而成。
“芷水你可知道大表哥他……”未尽之语实在有些难以出口。
她怕果真如她想的那样。
芷水左右探头，见四处无人，这才低下声来说道：“大公子幼时发过高烧，烧坏了脑袋，后面一直有些不太聪明，侯夫人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议论大公子，会不高兴的。”
何月窈回想起叶明升的那双眼眸，干净，澄澈。
一时无言。
借着月光一路行至水云轩。
更深露重。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让人看不清来路和归处。
何月窈茫然地看着自己穿着一身金红的织锦袄裙，分明是喜庆的颜色，可却让她的心中忍不住升起恐惧。
自己这是在哪里？
红灯笼映着木窗上鲤鱼跃龙门的剪纸，仔细一听，外面还有炮竹声响。
是除夕啊。
远远的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爹娘？这是在临安城吗？
她急急忙忙地往前追赶，猩红的灯笼垂在两侧，落下刺目的红光。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何月窈奋力追赶，脚边乍然响起的鞭炮声将她惊倒，前方的身影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爹爹？娘亲？”千百次如同曾经一般的呼唤，她期待他们能如同以前那样牵起自己的手，宠溺地朝自己笑。
可他们只是站在黑暗中，离她那么远。
她想要伸手触碰，却像是隔着深渊。
“爹爹，娘亲，你们回来呀！”
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落在黑暗中，很快就归于寂静。
何月窈无措地看着前方的身影，触碰不到，呼喊不到，明明他们是那么亲密的人。
她的爹娘，明明应该陪伴自己长大的啊。
手指颤抖着渴望抓住什么，却是徒劳。
“窈窈，对不起，这是爹的选择，我选择了留在这里和临安城的人一起死。”
“我们的国家歌舞升平得太久了，希望我的死可以有一点作用吧。”
“窈窈，爹对不起你。”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她听过千百次，可只有这一次，让她如此难过。
何月窈难过地摇头，她想要哭，却发现已经哭不出声来。
她看着爹娘的身影慢慢消融在黑暗中，心中一片惊惶。
你们不要丢下我啊。
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住。
她蜷缩在黑暗之中，想象着记忆中那温暖的怀抱。
梦醒。
何月窈睁开双眼，冷汗浸透了衣衫，泪水顺着脸颊落在枕头上。
梦里的呼喊声化作一声呜咽。
爹，娘。
明明是那么亲密的字眼，如今却连提及都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悲痛感。
她坐起身，呆愣地看着陌生的床帘。
芷水的声音从帘帐外传来：“小姐可是被梦魇着了？”
“嗯。”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唇间溢出。
芷水听到声音，急忙掀起了帘子，看见何月窈满脸泪痕，心疼道：“小姐又做噩梦了。”
何月窈坐到床边，看见芷水拿出绢帕，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鸡鸣。”芷水为她仔细拭去残留的泪水，轻柔地安抚着。
何月窈呆呆地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芷水为她添了热茶，而后才退了下去。
何月窈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的木窗，月光一瞬间倾泻而下，染上一地霜白。
她抬头，只望见明月高悬，池水冷冽，月光空明澄澈，洒落在水面绽放出浅浅的光辉。
她伸手，妄想掬起一捧月光。
中秋佳节，本该是团圆的日子。
这九州四海都是重聚的日子，她想见的人却再也无法相见。
关了窗，转身看见桌上精致的沉香木盒。
何月窈拿起木盒，葱白的指尖在上面细细摩挲。
打开。
入目的是一盏琉璃宫灯。
鎏金铜骨撑起六面琉璃，每一面都好似月光凝结而成，晶莹剔透。灯顶嵌着一颗夜明珠，八角银丝垂绦下缀着朱红的璎珞。
好生华美的一盏灯。
最底下压着一张信笺。
何月窈拿起信笺纸，上面染了淡淡的腊梅花香。
“何月皎皎兮，我心悄悄然。”
铁画银钩藏着筋骨。
脑海中倏地闪过少年清澈的眼眸。
盛京城内花灯叠缀满街，比之满天繁星更为耀眼，也更舔了几分烟火气息。满城灯火映得游人如织，不时有孩童于闹市中嬉闹，在人群中穿插而过，只为追逐一只竹纸扎成的兔仔灯。
永昌侯府。
何月窈分明觉得头脑浑沉，手间虚软无力，却依然强撑着想要从桌上起身，抬头下意识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戌时。”婢女芷水恭声答道，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越过屏风，待看见何月窈的面庞时语气方才变得焦急：“小姐这是怎么了？”
何月窈看见芷水之后头脑慢慢变得清醒，下意识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满脸的泪痕。
恍惚间觉得心里头有些难过的意味，“好似做了噩梦，现下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但心里头依旧感觉空落落的。
自父亲死守临安城，被敌军屠城而亡，已经过了八个月。
几日前，她被父亲的心腹护送着辗转来到了盛京的永昌侯府中，托付给了舅舅照料。
芷水只当她是被梦魇着了，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抚着，见她气息已经变得匀顺，这才替她擦干泪痕道：“侯夫人差人来说在花厅设了小宴，说是恰逢中秋，刚好也让您认一认人。”
何月窈颔首点头，而后抿了一口清茶，待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不似之前干涩，这才起身，“走吧，不能让舅母等急了才是。”
明月高悬，满月的清辉洒落人间，铺开了沉重的夜色。
月光皎洁，拉长了庭院中缓步而行的身影，清冷的月光落在银桂枝叶上，一片冷寂。
不必提灯，借着月色前行已是足矣。
越过回廊，行过花树，便来到了花厅。
婢女芳华引着何月窈入座，偌大的花厅里正燃着香，眼见烟雾袅袅升起，幽幽的香气很快便萦绕在鼻间。
桂花的香气。
候夫人周婉柔端坐在席首，鸦青的鬓间斜簪着累丝金蝶的步瑶，见到何月窈，眼波微动，关切地问：“住得可习惯？”
何月窈上前福了福身，她今日梳的双丫髻上缀着珍珠流苏，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眼睫微垂，声音细软：“劳舅母挂心，一切都很好。”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仪态极好，只是数月奔波让她看起来有些瘦弱，透着一股纤弱之感，惹人怜爱。
还只是个孩子呀。
周婉柔想起她的遭遇，心中怜惜：“你这些日子受苦了，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
“多谢舅母。”想起爹娘，何月窈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楚，琉璃似的瞳仁瞬间就凝了一层水光。
抬头，眸中清凌凌一泓水，将眼尾晕红。
周婉柔在心中叹息，牵起小姑娘的手，柔声安慰着：“过去的都过去了，凡事都要往前看。”
“嗯。”
何月窈细弱地嗯了一声，眼眶中的泪水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起身落了座，桌案上摆满了糕点和饮子，嫩黄的桂花糕做成了精致小巧的兔子模样，还有一碟精致的菱花形月饼。
这时，二夫人带着二少爷刚好步入花厅。
二夫人三十多岁的人，依旧颜色姝丽，湘妃色的云锦广袖留仙裙曳过地面，拂过厅外的一层落花，无意间沾染了幽香。
她身边跟着一个清秀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眸子里透着一股狡黠的灵动，正好奇地打量着何月窈。
二夫人徐锦江笑意盈盈地走到何月窈面前，眉间花钿嫣红，染了蔻丹的手扶住正欲行礼的她。
“这就是月窈吧，真是个可人儿，就是有点瘦了。”
说着就让身边的嬷嬷给何月窈拿了一堆的补品。
何月窈连忙称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家人。”二夫人抿嘴笑了笑。
“表妹安好。”看着这个不久前刚到府中的表妹，少年叶明煜朝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徐锦江适时介绍道：“这是你二表哥。”
何月窈轻轻点头：“见过二表哥。”
叶明煜的目光停留在何月窈微红的眉眼间，伸手递给她一个桐木盒子：“这是我送给表妹的见面礼。”
“谢谢二表哥。”何月窈接过木盒，一股淡淡的墨香漫入鼻间。
“过几日月窈入了族学，明煜你要多照顾她一些才好。"周婉柔见状笑着说道，又见众人已经到齐，却独独不见小女儿，朝身边的嬷嬷问道：
“说起子玉怎么还没来呢，就差她一人了。”
话音刚落，一阵吵闹声就在门口响了起来。
“都说了让你不要跟着我，今日表姐也会在，你要是吓到她可怎么办。”女童清脆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不耐烦。
叶子玉轻提着裙摆快步跑了过来，腰间的环佩撞出叮当清响，只是在花厅前停住了脚步。
八岁的女童先是向周婉柔撒娇着叫了一声母亲，然后无奈地看着身后跟着的少年。
“大哥非要跟着我来。”她有些不高兴地嘟囔着，对少年露出不满的神色。
她身后的少年身姿高挺，看着要年长许多，眼眸中却露出几分怔忪，像是林间的小兽初见天光，透着一股茫然无措。
看见妹妹不满，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妹妹不要不高兴。”
叶子玉轻轻地哼了一声，却不看他，径自走到了母亲身边。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少年身上，怜悯，惋惜，心疼。
可惜他并不能看懂。
“来了也好。”周婉柔看到叶明升，眼神里尽是掩盖不住的疼惜之色。
她起身去牵叶明升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侧，这才朝何月窈道：“这是你大表哥。”
何月窈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淡淡的羞涩，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此时正朝她痴笑。
何月窈愣了一下，然后微露笑颜，颊边漾开浅浅的梨涡，轻声回应道：“见过大表哥。”
叶子玉看着何月窈笑得如此好看，杏眼也忍不住弯成了月牙：“表姐好。”
叶明升坐在周婉柔身侧，好奇地盯着第一次出现的何月窈，跟着叶子玉说道：“表姐好看。”
“明升，你应该叫表妹。”周婉柔无奈地看着叶明升。
叶子玉回头看着叶明升，咬着唇憋笑道：“我就说了不要你来，你非要来。”
“子玉！”周婉微蹙柳眉，朝她轻声呵斥。
而后看向何月窈，柔声道：“月窈不必拘泥，席上都是一家人，刚好今日侯爷他们入宫赴宴，我们畅快就好。”
席间，周婉柔和叶子玉分别也给何月窈送了见面礼。
叶明升歪头看见她们送礼物，忍不住跟着说：“我也要送礼物给月牙。”
徐锦江闻言，忍俊不禁，她乐呵呵地打趣道：“你要送什么礼物给我们的月牙儿呢？这可是天上的月牙儿，凡尘俗物配不得。”
叶明升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苦思冥想许久：“我要送一个最好看的礼物给月牙。”
何月窈听到他们打趣的话，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却是低头，尝了一块桂花糕。
口中瞬间溢满了清甜的桂花味。
所有人都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伶人咿咿呀呀的语调和着丝竹之声悠悠扬扬飘散在花厅里，夜风轻轻拂过庭院，烛火在灯笼中摇曳，洒下暖黄的光晕。
席间一片其乐融融。
一个时辰过后，散了席。
何月窈与芷水漫步在庭院中。
已经到了子时，夜色暗涌。
回廊的转角处栽了一树银桂，些许的花瓣被晚风吹落在地，幽幽的桂花香瞬间萦绕在鼻间，久不散去。
何月窈下意识蹙起眉头，不知怎的，往日清幽的桂花香今夜却变得沉闷起来，那香气好似压在人的心口似的，让人无论如何也喘不过气来。
曾经母亲也喜欢采了桂花做成糕点。
母亲院子里的那颗银桂树，花簇每年都缀满了枝桠。
她忍不住回头，只看见一树银桂缀满枝头，光影明灭之间已经是分不清枝叶在何处，鼻间依旧是浓厚的桂花香气。
她的思绪沉浸在回忆中，却被重物落地的声响打断。
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何月窈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惊慌失措的身影。
那人慌乱地捡了盒子起身后抬头，何月窈一双清澈的眼目与她相视，如同浸没在清泉中的黑色玉石。
叶明升手忙脚乱地跑过来，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给月牙礼物。”
说完就急切地转过身去，很快就隐没在了树影之下。
“刚刚那是……大公子？”芷水神情讶异，想到那人是一贯痴傻的大公子，又觉得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何月窈眼睫轻颤，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盒。
盒子很沉，是上好的沉香木打造而成。
“芷水你可知道大表哥他……”未尽之语实在有些难以出口。
她怕果真如她想的那样。
芷水左右探头，见四处无人，这才低下声来说道：“大公子幼时发过高烧，烧坏了脑袋，后面一直有些不太聪明，侯夫人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议论大公子，会不高兴的。”
何月窈回想起叶明升的那双眼眸，干净，澄澈。
一时无言。
借着月光一路行至水云轩。
更深露重。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让人看不清来路和归处。
何月窈茫然地看着自己穿着一身金红的织锦袄裙，分明是喜庆的颜色，可却让她的心中忍不住升起恐惧。
自己这是在哪里？
红灯笼映着木窗上鲤鱼跃龙门的剪纸，仔细一听，外面还有炮竹声响。
是除夕啊。
远远的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爹娘？这是在临安城吗？
她急急忙忙地往前追赶，猩红的灯笼垂在两侧，落下刺目的红光。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何月窈奋力追赶，脚边乍然响起的鞭炮声将她惊倒，前方的身影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爹爹？娘亲？”千百次如同曾经一般的呼唤，她期待他们能如同以前那样牵起自己的手，宠溺地朝自己笑。
可他们只是站在黑暗中，离她那么远。
她想要伸手触碰，却像是隔着深渊。
“爹爹，娘亲，你们回来呀！”
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落在黑暗中，很快就归于寂静。
何月窈无措地看着前方的身影，触碰不到，呼喊不到，明明他们是那么亲密的人。
她的爹娘，明明应该陪伴自己长大的啊。
手指颤抖着渴望抓住什么，却是徒劳。
“窈窈，对不起，这是爹的选择，我选择了留在这里和临安城的人一起死。”
“我们的国家歌舞升平得太久了，希望我的死可以有一点作用吧。”
“窈窈，爹对不起你。”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她听过千百次，可只有这一次，让她如此难过。
何月窈难过地摇头，她想要哭，却发现已经哭不出声来。
她看着爹娘的身影慢慢消融在黑暗中，心中一片惊惶。
你们不要丢下我啊。
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住。
她蜷缩在黑暗之中，想象着记忆中那温暖的怀抱。
梦醒。
何月窈睁开双眼，冷汗浸透了衣衫，泪水顺着脸颊落在枕头上。
梦里的呼喊声化作一声呜咽。
爹，娘。
明明是那么亲密的字眼，如今却连提及都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悲痛感。
她坐起身，呆愣地看着陌生的床帘。
芷水的声音从帘帐外传来：“小姐可是被梦魇着了？”
“嗯。”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唇间溢出。
芷水听到声音，急忙掀起了帘子，看见何月窈满脸泪痕，心疼道：“小姐又做噩梦了。”
何月窈坐到床边，看见芷水拿出绢帕，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鸡鸣。”芷水为她仔细拭去残留的泪水，轻柔地安抚着。
何月窈呆呆地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芷水为她添了热茶，而后才退了下去。
何月窈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的木窗，月光一瞬间倾泻而下，染上一地霜白。
她抬头，只望见明月高悬，池水冷冽，月光空明澄澈，洒落在水面绽放出浅浅的光辉。
她伸手，妄想掬起一捧月光。
中秋佳节，本该是团圆的日子。
这九州四海都是重聚的日子，她想见的人却再也无法相见。
关了窗，转身看见桌上精致的沉香木盒。
何月窈拿起木盒，葱白的指尖在上面细细摩挲。
打开。
入目的是一盏琉璃宫灯。
鎏金铜骨撑起六面琉璃，每一面都好似月光凝结而成，晶莹剔透。灯顶嵌着一颗夜明珠，八角银丝垂绦下缀着朱红的璎珞。
好生华美的一盏灯。
最底下压着一张信笺。
何月窈拿起信笺纸，上面染了淡淡的腊梅花香。
“何月皎皎兮，我心悄悄然。”
铁画银钩藏着筋骨。
脑海中倏地闪过少年清澈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