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中秋，日升云开，碧空如洗。
垂花门后的青石转映出斑驳的树影，何月窈蜷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中拿着一本《守城录》。
雕花栏外的潋滟池清澈见底，池水中映着半边天空中的浮云。
秋日的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吹散了心底些许的伤感。
何月窈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池塘，几尾金鱼悠然地在水中游弋。
有婢女在雕花栏杆边洒下鱼食，几条锦鲤突然从水草中跃起，溅起一圈圈涟漪。
波纹细碎，阳光洒落在水面上，仿佛无数片金色的蝶翼轻轻摇曳。
“月牙！”廊外突然传来窸窣声响，正在翻书的指尖忽的顿住。
抬眼就看见叶明升拉着叶明煜正急急忙忙地穿过月洞门。
“表妹可在屋子里？”叶明煜朝喂鱼的小丫头问。
“小姐正在廊下看书呢。”小丫头笑呵呵地说。
话音刚落，廊下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果然见到鹅黄衫子的少女自廊下走来。
“月牙！”叶明升见到她，眸子倏忽地亮了起来，“和我一起出去玩！”
何月窈下了台阶，脸颊微红，“表哥莫要玩笑。”
生平第一次见如此邀约的人。
叶明煜看着身旁的叶明升，朝何月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大哥一早就闹着要来找表妹一起玩。”
男女七岁不同席，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该规避男女大防了。
只是叶明升的情况着实特殊，而且，何月窈如今的情况，周婉柔怕她一个人在院子里闷出病来，这才同意了叶明升过来。
“昨天的礼物喜不喜欢，和月牙一样好看。”
他表情有些扭捏，磕磕绊绊地说：“月牙好看，我喜欢月牙。”
何月窈的耳尖悄悄染上了一点胭脂色，这样的话语未免也太过直白大胆了些，只得朝他笑了笑道：“多谢表哥的礼物，我很喜欢。”
听到她喜欢，叶明升的笑容愈发灿烂：“我们出去玩！”
“这……”何月窈有些犹豫。
“表妹无需担心，有我陪着你们。”叶明煜见状急忙让她放心，顿了顿，继续说：“况且婶婶也说了，让你多出去走动走动。”
想起舅母对她的担忧，何月窈点头同意了。
一路穿过小径，越过花园，何月窈见路走得越来越偏。
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月牙跟我一起去和朋友玩。”叶明升看起来很兴奋，他说：“我和朋友玩得很好。”
他带着两人从后门走出去，走出了巷子，来到一个大杂院内。
里面有好几个小孩在一起玩耍，有八九岁的，也有四五岁的小孩。
男童女童都有，穿着布衣或是麻衣。
他们看见叶明升来了，高呼着：“大傻个来了！”
所有小孩都看过来，目光集中在叶明升身上，有几道好奇艳羡的目光落在了何月窈身上。
叶明煜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隔绝了这些视线。
他们快速将身量高大的叶明升围了起来，叽叽喳喳道：“大傻个你好久没过来玩了。”
“今天我们玩什么啊？”
叶明升非常开心，这是他的朋友们，他们经常一起玩，很开心。
“今天玩蹴鞠！”他兴奋地说道。
他想玩蹴鞠，因为他蹴鞠玩得很好，他最喜欢玩的就是蹴鞠了。
听到他说要玩蹴鞠，一个约莫八岁身着褐色布衣的男孩不乐意了：“我们不要玩蹴鞠。”
“就是就是，不玩蹴鞠。”男孩周围的人跟着附和。
“我们玩捉迷藏吧。”其中一个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看了看叶明煜，又看了看叶明升，如此提议道。
捉迷藏三个字一出口，孩童们顿时笑开了眼：“好好好，就玩捉迷藏。”
“玩捉迷藏，玩捉迷藏。”
众人一致同意。
叶明升听到大家都想玩捉迷藏，有点不愿意，因为他捉迷藏玩得不好。
他偷偷看了看何月窈，他想让月牙知道自己很厉害，这样月牙就会愿意和自己玩了。
何月窈捕捉到他偷看的目光，表情瞬间从诧异变成了忍俊不禁。
她没有想到这个表哥居然会出来和一群孩童玩耍，权贵府中难得见到这样的人。
“准备好了，玩捉迷藏，大傻个你先当猫。”褐衣男孩立刻宣布游戏开始了。
叶明升非常担心，他觉得月牙肯定会看到自己玩捉迷藏玩得不好，如果是这样，月牙还会愿意和自己玩吗？
“我今天不想当猫。”他当猫从来没有抓到过人，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当猫可能会玩得好一些。
孩童们反驳了他的诉求，嬉笑道：“不行，大傻个你就要当猫。”
更有人使出了一贯好用的话术：“如果你不当猫，我们就不跟你一起玩了。”
叶明升非常担心失去这些一起玩的好朋友，他急忙同意：“我当猫。”
他按照当猫的规定，面对青砖墙，双手蒙着眼睛，开始数数。
三十个数之后，他放下双手，开始寻找躲起来的老鼠。
庭中的大树下面没有。
倒扣的箩筐里面没有。
墙角的腌菜缸里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去找人，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他看着一旁的叶明煜和何月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玩捉迷藏玩得不好。”
何月窈忍不住蹙眉，抿着唇：“表哥……”
她想提醒他，可又觉得自己不应该。
表哥似乎玩得挺开心的。
如果这样也算开心的话。
叶明升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墙下，那里有一堆蓬松的草垛子。
他将半个身子都钻进草垛里翻找着，鼻间蹭过脆硬的麦秆，细碎的麦秆屑扑簌簌落进领口，刺得他痒痒的。
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叶明升泄气地离开了草垛，上好的锦衣已经被弄脏，上面勾连着细小的麦秆碎片，手上脸上已经布满了灰褐色的污渍。
何月窈看着他着急忙慌寻找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进屋子里去寻找呢？”
她刚刚看见那些孩子在数数的时候就都躲到屋子里去了，而叶明升却只在这中央的院子里寻找。
叶明升抹了一下脸，朝她露出笑容说：“我不可以去屋子里的，那里已经超过了地方。”
“为什么？”何月窈不解。
“我的朋友们说的，我不可以进去的。”叶明升认真地为她介绍规则，如果以后月牙和他一起玩捉迷藏，月牙也要应该知道规则。
如果月牙愿意的话。
“可是他们都躲到屋子里面去了。”何月窈觉得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愤怒。
这些人显然在戏耍他。
这句话让叶明升很迷茫，“我的朋友们说不可以进去的。”
他有些纠结，到底该不该进去找呢，可是他们说过不可以进去的。
“我今天又要输了。”
他玩捉迷藏从来就没有赢过，要是月牙觉得自己这样很傻怎么办。
何月窈确实觉得他很傻，同时又觉得胸口闷闷的。
怎么可以被这样戏弄还在为坏人讲话呢。
“表哥，我们不跟他们一起玩了，我们回家吧。”她拿出手帕，细心地擦拭他脸上的灰尘。
“可是，我的朋友说要是我找不到人就走了，以后就不跟我一起玩了。”
他没有很多朋友愿意跟他一起玩，他很珍惜这些朋友们。
“可是你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不出来，这该怎么办呢？”何月窈尝试劝说着让他不要继续了，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
叶明升有些难过，他好像又要输了，自己怎么总是输呢？
“只要我说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他们就会出来了。”
“可是我还想再找一下。”他不想让月牙觉得自己很傻。
何月窈拉着他的手想要制止，却被在一旁看戏的叶明煜拦住：“表妹，我们不要打扰大哥。”
“可是……”
她觉得不应该这样。
于是叶明升将院子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因为很想和月牙一起玩，所以他拼命地去找那些躲起来的人，他爬到墙上，爬到树上，将头探进土洞。
可惜都没有人。
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对不起月牙，我没有找到人。”他觉得，他应该不能跟月牙一起玩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何月窈感觉胸口仿若压了一块石头，她想说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的。
“因为我觉得要是我玩游戏很厉害，月牙就会愿意和我一起玩了。”
他不想月牙像那些娘亲找来的人一样，他想月牙真心愿意和自己玩。
他向何月窈露出单纯的笑容：“我玩蹴鞠很厉害的。”
见实在是找不到人，叶明升只好按照要求面向墙壁，在院子里大喊：“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
何月窈想阻止他继续这样，却再次被叶明煜制止了。
他居然笑得畅快：“表妹看着就是了，我也很好奇大哥和他的朋友们是怎么相处的。”
何月窈紧紧咬着嘴唇。
“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
“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
呼喊声响在院子里。
之前躲进屋子里的小孩陆陆续续跑了出来，他们放肆地嘲笑着这个大傻子。
“大傻个又没找到人！”
“大傻个就是个傻子！”
“可真笨啊！”
他们叽叽喳喳地嘲笑着叶明升，丝毫不觉得有一丝羞耻。
“我又输了。”叶明升很伤心。
他问何月窈：“月牙，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何月窈觉得心中酸涩：“表哥，你不傻。”
你只是太过于相信别人。
褐衣男童有些犹豫地看着何月窈，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叶明煜，最后还是朝叶明升嗤笑道：“大傻个你就是很傻，连我家的阿黄都比不过！”
阿黄是他家养的狗。
“就是就是。”
“大傻个比狗还傻！”
“傻狗！”
稚嫩的童声说着恶毒的话语。
叶明升听到这里，更难过了，“我比狗还傻吗？”
“不信就让你见识一下！”
那人将蜷缩在屋檐下打盹的阿黄牵过来，对叶明升说，“大傻个你蒙着阿黄的眼睛，数到三十，让阿黄来找我们，它肯定不会像你一样一个人都找不到的！”
何月窈眼眶微红，她不顾叶明煜的阻拦，朝他们吼道：“够了！”
“你们不许再欺负他了！”
她强忍着愤怒，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戏弄别人呢，明明不过是几岁的孩童，怎么如此忍心呢。
叶明升却依言去蒙住了阿黄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没有狗那么傻吧。
阿黄耳朵尖微微抖动，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朝他呜呜叫。
他摸了摸阿黄有些瘦小的身体：“狗狗，你比我还聪明吗？”
阿黄当然不会回答他。
他蒙住阿黄的眼睛，认真地数了三十个数。
放开手，然后让阿黄去找人。
那些小孩这一次没有再躲进屋子里，全都化作了灰扑扑的耗子，钻进了青瓦檐下的各个角落里。
阿黄鼻尖贴地，仔细嗅闻空气中的味道，耳朵微动，带着叶明升转身扑向一个空水缸后面。
“哎呀呀，阿黄好厉害呀。”
水缸后的男孩摸了摸阿黄的头，夸赞道。
之后阿黄将躲藏的人一一找出。
每找到一个人，叶明升就肉眼可见地更难过一分。
直到阿黄将每一个人都找出来。
他们围着叶明升，嘲笑声尖锐刺耳。
“大傻个比狗还傻！”
“傻子！”
“哈哈哈哈哈，居然还没有狗聪明！”
“太傻了！”
“以后让他和狗去玩吧！”
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回荡在院子里。
叶明升摸了摸阿黄，阿黄用湿漉漉的鼻子凑到他的手上。
他看着何月窈，万分难过，琉璃珠子似的眼睛蒙着一层雾，他说：“月牙，我太傻了，我不能跟你一起玩了。”
何月窈将刚才的一幕全都看在眼里，她甩开叶明煜的手，走到他的面前。
眼眶绯红，睫毛轻颤，一颗泪珠直直坠落在了少年的手背上：“没关系的，月牙不觉得你傻，月牙愿意跟你一起玩。”
“真的吗？”他看着何月窈，漆黑如墨的瞳孔中陡然散发出奇异的光彩，饱含着他尚且不懂的炽热和期待。
待看见何月窈落泪，他忽然变得十分慌乱，他想要伸手去擦，可抬起手，上面沾满了灰尘。
只能无措又笨拙地安慰：“月牙不要哭，不要哭。”
他不懂月牙为什么要哭，可能是因为自己太傻了吧。
这样一想叶明升就觉得心口发酸。
叶明煜却在旁边质问他：“大哥，你为什么要惹表妹哭得这么伤心。”
叶明升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对不起月牙，月牙不要哭了，等我变聪明了再来找月牙。”
他对何月窈坚定地说：“月牙，我一定会变聪明的！”
何月窈压下心中的疼惜，努力朝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没关系，你不聪明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玩的。”
“真的吗？”叶明升露出惊喜的笑容，那笑容太亮了，亮得能灼人似的。
“嗯。”
叶明煜看着两人离得越来越近，有些不悦，“大哥今日玩够了吧，我们该回府了。”
何月窈牵起叶明升的手，看也不看叶明煜一眼：“走吧。”
少年的手掌宽厚，触到她柔腻的肌肤时骤然蜷缩，很快收拢的掌心就将她的指节包裹住。
掌纹交叠。
叶明升紧紧抓住何月窈的手。
他非常高兴，月牙愿意和自己玩，还不嫌弃自己傻！
真好啊，他想。
一路无话。
叶明煜先将叶明升送回春满园，看着他进了院子都还沉浸在欢喜的余韵当中。
他朝何月窈笑笑，道：“我送表妹回水云轩吧。”
何月窈点头。
庭院深深。
两人走在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些微的秋风拂过，桂树抖落几粒碎金，缀着珍珠的绣鞋踏在上面，碾散出幽幽的香。
何月窈提起裙摆，莫名不忍。
“二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戏弄大表哥。”何月窈低头，看地上的花瓣。
大表哥变成那样已是令人惋惜，却还要被这般戏弄。
叶明煜看她款步提裙的姿态格外灵动。
喉间溢出一声嗤笑，抬脚碾碎了一簇桂花：“表妹言下何意，我并未戏弄大哥，是那群顽童欺负大哥，我等下就去告诉婶婶，让婶婶责罚他们。”
何月窈沉默。
叶明煜顺手折断花丛中的一支三醉芙蓉，层层叠叠的花瓣盛放如少女的裙裾。
“表妹还是不要离大哥太近了。”
他倾身欲将花簪到少女鬓间，何月窈却后退半步。
“免得大哥弄伤了表妹。”叶明煜敛了眉目，却是低头哑笑，白玉般的面庞被金桂枝斜伸出的暗影挡住。
“大哥以前可是差点伤到了子玉。”
何月窈低头不语，径自朝水云轩走去。
徒留叶明煜一个人站在花树下，他看着手里的三醉芙蓉喃喃自语着：“月牙儿……”
浓艳的花汁染了指尖。
何月窈回到水云轩，芷水上前，就见她眉眼间带着气恼，失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小姐这是……”
何月窈一路进了里屋，打开那精致的沉香木盒，将信笺取了出来。
芷水一路跟着，看她开了盒子，露出华丽的琉璃宫灯，忍不住惊叹：“大公子居然送了这般好看的宫灯。”
刚想说要不要为小姐点上烛光，观赏一番，就见何月窈将拿精美的信笺纸揉作一团。
“这是……”
“不过是些闲话。”
何月窈一股脑地将纸团扔进鎏金香炉中。
她怔怔地看着香炉燃起青烟。
廊下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芷水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对何月窈说：“小姐，侯夫人房里来了人。”
“请了进来。”
芳华进来朝她见了礼，目光在桌上那盏琉璃宫灯上顿了顿。
“夫人请小姐去春满园说话。”
如今正值中秋，春满园内并没有满园春色的好景致。
周婉柔还在佛堂，何月窈等在室内，芳华为她添了茶水点心，然后退了出去。
“月牙！”
人未到声先至。
叶明升来到室内，惊喜地看着她。
他如今已然换下了脏衣袍，少年身着锦衣，剑眉凛冽，鼻梁高挺，本该有些锋利的长相偏生却被那双懵懂的眼目淡掉了。
如果不说话的话，倒是颇有一些世家贵公子的气质。
“表哥。”何月窈软声唤道。
“月牙为什么过来，是来找我玩的吗？”叶明升坐在她身旁，伸手就去拿糕点给她吃。
“说是舅母找我，我便过来了。”何月窈接过，咬了一口枣泥糕。
觉得太过甜腻，喝了一口清茶压下。
她放下茶杯，将手撑在桌上，一双杏眼认真盯着叶明升问：“表哥你老实告诉我，昨日送我的礼物，上面的字是谁写的？”
叶明升面对她直视的目光，表情有些羞怯：“昨日二弟说帮我写，我想写月牙好看，我很喜欢月牙。”
说到这里，他有些懊恼：“可是我写字写不好，二弟写字好看，先生总是夸他。”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二弟一样，聪明，写字也好看呢。”他目露向往。
何月窈宽慰他：“表哥肯定能变聪明的，不要像二表哥一样，你肯定会变得比他更聪明！”
表哥一片赤诚之心，可千万不要变得像叶明煜一样。
叶明升认真地朝何月窈点头，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月牙好，我喜欢月牙，我会努力变聪明。”
即便已经听了许多次，当何月窈再度听见少年这般坦言，还是忍不住感到脸热。
垂花门后的青石转映出斑驳的树影，何月窈蜷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中拿着一本《守城录》。
雕花栏外的潋滟池清澈见底，池水中映着半边天空中的浮云。
秋日的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吹散了心底些许的伤感。
何月窈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池塘，几尾金鱼悠然地在水中游弋。
有婢女在雕花栏杆边洒下鱼食，几条锦鲤突然从水草中跃起，溅起一圈圈涟漪。
波纹细碎，阳光洒落在水面上，仿佛无数片金色的蝶翼轻轻摇曳。
“月牙！”廊外突然传来窸窣声响，正在翻书的指尖忽的顿住。
抬眼就看见叶明升拉着叶明煜正急急忙忙地穿过月洞门。
“表妹可在屋子里？”叶明煜朝喂鱼的小丫头问。
“小姐正在廊下看书呢。”小丫头笑呵呵地说。
话音刚落，廊下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果然见到鹅黄衫子的少女自廊下走来。
“月牙！”叶明升见到她，眸子倏忽地亮了起来，“和我一起出去玩！”
何月窈下了台阶，脸颊微红，“表哥莫要玩笑。”
生平第一次见如此邀约的人。
叶明煜看着身旁的叶明升，朝何月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大哥一早就闹着要来找表妹一起玩。”
男女七岁不同席，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该规避男女大防了。
只是叶明升的情况着实特殊，而且，何月窈如今的情况，周婉柔怕她一个人在院子里闷出病来，这才同意了叶明升过来。
“昨天的礼物喜不喜欢，和月牙一样好看。”
他表情有些扭捏，磕磕绊绊地说：“月牙好看，我喜欢月牙。”
何月窈的耳尖悄悄染上了一点胭脂色，这样的话语未免也太过直白大胆了些，只得朝他笑了笑道：“多谢表哥的礼物，我很喜欢。”
听到她喜欢，叶明升的笑容愈发灿烂：“我们出去玩！”
“这……”何月窈有些犹豫。
“表妹无需担心，有我陪着你们。”叶明煜见状急忙让她放心，顿了顿，继续说：“况且婶婶也说了，让你多出去走动走动。”
想起舅母对她的担忧，何月窈点头同意了。
一路穿过小径，越过花园，何月窈见路走得越来越偏。
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月牙跟我一起去和朋友玩。”叶明升看起来很兴奋，他说：“我和朋友玩得很好。”
他带着两人从后门走出去，走出了巷子，来到一个大杂院内。
里面有好几个小孩在一起玩耍，有八九岁的，也有四五岁的小孩。
男童女童都有，穿着布衣或是麻衣。
他们看见叶明升来了，高呼着：“大傻个来了！”
所有小孩都看过来，目光集中在叶明升身上，有几道好奇艳羡的目光落在了何月窈身上。
叶明煜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隔绝了这些视线。
他们快速将身量高大的叶明升围了起来，叽叽喳喳道：“大傻个你好久没过来玩了。”
“今天我们玩什么啊？”
叶明升非常开心，这是他的朋友们，他们经常一起玩，很开心。
“今天玩蹴鞠！”他兴奋地说道。
他想玩蹴鞠，因为他蹴鞠玩得很好，他最喜欢玩的就是蹴鞠了。
听到他说要玩蹴鞠，一个约莫八岁身着褐色布衣的男孩不乐意了：“我们不要玩蹴鞠。”
“就是就是，不玩蹴鞠。”男孩周围的人跟着附和。
“我们玩捉迷藏吧。”其中一个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看了看叶明煜，又看了看叶明升，如此提议道。
捉迷藏三个字一出口，孩童们顿时笑开了眼：“好好好，就玩捉迷藏。”
“玩捉迷藏，玩捉迷藏。”
众人一致同意。
叶明升听到大家都想玩捉迷藏，有点不愿意，因为他捉迷藏玩得不好。
他偷偷看了看何月窈，他想让月牙知道自己很厉害，这样月牙就会愿意和自己玩了。
何月窈捕捉到他偷看的目光，表情瞬间从诧异变成了忍俊不禁。
她没有想到这个表哥居然会出来和一群孩童玩耍，权贵府中难得见到这样的人。
“准备好了，玩捉迷藏，大傻个你先当猫。”褐衣男孩立刻宣布游戏开始了。
叶明升非常担心，他觉得月牙肯定会看到自己玩捉迷藏玩得不好，如果是这样，月牙还会愿意和自己玩吗？
“我今天不想当猫。”他当猫从来没有抓到过人，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当猫可能会玩得好一些。
孩童们反驳了他的诉求，嬉笑道：“不行，大傻个你就要当猫。”
更有人使出了一贯好用的话术：“如果你不当猫，我们就不跟你一起玩了。”
叶明升非常担心失去这些一起玩的好朋友，他急忙同意：“我当猫。”
他按照当猫的规定，面对青砖墙，双手蒙着眼睛，开始数数。
三十个数之后，他放下双手，开始寻找躲起来的老鼠。
庭中的大树下面没有。
倒扣的箩筐里面没有。
墙角的腌菜缸里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去找人，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他看着一旁的叶明煜和何月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玩捉迷藏玩得不好。”
何月窈忍不住蹙眉，抿着唇：“表哥……”
她想提醒他，可又觉得自己不应该。
表哥似乎玩得挺开心的。
如果这样也算开心的话。
叶明升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墙下，那里有一堆蓬松的草垛子。
他将半个身子都钻进草垛里翻找着，鼻间蹭过脆硬的麦秆，细碎的麦秆屑扑簌簌落进领口，刺得他痒痒的。
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叶明升泄气地离开了草垛，上好的锦衣已经被弄脏，上面勾连着细小的麦秆碎片，手上脸上已经布满了灰褐色的污渍。
何月窈看着他着急忙慌寻找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进屋子里去寻找呢？”
她刚刚看见那些孩子在数数的时候就都躲到屋子里去了，而叶明升却只在这中央的院子里寻找。
叶明升抹了一下脸，朝她露出笑容说：“我不可以去屋子里的，那里已经超过了地方。”
“为什么？”何月窈不解。
“我的朋友们说的，我不可以进去的。”叶明升认真地为她介绍规则，如果以后月牙和他一起玩捉迷藏，月牙也要应该知道规则。
如果月牙愿意的话。
“可是他们都躲到屋子里面去了。”何月窈觉得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愤怒。
这些人显然在戏耍他。
这句话让叶明升很迷茫，“我的朋友们说不可以进去的。”
他有些纠结，到底该不该进去找呢，可是他们说过不可以进去的。
“我今天又要输了。”
他玩捉迷藏从来就没有赢过，要是月牙觉得自己这样很傻怎么办。
何月窈确实觉得他很傻，同时又觉得胸口闷闷的。
怎么可以被这样戏弄还在为坏人讲话呢。
“表哥，我们不跟他们一起玩了，我们回家吧。”她拿出手帕，细心地擦拭他脸上的灰尘。
“可是，我的朋友说要是我找不到人就走了，以后就不跟我一起玩了。”
他没有很多朋友愿意跟他一起玩，他很珍惜这些朋友们。
“可是你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不出来，这该怎么办呢？”何月窈尝试劝说着让他不要继续了，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
叶明升有些难过，他好像又要输了，自己怎么总是输呢？
“只要我说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他们就会出来了。”
“可是我还想再找一下。”他不想让月牙觉得自己很傻。
何月窈拉着他的手想要制止，却被在一旁看戏的叶明煜拦住：“表妹，我们不要打扰大哥。”
“可是……”
她觉得不应该这样。
于是叶明升将院子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因为很想和月牙一起玩，所以他拼命地去找那些躲起来的人，他爬到墙上，爬到树上，将头探进土洞。
可惜都没有人。
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对不起月牙，我没有找到人。”他觉得，他应该不能跟月牙一起玩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何月窈感觉胸口仿若压了一块石头，她想说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的。
“因为我觉得要是我玩游戏很厉害，月牙就会愿意和我一起玩了。”
他不想月牙像那些娘亲找来的人一样，他想月牙真心愿意和自己玩。
他向何月窈露出单纯的笑容：“我玩蹴鞠很厉害的。”
见实在是找不到人，叶明升只好按照要求面向墙壁，在院子里大喊：“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
何月窈想阻止他继续这样，却再次被叶明煜制止了。
他居然笑得畅快：“表妹看着就是了，我也很好奇大哥和他的朋友们是怎么相处的。”
何月窈紧紧咬着嘴唇。
“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
“我找不到人，我是傻子！”
呼喊声响在院子里。
之前躲进屋子里的小孩陆陆续续跑了出来，他们放肆地嘲笑着这个大傻子。
“大傻个又没找到人！”
“大傻个就是个傻子！”
“可真笨啊！”
他们叽叽喳喳地嘲笑着叶明升，丝毫不觉得有一丝羞耻。
“我又输了。”叶明升很伤心。
他问何月窈：“月牙，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何月窈觉得心中酸涩：“表哥，你不傻。”
你只是太过于相信别人。
褐衣男童有些犹豫地看着何月窈，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叶明煜，最后还是朝叶明升嗤笑道：“大傻个你就是很傻，连我家的阿黄都比不过！”
阿黄是他家养的狗。
“就是就是。”
“大傻个比狗还傻！”
“傻狗！”
稚嫩的童声说着恶毒的话语。
叶明升听到这里，更难过了，“我比狗还傻吗？”
“不信就让你见识一下！”
那人将蜷缩在屋檐下打盹的阿黄牵过来，对叶明升说，“大傻个你蒙着阿黄的眼睛，数到三十，让阿黄来找我们，它肯定不会像你一样一个人都找不到的！”
何月窈眼眶微红，她不顾叶明煜的阻拦，朝他们吼道：“够了！”
“你们不许再欺负他了！”
她强忍着愤怒，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戏弄别人呢，明明不过是几岁的孩童，怎么如此忍心呢。
叶明升却依言去蒙住了阿黄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没有狗那么傻吧。
阿黄耳朵尖微微抖动，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朝他呜呜叫。
他摸了摸阿黄有些瘦小的身体：“狗狗，你比我还聪明吗？”
阿黄当然不会回答他。
他蒙住阿黄的眼睛，认真地数了三十个数。
放开手，然后让阿黄去找人。
那些小孩这一次没有再躲进屋子里，全都化作了灰扑扑的耗子，钻进了青瓦檐下的各个角落里。
阿黄鼻尖贴地，仔细嗅闻空气中的味道，耳朵微动，带着叶明升转身扑向一个空水缸后面。
“哎呀呀，阿黄好厉害呀。”
水缸后的男孩摸了摸阿黄的头，夸赞道。
之后阿黄将躲藏的人一一找出。
每找到一个人，叶明升就肉眼可见地更难过一分。
直到阿黄将每一个人都找出来。
他们围着叶明升，嘲笑声尖锐刺耳。
“大傻个比狗还傻！”
“傻子！”
“哈哈哈哈哈，居然还没有狗聪明！”
“太傻了！”
“以后让他和狗去玩吧！”
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回荡在院子里。
叶明升摸了摸阿黄，阿黄用湿漉漉的鼻子凑到他的手上。
他看着何月窈，万分难过，琉璃珠子似的眼睛蒙着一层雾，他说：“月牙，我太傻了，我不能跟你一起玩了。”
何月窈将刚才的一幕全都看在眼里，她甩开叶明煜的手，走到他的面前。
眼眶绯红，睫毛轻颤，一颗泪珠直直坠落在了少年的手背上：“没关系的，月牙不觉得你傻，月牙愿意跟你一起玩。”
“真的吗？”他看着何月窈，漆黑如墨的瞳孔中陡然散发出奇异的光彩，饱含着他尚且不懂的炽热和期待。
待看见何月窈落泪，他忽然变得十分慌乱，他想要伸手去擦，可抬起手，上面沾满了灰尘。
只能无措又笨拙地安慰：“月牙不要哭，不要哭。”
他不懂月牙为什么要哭，可能是因为自己太傻了吧。
这样一想叶明升就觉得心口发酸。
叶明煜却在旁边质问他：“大哥，你为什么要惹表妹哭得这么伤心。”
叶明升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对不起月牙，月牙不要哭了，等我变聪明了再来找月牙。”
他对何月窈坚定地说：“月牙，我一定会变聪明的！”
何月窈压下心中的疼惜，努力朝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没关系，你不聪明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玩的。”
“真的吗？”叶明升露出惊喜的笑容，那笑容太亮了，亮得能灼人似的。
“嗯。”
叶明煜看着两人离得越来越近，有些不悦，“大哥今日玩够了吧，我们该回府了。”
何月窈牵起叶明升的手，看也不看叶明煜一眼：“走吧。”
少年的手掌宽厚，触到她柔腻的肌肤时骤然蜷缩，很快收拢的掌心就将她的指节包裹住。
掌纹交叠。
叶明升紧紧抓住何月窈的手。
他非常高兴，月牙愿意和自己玩，还不嫌弃自己傻！
真好啊，他想。
一路无话。
叶明煜先将叶明升送回春满园，看着他进了院子都还沉浸在欢喜的余韵当中。
他朝何月窈笑笑，道：“我送表妹回水云轩吧。”
何月窈点头。
庭院深深。
两人走在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些微的秋风拂过，桂树抖落几粒碎金，缀着珍珠的绣鞋踏在上面，碾散出幽幽的香。
何月窈提起裙摆，莫名不忍。
“二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戏弄大表哥。”何月窈低头，看地上的花瓣。
大表哥变成那样已是令人惋惜，却还要被这般戏弄。
叶明煜看她款步提裙的姿态格外灵动。
喉间溢出一声嗤笑，抬脚碾碎了一簇桂花：“表妹言下何意，我并未戏弄大哥，是那群顽童欺负大哥，我等下就去告诉婶婶，让婶婶责罚他们。”
何月窈沉默。
叶明煜顺手折断花丛中的一支三醉芙蓉，层层叠叠的花瓣盛放如少女的裙裾。
“表妹还是不要离大哥太近了。”
他倾身欲将花簪到少女鬓间，何月窈却后退半步。
“免得大哥弄伤了表妹。”叶明煜敛了眉目，却是低头哑笑，白玉般的面庞被金桂枝斜伸出的暗影挡住。
“大哥以前可是差点伤到了子玉。”
何月窈低头不语，径自朝水云轩走去。
徒留叶明煜一个人站在花树下，他看着手里的三醉芙蓉喃喃自语着：“月牙儿……”
浓艳的花汁染了指尖。
何月窈回到水云轩，芷水上前，就见她眉眼间带着气恼，失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小姐这是……”
何月窈一路进了里屋，打开那精致的沉香木盒，将信笺取了出来。
芷水一路跟着，看她开了盒子，露出华丽的琉璃宫灯，忍不住惊叹：“大公子居然送了这般好看的宫灯。”
刚想说要不要为小姐点上烛光，观赏一番，就见何月窈将拿精美的信笺纸揉作一团。
“这是……”
“不过是些闲话。”
何月窈一股脑地将纸团扔进鎏金香炉中。
她怔怔地看着香炉燃起青烟。
廊下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芷水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对何月窈说：“小姐，侯夫人房里来了人。”
“请了进来。”
芳华进来朝她见了礼，目光在桌上那盏琉璃宫灯上顿了顿。
“夫人请小姐去春满园说话。”
如今正值中秋，春满园内并没有满园春色的好景致。
周婉柔还在佛堂，何月窈等在室内，芳华为她添了茶水点心，然后退了出去。
“月牙！”
人未到声先至。
叶明升来到室内，惊喜地看着她。
他如今已然换下了脏衣袍，少年身着锦衣，剑眉凛冽，鼻梁高挺，本该有些锋利的长相偏生却被那双懵懂的眼目淡掉了。
如果不说话的话，倒是颇有一些世家贵公子的气质。
“表哥。”何月窈软声唤道。
“月牙为什么过来，是来找我玩的吗？”叶明升坐在她身旁，伸手就去拿糕点给她吃。
“说是舅母找我，我便过来了。”何月窈接过，咬了一口枣泥糕。
觉得太过甜腻，喝了一口清茶压下。
她放下茶杯，将手撑在桌上，一双杏眼认真盯着叶明升问：“表哥你老实告诉我，昨日送我的礼物，上面的字是谁写的？”
叶明升面对她直视的目光，表情有些羞怯：“昨日二弟说帮我写，我想写月牙好看，我很喜欢月牙。”
说到这里，他有些懊恼：“可是我写字写不好，二弟写字好看，先生总是夸他。”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二弟一样，聪明，写字也好看呢。”他目露向往。
何月窈宽慰他：“表哥肯定能变聪明的，不要像二表哥一样，你肯定会变得比他更聪明！”
表哥一片赤诚之心，可千万不要变得像叶明煜一样。
叶明升认真地朝何月窈点头，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月牙好，我喜欢月牙，我会努力变聪明。”
即便已经听了许多次，当何月窈再度听见少年这般坦言，还是忍不住感到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