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米娅把银枝送去的,是反抗军搭建在前线的临时诊所。如今的战事就像一局没完没了的麻将——反抗军和反物质军团这两家,一个撑着却没法和牌,一个死赖着不肯下桌。

    在经历几场大型战役后,两股势力陷入僵局,目前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对峙着,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鸣金收兵,伺机而动。我也不知是否该为此庆幸,医疗室里的伤患看上去仍然很多,但尸体确实是少了。

    第二天我带着米娅如约去看望银枝,她兴致勃勃,从清早起就在我门前转悠,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盛着的期待,简直要溢出来淹了整条走廊。

    我怀疑她把银枝当成了去动物园新到的珍禽异兽。

    “队长!”她第五次扯我的袖口,“你说银枝先生有钱吗?他的盔甲看上去就很高级的样子,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为了报答我们给我们买军舰!”那语气,像是在问我去菜市场买菜会不会送根葱。

    到达诊所,我们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银枝的床位正巧靠近窗边——诊所唯一能透入阳光的位置,于是所有的光线都独照在他的身上。和昨日那副泥猴儿般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正斜倚在床头,那头玫瑰红的长发,像是古董店里锁着的鎏金珊瑚,贵气里透着几分经典的慵懒,侧脸贴了药膏,但不妨碍他的轮廓依旧漂亮,线条干净利落,偏生又镀了层柔光,如同哪位画家用蘸了金粉的钢笔一气呵成勾出来的。

    要不是隔壁床还有个嗷嗷乱叫的病患打破了这氛围感,我都要怀疑我在看老电影里用柔焦镜头特写的男主角。

    “啊——!”

    正当我还沉浸在被颜值的暴击中,那个油画般的美人动了,他突然爆发出一声悠长的感叹,只见他左手捂着缠着绷带的心口,打着石膏的右手朝着窗外深情款款地伸去——

    “晨光啊,你是多么温暖,明亮!你那跃动的光之芭蕾,令我不禁醉倒在你永不知疲倦的美丽之中——你,真的很美!”

    ……是不是还有哪里没治好?

    正腹诽着,银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一个猛回头,那双绿眼睛跟装了GPS似的精准锁定我,眼神亮晶晶的,仿佛舞台灯biu地就把我锁定在焦点框里,让我瞬间有种自己正在这样的目光下C位出道的错觉,就差没举起手里并不存在的奖杯发表感言了。

    “斯黛拉小姐!”他咏叹调起,仿佛在念一首十四行诗。“您昨日的救命之恩,我愿毕生歌颂您的恩情,请允许我再次发自内心的赞美你,昨日您弯腰为我包扎时,发梢掠过的微风,简直比维纳斯诞生时的海浪还要曼妙——”

    “您的美,”他甚至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无需质疑——”

    我:……

    当然,他也没有放过别人。

    “米娅小姐,”他单手抚胸,另一只手又向米娅的方面划出优雅的弧线,“您的救命之恩,我银枝没齿难忘,请允许我真诚地称赞您,您如同冬日雪原的一抹暖阳,您的美,令极光都自惭形秽!”

    米娅:啊?我吗?

    米娅惊的眉毛都要顶到发际线了,旁边的护士端着药盘飘过我身边,还和我提了一嘴:“这位先生从能正常说话就开始这样了,整个房间就没有他没夸过的东西。”

    而我差点脱口而出——你客气了,其实他差点断气的时候说话也这样。

    “你看起来恢复的很好,”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朵小小的塑料向日葵——从废墟里刨到的,花盘上还留着可疑的黑色焦痕。

    “虽然按理说看望病人最好带花篮果盘这类的,”两根手指捏着花往前一递,“但我就只有这个,你先凑合凑合。”

    但银枝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他欣然接受了这朵烧焦的塑料花,接过花的架势活像接过女王授勋的骑士,还郑重其事地把塑料花放进病号服胸口的口袋里。

    “多么珍贵的礼物。”他爱怜地摸了摸焦焦的花瓣,“它见证了灾难,却依然绽放——多么像我们的相遇啊,斯黛拉小姐。”

    米娅睁大了眼睛在旁边憋笑,我张了张嘴,却像条缺氧的金鱼似的发不出声音。原本准备好的“身体怎么样啊”“伤口还疼不疼”之类的客套话,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表演集体跳崖——我怕他又夸我,再夸,那我自己用脚趾抠出的三室一厅都要赶上诊所面积了。

    “算了,”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些虚假的寒暄连同尴尬一起咽回肚子里。而银枝眨巴着他那对绿宝石似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赞美非常有自信,塑料向日葵在他胸口欢快地晃了晃,仿佛在嘲笑我拙劣的社交能力。

    “银枝先生,既然你精神状态不错,那我想现在先问你一些问题。”

    我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朝米娅使了个眼色,这丫头立刻手忙脚乱地翻出记录本,我正色道,“鉴于阿塔斯如今正受反物质军团的侵略,我们对像你这样的外来者需要做个更加详细的调查,毕竟你的出场方式——有些刺激。”

    “当然可以,我必定知无不言。”银枝直起背,表情十分真诚。

    我瞥了一眼米娅的记录表,看见她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首先,说说你的来历。”

    “我名为银枝,来自纯美骑士团,”他双手交叠按在胸前,红发随着他夸张的仰头动作如瀑布般倾泻,“在经过阿塔斯星球的上空时我遇见了一片蓝色流星雨,它美丽得如同撒了一整片银河的蓝宝石,而我沉浸其中过于情不自禁,一时不察被陨石所撞,从而掉落进阿塔斯——”

    米娅唰唰一行字:看「Stella之泪」走神,被陨石砸了下来。

    “恕我突兀,”他忽然正了正神色,红发随着偏头的动作滑落肩头,仿佛油画里走出来的传教士,“出于习惯,我想询问二位……”他的声音突然压低,翡翠般的眼眸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你们是否知晓「纯美」的女神伊徳莉拉?”

    米娅一脸茫然地转向我,活像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而我则想起某本星际杂志上瞥见过的只言片语,于是矜持地点点头——这个动作显然取悦了他,因为他立刻像被按下开关的霓虹灯牌,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我们纯美骑士团游历诸星,”他指尖轻抚胸前的向日葵,声音如大提琴般低沉悦耳,“将伊徳莉拉女神的光辉播撒寰宇。”透过窗的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每位骑士都以戒律淬炼身心,以信仰雕琢灵魂。”

    米娅的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银枝目光欣赏地注视着她记录的模样,但还未待她停笔,他便缓缓转向我,红发垂落肩头。

    “这些只是「纯美」的粗浅诠释。”他翡翠色的眼眸清澈见底,“不知您……是否愿意了解这份理念的真谛,并信仰伊徳莉拉?”他的语气虔诚而不失分寸,仿佛在邀请我步入一座神圣的艺术殿堂。

    “我们才不信神呢!”米娅停笔嚷嚷道,笔尖在最后一句话的末尾戳出个愤怒的墨点,用眼神示意银枝看看周围一圈的伤患,“看看这些‘神恩’,这都是星神惹来的祸,你有见过哪一路星神来拯救我们吗?”

    银枝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扫过的蝶翼。我轻轻按住米娅的手腕,沉吟片刻后迎上他翡翠般的眼眸。

    “我相信伊徳莉拉的存在——就像相信星河间确有至美之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嘴角对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勾起一个算不上笑的弧度,“但相信与信仰不一样,信仰……信仰是需要交付灵魂的事,我不会信仰任何存在。”

    开玩笑,我可是个间谍啊,我还记得入职培训的最后,我的超级顶头上司对我的忠告:“记住,真正的职业素养就是——连你的谎言都要留三分退路。”

    所以信仰对我这样的职业骗子来说就像健身卡,付款时很虔诚,使用起来就……

    “砰——!”

    诊所的门被粗暴地撞开,是格雷森,我的副队。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斯黛拉队长!”他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声线里的颤抖,如同被掐住喉咙般嘶哑。我注意到他的作战服上沾着可疑的焦痕,右手不自然地抽搐着。

    他快步靠近,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在我耳边急促低语,“北线……北线不好了。反物质军团截获了我们的运输通道坐标。”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运送的物资……近半数被粒子炮轰炸直接气化,剩下的勉强撤回,重新侦查拟订路线至少需要十五天。但北边基地……”

    我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格雷森的手突然攥紧了我的袖口,指节发白,“他们肯定撑不到下一趟补给周期了。”

    诊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医疗仪器的滴答声都显得刺耳。我能感觉到银枝的视线正落在我僵直的背脊上,而米娅手中的记录本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

    “队长……”米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新兵,还有家人在北边基地。

    “我知道了。”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故作平稳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陌生。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撞击着肋骨,像是要揭发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当然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

    我比谁都清楚。

    因为那张标注着补给路线的情报图,正是经我的手,悄悄递进了反物质军团的情报网。

    唉,我可是个间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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