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娜坐在叶子全部都已经落掉的无花果树下,等待着里昂。

    米赫尔蹲在她身旁,搂着一只犬人的脖子,双手在它身上划拉着,上一下把它的毛发弄乱,下一下又把那被弄乱的毛抚平。那并不是昨夜帮着精灵追踪的犬人,也不是依偎着精灵过夜的那一只。

    这只犬人,年纪不大,瘸了一只腿,但毛发比较顺滑,身材适中健康,看来没有因为腿脚的不便而被同伴抢夺食物。

    乔治娜算不上对亚人特别有研究的那种人,但是在迷宫城中,她与亚人的合作场合并不少,在她的认知中身体有残缺的亚人个体,往往在同胞中都是用来泄愤、甚至仅供取乐的沙包。

    果然不同的种族行为上还是有很多差别啊……难怪大家都更青睐犬人。

    在漫长的拥抱过后,米赫尔松开了双手,并且制止犬人再次想扑过来的动作,他来回用手比着手语。这一天从醒来到现在,乔治娜已经看过他做了无数次的相同的手势,用作话别的祝福。

    不过这祝福实在是过于朴实简单,如果用在人类之间会叫听者因为愿望的乏味老套而感到尴尬。

    【愿你每天的饮食充足,有遮风避雨之处可以安眠。】

    【愿你和同胞之间彼此友爱,互相支撑,度过所有难关。】

    【愿你永远幸福快乐。】

    瘸腿的犬人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乌黑清澈如树影下的的一眼泉水,它懵懂又困惑地望着精灵,嘴里小声呜咽着。

    乔治娜不知道它是否理解了这么简单的祝福,或者连分别的含义也不太明白。

    但很快,犬人也开始比划起来。

    这只犬人“道成”的程度也比较低,指头的关节不太灵活,这让它“吐词”很模糊。

    【你要……变得……快乐。】

    【要……得到……幸福。】

    它不会用正常的句式,将几个简单的词语表述得十分生硬。

    就像是孩子还无法理解礼物的用处,但是也还是试图努力回赠价值同等的礼物。

    米赫尔极轻微又极温和地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乔治娜感觉这笑容像是圣像图上的牺牲者的表情,包含无法解释的悲怜。随后,精灵做出了一个驱逐意义的手势,那只犬人顺从地离开了,只是在拐弯处略略回望了一眼。

    这下最后一只犬人也离开了他们等待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和它们一起去?过了这段时间,亚人在迷宫城里也很容易找到活干。”

    “那些‘活’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精灵简短地说。

    “可它们看起来并不想和你分开。而且同伴多一些的话日子未必会很难过。”如果是乔治娜的话,她一定会选择带着犬人一同去迷宫城,这样至少她看起来不会那么形单影只,被人当作好对付的目标。而且犬人的寿命最长不过四十年,它们不会书写,分别就意味着从此再不会相见。

    “不觉得难受吗?这样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可能吧,”精灵平静地说,“但是如果你活得足够久的话就能明白,相会才是最短暂的一段时间。”

    他说得很自然,虽然句子本身含有高高在上的轻蔑,语气上却感受不到挖苦的意思。

    心里有点不快和莫名,但乔治娜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至少不是在现在,毕竟这之后他们作为同路人还会相处一小段时间。

    “你们在这里啊!”

    换了大衣的里昂姗姗来迟。

    他原本的打扮实在是过于显眼,乔治娜告诉他要是不想被当成长腿的钱袋子那最好换一身衣服,于是里昂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去造访城里的典当铺和旧衣店。

    现在他穿着一件过时的、打了许多补丁的收袖短大衣。

    里昂饶有兴趣地翻看自己新衣服的袖口,“这衣服的成色不错,应该是‘牧月军’得势之前北面乡下贵族猎鹿的装备,不知道是怎么流落到这里来的。啊真是可惜了,要不是没法带太多东西,我都想多买几件收藏……”

    “行啦!”乔治娜对里昂别致的收藏品味,以及上一任国王被砍头时的小贵族的衣裳式样毫无兴趣。

    现在的里昂看起来像是个第一次进城的试图用亲戚送来的‘城里’衣裳打扮自己的庄稼汉的儿子,这倒是不错,够得上她心目中不起眼的标准了。

    “时间不早了,”乔治娜说,“我们该出发了。”

    月色之下,三人走在通向一块针树林的小道上。

    乔治娜点亮法杖在最前面带路,里昂和米赫尔跟在她后面,离着大约三四步的距离。

    这条小道远离城镇,冬天连恼人的虫鸣声都已经绝迹,整片林子无比的安静,高大针树之下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我们这是朝哪边走的?这也不像是通往海边的路。”里昂问。

    “现在确实还不是。”乔治娜说,她举高法杖,法杖顶端的球发出的光芒蔓延,照亮更远的地方,在视野的边缘他们可以看见一颗巨大的枯死的灰褐色大树。

    “‘使用蜃气的法师’,”乔治娜拨开树根处的藤蔓,露出可供一人钻进去的洞口,“她让我们先来这里。”她说。

    等他们都进入洞口之后乔治娜将蔓藤合上。

    三人站在枯树的正下方,法杖的光照亮他们脚下的地面,使他们能看见身旁幽深的洞口,看来这颗树正长在道路交汇之上,有四条岔道。

    这让里昂想起了过去在父母举办的沙龙上遇见的异国访客,据说他们的国家在宴客时不会预先将菜肴分配好,而是将一道菜完整如实地从后厨那里端来,呈上桌后供人拣选。客人们手持木棍作为进食的工具,通过几根它们捻起合意的美味,送入口中。

    现在,他们正被布在不为人知的深埋入地下的巨大餐桌上,而不知面貌的未来围桌就席,手持漆黑漫长的餐具拣选食物吞入口中……

    “你在笑什么?”乔治娜受不了的看向即使捂住嘴也掩饰不住自己兴奋笑容的人类青年。

    “呀,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儿时愉快的回忆。”

    “哈?在这种地方?……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需要我给你介绍驱魔师吗?”

    一旁的精灵默默地舔了舔手指,伸向空中,“有风啊。”他说。“南北方向是通的,我们是要往南面走吗?”

    “我也不知道,”作为带路人乔治娜说,“得看看我们的船票。”她挥挥手中的一小卷皮纸。

    “面向最粗的树根,向左边走大约十二步……在一块长有红色苔藓的石头上方半米特……”乔治娜蹲下,看向面前一小块颜色略浅的泥土,“这里吗?”

    她勾起指头敲了敲,应该是空的。

    抬手举起法杖的底端,没有特别用力就捅穿了这薄薄的掩饰。

    被敲碎的干泥后面有一支银色的拉环。

    “哦哦,”里昂赞叹道,“这是什么机关?”

    “拉了就明白了,”乔治娜说,“反正船票上这样写的。”

    她垂眼看着拉环上面反射的光斑,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精灵问。

    “你们决定好了吗?”她忽然又问,“虽然可能是多余的提醒,但你们该知道吧,这和乘飞艇不一样,不是什么特别稳妥安全的旅行方式。”

    “请相信我,这种程度的预想我还是有的。”里昂还是那副一派轻松的样子。

    “我在人类中间生活过很长时间,”米赫尔面无表情的说,“所以这种事……唔……怎么说……”他微微抬起一边的眉毛,好像想不到合适的描述比可能遇见的危险更严重。

    意思是久经风雨的他见多了这种状况吗?乔治娜轻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的话。”她将拉环扯出来。

    起初只是非常微弱的噗嗤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响起,然后由近至远的火焰逐一燃起,待眼睛适应了这橘色的光芒之后,便可看到它们依偎在洞穴上方悬挂着的玻璃挂笼中,而挂笼与挂笼之间由玻璃管连接,那中间也隐约可见颜色略淡的火光。

    三人沉默地仰望着这燃烧着的脊椎一般的光亮的通路,像是观赏着古代魔物色泽奇异的骨骼。

    “这可真是……”里昂再次感叹,“豪华的的迎接方式呀。”

    乔治娜啧了一下,这种生意看起来比她想象的要更有赚头。只是接一次客哪,这得花上多少触燃的媒介。

    “意思是让我们顺着这个方向走吗?”精灵指着有火焰点缀的那个洞口。

    “没有别的可能了吧。”乔治娜有点酸溜溜地说,然后熄灭法杖,快步向前。

    洞穴并不是笔直的,有许多拐弯和岔道,而且仅仅是他们走过的地方就见到了好几处坍塌的痕迹,但即使如此洞穴除了顶灯之外并没有别的人造的设施,也就是说没有最基本的支撑框架。

    里昂踢开脚下一个长满霉斑的果核,问道:“这里是原本做什么用途的?其他方向道路应该不是那位法师专门修建的吧。”

    “我听说这里有一窝鼠妖,偶尔会有流浪汉会在这里过夜,也有人说其中一条到会通往哪位侯爵的卧室,”乔治娜说:“不过最开始嘛……应该是过去的流亡者挖的。”

    “流亡者?”米赫尔问,“什么时候的?”

    “难道是三十|年叛|乱时的贵族?”里昂说,“但是这里的影响不如本土大……贵族还有别的门路,比如这片海上讲其他语言的姻亲。”

    “不是,还要更早一些,”乔治娜绕开一滩可疑的水洼,那是由那里洞穴的顶端不断滴落的水滴汇集成的,水面散发着蓝绿的的金属光泽,“和异|端有关吧。”

    “啊,”里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异|端?这里的人类还信奉别的神吗?”

    “呀……别的神明的追随者应该也有吧,”里昂笨手笨脚地跨过地面的一些土堆,“毕竟这个时代大家已经对弥撒时应该磨哪种麦粉做圣体,摘哪种葡萄做圣血不感兴趣了。现在即使你亲爱的邻居为鹰身火神做神事也不是什么特别可怕需要请来教团骑士的事情,说不定还有顽皮的小孩会专程跑去摸摸那些长得挺有趣的神像哪。”

    土堆后面是一些破碎的布片,不知是从衣服还是包裹上扯落下来的。

    “不过我国的异|端,”里昂的脚在地上划拉了一下,清开布块,下面有些金属块被埋在土中,他低头去捡,“他们并不会敬拜长有动物身体的异神,或者说完全相反,他们认为比起已经被贪婪之辈腐蚀了的教团自己更忠诚于真正的上主的教诲。”

    “总之,可以理解为两个兄弟为了父母语义不明的嘱咐产生了争执,然后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里昂擦掉金属上的土,结果只是一枚铜币,他有些失望地耸耸肩, “啊,但是这种模糊的说法也不太好,有违我的信条和所受过的教导呢。”

    “尽管这不是我主要研读的方向,”他笑着对精灵说道,“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推荐几本书或者说说那段时间的发生过的事情,虽然可能会需要不短的时间,但看进去了的话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

    “好啦,先生们,”乔治娜冷淡地说,“如果要举办什么处刑异|端的小讲座的话我建议还是上船之后再进行。”

    她用法杖指了指前方,他们的这条道已经到了尽头,道端与海水相接,那里浮着一艘不大不小的木船,和普通的船不同它的造型又宽又扁,看起来吃不了多少水,而且很容易被打翻。

    船前面站着三个人影。

    两旁的穿着铠甲,头盔遮住了脸,身材十分高大。

    而中间的则是一个驼着背的小老太婆,她被鼠灰色的袍子罩住,手将拐杖一样的法杖撑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她的船客,比起唱诵祝福更适合散播诅咒的干瘪的嘴勾起一个有点阴森的笑容,牵动了她脸上密布的蛛网般的皱纹。

    “欢迎、欢迎。我可爱的客人们。”她用尖利又粗糙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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