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确定提交休学申请嘛？交上去就没法撤回，你一定要谨慎啊。”
手机那头传来辅导员简短快速的格式化语言。
“你那辅修俄语专业过不了就算了，大不了本科毕业档案丑一点，只要工商管理主业过关也不影响毕业的。”
温峥嵘擦擦微酸鼻尖，面色苍白，垂眸含泪欲坠，她难受得不行，上午十点半刚在中医院做完胃镜，她最近几天起床就胃痉挛半小时，干呕灼烧感折磨死她。
“现在就业形势很严峻，延迟一年毕业工作岗位竞争更加激烈的，我先给你讲清楚，你年纪本来就不小了。”
温峥嵘试图解释，可嗓里异物感还在，明明是这佛系导员大一下学期初没说清楚，那辅修专业会调剂，她那刑法辅修申请就变成要命的俄语翻译。
年级专业里不少好学的老实孩子中招，被调剂到各种奇葩辅修专业，例如基础物理辅修电商，或计算机辅修旅游，她算最倒霉的那种。
导员习惯性敷衍安慰两句。
她深深叹了口气。
她命疼！
语言专业她从来都不擅长，高考英语她还没一百三，大学辅修俄语属于赶鸭子上架，朗读俄语课文搞得撕心裂肺，一个一个字节强行拼读，颗粒感十足，特滑稽。
“也不要着急，回去好好反思。休学申请还得谨慎，过一周你纸质申请，跟父母好好商量。”
导员撇清责任后立刻挂断。
温峥嵘揉揉脑壳，在靠近静安嘉里中心的地铁口下。
今天九月二十一日，jellycat在这边有Cafe限定体验店，她接学校兼职群里购买玩偶的跑腿排队工作。
在小程序提前预约后，温峥嵘就在限定时间段内排队。
Cafe店前有一排排玩偶烘培架和倒计时烤箱，门口怀抱玉兰纸杯蛋糕的巨型巴塞罗熊前有不少人合影。
温峥嵘查看富婆客户消息，她那边要求买五个特别限定款，得几千块钱，包括怀抱玉兰纸杯蛋糕的巴塞罗熊、玉兰芋泥蛋糕、玉兰妮娅拿铁、缇蒂亚茶壶和咕咕与噜噜茶杯。
静安区是老钱区，很多有格调的嬢嬢都住几亿老洋房，消费水平很高，反正温峥嵘是不太理解这破玩偶贵的理由，但赚富婆校友的钱也不是件轻松事情。
温峥嵘排队得应付富婆各种颐指气使，可以说，从排队开始她眼睛就没从手机屏幕上离开过，反反复复都是她车轱辘的警告，例如：还没好，拍不清楚就扣钱……
周六正午，商场人潮拥挤，果真是国际大都市。
温峥嵘就读上海一所像野鸡的底层211院校，在奉贤大学城鸟不拉屎的偏僻位置，不少学生一放假就往市中心跑，同理，不少邻省学生也会周末特种兵式打卡外滩。
她特怕遇见不该遇见的安徽同学或……老师。
毕竟她真出了名的倒霉，说曹操曹操就到。
“峥嵘？”
邓里京有些意外，远远叫了一声。
他还喜欢北面那款黑冲锋衣的。
他不是长情的人，他只是习惯安逸。
温峥嵘扭头暗吸一口凉气，牙齿打颤，龇个标准微笑。
“真巧啊。”
“我出差，你现在大四要毕业了吧？考公还是考研？”
他温和微笑，手里提着刚购物结束的蓝纸袋。
“啊哈。”
温峥嵘不好意思说自己退学重考上岸，现在才大二，而且辅修俄语绩点不达标，如今准备休学一年专心摸索。
怎么说呢，严格意义上她算邓里京第一届学生。
他缓步走到她身旁，垂眸眼含笑意。
“听说你现在在上海发展？”
“……”
温峥嵘没法说，就垂眸一个劲儿躲避他探索的视线。
她曾是邓里京第一届数学课代表，是他最骄傲的学生，现在混成这副鬼德行。
当然，她跟邓里京的羁绊不止曾是普通师生关系。
一八年中考后的高一暑期补习班，温峥嵘参加数学班，右手桌就是邓里京，白净温柔的憨大个，她以为他是学生。
可能那时父母离婚、奶奶去世等事情堆积，郁闷的她唯一乐趣就是每周就掰着手指头等待和他一起上课。
虽然没说过话，但温峥嵘就是芳心暗许。
她之前有过春心萌动，初三压力大，可能是激素，偶然一次圆珠笔掉地上，前桌的政治课代表弯腰给她捡笔。
那一整晚温峥嵘脑袋里都是他的白皙骨感的手，越逼迫自己不要想，越是想。她特恨自己不争气没法控制脑袋，后来连带那课代表一块恨，时常鼻孔朝天、咬牙切齿。
反正那学期温峥嵘是不敢看那男的，就闷头刷卷子，生怕考不上省重点高中，久之，奇怪想法就变为争斗欲，后来中考发挥超常，学校分配名额有限，她就挤掉那人上岸了。
第一次朦胧的喜欢就这样无疾而终。
第二次喜欢也挺坎坷，刚冒出头就被无情扼杀。
学校开学后第一节课邓里京就站讲台上擦黑板。
温峥嵘经过他时还颇意外，觉得好有缘分，居然在一年级新生一千多人里分配同一班级，抬眸嘀咕。
同学，快上课了，你杵讲台上干嘛？
这是他俩的第一句话。
邓里京用板书回复。
就算隔了六年，此时温峥嵘回想起来还颇尴尬。
排队队伍往前走。
还隔着两位就到她了。
温峥嵘沉默两秒，视线落在他蓝绿色手提袋上。
“你这是？”
邓里京一顿，双唇微张，也没说半个字。
诡异的安静蔓延开。
很好，又闯祸了。
邓里京安大本科，同济硕，刚教她时24岁，白净婴儿肥以及憨憨性格让人觉得特年轻，很有学生缘，办公室同事也都夸他是阳光开朗大男孩。
因为她家里出事，邓里京在师生关系安全阈限里给予她最大程度的照顾。
她从讲台那事后就得了一见邓里京便尴尬的毛病。
队伍又往前进了一位。
温峥嵘慢慢挪动位置，垂眸看地板，手指尴尬得乱抠。
嘴角无意识泯成一条线。
那圆钝感的鹅蛋脸发白，眼尾下垂如倦怠猫儿。
“那你还顺利嘛？”邓里京将话题再转移。
“就那样。”温峥嵘苦笑。
“你现在居然信教？”邓里京看到她手机壳是耶和华。
温峥嵘晃晃手腕，苦涩抿唇：“乱投医。”
“等会儿一块吃午餐？”邓里京换手拿公务电脑包。
“嗯。”
前一位顾客拎着袋子走了。
温峥嵘点开小程序展示取单号截图，然后快速点开和富婆聊天里的视频通话选项。
对方开口。
音量不大。
清朗少年的声线。
她听不懂。
是汉语？不对！是英语？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生理性皱眉，是俄语！
温峥嵘抬眸，猝不及防和店员对视，微微一怔。
她排了了两小时队没注意中间店员。
那人俄国面孔，但柔和些，估计是混血，浅金棕色小卷毛，金绿色瞳孔，大高个，白体恤下肌肉块很饱满，像熊，脸颊皮肤白皙细腻，笑起来很甜，有虎牙有梨涡。
他带着透明挂耳口罩，歪脑袋观察她。
怎么有反差感这么强的……CandyBear？
上一个还是街头霸王的春丽。
温峥嵘好气愤，终于晓得队伍移动那么慢的原因，早晓得她就在左右两边，绝对不排中间的。
温峥嵘四处巡视，结账台前头有个元气海报，那俄语男是一周特邀店员，怪不得不少人举手机怼他脸拍。
富婆在线和店员进行夹嗓子用英文对话。
“你的芋泥蛋糕要多少芋泥？”
“超多！还要啵啵！”富婆眼睛都笑弯了。
“好哒，包你满意，巨多芋泥！”
“啵啵呢？我要啵啵！”富婆土味调戏那混血。
那CandyBear一愣，笑弯了腰，用手势甜甜比个kiss香吻。
温峥嵘略显尴尬，在她视角里，CandyBear就像盯着她眸飞吻，她抿唇，眼珠子四处提溜。
等富婆调戏完混血店员，温峥嵘手都快举麻了。
“Спасибо。”她轻声，接过店员递来的袋子。
俄语的谢谢。
她只会这种最基本口语，类似中文“你好”“谢谢”。
CandyBear明显笑得更甜。
因为袋里冒出个白玉兰芋泥蛋糕玩偶盒，温峥嵘嫌麻烦就拉开双肩背包拉链，翻翻找找腾空间。
就这么一不留神。
闷闷掉落声。
看到那蓝方盒瞬间，三人都一愣。
避孕套！
超薄超滑更敏感更持久！
特小号！
温峥嵘脸颊发烫，快速将蓝盒塞进包里夹层，攥着那些手提包装袋就快速逃离。
她那教育机构的堂姐有感新闻女性受害案，暑期出差上海顺路硬塞的一盒避孕套，说是遇到危险还能防艾滋。
为什么是特小号呢？
堂姐说，生理缺陷男才心理变态、违法犯罪。
虽然尴尬，但富婆心情好一打赏，共入账五百块。
“你？”邓里京缄默，但眉梢都是好奇。
“帮别人跑腿，就校园兼职。”温峥嵘蛮开心的。
“我不是这意思。”邓里京紧攥着公文包。
温峥嵘跟邓里京很像，自然晓得他想法。
“嗯。”温峥嵘哼一声。
“还跟他在一起？”邓里京垂眸。
“吃什么？”温峥嵘目视前方喷泉，她不擅欺骗的。
“还是小菜园吧。”邓里京习惯性抬手揉揉鼻尖。
小菜园是徽州风连锁餐馆，在安徽有，在上海也有。
温峥嵘默认他的决定。
小菜园是他们关系拉近的一个点。
2019年，高一学期暑假，温峥嵘被拉去宣城。
舅舅是合工大宣城校区的行政老师，他是外公的骄傲，外公一到饭局必提舅舅，提到温峥嵘耳朵起茧，心生不屑。
舅舅是封建糟粕受益者，他两次高考上岸安大，后来保研本校，他的成功是踩着五个姐姐的骨血残渣的。
可是舅舅理所应当，甚至在外甥女面前嘲笑她母亲初中没毕业，他高高在上、拿腔拿调，有种穷人乍富的太监感。
温峥嵘在合工大过暑假简直如坐针毡。
在宣城万达商场小菜园餐馆。
舅舅因为温峥嵘拆了一块钱盒装餐巾纸阴阳怪气她没眼力见、不会察言观色，逼她清空不冰粘糊的玉米汁杯底、蔫巴不脆的鱼香锅巴、稀烂冷透的茄子……她后来回合肥商场看到小菜园暗绿色招牌就想吐。
也是那暑假，还没双减政策，温峥嵘从宣城回合肥后找邓里京拿复印题集，她因耽搁没参加补习班，但邓里京主动说给她一本自制题集。
邓里京算很厉害的补习教师，补习资料都是他自己编纂的，其他学校家长都晓得他。
温峥嵘的那本是绿色封面，主要讲椭圆导数那些大题。
那天很热，大概十点，温峥嵘就到小区楼下。
邓里京慢慢悠悠骑着黑色小电驴，远远就朝她笑。
他很白，在太阳下发光，经过阴翳是耽误他。
“你怎么不高兴？”
强颜欢笑的温峥嵘一下子就掉眼泪。
邓里京顺路就拉她搭公交去商场吃饭。
温峥嵘连忙拒绝。
那时候同校有姑娘投诉班主任摸她大腿，虽然后来监控证实是造谣污蔑，但一段时间学校老师都如履薄冰。
邓里京说，他问心无愧的。
温峥嵘没回答，她就想逃避，应该是有愧的。
她不准，那种事情不能发生，会天崩地裂的。
就是现在，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温峥嵘觉得她不适合跟邓里京私下有接触的，她之前那一年刻意避免，总觉得被人看见了不好，他那样高风亮节的小白杨模样，要是因为一顿饭被拖累，她想还是算了。
邓里京非拉他去下馆子。
又是那小菜园。
温峥嵘没好意思拒绝，忍着恶心，含泪血亏一百八。
饭钱平摊的，温峥嵘委婉问他为什么点这么多菜，他很无辜说，他跟家里人出来吃小菜园就是这些菜。
当时温峥嵘还挺高兴，她都在他家里人阵营。
因为一时高兴，俩人去看了电影，位置隔了对角线。
2019年暑期档的一部犯罪悬疑电影，叫误杀。
她从此晓得蒙太奇手法。
她将事实东拼西凑、斩头截尾，撒个弥天大谎。
她战战兢兢，生怕玷污了根正苗红的人。
邓里京一直不晓得她很讨厌小菜园。
温峥嵘很少来静安区商场，总感觉她清贫如洗的衣着气质入了繁华地界是格格不入。
简而言之，就觉得她不配的。
候菜期间，温峥嵘去了趟卫生间。
四楼人多，她便顺着扶梯往上。
一般这种商业写字楼一体的建筑，周末商场底层的吃饭点的餐饮楼层就很多人，往上走，一般有高尔夫室内球场或者健身房。
这次倒是不同，隔音层碳黑门上面贴着俄语词字体的海报，隔着狭隘缝隙瞥一眼，里头装修风格，说好听一点是极简暗沉，难听一点就是墙都没粉刷。
温峥嵘向来对运动不感冒，学校每年体测的八百米她跑完感觉命短了一截，因为死神来了系列电影熏陶，她脑补精通无数种死法，她自然不想主动加注死亡风险。
那“全格斗”三字听着就痛。
温峥嵘跟邓里京在小菜园吃完后各自离开，俩人都避免提到现状，只是回忆往昔。
邓里京重新加上她微信。
温峥嵘退学复读时情绪糟糕，把很重要的人都删掉了。
邓里京是第一个被丢掉后自己重新找回来的。
告别后，温峥嵘胃不舒服，蹙眉，手紧攥着，握成拳，摁胃部，企图缓解一下胀痛灼烧感。
商场出口左转五十米，有个罗森便利店。
温峥嵘微弓腰，咬着下唇，加快步速想钻店里要杯水。
一不留神就跟里面出来的人撞上。
温峥嵘面色发白，两鬓挂着冷汗，额撞上那人胸肌，嗅到jellycat cafe里那淡淡香氛味道，清甜细腻的暗香味，像白糖，额上触感是软软的，陷进去，很有弹性。
抬眸时，她一征。
是CandyBear。
笑起来甜得像烤蜂蜜小面包。
他金绿的眸色清正。
CandyBear没穿店员统一蓝绿色服装。
他下班了。
他扯着很老钱风格的黑白灰极简穿搭，手上攥着一件黑外套，无袖宽灰卫衣大喇喇展示他熊一般强壮的手臂肌块。
就是右手腕贴着艾草热敷贴，风一来，有清淡草药味。
她识这牌子。
来月经温峥嵘也会买来贴肚子的，一袋十个小包装。
九月末，上海的夜有点凉，黄浦江的风在街道流窜。
他浅金棕卷毛轻颤着。
可能一路奔跑，他微微喘息，发梢被汗粘腻在一起。
脖颈上随意挂着米白色耳罩式耳机。
他攥着韩国那坛子香蕉奶还没放下，椭圆干净指甲，手指骨感白皙。
温峥嵘也喜欢那韩国牌子香蕉奶，泡菜陶坛形状，味道很浓郁，液体很清甜，就是一瓶十八块钱，她很少买，有时候赚到钱会小小奢侈一下。
“Твойпарень простоникудышный!”
CandyBear声音透着沙哑，极度慵懒。
就这样垂眸，直线条望着她。
？？？？？？？？
温峥嵘头一回在俄语考试外地方后悔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情况……道歉总不会错。
温峥嵘简短用英文说一句抱歉后就侧身让道。
他一动不动。
温峥嵘抬眸，用手势示意：你滴，外头！我滴，里头！
他依旧没动。
“好吧。”温峥嵘退后两步，转身就要离开。
CandyBear拦住她去路，日常放空的温峥嵘再次额头撞到他胸肌，那触感就很奇妙，轻轻呼吸声，她隔点距离。
他没说话，只是甜甜弯着唇角，眼眸含笑。
他右手腕自然抬起来，攥一整包艾草贴递到她面前。
就一整包，应该是刚买的，就用了一个，还鼓囊囊的。
“Нет, спасибо。”
不用，谢谢。她说。
温峥嵘晃手拒绝，她胃跟火烧一样，里面燃起小火焰，一寸一寸灼烧胃粘膜，她另一只手没从胃部拿下来，生怕怠慢一秒里头就闹腾。
她指腹摁得发白，脸色也像是癌症晚期化疗后。
CandyBear微微张开嘴蔷薇色的唇，想说什么也没说，就执着朝她那方向推推艾草热敷贴。
温峥嵘见他那热情阳光架势，要是没拿肯定走不掉，就从一沓热敷贴里抽出一张，点点头表达感谢。
她痛得说不出话。
寂静被空气被一丝一丝炙烤。
CandyBear抬手远远指一辆行驶的黑色商务车。
很新，锃亮，很干净，看着很贵。
温峥嵘小时候被妈妈要求认识车标，爸爸不喜欢，觉得很拜金很庸俗，总是找些其他事情让温峥嵘敷衍一下，到现在她也分不清小车标图案意思。
温峥嵘扭头吓一跳，连忙用俄语说不用不用，还没等他反应就快速逃窜离开。
“哇！好险，差点被拖到缅北噶腰子！”温峥嵘劫后余生，连忙拍拍胸腹倒抽一口气。
她没钱，自然不会被骗财。
她也不觉得脸蛋漂亮，自然不会被骗色。
唯独这一身还能用的二十多岁器官。
CandyBear可能真是善良小天使。
温峥嵘被骗怕了，自然以人类最极端的恶意揣测他人。
上海靓男美女真的很多，陆家嘴地铁口出去后，能看到很多性感小姐姐和各种国家的潮流帅哥。
但今晚见到的CandyBear糖果熊真的好甜，战斗力很强。
他那种人估计连吃饭喝水都有人观摩，而她就像水融入水一样那样轻描淡写，今夜或死在黄浦江都没人晓得。
上帝赐福于他。
他是耶和华的玫瑰。
温峥嵘坐地铁回学校快十点，胃都罢工，她本来就做了胃镜肠镜，昨晚还吃医用泻药上吐下泻，今天就重盐重油。
温峥嵘在厕所蹲了半小时，边投递简历，虽然极大可能offer被鸽，但也有一些招聘打零工的，例如收银、网吧。
她21年应届高中毕业后初入社会就被招聘软件忽悠，合肥有岗底薪3000，无上限，结果是推销poss机，被时代淘汰的东西，底薪入职才有，入职条件是推销出一台poss机。
温峥嵘寡言寡语，也晓得这是软性诈骗，公司赚信用卡流水，谁能放心把钱给路边推销的陌生公司经营。
她贷款上班，干三天就跑了。
温峥嵘蹲坑刷朋友圈，手指缓慢并艳羡地在光怪陆离的信息条上滑动，她想，要是22年没从本省双非一本退学，现在要么考公要么考研要么实习，总归有目标的。
有时候，温峥嵘都会怀疑她是不是所有人嘴巴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神经病，非得折腾一下，才能搞到像野鸡的上海211。
安徽那卷地方，文曲星下凡也得掉一层皮。
温峥嵘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就觉得能上同济。
安徽莘莘学子都想着考中科大，但中科大不收文科生。
就跟濒死之徒吊着一口气似的。
那个腥亭梦是她跟邓里京夸下海口的，要上他母校。
他家里也不好，也是靠念书念上来的，他跟温峥嵘说，读书能求知，读书能脱贫，努力读好书，那些尊严、荣誉、自由等趋之若鹜的东西都会主动吻上来的。
温峥嵘现在很怀疑这句话真实性，总觉得临门一脚是上帝随意倾洒的运气。
可她就是倒霉蛋，越努力越失败，越勤奋越痛苦，都已经卷掉一层皮，但生活依旧是这个鬼样子。
亲情、爱情、友情……都在她追逐时被抛弃了。
卷得疲倦瘫在床上，温峥嵘也在想就这样虚度年华吧，当个没思想的普通人不丢人，可往事碎成渣渣灰，拾都拾不起来，连同她自己也被时代抛弃了。
她只能前进，就算上帝抛弃祂的信女。
任何事都要做好，否则就一无是处，就会被嘲笑的。
十一点自动熄灯，温峥嵘洗漱完就躺在床上。
宿舍四个人，对床那姑娘跟游戏网友玩黑神话，时不时兴奋尖叫，床都咯吱咯吱发颤，剩下那俩崽都带耳机，一个随兴趣画插画满脸严肃，一个追十八禁韩漫土拨鼠傻乐。
她跟室友不怎么熟的，比她小两岁感觉有代沟，人家聊偶像、动漫、短视频、热梗……她插不上话，也没兴趣。
又混了一天。
温峥嵘懒散发呆，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窗外像是下雨了，潮湿气息钻到宿舍里。
“啪”“啪”“啪”窗帘被卷起闷闷砸着白墙。
温峥嵘一到夜晚就焦虑。
通知栏弹出消息。
温峥嵘侧卧，随手拉好被子，点开消息。
来自爸爸温建的。
温建是老好人，有时懦弱执拗，多少带点质朴大男子主义，她母亲跟他离婚也就是受不了这鳖孙性格，很没出息。
那时九五年，黄金时代，香港要回归，国家要入世贸，社会各界一派欣欣光荣。
温建入职发小许云龙刚创的房地产建筑公司，原始股，借给发小家底子。
但没两年就退出。
因为工地各种重工设备让他恐惧。
他这些年只是很平凡的粉涮工。
温峥嵘从小就听妈妈说，许伯伯家一年好几个亿，家里定居在上海杨浦区豪宅别墅，其他区也有很多房产。同时，妈妈也会嫌弃爸爸没本事，带着她跟孩子一块吃苦。
温建发来的消息是让她下周五跟他去许伯伯家吃饭，说许伯伯儿子从俄罗斯国立大学回国暂歇几周，她可以找哥哥问问俄语怎么学习地道发音……
许伯伯儿子她没见过，但小时候就从只言片语的吃播中拼凑那哥哥形象。
什么夏天十分钟吃完五斤哈密瓜，什么冬天年夜饭啃四只酱猪肘，什么升学宴秒速扫完牛腩锅……爱吃会吃能吃，温峥嵘觉得那人估计是个白白的胖墩子。
温峥嵘不喜欢跟许伯伯家联系，她不想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被嘲笑，也不想瓜田李下有打秋风嫌疑。
但俄语那真要命，温峥嵘脑袋一热就答应去许伯伯家。
*
一周过得很快，九月也快结束了。
温峥嵘也面试几份兼职工作。
静安区，酒店大堂经理不晓得出于什么考量给她一个月实习期，下周一入职，包吃不包住。
等提交申请文件后，大概一个月休学文件下达。
之后，她还得租房。
毕竟离嘉定区爸爸租的房子太远了，妈妈……算了，自从她初二父母离婚，温峥嵘被推诿扯皮到了爸爸这边。
妈妈没管过她，她高中在班委选拔黑幕里受了委屈，给妈妈电话，对方直接劈头盖脸骂过来。
后来，温峥嵘遇到委屈就一个人扛，她也习惯了。
没有人能让她长远依赖的。
妈妈春敏是手段强硬的女强人，跟温建离婚后在上海创业，十年奋斗，温峥嵘听说她现在是个室内装修公司老板，底下都是男的，两百来号人。
妈妈上海也有几套房，安徽合肥、宣城也有房。
周五晚上七点前得到许伯伯家。
他家豪宅很贵，温峥嵘耳朵都听出茧子来。
从她小学开始，妈妈总羡慕地说，许云龙家别墅很大很漂亮，上次去青浦区，在他家做客，三层楼，有车库，有花园，游泳池……五千万！
五千万！五千万！五千万！五千万！！！！！
温峥嵘听到五千万就过敏。
五千万在那个年代确实很值钱的。
先是地铁，后来就踩着小黄车，温峥嵘舍不得打车，鬼晓得上海夜里打车多贵，六公里，得三十块。
天雾蒙蒙的，蜘蛛网似的拢着她。
温峥嵘别墅外锁车，拉着帆布包就大步流星往别墅去。
夏季溽热还没来过，走两步就有汗，温峥嵘深吸口气，跟保安哥们说具体栋，打完电话后总算进来。
明明周围葳蕤艳丽，温峥嵘就感觉荆棘逼近，顺着花园径鹅卵石往前走，在第二个拐弯左转就是许伯伯家。
确实挺豪的。
温峥嵘攥着包带，紧张到轻咬下唇，细细思索有没有不礼貌地方，她来之前洗过澡……反正她做足准备，如果要请教许伯伯儿子俄语，可能每周都要来这里，她得提前适应。
门前地毯很软，板鞋踩上去也能感受到。
麻雀或者喜鹊叽叽喳喳。
风在动。
几秒如此漫长。
门开了。
许伯母开的门。
这女人五十多岁，脸颊还很饱满，皮肤保养得很好，明丽温婉，杏眼柔和，笑起来很平易近人，她自然接过温峥嵘肩上帆布包，亲昵摸摸她脸颊。
温峥嵘浑身邦硬，她很少被接触。
温峥嵘垂眸，很紧张。
屋里是厚重焚香味。
还有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
温峥嵘知道这曲子，她看西方古典电影里听过的。
“不用换鞋嘛？”
“不用，反正每天保姆都要打扫的。”
“嗯。”
许伯母搂着温峥嵘肩膀，温柔关心：“芽芽冷不冷，饿不饿，我们等会儿就开饭了，你爸临时加班没发过来，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就当在自己家里。”
“谢谢许伯母。”温峥嵘浑身刺挠，挤出个微笑。
芽芽这个小名好古老。
温峥嵘曾用名是春逸，跟妈姓，小名芽芽，那时家里虽然争吵不断，总体还算温馨。
后来父母离婚，她随父亲姓氏。
人生就跟山一样嶙峋难跋涉，只好用峥嵘来自我欺骗。
“之前怎么老不来家里玩呢？真是的。”许伯母嗔怪。
温峥嵘深吸一口气，疏离道：“就有事。”
“那么忙啊？玩都没时间？下次多来家里吃饭，我家笑笑就没你出息，整天想着摆烂把家里钱都耗完……”
温峥嵘就强颜欢笑，她也好想这样子的没出息啊！
“笑笑，这是春逸妹妹，过来打个招呼！”
许伯母松开手俯身将笑笑手机没收。
“哼！”
墨绿珊瑚绒沙发上，盘腿马尾辫秀丽女孩头都不抬，冷哼一声，然后摸索沙发上乱糟糟的零食堆，握着遥控器快速选频道。
温峥嵘站着贼尴尬，就被安排在沙发上坐着，腰板挺得特直，生怕怠慢一秒就被在背后说没家教，有妈生没妈教。
她之前在舅舅那合工大教师宿舍暂住，每次在洗手间就在一墙之隔听到那舅妈和外婆的用气声的各种挖苦嘲笑她，骂的最多就是“娘不如娘，儿不如儿”。
她的高中还不错，省重点，一本率满格，北大清华一年也十几个，985也很常见。
温峥嵘没必要去蹭合工大那211的光，也不懂那不熟的舅舅一家把她搞过去什么目的，还说要是考上合工大就她包住宿和学费什么的。
温峥嵘听到外婆吹嘘舅舅两口子出息有无数遍，被教育要跟舅舅两口子学习，还听她炫耀大孙子绘画钢琴班……
就算现在，温峥嵘都后悔去合工大宣城校区，当时大不了回农村老家被那些村里八婆指指点点呗。
温峥嵘看着巨幕电视屏上的热播傻白甜偶像剧。
“芽芽，来吃点坚果。”许伯母捏着核桃锤就出来。
许伯母自然而然坐温峥嵘边上，熟稔敲碎核桃后挑挑拣拣就朝她递去。
温峥嵘想伸手接过来，没想到许伯母直接喂她。
那温热指尖碰到她唇。
那样短暂。
那样美好。
温峥嵘舌下是坚果疙瘩，蹭着舌筋，很粗糙。
奶油味的，有一点点咸。
她舍不得吞。
她好想有这样的妈妈。
“笑笑，不要离电视太近，伤视力。”许伯母往笑笑那边挪过去，将碧根果碎喂她嘴里。
笑笑皱眉直接吐垃圾桶里，嫌弃道：“哇！苦死了！”
温峥嵘偷偷蹭蹭发酸的鼻尖，舒缓想哭情绪。
“我这女儿来讨债的，唉，还是芽芽懂事，就是很苦，要是温建那时没退出公司，现在就不用身体力行给人装修也累，年纪也大了，做不了多久……”
温峥嵘垂眸，稍显畏缩。
她听爸爸说过许伯伯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在莫斯科留学，小女儿在念美国念完大学。
两孩子一年学费都是普通人家一辈子赚不到的。
他们不用努力念书也能拥有美好未来的。
他们的美好生活好像时刻讽刺她的努力。
“怎么许聪还没回来，今天有点堵嘛？我催催。”许伯母探身拿手机轻轻用手写字发送过去。
温峥嵘深深低下脑袋，无措得不停抠着指甲。
等了有一会儿。
门指纹锁机械声传来。
有男声从玄关换鞋架那边传来，窸窸窣窣换鞋声。
温峥嵘盯着她那白板鞋，想要确认什么。
“芽芽，来，我们见哥哥去，许聪还算省心。”许伯母轻轻握住温峥嵘手掌，拉她一块去餐桌那边。
温峥嵘窘迫盯着地板，那大理石地板有浅橘色波浪纹，每一块大概半米长宽，卯榫结构似的花纹严丝合缝。
地板很干净，她鞋底有灰。
“许聪！过来！”
许伯母佯装生气，但也是含笑意的。
许聪放下电脑包直接搂住母亲腰，揶揄：“妈，给我点面子，这是我朋友，Lawrence，他中文名宋山青。”
“哇，好漂亮的小天使！”许伯母眼里放光。
“谁！谁好漂亮？俺老孙来也！”
笑笑也蹿起来，老远就喊一声。
“伯母好。”
有个蹩脚中文男声从脑袋顶传来。
清朗少年音。
温峥嵘还是觉得不要抬头，总觉得看人脸怪尴尬的。
“哇！好漂亮的小天使！”笑笑很快就站旁边，感慨。
“哇～～～”许聪也叫了一声。
许伯母吓一跳，无奈叹气，胳膊肘戳他腰腹，浅浅白眼瞥一眼，娇嗔：“你叫什么！”
“你们都叫，我不叫不好意思。”许聪可能感冒了，公鸭嗓，特沙哑，“这位？”
许伯母见他没个正形，幽怨瞥一眼，叹息：“你温叔女儿，就春逸，我经常说的芽芽。”
“芽芽妹妹好。”许聪人很社牛。
他还挺瘦的。
“哥哥好。”温峥嵘没抬眸，轻声细语。
“你好你好你好，我妈老说你很努力很争气很乖巧，反正好多夸奖，我跟我妹一挨骂就听到你名字，你属于别人家孩子，嫉妒死我，你就是我这辈子的噩梦啊。”
许聪像是晓得她尴尬便主动缓解气氛。
许聪快速扫视温峥嵘。
许聪觉得这妹妹贵气逼人，港风飒爽，很凶，眼窝深，鼻梁高，虽然是鹅蛋脸但两颊没什么肉，迷蒙得像狐狸眼，目空一切的薄凉，满格厌世感，下眼睑有轻轻的黑眼圈。
这妹妹用那种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抬眸望向你，轻微遮瞳下三白，一下就被击中，美得惊心动魄，她自然捋一下板栗色及肩发，眼神飘忽，有点邪恶还带着蔑视。
对，眼神很像宇智波。
温峥嵘只能尬笑。
“什么时候吃饭啊，妈，”许聪摸摸她脑袋，目光定在花痴妹妹脸颊上，有点无语把人锁喉架开，“别老看人家，人都尴尬了，再看把你切成八段。”
许笑笑被亲哥拖走，就这目光还在宋山青脸上，两手凫水，还一个劲儿喊冤：“哥！他听不懂中文的！他几岁！混血嘛！哪个国家！家住哪儿！哪个学校！你怎么认识的！”
“我去看看菜有没有备好，你们聊。”许伯母因为女儿那没出息模样觉得害臊也便找个理由闪开。
偌大客厅就剩俩人，空气里浮起紫檀木香。
温峥嵘总算想起来这味道，她导师爱调香。
“我不是好漂亮的小天使嘛？”
头顶那很轻的男声带着玩笑。
像小孩子一样稚气的问题。
“哈？”温峥嵘错愕。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温峥嵘刚准备揶揄，微抬眸。
那双金绿色眸色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来。
直勾勾瞧着她，丝毫不掩饰好奇。
真的像小熊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很漂亮。
“你命还疼嘛？”
“……”温峥嵘努力理解他，也许他在关心她胃，思索片刻，试探性回复那蛋疼问题，“还行。”
手机那头传来辅导员简短快速的格式化语言。
“你那辅修俄语专业过不了就算了，大不了本科毕业档案丑一点，只要工商管理主业过关也不影响毕业的。”
温峥嵘擦擦微酸鼻尖，面色苍白，垂眸含泪欲坠，她难受得不行，上午十点半刚在中医院做完胃镜，她最近几天起床就胃痉挛半小时，干呕灼烧感折磨死她。
“现在就业形势很严峻，延迟一年毕业工作岗位竞争更加激烈的，我先给你讲清楚，你年纪本来就不小了。”
温峥嵘试图解释，可嗓里异物感还在，明明是这佛系导员大一下学期初没说清楚，那辅修专业会调剂，她那刑法辅修申请就变成要命的俄语翻译。
年级专业里不少好学的老实孩子中招，被调剂到各种奇葩辅修专业，例如基础物理辅修电商，或计算机辅修旅游，她算最倒霉的那种。
导员习惯性敷衍安慰两句。
她深深叹了口气。
她命疼！
语言专业她从来都不擅长，高考英语她还没一百三，大学辅修俄语属于赶鸭子上架，朗读俄语课文搞得撕心裂肺，一个一个字节强行拼读，颗粒感十足，特滑稽。
“也不要着急，回去好好反思。休学申请还得谨慎，过一周你纸质申请，跟父母好好商量。”
导员撇清责任后立刻挂断。
温峥嵘揉揉脑壳，在靠近静安嘉里中心的地铁口下。
今天九月二十一日，jellycat在这边有Cafe限定体验店，她接学校兼职群里购买玩偶的跑腿排队工作。
在小程序提前预约后，温峥嵘就在限定时间段内排队。
Cafe店前有一排排玩偶烘培架和倒计时烤箱，门口怀抱玉兰纸杯蛋糕的巨型巴塞罗熊前有不少人合影。
温峥嵘查看富婆客户消息，她那边要求买五个特别限定款，得几千块钱，包括怀抱玉兰纸杯蛋糕的巴塞罗熊、玉兰芋泥蛋糕、玉兰妮娅拿铁、缇蒂亚茶壶和咕咕与噜噜茶杯。
静安区是老钱区，很多有格调的嬢嬢都住几亿老洋房，消费水平很高，反正温峥嵘是不太理解这破玩偶贵的理由，但赚富婆校友的钱也不是件轻松事情。
温峥嵘排队得应付富婆各种颐指气使，可以说，从排队开始她眼睛就没从手机屏幕上离开过，反反复复都是她车轱辘的警告，例如：还没好，拍不清楚就扣钱……
周六正午，商场人潮拥挤，果真是国际大都市。
温峥嵘就读上海一所像野鸡的底层211院校，在奉贤大学城鸟不拉屎的偏僻位置，不少学生一放假就往市中心跑，同理，不少邻省学生也会周末特种兵式打卡外滩。
她特怕遇见不该遇见的安徽同学或……老师。
毕竟她真出了名的倒霉，说曹操曹操就到。
“峥嵘？”
邓里京有些意外，远远叫了一声。
他还喜欢北面那款黑冲锋衣的。
他不是长情的人，他只是习惯安逸。
温峥嵘扭头暗吸一口凉气，牙齿打颤，龇个标准微笑。
“真巧啊。”
“我出差，你现在大四要毕业了吧？考公还是考研？”
他温和微笑，手里提着刚购物结束的蓝纸袋。
“啊哈。”
温峥嵘不好意思说自己退学重考上岸，现在才大二，而且辅修俄语绩点不达标，如今准备休学一年专心摸索。
怎么说呢，严格意义上她算邓里京第一届学生。
他缓步走到她身旁，垂眸眼含笑意。
“听说你现在在上海发展？”
“……”
温峥嵘没法说，就垂眸一个劲儿躲避他探索的视线。
她曾是邓里京第一届数学课代表，是他最骄傲的学生，现在混成这副鬼德行。
当然，她跟邓里京的羁绊不止曾是普通师生关系。
一八年中考后的高一暑期补习班，温峥嵘参加数学班，右手桌就是邓里京，白净温柔的憨大个，她以为他是学生。
可能那时父母离婚、奶奶去世等事情堆积，郁闷的她唯一乐趣就是每周就掰着手指头等待和他一起上课。
虽然没说过话，但温峥嵘就是芳心暗许。
她之前有过春心萌动，初三压力大，可能是激素，偶然一次圆珠笔掉地上，前桌的政治课代表弯腰给她捡笔。
那一整晚温峥嵘脑袋里都是他的白皙骨感的手，越逼迫自己不要想，越是想。她特恨自己不争气没法控制脑袋，后来连带那课代表一块恨，时常鼻孔朝天、咬牙切齿。
反正那学期温峥嵘是不敢看那男的，就闷头刷卷子，生怕考不上省重点高中，久之，奇怪想法就变为争斗欲，后来中考发挥超常，学校分配名额有限，她就挤掉那人上岸了。
第一次朦胧的喜欢就这样无疾而终。
第二次喜欢也挺坎坷，刚冒出头就被无情扼杀。
学校开学后第一节课邓里京就站讲台上擦黑板。
温峥嵘经过他时还颇意外，觉得好有缘分，居然在一年级新生一千多人里分配同一班级，抬眸嘀咕。
同学，快上课了，你杵讲台上干嘛？
这是他俩的第一句话。
邓里京用板书回复。
就算隔了六年，此时温峥嵘回想起来还颇尴尬。
排队队伍往前走。
还隔着两位就到她了。
温峥嵘沉默两秒，视线落在他蓝绿色手提袋上。
“你这是？”
邓里京一顿，双唇微张，也没说半个字。
诡异的安静蔓延开。
很好，又闯祸了。
邓里京安大本科，同济硕，刚教她时24岁，白净婴儿肥以及憨憨性格让人觉得特年轻，很有学生缘，办公室同事也都夸他是阳光开朗大男孩。
因为她家里出事，邓里京在师生关系安全阈限里给予她最大程度的照顾。
她从讲台那事后就得了一见邓里京便尴尬的毛病。
队伍又往前进了一位。
温峥嵘慢慢挪动位置，垂眸看地板，手指尴尬得乱抠。
嘴角无意识泯成一条线。
那圆钝感的鹅蛋脸发白，眼尾下垂如倦怠猫儿。
“那你还顺利嘛？”邓里京将话题再转移。
“就那样。”温峥嵘苦笑。
“你现在居然信教？”邓里京看到她手机壳是耶和华。
温峥嵘晃晃手腕，苦涩抿唇：“乱投医。”
“等会儿一块吃午餐？”邓里京换手拿公务电脑包。
“嗯。”
前一位顾客拎着袋子走了。
温峥嵘点开小程序展示取单号截图，然后快速点开和富婆聊天里的视频通话选项。
对方开口。
音量不大。
清朗少年的声线。
她听不懂。
是汉语？不对！是英语？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生理性皱眉，是俄语！
温峥嵘抬眸，猝不及防和店员对视，微微一怔。
她排了了两小时队没注意中间店员。
那人俄国面孔，但柔和些，估计是混血，浅金棕色小卷毛，金绿色瞳孔，大高个，白体恤下肌肉块很饱满，像熊，脸颊皮肤白皙细腻，笑起来很甜，有虎牙有梨涡。
他带着透明挂耳口罩，歪脑袋观察她。
怎么有反差感这么强的……CandyBear？
上一个还是街头霸王的春丽。
温峥嵘好气愤，终于晓得队伍移动那么慢的原因，早晓得她就在左右两边，绝对不排中间的。
温峥嵘四处巡视，结账台前头有个元气海报，那俄语男是一周特邀店员，怪不得不少人举手机怼他脸拍。
富婆在线和店员进行夹嗓子用英文对话。
“你的芋泥蛋糕要多少芋泥？”
“超多！还要啵啵！”富婆眼睛都笑弯了。
“好哒，包你满意，巨多芋泥！”
“啵啵呢？我要啵啵！”富婆土味调戏那混血。
那CandyBear一愣，笑弯了腰，用手势甜甜比个kiss香吻。
温峥嵘略显尴尬，在她视角里，CandyBear就像盯着她眸飞吻，她抿唇，眼珠子四处提溜。
等富婆调戏完混血店员，温峥嵘手都快举麻了。
“Спасибо。”她轻声，接过店员递来的袋子。
俄语的谢谢。
她只会这种最基本口语，类似中文“你好”“谢谢”。
CandyBear明显笑得更甜。
因为袋里冒出个白玉兰芋泥蛋糕玩偶盒，温峥嵘嫌麻烦就拉开双肩背包拉链，翻翻找找腾空间。
就这么一不留神。
闷闷掉落声。
看到那蓝方盒瞬间，三人都一愣。
避孕套！
超薄超滑更敏感更持久！
特小号！
温峥嵘脸颊发烫，快速将蓝盒塞进包里夹层，攥着那些手提包装袋就快速逃离。
她那教育机构的堂姐有感新闻女性受害案，暑期出差上海顺路硬塞的一盒避孕套，说是遇到危险还能防艾滋。
为什么是特小号呢？
堂姐说，生理缺陷男才心理变态、违法犯罪。
虽然尴尬，但富婆心情好一打赏，共入账五百块。
“你？”邓里京缄默，但眉梢都是好奇。
“帮别人跑腿，就校园兼职。”温峥嵘蛮开心的。
“我不是这意思。”邓里京紧攥着公文包。
温峥嵘跟邓里京很像，自然晓得他想法。
“嗯。”温峥嵘哼一声。
“还跟他在一起？”邓里京垂眸。
“吃什么？”温峥嵘目视前方喷泉，她不擅欺骗的。
“还是小菜园吧。”邓里京习惯性抬手揉揉鼻尖。
小菜园是徽州风连锁餐馆，在安徽有，在上海也有。
温峥嵘默认他的决定。
小菜园是他们关系拉近的一个点。
2019年，高一学期暑假，温峥嵘被拉去宣城。
舅舅是合工大宣城校区的行政老师，他是外公的骄傲，外公一到饭局必提舅舅，提到温峥嵘耳朵起茧，心生不屑。
舅舅是封建糟粕受益者，他两次高考上岸安大，后来保研本校，他的成功是踩着五个姐姐的骨血残渣的。
可是舅舅理所应当，甚至在外甥女面前嘲笑她母亲初中没毕业，他高高在上、拿腔拿调，有种穷人乍富的太监感。
温峥嵘在合工大过暑假简直如坐针毡。
在宣城万达商场小菜园餐馆。
舅舅因为温峥嵘拆了一块钱盒装餐巾纸阴阳怪气她没眼力见、不会察言观色，逼她清空不冰粘糊的玉米汁杯底、蔫巴不脆的鱼香锅巴、稀烂冷透的茄子……她后来回合肥商场看到小菜园暗绿色招牌就想吐。
也是那暑假，还没双减政策，温峥嵘从宣城回合肥后找邓里京拿复印题集，她因耽搁没参加补习班，但邓里京主动说给她一本自制题集。
邓里京算很厉害的补习教师，补习资料都是他自己编纂的，其他学校家长都晓得他。
温峥嵘的那本是绿色封面，主要讲椭圆导数那些大题。
那天很热，大概十点，温峥嵘就到小区楼下。
邓里京慢慢悠悠骑着黑色小电驴，远远就朝她笑。
他很白，在太阳下发光，经过阴翳是耽误他。
“你怎么不高兴？”
强颜欢笑的温峥嵘一下子就掉眼泪。
邓里京顺路就拉她搭公交去商场吃饭。
温峥嵘连忙拒绝。
那时候同校有姑娘投诉班主任摸她大腿，虽然后来监控证实是造谣污蔑，但一段时间学校老师都如履薄冰。
邓里京说，他问心无愧的。
温峥嵘没回答，她就想逃避，应该是有愧的。
她不准，那种事情不能发生，会天崩地裂的。
就是现在，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温峥嵘觉得她不适合跟邓里京私下有接触的，她之前那一年刻意避免，总觉得被人看见了不好，他那样高风亮节的小白杨模样，要是因为一顿饭被拖累，她想还是算了。
邓里京非拉他去下馆子。
又是那小菜园。
温峥嵘没好意思拒绝，忍着恶心，含泪血亏一百八。
饭钱平摊的，温峥嵘委婉问他为什么点这么多菜，他很无辜说，他跟家里人出来吃小菜园就是这些菜。
当时温峥嵘还挺高兴，她都在他家里人阵营。
因为一时高兴，俩人去看了电影，位置隔了对角线。
2019年暑期档的一部犯罪悬疑电影，叫误杀。
她从此晓得蒙太奇手法。
她将事实东拼西凑、斩头截尾，撒个弥天大谎。
她战战兢兢，生怕玷污了根正苗红的人。
邓里京一直不晓得她很讨厌小菜园。
温峥嵘很少来静安区商场，总感觉她清贫如洗的衣着气质入了繁华地界是格格不入。
简而言之，就觉得她不配的。
候菜期间，温峥嵘去了趟卫生间。
四楼人多，她便顺着扶梯往上。
一般这种商业写字楼一体的建筑，周末商场底层的吃饭点的餐饮楼层就很多人，往上走，一般有高尔夫室内球场或者健身房。
这次倒是不同，隔音层碳黑门上面贴着俄语词字体的海报，隔着狭隘缝隙瞥一眼，里头装修风格，说好听一点是极简暗沉，难听一点就是墙都没粉刷。
温峥嵘向来对运动不感冒，学校每年体测的八百米她跑完感觉命短了一截，因为死神来了系列电影熏陶，她脑补精通无数种死法，她自然不想主动加注死亡风险。
那“全格斗”三字听着就痛。
温峥嵘跟邓里京在小菜园吃完后各自离开，俩人都避免提到现状，只是回忆往昔。
邓里京重新加上她微信。
温峥嵘退学复读时情绪糟糕，把很重要的人都删掉了。
邓里京是第一个被丢掉后自己重新找回来的。
告别后，温峥嵘胃不舒服，蹙眉，手紧攥着，握成拳，摁胃部，企图缓解一下胀痛灼烧感。
商场出口左转五十米，有个罗森便利店。
温峥嵘微弓腰，咬着下唇，加快步速想钻店里要杯水。
一不留神就跟里面出来的人撞上。
温峥嵘面色发白，两鬓挂着冷汗，额撞上那人胸肌，嗅到jellycat cafe里那淡淡香氛味道，清甜细腻的暗香味，像白糖，额上触感是软软的，陷进去，很有弹性。
抬眸时，她一征。
是CandyBear。
笑起来甜得像烤蜂蜜小面包。
他金绿的眸色清正。
CandyBear没穿店员统一蓝绿色服装。
他下班了。
他扯着很老钱风格的黑白灰极简穿搭，手上攥着一件黑外套，无袖宽灰卫衣大喇喇展示他熊一般强壮的手臂肌块。
就是右手腕贴着艾草热敷贴，风一来，有清淡草药味。
她识这牌子。
来月经温峥嵘也会买来贴肚子的，一袋十个小包装。
九月末，上海的夜有点凉，黄浦江的风在街道流窜。
他浅金棕卷毛轻颤着。
可能一路奔跑，他微微喘息，发梢被汗粘腻在一起。
脖颈上随意挂着米白色耳罩式耳机。
他攥着韩国那坛子香蕉奶还没放下，椭圆干净指甲，手指骨感白皙。
温峥嵘也喜欢那韩国牌子香蕉奶，泡菜陶坛形状，味道很浓郁，液体很清甜，就是一瓶十八块钱，她很少买，有时候赚到钱会小小奢侈一下。
“Твойпарень простоникудышный!”
CandyBear声音透着沙哑，极度慵懒。
就这样垂眸，直线条望着她。
？？？？？？？？
温峥嵘头一回在俄语考试外地方后悔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情况……道歉总不会错。
温峥嵘简短用英文说一句抱歉后就侧身让道。
他一动不动。
温峥嵘抬眸，用手势示意：你滴，外头！我滴，里头！
他依旧没动。
“好吧。”温峥嵘退后两步，转身就要离开。
CandyBear拦住她去路，日常放空的温峥嵘再次额头撞到他胸肌，那触感就很奇妙，轻轻呼吸声，她隔点距离。
他没说话，只是甜甜弯着唇角，眼眸含笑。
他右手腕自然抬起来，攥一整包艾草贴递到她面前。
就一整包，应该是刚买的，就用了一个，还鼓囊囊的。
“Нет, спасибо。”
不用，谢谢。她说。
温峥嵘晃手拒绝，她胃跟火烧一样，里面燃起小火焰，一寸一寸灼烧胃粘膜，她另一只手没从胃部拿下来，生怕怠慢一秒里头就闹腾。
她指腹摁得发白，脸色也像是癌症晚期化疗后。
CandyBear微微张开嘴蔷薇色的唇，想说什么也没说，就执着朝她那方向推推艾草热敷贴。
温峥嵘见他那热情阳光架势，要是没拿肯定走不掉，就从一沓热敷贴里抽出一张，点点头表达感谢。
她痛得说不出话。
寂静被空气被一丝一丝炙烤。
CandyBear抬手远远指一辆行驶的黑色商务车。
很新，锃亮，很干净，看着很贵。
温峥嵘小时候被妈妈要求认识车标，爸爸不喜欢，觉得很拜金很庸俗，总是找些其他事情让温峥嵘敷衍一下，到现在她也分不清小车标图案意思。
温峥嵘扭头吓一跳，连忙用俄语说不用不用，还没等他反应就快速逃窜离开。
“哇！好险，差点被拖到缅北噶腰子！”温峥嵘劫后余生，连忙拍拍胸腹倒抽一口气。
她没钱，自然不会被骗财。
她也不觉得脸蛋漂亮，自然不会被骗色。
唯独这一身还能用的二十多岁器官。
CandyBear可能真是善良小天使。
温峥嵘被骗怕了，自然以人类最极端的恶意揣测他人。
上海靓男美女真的很多，陆家嘴地铁口出去后，能看到很多性感小姐姐和各种国家的潮流帅哥。
但今晚见到的CandyBear糖果熊真的好甜，战斗力很强。
他那种人估计连吃饭喝水都有人观摩，而她就像水融入水一样那样轻描淡写，今夜或死在黄浦江都没人晓得。
上帝赐福于他。
他是耶和华的玫瑰。
温峥嵘坐地铁回学校快十点，胃都罢工，她本来就做了胃镜肠镜，昨晚还吃医用泻药上吐下泻，今天就重盐重油。
温峥嵘在厕所蹲了半小时，边投递简历，虽然极大可能offer被鸽，但也有一些招聘打零工的，例如收银、网吧。
她21年应届高中毕业后初入社会就被招聘软件忽悠，合肥有岗底薪3000，无上限，结果是推销poss机，被时代淘汰的东西，底薪入职才有，入职条件是推销出一台poss机。
温峥嵘寡言寡语，也晓得这是软性诈骗，公司赚信用卡流水，谁能放心把钱给路边推销的陌生公司经营。
她贷款上班，干三天就跑了。
温峥嵘蹲坑刷朋友圈，手指缓慢并艳羡地在光怪陆离的信息条上滑动，她想，要是22年没从本省双非一本退学，现在要么考公要么考研要么实习，总归有目标的。
有时候，温峥嵘都会怀疑她是不是所有人嘴巴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神经病，非得折腾一下，才能搞到像野鸡的上海211。
安徽那卷地方，文曲星下凡也得掉一层皮。
温峥嵘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就觉得能上同济。
安徽莘莘学子都想着考中科大，但中科大不收文科生。
就跟濒死之徒吊着一口气似的。
那个腥亭梦是她跟邓里京夸下海口的，要上他母校。
他家里也不好，也是靠念书念上来的，他跟温峥嵘说，读书能求知，读书能脱贫，努力读好书，那些尊严、荣誉、自由等趋之若鹜的东西都会主动吻上来的。
温峥嵘现在很怀疑这句话真实性，总觉得临门一脚是上帝随意倾洒的运气。
可她就是倒霉蛋，越努力越失败，越勤奋越痛苦，都已经卷掉一层皮，但生活依旧是这个鬼样子。
亲情、爱情、友情……都在她追逐时被抛弃了。
卷得疲倦瘫在床上，温峥嵘也在想就这样虚度年华吧，当个没思想的普通人不丢人，可往事碎成渣渣灰，拾都拾不起来，连同她自己也被时代抛弃了。
她只能前进，就算上帝抛弃祂的信女。
任何事都要做好，否则就一无是处，就会被嘲笑的。
十一点自动熄灯，温峥嵘洗漱完就躺在床上。
宿舍四个人，对床那姑娘跟游戏网友玩黑神话，时不时兴奋尖叫，床都咯吱咯吱发颤，剩下那俩崽都带耳机，一个随兴趣画插画满脸严肃，一个追十八禁韩漫土拨鼠傻乐。
她跟室友不怎么熟的，比她小两岁感觉有代沟，人家聊偶像、动漫、短视频、热梗……她插不上话，也没兴趣。
又混了一天。
温峥嵘懒散发呆，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窗外像是下雨了，潮湿气息钻到宿舍里。
“啪”“啪”“啪”窗帘被卷起闷闷砸着白墙。
温峥嵘一到夜晚就焦虑。
通知栏弹出消息。
温峥嵘侧卧，随手拉好被子，点开消息。
来自爸爸温建的。
温建是老好人，有时懦弱执拗，多少带点质朴大男子主义，她母亲跟他离婚也就是受不了这鳖孙性格，很没出息。
那时九五年，黄金时代，香港要回归，国家要入世贸，社会各界一派欣欣光荣。
温建入职发小许云龙刚创的房地产建筑公司，原始股，借给发小家底子。
但没两年就退出。
因为工地各种重工设备让他恐惧。
他这些年只是很平凡的粉涮工。
温峥嵘从小就听妈妈说，许伯伯家一年好几个亿，家里定居在上海杨浦区豪宅别墅，其他区也有很多房产。同时，妈妈也会嫌弃爸爸没本事，带着她跟孩子一块吃苦。
温建发来的消息是让她下周五跟他去许伯伯家吃饭，说许伯伯儿子从俄罗斯国立大学回国暂歇几周，她可以找哥哥问问俄语怎么学习地道发音……
许伯伯儿子她没见过，但小时候就从只言片语的吃播中拼凑那哥哥形象。
什么夏天十分钟吃完五斤哈密瓜，什么冬天年夜饭啃四只酱猪肘，什么升学宴秒速扫完牛腩锅……爱吃会吃能吃，温峥嵘觉得那人估计是个白白的胖墩子。
温峥嵘不喜欢跟许伯伯家联系，她不想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被嘲笑，也不想瓜田李下有打秋风嫌疑。
但俄语那真要命，温峥嵘脑袋一热就答应去许伯伯家。
*
一周过得很快，九月也快结束了。
温峥嵘也面试几份兼职工作。
静安区，酒店大堂经理不晓得出于什么考量给她一个月实习期，下周一入职，包吃不包住。
等提交申请文件后，大概一个月休学文件下达。
之后，她还得租房。
毕竟离嘉定区爸爸租的房子太远了，妈妈……算了，自从她初二父母离婚，温峥嵘被推诿扯皮到了爸爸这边。
妈妈没管过她，她高中在班委选拔黑幕里受了委屈，给妈妈电话，对方直接劈头盖脸骂过来。
后来，温峥嵘遇到委屈就一个人扛，她也习惯了。
没有人能让她长远依赖的。
妈妈春敏是手段强硬的女强人，跟温建离婚后在上海创业，十年奋斗，温峥嵘听说她现在是个室内装修公司老板，底下都是男的，两百来号人。
妈妈上海也有几套房，安徽合肥、宣城也有房。
周五晚上七点前得到许伯伯家。
他家豪宅很贵，温峥嵘耳朵都听出茧子来。
从她小学开始，妈妈总羡慕地说，许云龙家别墅很大很漂亮，上次去青浦区，在他家做客，三层楼，有车库，有花园，游泳池……五千万！
五千万！五千万！五千万！五千万！！！！！
温峥嵘听到五千万就过敏。
五千万在那个年代确实很值钱的。
先是地铁，后来就踩着小黄车，温峥嵘舍不得打车，鬼晓得上海夜里打车多贵，六公里，得三十块。
天雾蒙蒙的，蜘蛛网似的拢着她。
温峥嵘别墅外锁车，拉着帆布包就大步流星往别墅去。
夏季溽热还没来过，走两步就有汗，温峥嵘深吸口气，跟保安哥们说具体栋，打完电话后总算进来。
明明周围葳蕤艳丽，温峥嵘就感觉荆棘逼近，顺着花园径鹅卵石往前走，在第二个拐弯左转就是许伯伯家。
确实挺豪的。
温峥嵘攥着包带，紧张到轻咬下唇，细细思索有没有不礼貌地方，她来之前洗过澡……反正她做足准备，如果要请教许伯伯儿子俄语，可能每周都要来这里，她得提前适应。
门前地毯很软，板鞋踩上去也能感受到。
麻雀或者喜鹊叽叽喳喳。
风在动。
几秒如此漫长。
门开了。
许伯母开的门。
这女人五十多岁，脸颊还很饱满，皮肤保养得很好，明丽温婉，杏眼柔和，笑起来很平易近人，她自然接过温峥嵘肩上帆布包，亲昵摸摸她脸颊。
温峥嵘浑身邦硬，她很少被接触。
温峥嵘垂眸，很紧张。
屋里是厚重焚香味。
还有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
温峥嵘知道这曲子，她看西方古典电影里听过的。
“不用换鞋嘛？”
“不用，反正每天保姆都要打扫的。”
“嗯。”
许伯母搂着温峥嵘肩膀，温柔关心：“芽芽冷不冷，饿不饿，我们等会儿就开饭了，你爸临时加班没发过来，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就当在自己家里。”
“谢谢许伯母。”温峥嵘浑身刺挠，挤出个微笑。
芽芽这个小名好古老。
温峥嵘曾用名是春逸，跟妈姓，小名芽芽，那时家里虽然争吵不断，总体还算温馨。
后来父母离婚，她随父亲姓氏。
人生就跟山一样嶙峋难跋涉，只好用峥嵘来自我欺骗。
“之前怎么老不来家里玩呢？真是的。”许伯母嗔怪。
温峥嵘深吸一口气，疏离道：“就有事。”
“那么忙啊？玩都没时间？下次多来家里吃饭，我家笑笑就没你出息，整天想着摆烂把家里钱都耗完……”
温峥嵘就强颜欢笑，她也好想这样子的没出息啊！
“笑笑，这是春逸妹妹，过来打个招呼！”
许伯母松开手俯身将笑笑手机没收。
“哼！”
墨绿珊瑚绒沙发上，盘腿马尾辫秀丽女孩头都不抬，冷哼一声，然后摸索沙发上乱糟糟的零食堆，握着遥控器快速选频道。
温峥嵘站着贼尴尬，就被安排在沙发上坐着，腰板挺得特直，生怕怠慢一秒就被在背后说没家教，有妈生没妈教。
她之前在舅舅那合工大教师宿舍暂住，每次在洗手间就在一墙之隔听到那舅妈和外婆的用气声的各种挖苦嘲笑她，骂的最多就是“娘不如娘，儿不如儿”。
她的高中还不错，省重点，一本率满格，北大清华一年也十几个，985也很常见。
温峥嵘没必要去蹭合工大那211的光，也不懂那不熟的舅舅一家把她搞过去什么目的，还说要是考上合工大就她包住宿和学费什么的。
温峥嵘听到外婆吹嘘舅舅两口子出息有无数遍，被教育要跟舅舅两口子学习，还听她炫耀大孙子绘画钢琴班……
就算现在，温峥嵘都后悔去合工大宣城校区，当时大不了回农村老家被那些村里八婆指指点点呗。
温峥嵘看着巨幕电视屏上的热播傻白甜偶像剧。
“芽芽，来吃点坚果。”许伯母捏着核桃锤就出来。
许伯母自然而然坐温峥嵘边上，熟稔敲碎核桃后挑挑拣拣就朝她递去。
温峥嵘想伸手接过来，没想到许伯母直接喂她。
那温热指尖碰到她唇。
那样短暂。
那样美好。
温峥嵘舌下是坚果疙瘩，蹭着舌筋，很粗糙。
奶油味的，有一点点咸。
她舍不得吞。
她好想有这样的妈妈。
“笑笑，不要离电视太近，伤视力。”许伯母往笑笑那边挪过去，将碧根果碎喂她嘴里。
笑笑皱眉直接吐垃圾桶里，嫌弃道：“哇！苦死了！”
温峥嵘偷偷蹭蹭发酸的鼻尖，舒缓想哭情绪。
“我这女儿来讨债的，唉，还是芽芽懂事，就是很苦，要是温建那时没退出公司，现在就不用身体力行给人装修也累，年纪也大了，做不了多久……”
温峥嵘垂眸，稍显畏缩。
她听爸爸说过许伯伯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在莫斯科留学，小女儿在念美国念完大学。
两孩子一年学费都是普通人家一辈子赚不到的。
他们不用努力念书也能拥有美好未来的。
他们的美好生活好像时刻讽刺她的努力。
“怎么许聪还没回来，今天有点堵嘛？我催催。”许伯母探身拿手机轻轻用手写字发送过去。
温峥嵘深深低下脑袋，无措得不停抠着指甲。
等了有一会儿。
门指纹锁机械声传来。
有男声从玄关换鞋架那边传来，窸窸窣窣换鞋声。
温峥嵘盯着她那白板鞋，想要确认什么。
“芽芽，来，我们见哥哥去，许聪还算省心。”许伯母轻轻握住温峥嵘手掌，拉她一块去餐桌那边。
温峥嵘窘迫盯着地板，那大理石地板有浅橘色波浪纹，每一块大概半米长宽，卯榫结构似的花纹严丝合缝。
地板很干净，她鞋底有灰。
“许聪！过来！”
许伯母佯装生气，但也是含笑意的。
许聪放下电脑包直接搂住母亲腰，揶揄：“妈，给我点面子，这是我朋友，Lawrence，他中文名宋山青。”
“哇，好漂亮的小天使！”许伯母眼里放光。
“谁！谁好漂亮？俺老孙来也！”
笑笑也蹿起来，老远就喊一声。
“伯母好。”
有个蹩脚中文男声从脑袋顶传来。
清朗少年音。
温峥嵘还是觉得不要抬头，总觉得看人脸怪尴尬的。
“哇！好漂亮的小天使！”笑笑很快就站旁边，感慨。
“哇～～～”许聪也叫了一声。
许伯母吓一跳，无奈叹气，胳膊肘戳他腰腹，浅浅白眼瞥一眼，娇嗔：“你叫什么！”
“你们都叫，我不叫不好意思。”许聪可能感冒了，公鸭嗓，特沙哑，“这位？”
许伯母见他没个正形，幽怨瞥一眼，叹息：“你温叔女儿，就春逸，我经常说的芽芽。”
“芽芽妹妹好。”许聪人很社牛。
他还挺瘦的。
“哥哥好。”温峥嵘没抬眸，轻声细语。
“你好你好你好，我妈老说你很努力很争气很乖巧，反正好多夸奖，我跟我妹一挨骂就听到你名字，你属于别人家孩子，嫉妒死我，你就是我这辈子的噩梦啊。”
许聪像是晓得她尴尬便主动缓解气氛。
许聪快速扫视温峥嵘。
许聪觉得这妹妹贵气逼人，港风飒爽，很凶，眼窝深，鼻梁高，虽然是鹅蛋脸但两颊没什么肉，迷蒙得像狐狸眼，目空一切的薄凉，满格厌世感，下眼睑有轻轻的黑眼圈。
这妹妹用那种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抬眸望向你，轻微遮瞳下三白，一下就被击中，美得惊心动魄，她自然捋一下板栗色及肩发，眼神飘忽，有点邪恶还带着蔑视。
对，眼神很像宇智波。
温峥嵘只能尬笑。
“什么时候吃饭啊，妈，”许聪摸摸她脑袋，目光定在花痴妹妹脸颊上，有点无语把人锁喉架开，“别老看人家，人都尴尬了，再看把你切成八段。”
许笑笑被亲哥拖走，就这目光还在宋山青脸上，两手凫水，还一个劲儿喊冤：“哥！他听不懂中文的！他几岁！混血嘛！哪个国家！家住哪儿！哪个学校！你怎么认识的！”
“我去看看菜有没有备好，你们聊。”许伯母因为女儿那没出息模样觉得害臊也便找个理由闪开。
偌大客厅就剩俩人，空气里浮起紫檀木香。
温峥嵘总算想起来这味道，她导师爱调香。
“我不是好漂亮的小天使嘛？”
头顶那很轻的男声带着玩笑。
像小孩子一样稚气的问题。
“哈？”温峥嵘错愕。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温峥嵘刚准备揶揄，微抬眸。
那双金绿色眸色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来。
直勾勾瞧着她，丝毫不掩饰好奇。
真的像小熊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很漂亮。
“你命还疼嘛？”
“……”温峥嵘努力理解他，也许他在关心她胃，思索片刻，试探性回复那蛋疼问题，“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