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们过来吃晚餐。”
许伯母的温柔呼唤适时结束温峥嵘的尴尬。
温峥嵘眼神飘忽，还是没抬眸。
温峥嵘在图书馆偶尔看俄国文学，列夫托尔斯泰或陀式的，现实主义，很厚重，她不喜欢，总觉得很苦，伏特加烈酒、西伯利亚寒流、化不开的冻土……这些字词让她肺叶都落满锈迹斑斑的大雪。
那些基督教救世主情节太压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目光炯炯。
温峥嵘觉得他是俄罗斯冰封土壤里胜利破土的鲜活、健康、善良的存在
“吃饭啦！”许聪低头滑动棒球服拉链，自然跟宋山青勾肩搭背，目光在温峥嵘身上停留一瞬，快速转移视线，他真没法消受那睥睨目光，脱口，“她叫春逸。”
温峥嵘被目光烫到，沉默。
温峥嵘不喜欢这个名字的。
这个名字见证她最落魄的样子，在这两个字的使用场合里，她永远抬不起头。
温峥嵘一看到这俩字就会想到最难过的那段日子。
“我是问她现在叫什么？”宋山青蹙眉，嫌他话唠。
“哈？我，我，不太清楚。”许聪摸摸后脑勺就溜了。
温峥嵘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舒缓，安逸。
“我叫宋山青，你呢？”
宋山青个很高，他见她一直垂眸，就微微弯着膝盖，歪着脑袋，探头探脑，眼神直接赤诚地投射。
像光线一样，没有拐弯。
她好像都听到高温炙烤的“滋”“滋”“滋”声。
“温、温峥嵘。”她有点紧张，下意识摸摸鼻尖。
“什么峥嵘？”他语调慷慨。
温峥嵘深吸一口气，轻声蚊语：“青山峥——”
话还没说完，温峥嵘立马意识到偏颇，缄默。
“山青峥嵘，真的好有生机！”
宋山青无辜大眼睛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望她，眼眸含笑。
温峥嵘肯定，之前在jellycat那玩偶店，他是听得懂中文的，也许晓得她姓名，也许问名字瞎配对就是故意的。
“你男朋友还活着嘛？”宋山青清脆一声。
“……”温峥嵘揣测被强制开机，就无语。
因为那个掉落的避孕套，宋山青估计误以为邓里京是她男友，他那小天使面孔，肯定不含恶意，应该就是问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温峥嵘侧身看一下热闹的餐厅。
佣人将银质餐碟汤匙一丝不苟地摆好，长长的西式餐桌就静静等待着，洁净的餐布，没摇曳的烛光。
不过，餐桌上方有很华丽的密集水晶吊坠竖灯。
光线很惬意温柔。
“那……”宋山青面露疑惑。
“你问那么多干嘛？”温峥嵘回之疑惑。
“芽芽和小天使都快点过来。”
温峥嵘赶紧逃开，小跑着去用餐区域，在用消毒免洗液擦擦干净手指的时候就偷偷观察座椅。
她先等等。
“芽芽，坐这里，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菜，就淮扬系，清淡些，那厨师还参加准备过国宴哎……”
温峥嵘顿感天都要塌下来。
上周做完胃窥镜，医嘱说一周内只能少油清淡。
温峥嵘喝了一周中药，早中晚，她此刻都能分精确确定苍术和升麻在那颗粒药包里的配比。
本来想着，来土豪家能蹭点好吃的，就算气氛尴尬，温峥嵘也不耽误吃，闷头闷脑就是吧唧吧唧。
“是不喜欢嘛？”许伯母很敏锐察觉她的愣神。
“不是，我挺喜欢的。”温峥嵘撑着笑。
“那等会儿多吃点。”许伯母摸摸她脸颊，感慨，“芽芽真好看，就是不爱打扮。幸好没遗传春敏的高颧骨，俗话说，颧骨高又高，杀人不用刀……”
许伯母很信大师课程。
温峥嵘之前就听说，许伯母听课一年都几十万，她还花钱让易经玄学大师帮忙改名字，她全家都改了名字，平时老名字喊习惯了，户口本上都是新名字的。
名字是一个人气运。
打压一个人最好方式就是剥夺姓名。
温峥嵘的妈妈春敏雷厉风行，在生意上跟许伯母家有交集，一毛不拔铁公鸡德行很得罪人，估计有点小怨气。
温峥嵘执拗地冒出个小刺，轻声解释：“我觉得面相学也不能全信，也得实事求是。”
她妈妈再不好，她还是听不下去龃龉。
脐带绑定了她，温良恭俭让让她没法逃离的。
“芽芽说得有道理。”许伯母自知失言，走到座位旁。
许伯伯下班回家。
温峥嵘没什么食欲，她现在很想吃重庆风味的。
许伯伯关心她的学业，东西南北都问了一遍。
结束用餐后，温峥嵘礼貌打招呼后就赶紧离开。
温峥嵘的回答也还行，有嗯有啊的。
许伯伯一家好像都觉得宋山青不懂汉语，也没问他。
宋山青吃饭一副心事重重纠结模样，还总偷看她。
不，应该叫正大光明盯着她。
温峥嵘没太关注他，但也感受他视线，他俩不是一个世界的，许聪的俄罗斯朋友，能自由出国，家里不缺钱的。
许伯伯非说让司机送她，温峥嵘拒绝了，她晕车。
温峥嵘不晕车，她嫌刺挠。
出了别墅区刚过九点，温峥嵘久违般深深呼吸自由的空气，那社交氛围让她如芒在背。
在桥边，风是湿凉的。
叶子一动一动。
云是鳞片，一块一块，云缝隙里是暗紫色，偏蓝。
许聪过年前都在国内，每周六有空，具体时间会调的。
温峥嵘只要等着那一通电话就行。
“温！”
伴随远处急刹车刺耳尖锐声。
温峥嵘在路口等红灯，刚要处理微信消息。
嗯？
温峥嵘回头。
宋山青小跑着冲过来，劲劲儿的。
孔雀蓝短衫随风鼓动。
手里像拿着手提电脑包一样握着一袋动物饼干。
鞋带散了，随着奔跑动作上下跳着。
“什么事？”温峥嵘攥手机，快速在搜索栏找最近的重庆风味的的小馆，她肚子有点饿。
“稍等。”
宋山青把饼干塞她手里，就蹲着快速系鞋带。
温峥嵘垂眸。
他系鞋带好可爱，还捋一捋白蝴蝶结，一定要对称。
“那么着急？”温峥嵘唇间带笑。
“怕追不上你。”宋山青反复整理鞋。
他抬眸，眼睛亮晶晶，金绿色，像珍藏的绝版玻璃珠。
“你不是有许聪联系方式嘛？”温峥嵘感知到这句话里头深深藏着的希冀。
她下意识说可以联系。
而不是像平时。
我们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的，联系干嘛。
温峥嵘陷入难得自我怀疑。
“他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嘛？”宋山青呼吸有些急促。
他离得近。
半步距离都不到。
近到温峥嵘能听到他心跳声，以及淡香。
温峥嵘一愣，抬眸，她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
宋山青往后退一步，又依依不舍般象征性挪了一两寸。
温峥嵘仰头幅度小了一些。
“你吃饭都在想这个？”温峥嵘笑了一声。
宋山青很认真点点头。
小卷毛轻颤着。
马路牙子上真不是聊天好地方，时不时就有车经过。
他睫毛长长的，还有点翘。
“不是，你问这些干嘛？”温峥嵘脖子酸，抬手揉揉肩胛骨，见落叶飘到他左额角那块。
温峥嵘自然踮起脚尖，抬手摘掉。
他的眼珠就随着她动作缓慢往上抬。
他呼吸一滞。
那眼神感觉想要将你深深吸进去。
“那个杜蕾斯——”
宋山青表情有点委屈。
带了神性的基督教小天使有了人的情绪。
温峥嵘没见过，她手一顿，还攥着落叶。
这脸庞很圣洁，但他说出的那词汇要不要太雷！
“哈？”温峥嵘失语。
“你男朋友用特小号啊？”宋山青表情带着一丝嘲讽。
温峥嵘看他明明就想说：你男朋友可真小啊！
“……我堂姐怕我遇到不好事情被传染艾滋，就塞我半盒，不是你想的那样。”温峥嵘气得有点想笑。
“直接做了他！”
宋山青右手摸摸后腰，两三秒后，没摸到便失望摊手。
做！了！他！！！！
温峥嵘还处于震惊中，结合他摸东西的动作，这该不会是一枪爆头吧，斯拉夫血统确实很强悍哈？
“还有事嘛？”温峥嵘扶额，往后退一步，他那天使面孔、魔鬼肌肉让她鸡皮疙瘩都发麻。
“那个老老男是你喜欢的人嘛？”
宋山青在路灯下，耳朵很薄，透得红红的。
老老男？他肯定故意的。
“……”温峥嵘抿唇，微微黯淡片刻，看他那圣洁的脸蛋，他像传教画册上的上帝圣子，是天使，美得雌雄莫辨，她虔诚望着，浅笑，“嗯。”
上帝不允许欺骗的。
天使也是。
她想。
宋山青情绪起伏很快就反应在他白皙脸颊上。
“我先走了。”她把动物饼干塞还去。
温峥嵘叹息，她总算向上帝承认错误，她会被原谅嘛？
温峥嵘扫了单车就快速驶离。
温峥嵘没去餐馆吃重庆小面，她在地铁上靠着，双手捧着手机，就这样拇指腹快速刷着朋友圈。
哇！不熟的表姐国庆要结婚了哎！
温峥嵘错愕片刻，无助叹息，难以置信，轻轻搓揉双侧脸颊，不停眨眼确认那朋友圈，头像、名称、备注，是她。
不熟的表姐是大姨家的，比她大一岁，后来很少联系。
上次联系还是温峥嵘高中去宣城合工大，路过。
在她出租房过了一夜。
那晚，表姐说，还是要好好念书的，去社会太累了。
温峥嵘很怕和她一样被压力裹挟，很早就结婚，然后生孩子，照顾老公、公婆，一辈子就被拴在家里。
温峥嵘不忍点开那一大段朋友圈文案，拇指快速翻走。
下一条是21年那大学里的数学建模社团学姐的。
她是启发温峥嵘第一次退学的导火索。
学姐那时考研，北京一所985，笔试过了，面试没过，因为她是双非一本的本科学历，一下就被刷了。后来学姐被调剂到省内211，就是合工大宣城校区，她学工学类。
温峥嵘安慰被调剂的学姐一整晚。
温峥嵘看着朋友圈文案，开心得要命。
陈沁：985，拒绝我是吧？姐博士真就来了！
温峥嵘点个赞，还没两秒，微信多了个小红点。
陈沁：最近怎么样？我套磁成功啦！！！
温峥嵘：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温峥嵘：我很好，很好。
在越来越闭塞的环境里，理想不甘都会渐渐黯淡的。
学姐逃离那一层困境，可为什么她也做了决定，她却跳到一个更深的坑，她周围没同龄人，没人理解她的焦虑。
温峥嵘很想跟朋友哭诉所有委屈，但还是不要，人家那样欢喜，不适合听到难过的东西。
可她真的有点不好。
温峥嵘苦笑着抬眸，满含泪光，鼻间酸涩难忍，将手机塞进帆布包里后，手掌捂着脸，就低头，肩头一耸一耸。
地铁一晃一晃。
地下的风是更凉的。
可能周五，地铁还挺多人。
温峥嵘嗅到各种饭和香水杂糅味。
还有一股淡淡清甜的香蕉牛奶味道。她没在意。
车厢里声音是低低的嘈杂。
温峥嵘深吸一口气，等到了站点就逃离，没人在意你情绪的，所以要速战速决，她晚上还得学俄语。
地铁下站口在七号。
温峥嵘一边擦鼻涕一边小跑，她要再快一点，她要再努力一点，这样才不会被时代抛弃。
在人群中躲让一个接一个人，两步并做一步，在电梯上疾行，终于见到道路。
温峥嵘轻轻喘息。
这路真的好长，转了仨站地铁才到大学城。
将近十一点，也快熄灯了，温峥嵘洗完澡躺床上。
简单格纹样式的枕头边是那个没拆封的艾草热敷贴。
宋山青给的。
温峥嵘侧卧，反复把玩那张热敷贴，薄薄的塑料封被她掌心温度捂热了。
“峥嵘！峥嵘！峥嵘！”
床底下有人用气音喊她。
宿舍里还有人晓得她名字嘛？
她精神恍惚一瞬。
温峥嵘转身探头被室友吓一跳。
那悬浮的脑袋、冒光的眼珠子着实骇人。
“这个敷眼睛，我看你回来眼圈红红的，是不是哭了？你要有什么难过事情就说出来。峥嵘，你想休学？导员说你学俄语压力大。”
那室友爱玩黑猴，好像叫什么吕静。
“谢谢。”温峥嵘接过那两张消肿眼睛敷片。
“我们从下午一点开始等，等到半夜十一点，你总算回来了。你平时走路特快，也是早出晚归，我们没孤立你的，就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
吕静轻声安慰，表情也有点愧疚，仿佛温峥嵘想休学回家都是遭受惨不忍睹的寝室冷暴力，可她也很想跟温峥嵘交朋友，就是这个漂亮姐姐神龙见尾不见首，没机会说话。
“我知道。”温峥嵘轻笑。
“你千万不要偷偷伤心，哎，你国庆有空嘛？我们寝室一块去陆家嘴吃海底捞？每次喊你都说没空。”
吕静喜出望外，哇，漂亮姐姐跟她说话了，那个神仙一般的女人会说话唉，不晓得会不会和她一样吃饭。
“我真没空，我去静安区酒店前台岗实习。”
温峥嵘礼貌婉拒，她决定明天顺路去超市带一包糖果。
“啊？那你以前是假没空？”吕静小鹿眼很是遗憾。
“……”温峥嵘沉默。
全楼灯自动熄灭。
晚上十一点了。
“那我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唉？我一直没问，你大一买了床帘，怎么没见你挂？”吕静两手扒在她床扶手上。
“我不会安装。”温峥嵘垂眸，有些羞赧。
“那我明天帮你吧？”吕静自然而然帮忙，“我最会拼接这种小东西，你看我桌上可多小木架，厉害吧？”
“厉害，但我休学不需要安床帘。”温峥嵘温柔解释，她就这样半撑腰，右胳膊肘杵着发麻，她偷偷换个姿势。
“俄语不好平时再找老师补习，挂科就挂，那些大四上学期还能重修的，你不要专门挪时间。而且，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吕静不舍地撇嘴，两颊软肉也颤两下。
“我会考虑的。”温峥嵘抿唇，略显尴尬。
温峥嵘是不太相信自己语言天赋的，英语从幼稚园念到高考都没上一百三，半路出家的俄语让她只会逃避。
她读俄语是有种死动静的。
“嗯，那晚安？”吕静叹息一声，转身就慢慢悠悠踩着床梯。
在暗处，温峥嵘第一次注意，吕静的床帘清新碎花粉和绿撞色的，有白蕾丝网纱，很仙气，很有可爱女孩的气息。
“吕静。”
温峥嵘躺在床铺轻声唤。
“嗯 ”
隔壁对床吕静也翻来覆去没睡着。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温峥嵘有点忐忑，手掌攥着空调被往上提两下，稳稳压在肚皮上。
“全经管学院都知道啊。”吕静侧身在黑暗中朝她笑。
温峥嵘察觉目光，不敢转身，就面对墙壁，轻轻呼吸。
“为什么？”温峥嵘声音很不自信，从肺里挤出似的。
“你走路很快！”吕静咯咯直笑。
床铺被折腾得嘎吱嘎吱的。
“是嘛？”温峥嵘不自知的，她一个人走路总想快点。
“嗯，而且，你很神秘。”吕静偷偷摸摸像是说秘密。
“神秘？”温峥嵘反思，可能因为她总是宿舍早晨一开门就走，晚上歇寝十一点才回来，她喜欢泡在图书馆读书，她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读书家，什么都不用做。
读书跟吸大麻一样，都是抱着死去植物尸体产生幻觉。
“其实院里人晓得你名字，因为你很漂亮，你连翻白眼都很漂亮，而且，你大一的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期末考满分，你是唯一的满分，还有好多好多地方，你好优秀的……”
霜雪凝其神，松风淬其骨。
吕静无端这样想，总觉得温峥嵘就算老翻白眼，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命运一定是怜惜她、偏爱她的，就算她不主动索取。
温峥嵘就听着吕静喋喋不休的赞美。
这些赞美是真的给温峥嵘的。
她一定是礼貌。
温峥嵘没当会儿事，她还要更努力才能不失败。
“我能问你个问题嘛？”吕静轻声，好奇都溢出来。
“嗯。”
温峥嵘决定回答她问题，不论如何难堪问题。
比如，
你家里是不是很穷？
你父母对你很差？
你为什么从之前大学退学？
……
“你平时吃大米饭嘛？”
温峥嵘设想的问题一下被推翻，她手足无措，她脑袋一空，根本就没发思考问题，“大米饭”是嘲笑她吃干饭嘛？
“就是一颗一颗水稻果实然后煮成的米饭食物？”
“嗯，我会吃，但更喜欢面条。”
温峥嵘轻声，一旦被夸她就觉得很害臊。
温峥嵘手里还死死攥着那艾草热敷贴。
那一片估计都被她攥得发皱。
“哇！仙女不吃露水耶！我没见过你吃饭！”
“……”
温峥嵘挺不知所措的，不过这女孩好可爱。
和宋山青一样。
嗯？温峥嵘揉揉脑壳，她嗅着被攥开缝的热敷贴露出来的轻轻草药味，挥之不去是CandyBear。
那双深邃流动的金绿色眸子就直接看她。
没有任何凝视意味，温峥嵘都怀疑CandyBear是不是拿她眼珠子反光欣赏他自己绝世无双的容貌。
*
隔天，温峥嵘脸颊通红，被手机振动声嗡醒。
温峥嵘心跳剧烈加速，她连呼吸都崩溃紊乱。
一种无名燥火从肝脏直接蹿起来，燃得愈加激烈。
林正英僵尸片里，那个白天藏在山洞里的千年僵尸就是她这样喘息的，她都白肺了，出气多进气少。
她……是不是太压抑自己？
温峥嵘怀疑人生得十五分钟，暂时缓过来。
就跟应激反应似的，她果断将攥在胸口一整晚的热敷片扔到一边，躲避瘟疫似的绕着那玩意儿下床。
“峥嵘，你做噩梦了？”
吕静揉揉眼，睡眼朦胧打个哈切。
“……算是。”温峥嵘真觉得那怕不就是噩梦，她心有余悸，拿起牙杯牙膏准备去公共卫生间洗漱。
“糖果熊成精了？”
“哈？”
“你说梦话了，就说宋什么的。”
“还有什么嘛？”
“没有，不过你好像意犹未尽的感觉。”
“……”
温峥嵘快速从衣柜拿出换洗贴身衣物，想快点去把内裤换掉，等收拾好自己，刷牙时候她脑子都宕机。
她有做过春梦的，无非是一块刷题、拥抱，连吻都没。
但昨晚……
上帝啊。
请原谅她。
温峥嵘咕噜咕噜水，然后吐掉，脸颊红得像过敏。
嗡——
微信来消息了。
温峥嵘点开软件，是爸爸温建的，他头像是醉酒自拍。
温建：有虾和牛肉，回家吃饭。
温建：一定要来。
温峥嵘这周末空闲，但回一趟嘉定得一个半小时，她嫌累挺，懒得动弹。
爸爸温建现在跟一个江西女人同居，他们性格很合，认识有六年，都是踏实慢悠的人。
爸爸老教育她要跟阿姨多聊天、阿姨人很好、阿姨做饭好吃……温峥嵘没那么排斥，但也无感，不是因为她品格相貌，因为她的继母身份，以及爸爸那句“她就是妈妈”。
她妈没死！
温峥嵘无声反抗，但没用。
温建租的是嘉定自建房二楼，前寺庙，后墓地，周围是菜地，那属于偏僻中的偏僻，转地铁线三次才能到美兰湖。
路上耽搁一个半小时，温峥嵘下美兰湖地铁站后，就准备打网约车去目的地。
手机屏幕显示网约车距离还有两公里。
大概十点到。
温峥嵘百无聊奈中，来了一条消息。
许聪的。
许聪：今天有空嘛？
温峥嵘就解释一下今天中午在嘉定赶不回市中心。
许聪：我这些天有事，你直接联系宋山青。
许聪：微信明信片。
许聪：他母语是俄语，中英文都会，人也不错。
温峥嵘盯着那绿色汉字条，有点失神。
她想到宋山青那稚子般温顺的脸蛋，圣洁，神性。
罪恶感油然而生。
上帝会降灾于她的，她冒犯了天使。
温峥嵘想要拒绝许聪的提议，敲好的字还没发送，又有一陌生人加好友的申请从聊天框弹出。
头像是成年棕熊。
还是在冰面上张开满嘴獠牙的那种嘶吼状态。
熊手里是血腥赤条的鱼，布满伤痕。
温峥嵘深呼吸，怕拒绝或无视很不礼貌，就点击同意。
您和宋山青成为好友。
温峥嵘盯着那三个字，觉得别扭。
她点到好友备注栏，敲下：CandyBear。
糖果熊。
熊一般的体格，甜甜糖果一般的面庞和性格。
对面没发消息，等了半小时。
温峥嵘下网约车，经过个桥，左拐右拐好几次，一个井两个井，差点走错路，折腾半小时才到爸爸家。
手机还没振动。
“芽芽，洗手，桌上有草莓。”温建蹲在水泥地择菜。
“嗯。”温峥嵘轻哼一声。
温建择菜速度慢一些，朝屋里使个眼色。
温峥嵘抿唇，撩开门上蚊帐，自然进屋，将帆布包挂在鞋架顶隔。
屋里采光不好，通风也那样。
温峥嵘嗅到冰箱杂糅气味。
“黄阿姨好。”温峥嵘寡淡无味地打个招呼。
江西女人对着镜子捯饬自己，脸上搽粉，嘴唇涂口红，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中等身材，很典型的闽南面孔，鼻孔很大，脸圆圆的，精致倒是蛮精致。
“哎。”
她回答，然后继续化妆。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黄阿姨对着镜子细细涂抹。
“她就那样，死鱼眼！”温建在门外搭腔。
温峥嵘蹙眉。
嗡——
温峥嵘点开聊天框。
CandyBear：什么时候有空？
温峥嵘估计这顿饭吃完就走，她可不想尴尬陪聊，大概一点左右，就能到集地广场里的西西弗书店。
温峥嵘：下午一点。
温峥嵘：定位.JPG
“芽芽，你跟你妈还联系嘛？你要经常去她那里，总不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她要不让你去，我还真不信，你就去她那里玩，离婚啊就孩子可怜，她之前说你白眼狼……”
温建开始喋喋不休的念经。
温峥嵘之前可能会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不联系？你怎么知道我没去她那里？你怎么知道我跟她的说话内容？你知道她说让女儿把她当亲戚？你知道她嫌女儿烦直接让认后妈？她说的那白眼狼是初中讲的……
你是离婚了，可时间还在走，一说话就提之前事情。
温峥嵘真想尖叫。
她忍住了！
餐桌是旧八仙桌，暗黄，边上有缝纫线的小格，这是在旧货市场淘的，花了八十块，那天爸爸发个朋友圈，同时还有和那个江西女人庆祝同居第一天而烧菜的照片。
香煎小黄鱼、红烧韭菜虾、四季烤麸、香菇上海青和鱼头豆腐汤。
温峥嵘盯着一桌子菜，是她喜欢的。
但她第一次来嘉定，那一桌子全是典型江西菜
她吃完一整夜都拉肚子。
爸爸之前是吃米饭，黄阿姨不吃主食，他也习惯不吃。
爸爸之前是不爱辣，黄阿姨爱吃辣椒，他烧菜都配辣。
爸爸之前不会煎鱼煎豆腐，现在烧菜很熟稔。
“芽芽，喝不喝凉茶？”温建讨好性质拎一罐加多宝，用纸细细擦拭好上面灰尘，给她撬开易拉环。
“谢谢。”温峥嵘坐在八仙桌靠墙那一边。
温建畅聊国家大事又提到春敏，说前妻性格强势、不会做人，他那室内装修行业都恨春敏，也回忆往昔，说春敏得瑟，一点钱了不起，家里亲戚借钱她不借，说她克夫相，子女都怕她，跟个母老虎似的……
温峥嵘真觉得自己是小丑，明明父母都离婚，她像个罪人一样夹在中间，时时刻刻被迫传话，诅咒、推诿、愤怒、
辱骂……她不能真传话，只能自我消化。
还好她现在成熟些，不会抱有撺掇父母复婚的想法。
温峥嵘没吃两口，就等着差不多时间赶紧走。
正午过半，外头还是那样雾蒙蒙，什么时候放晴？
“爸，我还有事，得去美兰湖。”温峥嵘用纸擦擦嘴。
“就这么着急啊？”温建生气带着不舍，嗓音都大些。
“嗯，一点就得到美兰湖。”温峥嵘躲避他视线。
黄阿姨喜欢听免费书、看豪门狗血竖屏短剧，她耳朵时刻塞着蓝牙耳机，质量不好，总是漏声音，吃饭还没下。
“我送你吧。”温建穿好人字拖，就起身去够安全盔。
“我联系网约车了。”温峥嵘隐忍情绪，垂眸盯着铁架凳下面那个圆形固定位置，是锈迹斑斑的。
“哎，你乱花钱，到美兰湖，得二十多块钱，你赶紧取消，我骑车送你去。”温建恼火，拎着俩安全盔就要出去。
“取消要钱。”温峥嵘起身拎着包就准备走。
“那随便你！”温建语气不好。
温峥嵘小时候很怕爸爸说这句话，感觉错都在她，她是罪不可恕的恶人，每次听到这四个字她都觉得选择错了，然后生怕爸爸不高兴就按照他想法做事。
爸爸看似让她做决定，可却把她赶到他期望的那条路。
她愧疚，胆颤心惊；他以受害者自居，很是委屈。
2012年，三年级，温峥嵘对数学感兴趣，想买专业书。
爸爸陈述一大段弊端，没拒绝买书，只说，那随便你！
她放弃了。
2015年，初一，温峥嵘有手机能在晋江写小说，新晋榜排名前五，很多读者催更，她说以后想专业写书。
爸爸说她玩手机成绩下降，没收手机，说，那随便你！
她放弃了。
2018年，高一，短视频很火，温峥嵘想积累粉丝。
爸爸说手机耽误念书，把她刚买的新手机没收己用。
她没反抗。
2021年，高考暑假，因为发烧拉肚子只考双非一本，温峥嵘想立刻复读。
爸爸像是忍耐很久，劈头盖脸骂一顿，说，那随便你。
她没胆量反抗，她没钱。
还有好多好多个时间节点，温峥嵘误打误撞嗅到时代的风，然后就错过，她觉得被时代抛弃了。
温峥嵘忙不更迭逃跑，越跑越快，左转，右转，跨过那条桥，将荒芜贫瘠甩在身后，不管是菜地还是公厕。
温峥嵘不在乎，她要跑得再远一点，再快一点。
车会来接她的。
“尾号2568。”
温峥嵘剧烈喘息。
轿车将身后甩开。
她短暂得救。
二十分钟后，温峥嵘从美兰湖地铁站下，根据导航，在集地广场找到西西弗书店，凉气丝滑钻到她脖颈下。
“温！”
宋山青远远朝她晃晃手，笑得很甜。
他穿得很宽松舒适，薄薄短袖白衫下，背日光，影影若现是胸肌、腹肌，腰很细，很紧致，那灰色运动裤下……
哈？
温峥嵘脸颊瞬间着火，蹿起来那种。
宋山青似乎注意到她视线，将手上俄语教材稍微挡挡。
“……你！”温峥嵘欲言又止。
“嗯？”宋山青单纯面孔露出一种老谋深算意思。
“你好勇啊……”温峥嵘憨了点，还是觉得要提醒。
收银台前。
“……你要点什么？”温峥嵘垂眸，强行集中注意力在点餐区扫视各种饮品。
“请老师喝什么？”宋山青垂眸浅笑，伸手，“温同学有纸巾嘛？”
温峥嵘舔一下唇，顿感天被戳破了，好压迫，便偷偷往左挪一小步，从左侧帆布包拿一整包消毒纸巾塞他怀里，眼眸朝上，严肃纠正：“你几岁？”
“上周三刚十八呢。”中文尾音缠绵上扬。
宋山青撕开那张消毒纸巾，指尖轻巧勾出那化纤棉布，随意自然擦擦脖颈随急促呼气而下滑的热汗。
那一滴汗从下巴落到锁骨，然后漫入领口。
他白衫虽然透，但具体看不清，朦朦胧胧。
温峥嵘的亲弟弟比她小三岁，跟他一样大。
“直接喊名字可以嘛？”温峥嵘垂眸，她无法直视。
温峥嵘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击微信小程序，划到会员页面，她下定决心，傍晚去趟教堂，向上帝忏悔。
她是太压抑自己，才导致昨晚“噩梦”。
温峥嵘来过西西弗书店，去年过年给堂姐家宝宝买过绘本，冲了四百块钱，现在应该还剩两百。
“不要，honey，我要茉莉绿茶拿铁，正常冰。”
宋山青朝店员甜甜一笑。
金绿色眸色在投射灯光下亮晶晶的。
那奶油蛋糕味的洗浴露香就这样飘出来。
女店员被丘比特之箭击中似的双手握拳，祈祷状。
喂！姐姐我付账哎！你要笑得那样甜也该是对我吧！
“……”温峥嵘扫一眼点单区，“美式，正常冰。”
两杯一共花费九十块钱，余额还有仨杯咖啡量。
温峥嵘拿着那个黑色用餐预警铃，将小票塞进包里，头朝矢量咖啡馆座位那边，可能是周末，还是调休前一天，里头满满当当，每个座位都有电脑或者写作业小孩子。
温峥嵘左看看，靠近书店那面磨砂纸墙有空座，但小圆桌面上有几滴暗褐色咖啡液和饼干碎渣。
“那里。”温峥嵘用手戳戳那个方位。
宋山青把刚才那一整包消毒湿巾攥着，蹙眉，快速抽几张将桌面座椅都擦擦干净。
他呼吸声有点重。
在他衬托下，那桌都变小了。
温峥嵘拉沙发椅，有点重，只能勉强拖动。
温峥嵘坐定，离他远点，他身材好有压迫感，她没带电脑只有手机，不过文件她都放网盘，登录后就能下载。
就是她网速有点慢。
她的手机还是之前上网课用的，挺便宜的。
因为存储很多文件，温峥嵘也懒得换，就一直将就着，有时候扫码付款都没信号，一直转圈一直转圈。
宋山青坐下，坐得邦直，没坐满那墨绿色垫子。
他腿好长，温峥嵘侧眸偷偷瞥一眼桌底。
宋山青就大喇喇张开腿，三条深蓝杠的白袜提到脚踝，导致她腿被圈住，她不敢乱动，怕膝盖意外接触。
“你好好坐。”温峥嵘腿绷直发麻，实在受不了。
“？”宋山青很无辜瞪大双眸。
“哔！哔！哔！哔……”
幸好，备好餐的铃声响起。
温峥嵘调整心态，面色正直，将两杯咖啡摆好。
“许聪让你教我几次？你怎么教？有备案嘛？我现在的水平很糟糕，俄语等级考试A1我都没过，听力口语重灾区，元音辅音调型还行，软硬音分不清，我不会弹——”
温峥嵘从帆布掏出随声单词积累本，霎时收敛声音，天花板上昏黄护眼灯光被遮住，她完整在影子里。
宋山青轻而易举薅起来那把沙发椅，直接放在她旁。
“你靠那么近干嘛？”
温峥嵘轻哝，被夹在墙壁和沙发椅缝隙里，进退维谷。
他像是没听见，凑得极近。
眉梢小幅度一挑，就这样侧脸，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好像故意的。
“你靠太近了。”温峥嵘挪开视线，她此刻无比希望网盘转圈速度快一些。
“我听不清你声音。”
“那我大一点？”温峥嵘总被人说语速快、声音小，但她从没想着改正，就觉得语速不快跟不上脑袋运转频率。
“嗯？”宋山青摇摇头，唇角微提，他撕开吸管包装，轻捏那吸管在拿铁里上下搅着。
清清凉的茉莉绿茶味从小拇指那么大的空隙钻出。
他指尖粘腻着薄薄的冷雾。
“这样可以嘛？”温峥嵘稍微声音大一点。
“哈？”宋山青偏头，先是垂眸抿唇，随后挑眉，带动五官上扬，就这样直接望着她，含着捉弄人的笑意。
白皙细腻的脸蛋，蔷薇色的唇，嘴角弧度都是很甜的，他轻咬着瘪掉的可降解吸管。
上帝啊，你派来的天使在撩拨她。
许伯母的温柔呼唤适时结束温峥嵘的尴尬。
温峥嵘眼神飘忽，还是没抬眸。
温峥嵘在图书馆偶尔看俄国文学，列夫托尔斯泰或陀式的，现实主义，很厚重，她不喜欢，总觉得很苦，伏特加烈酒、西伯利亚寒流、化不开的冻土……这些字词让她肺叶都落满锈迹斑斑的大雪。
那些基督教救世主情节太压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目光炯炯。
温峥嵘觉得他是俄罗斯冰封土壤里胜利破土的鲜活、健康、善良的存在
“吃饭啦！”许聪低头滑动棒球服拉链，自然跟宋山青勾肩搭背，目光在温峥嵘身上停留一瞬，快速转移视线，他真没法消受那睥睨目光，脱口，“她叫春逸。”
温峥嵘被目光烫到，沉默。
温峥嵘不喜欢这个名字的。
这个名字见证她最落魄的样子，在这两个字的使用场合里，她永远抬不起头。
温峥嵘一看到这俩字就会想到最难过的那段日子。
“我是问她现在叫什么？”宋山青蹙眉，嫌他话唠。
“哈？我，我，不太清楚。”许聪摸摸后脑勺就溜了。
温峥嵘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舒缓，安逸。
“我叫宋山青，你呢？”
宋山青个很高，他见她一直垂眸，就微微弯着膝盖，歪着脑袋，探头探脑，眼神直接赤诚地投射。
像光线一样，没有拐弯。
她好像都听到高温炙烤的“滋”“滋”“滋”声。
“温、温峥嵘。”她有点紧张，下意识摸摸鼻尖。
“什么峥嵘？”他语调慷慨。
温峥嵘深吸一口气，轻声蚊语：“青山峥——”
话还没说完，温峥嵘立马意识到偏颇，缄默。
“山青峥嵘，真的好有生机！”
宋山青无辜大眼睛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望她，眼眸含笑。
温峥嵘肯定，之前在jellycat那玩偶店，他是听得懂中文的，也许晓得她姓名，也许问名字瞎配对就是故意的。
“你男朋友还活着嘛？”宋山青清脆一声。
“……”温峥嵘揣测被强制开机，就无语。
因为那个掉落的避孕套，宋山青估计误以为邓里京是她男友，他那小天使面孔，肯定不含恶意，应该就是问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温峥嵘侧身看一下热闹的餐厅。
佣人将银质餐碟汤匙一丝不苟地摆好，长长的西式餐桌就静静等待着，洁净的餐布，没摇曳的烛光。
不过，餐桌上方有很华丽的密集水晶吊坠竖灯。
光线很惬意温柔。
“那……”宋山青面露疑惑。
“你问那么多干嘛？”温峥嵘回之疑惑。
“芽芽和小天使都快点过来。”
温峥嵘赶紧逃开，小跑着去用餐区域，在用消毒免洗液擦擦干净手指的时候就偷偷观察座椅。
她先等等。
“芽芽，坐这里，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菜，就淮扬系，清淡些，那厨师还参加准备过国宴哎……”
温峥嵘顿感天都要塌下来。
上周做完胃窥镜，医嘱说一周内只能少油清淡。
温峥嵘喝了一周中药，早中晚，她此刻都能分精确确定苍术和升麻在那颗粒药包里的配比。
本来想着，来土豪家能蹭点好吃的，就算气氛尴尬，温峥嵘也不耽误吃，闷头闷脑就是吧唧吧唧。
“是不喜欢嘛？”许伯母很敏锐察觉她的愣神。
“不是，我挺喜欢的。”温峥嵘撑着笑。
“那等会儿多吃点。”许伯母摸摸她脸颊，感慨，“芽芽真好看，就是不爱打扮。幸好没遗传春敏的高颧骨，俗话说，颧骨高又高，杀人不用刀……”
许伯母很信大师课程。
温峥嵘之前就听说，许伯母听课一年都几十万，她还花钱让易经玄学大师帮忙改名字，她全家都改了名字，平时老名字喊习惯了，户口本上都是新名字的。
名字是一个人气运。
打压一个人最好方式就是剥夺姓名。
温峥嵘的妈妈春敏雷厉风行，在生意上跟许伯母家有交集，一毛不拔铁公鸡德行很得罪人，估计有点小怨气。
温峥嵘执拗地冒出个小刺，轻声解释：“我觉得面相学也不能全信，也得实事求是。”
她妈妈再不好，她还是听不下去龃龉。
脐带绑定了她，温良恭俭让让她没法逃离的。
“芽芽说得有道理。”许伯母自知失言，走到座位旁。
许伯伯下班回家。
温峥嵘没什么食欲，她现在很想吃重庆风味的。
许伯伯关心她的学业，东西南北都问了一遍。
结束用餐后，温峥嵘礼貌打招呼后就赶紧离开。
温峥嵘的回答也还行，有嗯有啊的。
许伯伯一家好像都觉得宋山青不懂汉语，也没问他。
宋山青吃饭一副心事重重纠结模样，还总偷看她。
不，应该叫正大光明盯着她。
温峥嵘没太关注他，但也感受他视线，他俩不是一个世界的，许聪的俄罗斯朋友，能自由出国，家里不缺钱的。
许伯伯非说让司机送她，温峥嵘拒绝了，她晕车。
温峥嵘不晕车，她嫌刺挠。
出了别墅区刚过九点，温峥嵘久违般深深呼吸自由的空气，那社交氛围让她如芒在背。
在桥边，风是湿凉的。
叶子一动一动。
云是鳞片，一块一块，云缝隙里是暗紫色，偏蓝。
许聪过年前都在国内，每周六有空，具体时间会调的。
温峥嵘只要等着那一通电话就行。
“温！”
伴随远处急刹车刺耳尖锐声。
温峥嵘在路口等红灯，刚要处理微信消息。
嗯？
温峥嵘回头。
宋山青小跑着冲过来，劲劲儿的。
孔雀蓝短衫随风鼓动。
手里像拿着手提电脑包一样握着一袋动物饼干。
鞋带散了，随着奔跑动作上下跳着。
“什么事？”温峥嵘攥手机，快速在搜索栏找最近的重庆风味的的小馆，她肚子有点饿。
“稍等。”
宋山青把饼干塞她手里，就蹲着快速系鞋带。
温峥嵘垂眸。
他系鞋带好可爱，还捋一捋白蝴蝶结，一定要对称。
“那么着急？”温峥嵘唇间带笑。
“怕追不上你。”宋山青反复整理鞋。
他抬眸，眼睛亮晶晶，金绿色，像珍藏的绝版玻璃珠。
“你不是有许聪联系方式嘛？”温峥嵘感知到这句话里头深深藏着的希冀。
她下意识说可以联系。
而不是像平时。
我们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的，联系干嘛。
温峥嵘陷入难得自我怀疑。
“他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嘛？”宋山青呼吸有些急促。
他离得近。
半步距离都不到。
近到温峥嵘能听到他心跳声，以及淡香。
温峥嵘一愣，抬眸，她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
宋山青往后退一步，又依依不舍般象征性挪了一两寸。
温峥嵘仰头幅度小了一些。
“你吃饭都在想这个？”温峥嵘笑了一声。
宋山青很认真点点头。
小卷毛轻颤着。
马路牙子上真不是聊天好地方，时不时就有车经过。
他睫毛长长的，还有点翘。
“不是，你问这些干嘛？”温峥嵘脖子酸，抬手揉揉肩胛骨，见落叶飘到他左额角那块。
温峥嵘自然踮起脚尖，抬手摘掉。
他的眼珠就随着她动作缓慢往上抬。
他呼吸一滞。
那眼神感觉想要将你深深吸进去。
“那个杜蕾斯——”
宋山青表情有点委屈。
带了神性的基督教小天使有了人的情绪。
温峥嵘没见过，她手一顿，还攥着落叶。
这脸庞很圣洁，但他说出的那词汇要不要太雷！
“哈？”温峥嵘失语。
“你男朋友用特小号啊？”宋山青表情带着一丝嘲讽。
温峥嵘看他明明就想说：你男朋友可真小啊！
“……我堂姐怕我遇到不好事情被传染艾滋，就塞我半盒，不是你想的那样。”温峥嵘气得有点想笑。
“直接做了他！”
宋山青右手摸摸后腰，两三秒后，没摸到便失望摊手。
做！了！他！！！！
温峥嵘还处于震惊中，结合他摸东西的动作，这该不会是一枪爆头吧，斯拉夫血统确实很强悍哈？
“还有事嘛？”温峥嵘扶额，往后退一步，他那天使面孔、魔鬼肌肉让她鸡皮疙瘩都发麻。
“那个老老男是你喜欢的人嘛？”
宋山青在路灯下，耳朵很薄，透得红红的。
老老男？他肯定故意的。
“……”温峥嵘抿唇，微微黯淡片刻，看他那圣洁的脸蛋，他像传教画册上的上帝圣子，是天使，美得雌雄莫辨，她虔诚望着，浅笑，“嗯。”
上帝不允许欺骗的。
天使也是。
她想。
宋山青情绪起伏很快就反应在他白皙脸颊上。
“我先走了。”她把动物饼干塞还去。
温峥嵘叹息，她总算向上帝承认错误，她会被原谅嘛？
温峥嵘扫了单车就快速驶离。
温峥嵘没去餐馆吃重庆小面，她在地铁上靠着，双手捧着手机，就这样拇指腹快速刷着朋友圈。
哇！不熟的表姐国庆要结婚了哎！
温峥嵘错愕片刻，无助叹息，难以置信，轻轻搓揉双侧脸颊，不停眨眼确认那朋友圈，头像、名称、备注，是她。
不熟的表姐是大姨家的，比她大一岁，后来很少联系。
上次联系还是温峥嵘高中去宣城合工大，路过。
在她出租房过了一夜。
那晚，表姐说，还是要好好念书的，去社会太累了。
温峥嵘很怕和她一样被压力裹挟，很早就结婚，然后生孩子，照顾老公、公婆，一辈子就被拴在家里。
温峥嵘不忍点开那一大段朋友圈文案，拇指快速翻走。
下一条是21年那大学里的数学建模社团学姐的。
她是启发温峥嵘第一次退学的导火索。
学姐那时考研，北京一所985，笔试过了，面试没过，因为她是双非一本的本科学历，一下就被刷了。后来学姐被调剂到省内211，就是合工大宣城校区，她学工学类。
温峥嵘安慰被调剂的学姐一整晚。
温峥嵘看着朋友圈文案，开心得要命。
陈沁：985，拒绝我是吧？姐博士真就来了！
温峥嵘点个赞，还没两秒，微信多了个小红点。
陈沁：最近怎么样？我套磁成功啦！！！
温峥嵘：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温峥嵘：我很好，很好。
在越来越闭塞的环境里，理想不甘都会渐渐黯淡的。
学姐逃离那一层困境，可为什么她也做了决定，她却跳到一个更深的坑，她周围没同龄人，没人理解她的焦虑。
温峥嵘很想跟朋友哭诉所有委屈，但还是不要，人家那样欢喜，不适合听到难过的东西。
可她真的有点不好。
温峥嵘苦笑着抬眸，满含泪光，鼻间酸涩难忍，将手机塞进帆布包里后，手掌捂着脸，就低头，肩头一耸一耸。
地铁一晃一晃。
地下的风是更凉的。
可能周五，地铁还挺多人。
温峥嵘嗅到各种饭和香水杂糅味。
还有一股淡淡清甜的香蕉牛奶味道。她没在意。
车厢里声音是低低的嘈杂。
温峥嵘深吸一口气，等到了站点就逃离，没人在意你情绪的，所以要速战速决，她晚上还得学俄语。
地铁下站口在七号。
温峥嵘一边擦鼻涕一边小跑，她要再快一点，她要再努力一点，这样才不会被时代抛弃。
在人群中躲让一个接一个人，两步并做一步，在电梯上疾行，终于见到道路。
温峥嵘轻轻喘息。
这路真的好长，转了仨站地铁才到大学城。
将近十一点，也快熄灯了，温峥嵘洗完澡躺床上。
简单格纹样式的枕头边是那个没拆封的艾草热敷贴。
宋山青给的。
温峥嵘侧卧，反复把玩那张热敷贴，薄薄的塑料封被她掌心温度捂热了。
“峥嵘！峥嵘！峥嵘！”
床底下有人用气音喊她。
宿舍里还有人晓得她名字嘛？
她精神恍惚一瞬。
温峥嵘转身探头被室友吓一跳。
那悬浮的脑袋、冒光的眼珠子着实骇人。
“这个敷眼睛，我看你回来眼圈红红的，是不是哭了？你要有什么难过事情就说出来。峥嵘，你想休学？导员说你学俄语压力大。”
那室友爱玩黑猴，好像叫什么吕静。
“谢谢。”温峥嵘接过那两张消肿眼睛敷片。
“我们从下午一点开始等，等到半夜十一点，你总算回来了。你平时走路特快，也是早出晚归，我们没孤立你的，就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
吕静轻声安慰，表情也有点愧疚，仿佛温峥嵘想休学回家都是遭受惨不忍睹的寝室冷暴力，可她也很想跟温峥嵘交朋友，就是这个漂亮姐姐神龙见尾不见首，没机会说话。
“我知道。”温峥嵘轻笑。
“你千万不要偷偷伤心，哎，你国庆有空嘛？我们寝室一块去陆家嘴吃海底捞？每次喊你都说没空。”
吕静喜出望外，哇，漂亮姐姐跟她说话了，那个神仙一般的女人会说话唉，不晓得会不会和她一样吃饭。
“我真没空，我去静安区酒店前台岗实习。”
温峥嵘礼貌婉拒，她决定明天顺路去超市带一包糖果。
“啊？那你以前是假没空？”吕静小鹿眼很是遗憾。
“……”温峥嵘沉默。
全楼灯自动熄灭。
晚上十一点了。
“那我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唉？我一直没问，你大一买了床帘，怎么没见你挂？”吕静两手扒在她床扶手上。
“我不会安装。”温峥嵘垂眸，有些羞赧。
“那我明天帮你吧？”吕静自然而然帮忙，“我最会拼接这种小东西，你看我桌上可多小木架，厉害吧？”
“厉害，但我休学不需要安床帘。”温峥嵘温柔解释，她就这样半撑腰，右胳膊肘杵着发麻，她偷偷换个姿势。
“俄语不好平时再找老师补习，挂科就挂，那些大四上学期还能重修的，你不要专门挪时间。而且，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吕静不舍地撇嘴，两颊软肉也颤两下。
“我会考虑的。”温峥嵘抿唇，略显尴尬。
温峥嵘是不太相信自己语言天赋的，英语从幼稚园念到高考都没上一百三，半路出家的俄语让她只会逃避。
她读俄语是有种死动静的。
“嗯，那晚安？”吕静叹息一声，转身就慢慢悠悠踩着床梯。
在暗处，温峥嵘第一次注意，吕静的床帘清新碎花粉和绿撞色的，有白蕾丝网纱，很仙气，很有可爱女孩的气息。
“吕静。”
温峥嵘躺在床铺轻声唤。
“嗯 ”
隔壁对床吕静也翻来覆去没睡着。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温峥嵘有点忐忑，手掌攥着空调被往上提两下，稳稳压在肚皮上。
“全经管学院都知道啊。”吕静侧身在黑暗中朝她笑。
温峥嵘察觉目光，不敢转身，就面对墙壁，轻轻呼吸。
“为什么？”温峥嵘声音很不自信，从肺里挤出似的。
“你走路很快！”吕静咯咯直笑。
床铺被折腾得嘎吱嘎吱的。
“是嘛？”温峥嵘不自知的，她一个人走路总想快点。
“嗯，而且，你很神秘。”吕静偷偷摸摸像是说秘密。
“神秘？”温峥嵘反思，可能因为她总是宿舍早晨一开门就走，晚上歇寝十一点才回来，她喜欢泡在图书馆读书，她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读书家，什么都不用做。
读书跟吸大麻一样，都是抱着死去植物尸体产生幻觉。
“其实院里人晓得你名字，因为你很漂亮，你连翻白眼都很漂亮，而且，你大一的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期末考满分，你是唯一的满分，还有好多好多地方，你好优秀的……”
霜雪凝其神，松风淬其骨。
吕静无端这样想，总觉得温峥嵘就算老翻白眼，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命运一定是怜惜她、偏爱她的，就算她不主动索取。
温峥嵘就听着吕静喋喋不休的赞美。
这些赞美是真的给温峥嵘的。
她一定是礼貌。
温峥嵘没当会儿事，她还要更努力才能不失败。
“我能问你个问题嘛？”吕静轻声，好奇都溢出来。
“嗯。”
温峥嵘决定回答她问题，不论如何难堪问题。
比如，
你家里是不是很穷？
你父母对你很差？
你为什么从之前大学退学？
……
“你平时吃大米饭嘛？”
温峥嵘设想的问题一下被推翻，她手足无措，她脑袋一空，根本就没发思考问题，“大米饭”是嘲笑她吃干饭嘛？
“就是一颗一颗水稻果实然后煮成的米饭食物？”
“嗯，我会吃，但更喜欢面条。”
温峥嵘轻声，一旦被夸她就觉得很害臊。
温峥嵘手里还死死攥着那艾草热敷贴。
那一片估计都被她攥得发皱。
“哇！仙女不吃露水耶！我没见过你吃饭！”
“……”
温峥嵘挺不知所措的，不过这女孩好可爱。
和宋山青一样。
嗯？温峥嵘揉揉脑壳，她嗅着被攥开缝的热敷贴露出来的轻轻草药味，挥之不去是CandyBear。
那双深邃流动的金绿色眸子就直接看她。
没有任何凝视意味，温峥嵘都怀疑CandyBear是不是拿她眼珠子反光欣赏他自己绝世无双的容貌。
*
隔天，温峥嵘脸颊通红，被手机振动声嗡醒。
温峥嵘心跳剧烈加速，她连呼吸都崩溃紊乱。
一种无名燥火从肝脏直接蹿起来，燃得愈加激烈。
林正英僵尸片里，那个白天藏在山洞里的千年僵尸就是她这样喘息的，她都白肺了，出气多进气少。
她……是不是太压抑自己？
温峥嵘怀疑人生得十五分钟，暂时缓过来。
就跟应激反应似的，她果断将攥在胸口一整晚的热敷片扔到一边，躲避瘟疫似的绕着那玩意儿下床。
“峥嵘，你做噩梦了？”
吕静揉揉眼，睡眼朦胧打个哈切。
“……算是。”温峥嵘真觉得那怕不就是噩梦，她心有余悸，拿起牙杯牙膏准备去公共卫生间洗漱。
“糖果熊成精了？”
“哈？”
“你说梦话了，就说宋什么的。”
“还有什么嘛？”
“没有，不过你好像意犹未尽的感觉。”
“……”
温峥嵘快速从衣柜拿出换洗贴身衣物，想快点去把内裤换掉，等收拾好自己，刷牙时候她脑子都宕机。
她有做过春梦的，无非是一块刷题、拥抱，连吻都没。
但昨晚……
上帝啊。
请原谅她。
温峥嵘咕噜咕噜水，然后吐掉，脸颊红得像过敏。
嗡——
微信来消息了。
温峥嵘点开软件，是爸爸温建的，他头像是醉酒自拍。
温建：有虾和牛肉，回家吃饭。
温建：一定要来。
温峥嵘这周末空闲，但回一趟嘉定得一个半小时，她嫌累挺，懒得动弹。
爸爸温建现在跟一个江西女人同居，他们性格很合，认识有六年，都是踏实慢悠的人。
爸爸老教育她要跟阿姨多聊天、阿姨人很好、阿姨做饭好吃……温峥嵘没那么排斥，但也无感，不是因为她品格相貌，因为她的继母身份，以及爸爸那句“她就是妈妈”。
她妈没死！
温峥嵘无声反抗，但没用。
温建租的是嘉定自建房二楼，前寺庙，后墓地，周围是菜地，那属于偏僻中的偏僻，转地铁线三次才能到美兰湖。
路上耽搁一个半小时，温峥嵘下美兰湖地铁站后，就准备打网约车去目的地。
手机屏幕显示网约车距离还有两公里。
大概十点到。
温峥嵘百无聊奈中，来了一条消息。
许聪的。
许聪：今天有空嘛？
温峥嵘就解释一下今天中午在嘉定赶不回市中心。
许聪：我这些天有事，你直接联系宋山青。
许聪：微信明信片。
许聪：他母语是俄语，中英文都会，人也不错。
温峥嵘盯着那绿色汉字条，有点失神。
她想到宋山青那稚子般温顺的脸蛋，圣洁，神性。
罪恶感油然而生。
上帝会降灾于她的，她冒犯了天使。
温峥嵘想要拒绝许聪的提议，敲好的字还没发送，又有一陌生人加好友的申请从聊天框弹出。
头像是成年棕熊。
还是在冰面上张开满嘴獠牙的那种嘶吼状态。
熊手里是血腥赤条的鱼，布满伤痕。
温峥嵘深呼吸，怕拒绝或无视很不礼貌，就点击同意。
您和宋山青成为好友。
温峥嵘盯着那三个字，觉得别扭。
她点到好友备注栏，敲下：CandyBear。
糖果熊。
熊一般的体格，甜甜糖果一般的面庞和性格。
对面没发消息，等了半小时。
温峥嵘下网约车，经过个桥，左拐右拐好几次，一个井两个井，差点走错路，折腾半小时才到爸爸家。
手机还没振动。
“芽芽，洗手，桌上有草莓。”温建蹲在水泥地择菜。
“嗯。”温峥嵘轻哼一声。
温建择菜速度慢一些，朝屋里使个眼色。
温峥嵘抿唇，撩开门上蚊帐，自然进屋，将帆布包挂在鞋架顶隔。
屋里采光不好，通风也那样。
温峥嵘嗅到冰箱杂糅气味。
“黄阿姨好。”温峥嵘寡淡无味地打个招呼。
江西女人对着镜子捯饬自己，脸上搽粉，嘴唇涂口红，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中等身材，很典型的闽南面孔，鼻孔很大，脸圆圆的，精致倒是蛮精致。
“哎。”
她回答，然后继续化妆。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黄阿姨对着镜子细细涂抹。
“她就那样，死鱼眼！”温建在门外搭腔。
温峥嵘蹙眉。
嗡——
温峥嵘点开聊天框。
CandyBear：什么时候有空？
温峥嵘估计这顿饭吃完就走，她可不想尴尬陪聊，大概一点左右，就能到集地广场里的西西弗书店。
温峥嵘：下午一点。
温峥嵘：定位.JPG
“芽芽，你跟你妈还联系嘛？你要经常去她那里，总不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她要不让你去，我还真不信，你就去她那里玩，离婚啊就孩子可怜，她之前说你白眼狼……”
温建开始喋喋不休的念经。
温峥嵘之前可能会反驳：你怎么知道我不联系？你怎么知道我没去她那里？你怎么知道我跟她的说话内容？你知道她说让女儿把她当亲戚？你知道她嫌女儿烦直接让认后妈？她说的那白眼狼是初中讲的……
你是离婚了，可时间还在走，一说话就提之前事情。
温峥嵘真想尖叫。
她忍住了！
餐桌是旧八仙桌，暗黄，边上有缝纫线的小格，这是在旧货市场淘的，花了八十块，那天爸爸发个朋友圈，同时还有和那个江西女人庆祝同居第一天而烧菜的照片。
香煎小黄鱼、红烧韭菜虾、四季烤麸、香菇上海青和鱼头豆腐汤。
温峥嵘盯着一桌子菜，是她喜欢的。
但她第一次来嘉定，那一桌子全是典型江西菜
她吃完一整夜都拉肚子。
爸爸之前是吃米饭，黄阿姨不吃主食，他也习惯不吃。
爸爸之前是不爱辣，黄阿姨爱吃辣椒，他烧菜都配辣。
爸爸之前不会煎鱼煎豆腐，现在烧菜很熟稔。
“芽芽，喝不喝凉茶？”温建讨好性质拎一罐加多宝，用纸细细擦拭好上面灰尘，给她撬开易拉环。
“谢谢。”温峥嵘坐在八仙桌靠墙那一边。
温建畅聊国家大事又提到春敏，说前妻性格强势、不会做人，他那室内装修行业都恨春敏，也回忆往昔，说春敏得瑟，一点钱了不起，家里亲戚借钱她不借，说她克夫相，子女都怕她，跟个母老虎似的……
温峥嵘真觉得自己是小丑，明明父母都离婚，她像个罪人一样夹在中间，时时刻刻被迫传话，诅咒、推诿、愤怒、
辱骂……她不能真传话，只能自我消化。
还好她现在成熟些，不会抱有撺掇父母复婚的想法。
温峥嵘没吃两口，就等着差不多时间赶紧走。
正午过半，外头还是那样雾蒙蒙，什么时候放晴？
“爸，我还有事，得去美兰湖。”温峥嵘用纸擦擦嘴。
“就这么着急啊？”温建生气带着不舍，嗓音都大些。
“嗯，一点就得到美兰湖。”温峥嵘躲避他视线。
黄阿姨喜欢听免费书、看豪门狗血竖屏短剧，她耳朵时刻塞着蓝牙耳机，质量不好，总是漏声音，吃饭还没下。
“我送你吧。”温建穿好人字拖，就起身去够安全盔。
“我联系网约车了。”温峥嵘隐忍情绪，垂眸盯着铁架凳下面那个圆形固定位置，是锈迹斑斑的。
“哎，你乱花钱，到美兰湖，得二十多块钱，你赶紧取消，我骑车送你去。”温建恼火，拎着俩安全盔就要出去。
“取消要钱。”温峥嵘起身拎着包就准备走。
“那随便你！”温建语气不好。
温峥嵘小时候很怕爸爸说这句话，感觉错都在她，她是罪不可恕的恶人，每次听到这四个字她都觉得选择错了，然后生怕爸爸不高兴就按照他想法做事。
爸爸看似让她做决定，可却把她赶到他期望的那条路。
她愧疚，胆颤心惊；他以受害者自居，很是委屈。
2012年，三年级，温峥嵘对数学感兴趣，想买专业书。
爸爸陈述一大段弊端，没拒绝买书，只说，那随便你！
她放弃了。
2015年，初一，温峥嵘有手机能在晋江写小说，新晋榜排名前五，很多读者催更，她说以后想专业写书。
爸爸说她玩手机成绩下降，没收手机，说，那随便你！
她放弃了。
2018年，高一，短视频很火，温峥嵘想积累粉丝。
爸爸说手机耽误念书，把她刚买的新手机没收己用。
她没反抗。
2021年，高考暑假，因为发烧拉肚子只考双非一本，温峥嵘想立刻复读。
爸爸像是忍耐很久，劈头盖脸骂一顿，说，那随便你。
她没胆量反抗，她没钱。
还有好多好多个时间节点，温峥嵘误打误撞嗅到时代的风，然后就错过，她觉得被时代抛弃了。
温峥嵘忙不更迭逃跑，越跑越快，左转，右转，跨过那条桥，将荒芜贫瘠甩在身后，不管是菜地还是公厕。
温峥嵘不在乎，她要跑得再远一点，再快一点。
车会来接她的。
“尾号2568。”
温峥嵘剧烈喘息。
轿车将身后甩开。
她短暂得救。
二十分钟后，温峥嵘从美兰湖地铁站下，根据导航，在集地广场找到西西弗书店，凉气丝滑钻到她脖颈下。
“温！”
宋山青远远朝她晃晃手，笑得很甜。
他穿得很宽松舒适，薄薄短袖白衫下，背日光，影影若现是胸肌、腹肌，腰很细，很紧致，那灰色运动裤下……
哈？
温峥嵘脸颊瞬间着火，蹿起来那种。
宋山青似乎注意到她视线，将手上俄语教材稍微挡挡。
“……你！”温峥嵘欲言又止。
“嗯？”宋山青单纯面孔露出一种老谋深算意思。
“你好勇啊……”温峥嵘憨了点，还是觉得要提醒。
收银台前。
“……你要点什么？”温峥嵘垂眸，强行集中注意力在点餐区扫视各种饮品。
“请老师喝什么？”宋山青垂眸浅笑，伸手，“温同学有纸巾嘛？”
温峥嵘舔一下唇，顿感天被戳破了，好压迫，便偷偷往左挪一小步，从左侧帆布包拿一整包消毒纸巾塞他怀里，眼眸朝上，严肃纠正：“你几岁？”
“上周三刚十八呢。”中文尾音缠绵上扬。
宋山青撕开那张消毒纸巾，指尖轻巧勾出那化纤棉布，随意自然擦擦脖颈随急促呼气而下滑的热汗。
那一滴汗从下巴落到锁骨，然后漫入领口。
他白衫虽然透，但具体看不清，朦朦胧胧。
温峥嵘的亲弟弟比她小三岁，跟他一样大。
“直接喊名字可以嘛？”温峥嵘垂眸，她无法直视。
温峥嵘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击微信小程序，划到会员页面，她下定决心，傍晚去趟教堂，向上帝忏悔。
她是太压抑自己，才导致昨晚“噩梦”。
温峥嵘来过西西弗书店，去年过年给堂姐家宝宝买过绘本，冲了四百块钱，现在应该还剩两百。
“不要，honey，我要茉莉绿茶拿铁，正常冰。”
宋山青朝店员甜甜一笑。
金绿色眸色在投射灯光下亮晶晶的。
那奶油蛋糕味的洗浴露香就这样飘出来。
女店员被丘比特之箭击中似的双手握拳，祈祷状。
喂！姐姐我付账哎！你要笑得那样甜也该是对我吧！
“……”温峥嵘扫一眼点单区，“美式，正常冰。”
两杯一共花费九十块钱，余额还有仨杯咖啡量。
温峥嵘拿着那个黑色用餐预警铃，将小票塞进包里，头朝矢量咖啡馆座位那边，可能是周末，还是调休前一天，里头满满当当，每个座位都有电脑或者写作业小孩子。
温峥嵘左看看，靠近书店那面磨砂纸墙有空座，但小圆桌面上有几滴暗褐色咖啡液和饼干碎渣。
“那里。”温峥嵘用手戳戳那个方位。
宋山青把刚才那一整包消毒湿巾攥着，蹙眉，快速抽几张将桌面座椅都擦擦干净。
他呼吸声有点重。
在他衬托下，那桌都变小了。
温峥嵘拉沙发椅，有点重，只能勉强拖动。
温峥嵘坐定，离他远点，他身材好有压迫感，她没带电脑只有手机，不过文件她都放网盘，登录后就能下载。
就是她网速有点慢。
她的手机还是之前上网课用的，挺便宜的。
因为存储很多文件，温峥嵘也懒得换，就一直将就着，有时候扫码付款都没信号，一直转圈一直转圈。
宋山青坐下，坐得邦直，没坐满那墨绿色垫子。
他腿好长，温峥嵘侧眸偷偷瞥一眼桌底。
宋山青就大喇喇张开腿，三条深蓝杠的白袜提到脚踝，导致她腿被圈住，她不敢乱动，怕膝盖意外接触。
“你好好坐。”温峥嵘腿绷直发麻，实在受不了。
“？”宋山青很无辜瞪大双眸。
“哔！哔！哔！哔……”
幸好，备好餐的铃声响起。
温峥嵘调整心态，面色正直，将两杯咖啡摆好。
“许聪让你教我几次？你怎么教？有备案嘛？我现在的水平很糟糕，俄语等级考试A1我都没过，听力口语重灾区，元音辅音调型还行，软硬音分不清，我不会弹——”
温峥嵘从帆布掏出随声单词积累本，霎时收敛声音，天花板上昏黄护眼灯光被遮住，她完整在影子里。
宋山青轻而易举薅起来那把沙发椅，直接放在她旁。
“你靠那么近干嘛？”
温峥嵘轻哝，被夹在墙壁和沙发椅缝隙里，进退维谷。
他像是没听见，凑得极近。
眉梢小幅度一挑，就这样侧脸，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好像故意的。
“你靠太近了。”温峥嵘挪开视线，她此刻无比希望网盘转圈速度快一些。
“我听不清你声音。”
“那我大一点？”温峥嵘总被人说语速快、声音小，但她从没想着改正，就觉得语速不快跟不上脑袋运转频率。
“嗯？”宋山青摇摇头，唇角微提，他撕开吸管包装，轻捏那吸管在拿铁里上下搅着。
清清凉的茉莉绿茶味从小拇指那么大的空隙钻出。
他指尖粘腻着薄薄的冷雾。
“这样可以嘛？”温峥嵘稍微声音大一点。
“哈？”宋山青偏头，先是垂眸抿唇，随后挑眉，带动五官上扬，就这样直接望着她，含着捉弄人的笑意。
白皙细腻的脸蛋，蔷薇色的唇，嘴角弧度都是很甜的，他轻咬着瘪掉的可降解吸管。
上帝啊，你派来的天使在撩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