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的方向走,精神紧绷时不觉疲乏,反而此刻放松下来,身上愈发酸软无力。

    虽不情愿,但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只有此处是她唯一栖身之所。

    原主严元清家住礼安坊,于长安城东南角,一家五口居住,略显拥挤,自原主的哥哥和弟弟服徭役后,爹娘撂了礼安坊的营生,只巴巴盼着她早日同御风成亲,指望着她的聘礼。

    严家亦不是个好去处,家务事乱得难理出个头绪,但她孑然一身,没有他法。

    城内除了宫城、金吾卫值守地、几个小摊贩和更夫手中的点点光亮,家家户户都已歇下。

    月色凉薄,孤守天穹。

    沈昭在门口石砖下摸索许久,终于寻到铜锁,她试着转动打开家门。

    高低起伏的鼾声在夜中响彻不绝,她透过纸窗向内望去,原主的父母睡得酣然,沈昭猫着身子,蹑手蹑脚走向厨房。

    灶台上只余几只空碗,炉灶内积着小丘般的灰烬,柴草杂乱堆砌于角落中,倒比夜色更凉。

    沈昭揭开锅盖,偌大的一口锅只留着一点薄粥,她拿起一旁铁勺舀出一勺,米粒零星稀疏,更像米汤,冷得不带半分温度。

    她空空如也的胃,委屈地低呜几声。

    她轻手轻脚盖好锅盖,转身回了自己屋子,严元清在床下木匣中存了一些银钱,回家的途中,她曾见到过几个掌灯的摊贩。

    虽然她尽量压低声音,但老房子生了锈,“吱---”推门声压过鼾声,鼾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停住,动也不敢动,只留黑白分明的眼眸来回转动,静默片刻后,侧耳倾听隔间熟睡之人并未起身,终是踏进自己屋内。

    怕再一次闹出动静,她没敢再去碰门。

    屋内一眼可览遍,只一个木橱,两只矮凳,其一缺了条腿,歪歪扭扭地侧躺在地,床上铺着一席被子,被面上的花色被洗得发白。

    沈昭视线扫到床下,存着银钱的木匣贴墙在最里侧,她趴着身子半钻进去,伸手去捞,扬起的尘土不由得令她打了个喷嚏,她把木匣取出,抱着擦擦上面的灰尘。

    这木匣仿若俄罗斯套娃般,打开之后还一个铜匣,铜匣之内又层层嵌套,翻开约莫三个匣子后,沈昭才看清其中放着一个银锭,几串铜钱,还有些簪子首饰。

    沈昭取出一串铜钱,刚欲恢复原状,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严父披着一件麻布衣,一手扯开她,拎着她的衣襟:“你这臭丫头,还知道回家,你一日不嫁人,一天都算我的种,这么晚才回家死哪去了,我看你的魂都让那混小子勾跑了!”

    他目光瞥到沈昭手里抱着的匣子,一把夺过:“好啊你,还知道藏钱了,给我拿过来。”

    沈昭能拖着身子走回家实属不易,被他如此一吓,争抢时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严母披着衣服急忙赶来:“大晚上的,别吵了,把街坊四邻吵起来,还嫌笑话不大么。”

    严元清既然将这些银钱藏得隐秘,只怕这是她唯一傍身的银钱了,沈昭盯着那黝黑臂弯里的木匣,作势要抢,却被严母先一步阻在中间:“哟,怎么这么狼狈,你去哪了?”她抬头向外望去,院中空无一人,“御风那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

    “还能怎么,肯定跑了呗,真当你女儿是仙儿了,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她这德行,肯定是吹了,那逼崽子脑子缺根筋,放着好好的暗卫不干,当个破巡城值守的,攒的那点钱够当聘礼不.....”她爹的嘴叭叭不停,污言秽词一个个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他死了,死者为大,能不能闭上你的嘴。”沈昭虽顶着原主的脸,可同他无半分关系,本不想起冲突,但原主和未婚夫双亡,还要受他满口诋毁,沈昭不吐不快。

    似是没料到一向温顺的闺女会有如此反应,又听闻突如其来的死讯,严父严母突然愣神,隔壁传来咒骂声:“哪个孙子大晚上不睡觉,欠你爷爷骂了。”

    严父的怒气被压下去大半,待看见眼前糟心闺女后,张嘴又要骂,却被严母推至门外:“好了好了,我来问问,别吵了。”

    -

    老夫人歇下后,李立雯满脸关切,问向谢珩:“你妹妹如今她,可还好?这几年在外受苦了,为何还不带她回家呢?”

    谢珩:“母亲早些休息吧,等明日她回府后,您可亲自问她,儿还有公事未毕,恐先行告退。”拱手躬身一礼后拜别李立雯。

    李立雯知他一向勤恳,又安排厨房炖了羹汤给谢珩送去。

    书房外,青竹疏影横斜,竹叶随风而落,浮于池水之上,池水清澈见底,可池中鱼听闻院中动静,摆摆尾藏于荷叶之下,探头探脑地向上张望。

    依谢珩外派寻牛家村女子的人回禀,那名牛家村的女子,名唤夏目,她拿着路引最后出现在定州,定州交通便利,向南行水路可至江南,北、东方向陆路发达。

    据最快脚程估算,她从长安至定州,出发时间恰巧是他下值后,越是巧合便越透着古怪。

    谢珩让人继续沿着此线索追查,且不论夏目是否真是他亲妹妹,现在她下落不明,哪怕即刻寻到也不能明日将其带回。

    来人领命退下,继续寻找夏目踪迹。

    谢珩径自取了鱼食,腕骨一翻,饵食簌簌落入水中,漾起浅浅涟漪,像是有人往墨玉盘里撒了把星子。

    隐于叶下的小鱼见了饵食,先怯怯凑近,以吻触之,又倏地退开,尾稽轻摇,用嘴嘬喁。

    唯有一条鱼儿,半边鱼尾露在石头外,目光呆滞地浮于池中,任它头上撒了一片饵料亦无动于衷。

    谢珩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半晌,忽而一笑,将手中饵料尽数扬在池中,原是让一条瞌睡小鱼骗了几许。

    -

    灶台上热气腾腾,四散的米香勾得沈昭眼盯着锅盖,喉头不自觉滚了滚,粥香混着迷之甜润,裹着莲子的清苦,丝丝缕缕钻入鼻,她悄悄咽了咽唾沫,舌尖抵着上颚,仿佛尝到米粒熬化了的绵软。

    沈昭瞥见一旁憔悴的严母,强忍着困意,愁眉紧锁,张口欲问御风的事,又怕惹自家姑娘难过,默了默开口:“你方才说御风死了,可是气你父亲的胡话?”

    御风的死有蹊跷,金吾卫尚不分明,沈昭更解释不清,她此刻只知若是再不吃口热饭,只怕也要随他们小两口而去了。

    卧房中,鼾声又起,沈昭扶严母起身:“娘,今儿你先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待我吃完后,余下的琐碎活儿交给我便是,御风的事我所知甚浅,明日我再同你细说。”

    沈昭送她回房后,飞似地跑向厨房,一手握着铁勺,一手揭开锅盖,她用力舀了满满一大勺,雪糯的汤粥将倾未倾,莲子半沉半浮,热气呵得她指尖微湿。

    恰此时,几道人影踏着月色闯入,墙上映着锋利的铁甲铜身,惊得她手里那勺粥晃了晃,终究没能落入青瓷碗中。

    “姑娘,我们将军请你一叙。”身后谢珩亲卫,杨方的声音响起。

    由不得沈昭反应,他们一行三人便夺了她手中物件,带她翻墙而走。

    沈昭如提线木偶般,完全没了脾气,任由他们挟着飞檐走壁,她累了,穿越前后她只想吃顿饭,怎的这么难!

    谢珩早已恭候多时,金吾卫夜间轮值,今日谢珩本该休息,但哪怕他不在值时,睡前会去几个机要处巡视一番,此刻他正站在一树下,长身玉立,清贵难言,树边有一石桌,石桌上刻着棋盘,周围附几方石凳。

    “将军,人带来了。”杨方携两名金吾卫将沈昭带至她面前,但沈昭低垂螓首,如一尊失了魂的瓷偶,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一眼,只盯着自己干瘪的腹部。

    真像那只藏在石后的瞌睡鱼。

    谢珩视线扫过她,疑惑地望向杨方。

    杨方无奈耸肩,亦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男女有别,他只抬起手隔空在沈昭面前晃晃:“姑娘,姑娘?”

    沈昭仍未作回应。

    谢珩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礼,杨方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退后几步,静默候在一旁。

    谢珩缓缓开口:“今日叨扰姑娘在先,是在下不对,先向姑娘道歉,夜深相邀,实属有事相求,因舍妹年幼走失,家中祖母念此劳心伤神,近年病情愈重,遍寻未果,姑娘玉雪聪颖,特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姑娘暂时假扮作舍妹,待祖母身体康健,定有重金酬谢,姑娘若入了晋国公府,一应吃穿用度皆无须烦恼,另,我会按月支付酬劳,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沈昭久久未应。

    杨方等人抬眼瞄了一下谢珩,很快又收回视线。

    谢珩不觉地颤了颤手指:“御风一事,哪怕不念及他是金吾卫,我亦有查明真相之责,定会给姑娘一个交代,还望姑娘节哀,我所请之事,还望姑娘考量,不知明日可否给我答复?”

    沈昭头低更甚。

    谢珩强行扯平唇角,修长手指自怀中徐徐探出,一枚雪亮官银便“铮”地落在石桌上,滚了半圈,映着月色泛起冷光:“若姑娘对在下所提之事有意,这可作为今日叨扰姑娘的赔礼。”

    沈昭眼睫颤了颤,但终未抬头。

    谢珩唇角上扬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第二枚银锭紧跟着叠上,与之前那枚轻轻相撞,发出沉甸甸的闷响,他手指不停,第三枚、第四枚接连跟上,不多时垒起座小小银山。

    每添一锭,他凤眸便轻掠过她眉眼一分,似在数她睫羽轻颤的次数。

    银锭边缘还沾着库房新启时的朱砂印,在月下艳如血痕。

    他忽将掌心最后一锭银轻轻推至她视线所及,这次却用指尖按住未松:“这些...可够姑娘抬眸一观?”

    眼前的“瞌睡鱼”终于动了动,她试探性地伸出手,将银山揽入自己怀中,眼眸亮若寒星,带三分狡黠,但脱出口的话却可怜兮兮:“能让我先吃口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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