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至,残阳映雪。

    凤凌站在凤府后门的廊檐下,把手中用油纸包好的几块面饼递给七郎,她道:“七郎,快些回家吧,你娘亲在家里该等急了。”

    七郎稳稳接过面饼,低低应声。他的眼睛黏在凤凌的裙摆上,恋恋不舍地转身,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足迹。

    忽然,他回头深深望向凤凌,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他朝凤凌站着的廊檐下跑来,跌跌撞撞的。他似是鼓足勇气般地说道:“姐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凤凌还以为这孩子忘记了什么要紧事才如此慌张地往回跑,原来只是询问名字。她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我名叫凤凌,冰凌的凌。”

    说罢她指了指对面街道上的一颗低矮的枯木,光秃秃的枝丫上凝满晶莹剔透的冰凌,冰凌折射出深沉的暮色,这暮色最终晃进七郎的眼中。

    七郎收回视线,朝凤凌郑重道:“凤凌姐姐,我会一直一直都记得你的。”

    凤凌向他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快回家吧。”

    这小孩嘴还挺甜,说什么会一直记得她,这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她眉眼藏笑,望着七郎瘦弱的背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而后转身回府。

    古代的夜晚是漫长无趣的,唯有用睡眠打发时间。

    方亥时一刻,凤凌就已经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好一会儿了。她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床上挂着的粉色纱帐,思绪胡乱飘着。直到两声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她才懒懒地道:“进来。”

    来人是小梅,她矮下身行礼:“二小姐,方才府里人在打扫客房时发现了这条手绳。”

    小梅摊开手掌,只见她手心里静静铺着一条做工独特的青色手绳。

    这不是七郎那孩子的娘亲编给他的手绳吗,他怎会这般粗心大意,离开时还遗落了重要的东西。

    凤凌在床上坐起,刚要伸手去接,伸到半空中的手又堪堪停住,她收回手道:“放桌子上就行,这是七郎的手绳,明日你同我去还给他吧。”

    “是,二小姐。”小梅将手绳摆在楠木桌上后退出房间。

    ……

    一夜无梦,凤凌早晨醒来时浑身舒爽,吃过早饭后她拿上手绳前去还给七郎。昨日听七郎提起过,说他住在城西的石塘巷中,离凤府约莫三四里路。

    谁料才踏出院门就遇到倪紫嫣身边服侍的丫鬟小晶,小晶对她说倪紫嫣有要事找她。既是要事,凤凌也不好推辞,只能暂时将手绳放进腰侧的荷包中,随小晶前往倪紫嫣的院落。

    倪紫嫣所在的院子毗邻正房,院内有几株梅树,绯红色的花骨朵一个挨着一个拼接在枝头上。瞧这样子,不出一月定能闻到满院梅香。

    她进入屋内,迎面便是待客的正厅,两侧墙上分别挂有几幅山水画,其中最吸人眼球的画下摆放着一张古琴,淡淡的檀香自古琴旁的紫金香炉里传出。倪紫嫣正静静坐在正厅的楠木椅上翻看着手中一小叠纸张,她像是没发觉屋里来人似的,眼睛仍然在纸上不断扫视。

    凤凌缓步走向倪紫嫣,低声询问道:“姨娘,听说您有要事寻我,不知是何事?”

    “凌儿,你来了。”倪紫嫣连忙拉凤凌在她身旁坐下,“快,一起来看看。”

    凤凌带着疑惑的目光望向倪紫嫣手里拿着的纸张,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陆云飞,城东陆家次子,年二十一,任北越府衙文书一职,家境殷实,身体康健,容貌尚可。

    卫翰,城东卫家长子,年二十三,任北越城守城军百夫长,身体强健,容貌粗犷。

    李广灵,城西李家长子,年二十,北越城秀才,精通诗词,身体尚可,容貌清秀。

    ……

    “凌儿,这件要事就是你的终身大事啊。”倪紫嫣柔和的声音自耳畔传来,“这些可都是我们北越城内未婚的青年才俊。”

    倪紫嫣只顾着瞧她手上那叠纸,不断翻看介绍着,完全没注意到凤凌已然完全凝固在一旁,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颗鸡蛋。

    凤凌有一种想要扶额的冲动,她还以为姨娘真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居然是找她来挑选男人的。这算是什么要紧事!

    “凌儿,我认为这陆云飞甚好,与你年龄相配,职务也不错。”倪紫嫣喋喋不休,“我前段时间还见过他,文弱却不失风骨,是个良配。”

    “凌儿?凌儿你有在听吗?”

    “姨娘,我真的还不想嫁。”

    凤凌语气中饱含无奈:“姨娘,这是父亲的意思吗?”

    倪紫嫣欣喜地陈述:“也不全是老爷的意思,我也觉得你的婚事该在这段时间里定下,来年春日时结亲岂不美哉?”

    她将手中的一叠纸全都放在凤凌膝上,道:“凌儿,你慢慢看,好好考量考量,这可有三十来人,总有一个能入眼的吧。”

    凤凌暗自叹气,脑子里打了好几转也想不出回绝的理由,只能假做乖巧地翻看着纸张的内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她的脖子隐隐传来轻微的酸胀感,可倪紫嫣还在一旁用满怀期待的眼神凝望着她,就盼着她能在今日就挑选出个如意郎君来。

    天呐,谁能来救救她!

    恰逢凤凌欲哭无泪之际,礼数周全的敲门声自门口传入。

    随着倪紫嫣的一声应允,小兰踏入屋内,只听她细声细语道:“夫人,午时将至,老爷让二小姐去厨房指导下人们烹煮油茶。”

    凤凌如获大赦般把手里那叠沉甸甸的纸放回桌面,她立刻拔腿朝屋外踏去。

    “姨娘,我的婚事来日再议,来日再议——”凤凌边走边扬声道。她没能压住语调里仿若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甚至没听到身后幽幽传来的叹息声:“这孩子。”

    离开倪紫嫣的院落时,凤凌感激地对小兰说:“小兰,你真的是我的救星!”

    可惜小兰听不懂,她纠着眉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走至厨房,凤凌再次给厨房里负责准备吃食的丫鬟小厮演示油茶的做法,他们大都不识字,无法用纸笔来记录步骤,得靠她多做几遍方能记住。

    折腾完,已过午时,她草草吃过午饭后带上小梅一同从后门溜了出去。

    小梅是认识路的,她带着凤凌穿过了好些条街道。

    随着脚下步子的逐渐增多,凤凌的腿脚开始酸疼,遂靠在一处低矮的院落边弯腰锤了锤小腿。小梅也蹲下为她轻轻捏着脚脖子。

    她低头望向小梅低垂着的眉睫,心里好一阵无奈,这才走了不足三里地腿脚就变成这样。这身体可真经不起折腾。

    在她思量时,微弱的沙沙声入耳。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道厚重且带着急迫的声音自身侧而来。

    “姑娘,小心!”

    凤凌感到一股巨力将她推倒,只听“轰隆”一声,半人高的雪就这么堆落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她半趴在雪地上,直到冷意传遍四肢方才缓过神来。紧接着,她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扶起。

    扶凤凌起身的中年妇人道:“姑娘,你没事吧,冬日里站在堆满积雪的屋檐下是很危险的。”

    中年妇人身着厚重的灰黄色粗裘,正在用她带着龟裂的粗糙大手帮凤凌拍打着身上的雪。

    小梅惊魂未定,颤着声询问:“二小姐,您没事吧。”

    凤凌缓缓摇头:“我没事。”

    雪地很软,跌在地上时并不会疼。她心有余悸地望向那雪堆,若是被这雪堆砸中,定是要躺上一两月。于是,她感激地朝中年妇人道:“多谢大娘救我。”

    中年妇人低头拾起她刚刚因救人而随手丢在路旁的一个铜壶,发觉铜壶旁的雪被染成浅绿色,她脸上闪过可惜的神色,随后拍了拍壶底沾染的雪,如抱着宝贝般将铜壶环在怀里。

    她嘿嘿笑道:“不客气,姑娘。下次可要当心些。”

    凤凌从身上的荷包里抓出一把钱币来,对中年妇人道:“大娘,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这些钱请您收下。”

    中年妇人盯着凤凌手里的钱,白雾频频从她苍白的嘴唇里呼出。俄顷,她一咬牙道:“姑娘,这太多了。我只是下意识推了你一下,不能收这么多钱。”

    凤凌上前一步,在中年妇人有些许怔愣的目光下将手里的钱币放入她粗裘衣上缝制的简陋口袋中。钱币落入袋中时哗哗作响。

    中年妇人弯下腰轻轻地把怀中的铜壶放在脚下的雪地上。由于铜壶无盖,凤凌能清楚看见里面的茶绿色液体。

    她心里生出一个猜测:“大娘,您这壶里装的是城主发的油茶吗?”

    中年妇人想要伸入口袋里的手一顿,道:“没错,我刚刚领到的”。

    凤凌突然有了主意:“大娘,您不必推辞了,您救了我理应收下这些。您若是觉得受之有愧,那不如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中年妇人没有再推辞,直起身道:“姑娘,你请问。”

    凤凌问道:“大娘,您这铜壶虽旧,但做工精细,您以前定然不是贫民吧。”

    “姑娘好眼力,起初我还不算是贫民的。我夫君他早年是挑夫,能赚些银钱,在那时冬季过后家里都还剩下不少余粮。”中年妇人边说边往自个儿掌心里呵气,“但自从三年前他在山上挑木头时不慎跌下山坡,虽保住了性命,但再也无法行走。这家里的担子只能我一个人扛,时不时在街上做些搬搬扛扛的活,幸运时还能去一些小馆子的后厨里洗碗,也能勉强生活。”

    凤凌道:“大娘,冒昧问一句,您与夫君没有孩子吗?”

    中年妇人对上凤凌的视线:“有一个儿子,他自束发时就加入守城军中,吃着军粮倒也不用我们操心,甚至在丰收时节还能带些他攒下的粮食回来,但冬日定然是没有的,加上冬日里街上的活计少,还是不够吃的。”

    凤凌心中一酸,像是有蚂蚁往心窝里钻,用它坚硬的上颚不断刺向她。

    她低垂眼帘,让人瞧不出情绪:“大娘,城里的贫民们都像您过的这么辛苦吗。”

    中年妇人怆然道:“我们家虽然苦,但也还是能过得下去,还有一些人,他们比我们更苦。”

    凤凌弯下腰拿起雪地上的铜壶,郑重地交到中年妇人的手中。她缓缓道:“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一定会好起来的。”

    中年妇人眼中似有不解,但她也没有深究,只是一味地抱紧怀中的铜壶。

    凤凌与中年妇人道别,朝石塘巷的方向走去。一路走着,她发现中年妇人也走这条路,再次询问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们的目的地竟同为石塘巷。

    更巧的是,此中年妇人还是七郎的邻居,姓刘,可称呼为刘婶。

    不到一刻钟,凤凌抵达石塘巷,她的目光追随着刘婶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中。刘婶扬声朝院里喊道:“七郎!有位姑娘找你!”

    院落内寂静无声,刘婶又接着喊了几声,仍无人应答。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自七郎对面的屋子里缓步走出,道:“七郎在半个时辰前被隔壁街的王家兄弟带去府衙了,说是逮着他偷盗的证据。”

    凤凌眼睑轻颤。

    七郎的眼睛如冷泉般清澈纯净,绝不可能是偷盗之人。

    刘婶也气愤道:“七郎那孩子做不出偷盗之事,定是那王家兄弟污蔑的!王家那两兄弟从前总是找七郎母子的麻烦,一定是这样的。”

    凤凌把手覆盖在腰间的荷包上,隔着轻薄的布料抚摸着里面的事物,她斩钉截铁道:“小梅,带我去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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