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在正阳门前堵了好一阵子。

    人多车多,骡马粪尿的腥臊气直往人鼻子里钻,陆云蔚却像是没闻见,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对面的姑娘皱着眉头苦着脸刚想开口,却被一声怒喝打断。

    “你这贼囚根子!驴脸挂的几根鼠须,够填个鸟的有须。”

    车外吵嚷声不断,陆云蔚不动声色地将车帘挑开一些。只见五六丈外,一个满脸横肉的守卫揪住个穿短褐的汉子,正狠狠往地上掼,嘴里还骂咧咧的。

    “贩辽参崖蜜往福建漳州府?看你这厮短打麻鞋不似行商,必是假引子,爷们守在这儿,专撕你等狗杀才的画皮。”见周围的守卫大声哄笑起来,那胖守卫更是来劲,将人一路拖到墙根下打骂。

    陆云蔚暗道作孽,方才她听路人闲聊,因近日开了海禁,南边生意好做,都赶着南下捞油水,将这正阳门守军的胃口养得越发大了,但凡过关的,雁过拔毛,鱼过脱鳞,鹭鸶腿上都得劈点精肉下来。

    偏生轮到她坐的这辆马车,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守卫却意外地好说话,挥挥手就让过了。

    太过顺利了。

    除非...她抬头看向对面。

    对面的姑娘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云?你今个怎的古古怪怪,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陆云蔚垂下眼。何止是古怪,这一切简直是诡异。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刚出差回来,累得眼皮直打架,一上车就睡过去了。

    可再睁眼时,人竟已身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旁坐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华服少女,正满脸担忧地望着她。陆云蔚倏然低头看向自己,一身衣裙陌生至极。

    像想起了什么,她急忙撸起袖子,抬手看向左边的手肘,前阵子出任务时留下点擦伤,此刻却毫无痕迹,再高明的大夫也做不到这样。

    这不是她的身体。

    念头方起,太阳穴突地刺痛,陆云蔚闷哼一声,猛地坐直身子,深吸好几口气,才强忍着将脱口而出的痛呼咽了回去。

    待缓过来,脑中已多了一段陌生记忆。

    等她将这些记忆细细捋顺,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心情瞬间复杂起来,自己竟成了一本虐文里的炮灰丫鬟。

    眼下这副身体也叫小云,正陪着甄家二小姐私逃出京,往钱塘投亲。但陆云蔚办案多年,深知孤证不立的道理,这些凭空出现的所谓的“记忆”,她不敢轻易相信。

    眼珠一转,她佯装迷糊,试探道“小姐,我...奴婢睡得有些迷瞪了,咱们这是要往哪走啊?”

    “自然是去钱塘呀!”甄二小姐杏眼发亮,话里满是兴奋“憋了这一路,又臭又闷,如今总算出城了,咱们再行几日,就能见到荣清表哥了。”

    对上了。

    书中,这位甄二小姐确实为了青梅竹马的表哥逃婚,带着贴身丫鬟留书出走。

    这些本是书中开头处一笔带过的情节,可陆云蔚身处其中,却感到一丝古怪。单说这马车就颇为蹊跷,若真是甄府的车架,借下人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帮小姐逃婚。

    是外头雇的?更说不通。想起城门守卫的嘴脸,寻常车马行的伙计,哪能这般轻易过关。那群兵油子可不像是会发善心的。

    思及此,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方才瞧那车夫眼生得很,小姐从何处寻来的?”

    “是......是一位故交相助。”甄二小姐迟疑着解释。像是怕陆云蔚继续追问,她又急忙补了半句“他、他断不会害我们的。”

    果然有人接应。

    陆云蔚细细打量,见甄二小姐虽然吞吞吐吐,神情却不像是撒谎的样子。这就奇怪了,按说小云自小被卖入甄家,与甄二小姐名为主仆,情同姐妹,若是故交,怎会半点印象都没有。

    除非,这位“故交”是近来结识的,且刻意避开了贴身丫鬟。

    正思量间,马车猛地停住,甄二小姐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栽去。陆云蔚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回座位。

    外头车夫支吾道:“小的内急,去去就回。”陆云蔚撩开车帘,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见一个身影仓皇钻入林间,眨眼便没了踪迹。

    这一去,好比泥牛入海。

    任是左等右等,也不见车夫回来。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陆云蔚有些不妙的预感。

    眼见日头不早,再这么干等着不是办法,陆云蔚起身,打算下车查看一番。可甄二小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贴了上来“阿云,你别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小姐莫慌,奴婢就在附近瞧瞧,绝不走远。”陆云蔚见甄二小姐面色发白,反手轻轻拍了拍她,温声安抚道。外面情况不明,她实在不敢贸然带甄二小姐一起下车。

    见劝不动她,甄二小姐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嘱咐道“那你务必小心一些”,手上也渐渐松了劲,乖乖缩回垫子上坐好。

    陆云蔚下车后,特意将车帘掩紧,轻声叮嘱道“若有事就唤一声,奴婢立刻过来”说着,又故意将步子踩得重一些,好叫甄二小姐听着安心些。

    因担心这是调虎离山的手段,她并不敢走太远,只在马车附近的林子里搜寻了一通。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唯独车夫刚钻入的那片,陆云蔚眼尖,发现几片落叶上有新鲜的泥印,像是有人走过又匆匆踢盖遮掩过。她俯身拨开落叶,果然底下露出几个脚印。

    只是,那脚印脚尖并非向东,而是向西,这倒和她原本的猜测不同。陆云蔚原本推测,车夫是丢下她们回城向甄家报信去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故意把两个弱女子留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意识到车夫失踪另有隐情,陆云蔚若有所思,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信息。眼下没有纸笔,她顺手折了根树枝,蹲在马车前推演起来。

    “逃婚、出城、车夫失踪、荒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树枝忽然一顿,她写下“意外”两个字。

    是了。

    陆云蔚回忆起书中情节,甄二小姐并未顺利抵达钱塘。而是在逃婚途中偶遇那位她素未谋面,但千方百计要躲开的未婚夫,并且跟随对方改道荆楚。

    她细细回想,原书对此着墨甚少,只称是“天意弄人”,可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哪有什么天意,怕不是“人定胜天”。

    倘若留在原地,她们应该很快便会遇到那劳什子未婚夫。接下来就是极为老套的戏码,一路护送暗生情愫,某天真相大白心碎吵架,接着狗男人巧取豪夺,最后甄二小姐死遁分手。

    唯一特别的,大概是这本虐文——

    虐心和虐身竟然分开的。

    狗男人为了威胁甄二小姐,有点阴招全往小云身上使。小云跳过崖、落过水、喝过毒酒,还挨过刀。

    虐在丫鬟身,伤在小姐心。甄二小姐这个正牌虐文女主,为了小云成日红着眼睛,哭哭啼啼。

    如今她阴差阳错成了小云,自然不愿坐以待毙。况且小云命不久矣,待大结局甄二小姐与未婚夫破镜重圆,小云被顺势嫁给他的侍卫。但因前期遭罪太多亏了身子,没过几个月就一命呜呼。

    更荒诞的是,甄二小姐婚后一直没有圆房,直到小云去世,未婚夫安慰她时,顺势将人安慰到了榻上。

    好一个物尽其用的工具人。

    陆云蔚粗略一数,这里面疑似拐带,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杀人未遂...林林总总,太刑了。什么狗屁情情爱爱,有些人就该逮进去改造改造。

    虽说没完全将自己带入书中之人,可陆云蔚心里还是堵得慌,这炮灰谁爱当谁当,反正她没兴趣。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转身折回车里,将车夫失踪之事告诉甄二小姐,虽说这事来得突然,但好在马儿还算温顺,她试着挽了挽缰绳,竟也听话地动起来。

    如此一来,只消将甄二小姐护送上船,她便能找理由脱身了。

    只是...“小姐可带着奴婢的身契?”

    甄二小姐愣了一下,疑惑地问“什么契?”

    陆云蔚瞬间明白,书中那小云为何会生死不离,原以为是愚忠,现在看来并不是。一路相伴好歹算是个忠仆,可要是没有身契的逃奴,天下再大也难有立足之地。

    轻叹一口气,陆云蔚转而问起甄二小姐的户贴和路引。想要南下钱塘,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可甄二小姐此时满心都是车夫失踪的惶恐,听见她又说些听不懂的话,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下,陆云蔚算是彻底搞懂甄二小姐为何会随未婚夫前往荆楚,一个失了户帖的大家闺秀,就像无根浮萍。在这个时代,没有身份的黑户注定寸步难行,除了依附他人,再无自立的可能。

    即便甄二小姐侥幸躲开未婚夫,没了户帖和路引,想要抵达钱塘又谈何容易?就算能抵达,钱塘真是个好去处吗?

    书中虽未细表那位“青梅竹马”的底细,但陆云蔚总觉得不大靠谱。若那人当真有心娶甄二小姐,又怎会忍心让她沦落到要逃婚私奔这般狼狈的境地?甄二小姐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怕是高估了对方的真心。

    这种天真最是危险。

    她在案卷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无辜受害者。哪怕已经不是警察,陆云蔚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甄二小姐走向注定的悲剧。

    想到此处,趁甄二小姐还未反应过来,她右手抬起,往其后颈处一敲。甄二小姐身体来不及摇晃,整个人就倒在陆云蔚身上。

    而后,陆云蔚将人安置在车厢里,怕路上颠簸,又特地从行囊里翻出几件衣服垫在甄二小姐身下。见一切收拾停当,方才轻轻抖动缰绳,调转车头朝着来路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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