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忽然落下来的。

    先是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像是有个莽撞的汉子踢翻了铜壶,惊得满街行人抬头张望。茶肆里的说书先生正讲到“秦琼斧劈罗真人”,被这雷声一搅,惊堂木都拍歪了调门。

    青石板路上,蚂蚁排着细线搬家,卖香药的小贩手忙脚乱收着摊子,蓑衣还没披妥帖,雨点就砸了下来。

    老管事和伙计们都被赶出店外,许庭知抱着账本在雨中啜泣。差役们押着惠娘往外走时,惠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封的牙行,门板上交叉的封条像两道狰狞的伤疤。

    街对面已经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绸缎庄的王大娘撑着油纸伞,啧啧摇头:“哎哟,她平时看着恬静温柔,没想到背地里干这种勾当!”

    “可不是嘛!”茶肆的李掌柜捋着山羊胡附和,“我早就觉得她家牙行生意好得不正常,原来是走了歪门邪道!”

    惠娘听着这些议论,脸色越发苍白。她仰头看着杜伏生,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杜伏生的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了。他本该直接命人将她押回衙门,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押她去码头,跪一个时辰,以儆效尤。”

    衙役们面面相觑。按惯例,这种案子都是直接收监的。

    “官人,这...”一个衙役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本官的话听不明白?”杜伏生厉声道。

    “是!”

    惠娘被半拖半拽地带往码头。她的绣花鞋陷进泥泞里,裙摆很快沾满了泥水。

    雨越下越大,码头上,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衙役按着惠娘的肩膀,强迫她跪在积水里。

    “虞氏牙行私贩香料,奉官人令,在此示众!”衙役高声宣布。

    很快,码头边就围满了人。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有撑着伞的商户,还有挎着菜篮的妇人。他们对着跪在雨中的惠娘指指点点,议论声此起彼伏。

    “啧啧,平时多体面的小娘子,现在这副模样...”

    “活该!私贩香料可是重罪,没抓她进大牢就不错了!”

    “我听说这虞掌柜和杜官人有过婚约呢,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哦?他们那婚约还作数吗?”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惠娘心上。她的膝盖早已被粗糙的石板磨得生疼,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冻得她浑身发抖。最让她难堪的不是身体的痛苦,而是那些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仿佛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任人品评。

    杜伏生站在不远处的凉棚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大人,要不要给她加个枷锁?这样警示效果更好。”一个衙役讨好地问。

    杜伏生没有说话,他看见惠娘的嘴唇已经冻得发青,身上的衣裙沾满泥水,贴在身上。

    “姓杜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卖布的刘婶挤过人群,手里攥着一块干帕子,“你家败落之后,你娘病重,那时她天天去送药,还和你一起发送了你娘,你就这么对她?”

    杜伏生脸色一沉:“拦住她!”

    衙役们立刻架住了满头银发的刘婶。老太太挣扎着,还是把帕子扔向了惠娘:“丫头,擦擦脸!”

    帕子落在水洼里,立刻被浸透了。惠娘想伸手去捡,却被衙役一脚踢开。

    “老实点!”

    这时,粮铺的钱掌柜挤到前面,满脸堆笑地对杜伏生拱手:“官人执法如山,实在令人敬佩!那个...她还欠小店三石米钱,您看这...”

    “滚。”杜伏生只回了一个字。

    钱掌柜吓得一哆嗦,赶紧退回了人群。

    雨渐渐小了,但惠娘的处境并没有好转。她的发髻早已散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嘴唇失去了血色。跪姿也从最初的挺直变成了摇摇欲坠的佝偻。

    杜伏生终于动了。他大步走到惠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知错了吗?”

    惠娘缓缓抬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就在杜伏生以为她会求饶时,她却突然笑了,那笑容虚弱却倔强:“官人想听什么答案?”

    杜伏生眯起眼睛。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惠惠,别逼我用更狠的手段。”

    这个久违的爱称让惠娘浑身一颤。她仰起脸,眼中闪过一丝杜伏生熟悉的狡黠:“豆腐,你还记得吗,十六岁那年你在这码头落水,是我爹跳下去救的你。”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说过,这辈子都会保护我。”

    杜伏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直起身,厉声道:“再加一个时辰!”

    衙役们不明所以,但还是大声应了。围观的街坊们发出阵阵惊呼。

    惠娘却不再说话了。她垂下头,任由雨水打在背上,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的情绪。

    杜伏生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惠娘已经晕倒在青石板上,苍白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只碰裂了的玉镯,那是昔日他送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惠惠!”他下意识冲过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改口道,“今日...到此为止。”

    人群一片哗然。杜伏生强迫自己不去回头看,转身大步离开了码头。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赵明云将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塞到惠娘手中,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你这副模样还要去醉仙楼?不要命了?”赵明云伸手探了探惠娘的额头,触手滚烫,“烧还没退呢!”

    惠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粗瓷碗:“明云,牙行被封了,我总得想法子挣些银钱,不能一直住在你家里。”她低头抿了一口姜汤,热气氤氲中,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苦涩,“况且我既接了人家的委托,自然不能失约。”

    赵明云叹了口气,从箱笼里翻出一件半新的藕荷色褙子:“至少换身干衣裳。”她帮惠娘系衣带时,瞥见她手上缠着布带的伤口,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姓杜的...当真如此狠心?”

    惠娘的手指微微一颤,姜汤洒了几滴在手背上。她想起上午雨中那双冷漠的眼睛,和记忆中那个会为她摘槐花的少年重叠又分离。

    “他是官,我是商,本就云泥之别。”惠娘放下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不提他了。”

    赵明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帮惠娘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又拿出一盒口脂:“好歹遮一遮病容。”

    午时的醉仙楼正是热闹时候。惠娘踏进门槛时,跑堂的小二险些没认出这位素来打扮精致的虞掌柜。她脸色苍白如纸,显得唇上红晕更加显眼,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惠娘!”二楼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惠娘循声望去,程颐之一袭月白色长衫,正朝她招手。这位太学生眉目如画,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格外温柔。

    惠娘勉强打起精神上楼,却在楼梯拐角处猛地僵住了。临窗的座位上,杜伏生正与几位官员饮酒,那身绿色官服在满室喧嚣中格外扎眼。

    丙字号雅间内,檀木屏风半掩,窗外雨丝斜织,将汴京城的喧嚣隔在薄雾之外。

    惠娘踏入雅间时,扑面而来的是沉水香与雨气的交融。紫檀案几上,青瓷茶盏袅袅升腾着白雾,一旁鎏金香炉里,一缕轻烟蜿蜒而上,在微湿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程颐之手中执一张云纹笺,修长的手指轻点纸页,眼底漾开一抹温润笑意。

    “你来了。”他声音温润,带着一丝笑意,“我还以为你不会赴约。”

    他袖口银线随动作微闪,似有流光浮动。惠娘颔首,指尖轻触案几边缘,上好的青玉镇纸底下压着一叠云纹笺,和惠娘牙行中的那批竟是大差不差,纸面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如水中涟漪。

    窗外雨声渐密,檐角铜铃轻响。程颐之斟茶,茶汤澄碧,映着惠娘苍白的脸色。她低眉,见茶盏底部的冰裂纹在热水中舒展,宛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听闻牙行出了些变故,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茶香袅袅中,惠娘鼻子一酸。她低头掩饰眼中的湿意:“多谢程小郎君挂怀。”

    “你气色不佳,可是淋雨受了寒?”他声音温和,却暗含试探。

    惠娘指尖微颤,强自镇定:“程小郎君,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找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颐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步走近,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雨珠。他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这批云纹笺,是范太师府上订的。”他低声道,“可你知道,它们真正的用途是什么吗?”

    惠娘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科举舞弊。”

    她呼吸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惠娘尚未答话,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冷笑:“程兄倒是体贴。”

    杜伏生踹开雅间雕花木门,腰间佩刀折射出冷冽的光。他眸色沉沉,目光在惠娘与程颐之两人之间一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太学生与商女私相授受,程兄好雅兴。”

    空气瞬间凝滞。

    程颐之轻笑一声,指尖仍停留在惠娘的肩上,甚至微微收紧:“真是巧啊。”

    他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在下与惠娘是正当交易,何来'私相授受'一说?”

    “是吗?”杜伏生的目光落在那叠云纹笺上,“程兄可知,这位虞掌柜的牙行上午刚因私贩香料被查封,与这等奸商往来,恐有损程兄清誉。”

    惠娘的手指猛地掐进掌心。她抬头直视杜伏生,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官人既已查封民女的铺子,又何必当面羞辱?民女若有罪,自有律法惩处,若无罪,官人这般言行,岂非有失官体?”

    楼里渐渐安静下来,门外,不少食客都偷偷往雅间这边张望。杜伏生的脸色越发阴沉,正要开口,程颐之却先笑了。

    “好一个'有失官体'!”他赞叹道,转向杜伏生,语气依然恭敬,话里却藏着锋芒,“官人执法如山,想必已查实惠娘的罪证?若无实证便当众诋毁,确实...不太妥当。”

    “若真有事要查,何不光明正大?”程颐之语气依旧温雅,却字字如刃,“这般咄咄逼人,倒像是…”

    他顿了顿,轻笑:“心虚。”

    茶香氤氲中,暗潮汹涌。

    惠娘惊疑不定,程颐之笑意微敛,而杜伏生眼底翻涌的,竟是压抑的焦灼。

    他的目光落在程颐之那只仍然落在惠娘肩膀的手上,眸色骤冷:“放开她。”

    程颐之不仅没松手,反而微微俯身,在惠娘耳边低语:“看来,某个人不放心你单独见我。”

    惠娘心跳如擂,下意识往后躲,却被程颐之轻轻扣住手腕:“惠娘,你怕什么?我们三人,可是旧识啊,他当年硬是要租住在你家隔壁的时候,我可没少找你们蹭饭。”

    旧识。

    这个词像一把刀,狠狠刺进杜伏生的胸口。

    他大步上前,一把扣住惠娘的另一只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杜伏生!”她忍不住低呼。

    “跟我走。”他声音冷硬,不容拒绝。

    程颐之却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付样子。”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惠娘的腕骨,“可你忘了,惠娘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消失的这两年里,有没有想过她是怎么过的?”

    杜伏生眸色骤暗,指节泛白:“姓程的,别逼我动手。”

    程颐之笑意不减,甚至微微偏头:“怎么?你想在这里拔刀?”他慢条斯理地松开惠娘,却仍挡在她身前,“可惜,惠娘今日是来见在下的。”

    剑拔弩张。

    惠娘站在两人之间,呼吸几乎凝滞。

    “杜伏生,”她终于开口,声音微颤,“程小郎君只是想告诉我一些事…”

    杜伏生冷笑:“他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云纹笺的事?告诉你范太师的阴谋?”他逼近一步,眸中怒火几乎灼人,“还是告诉你,他早就知道一切,却眼睁睁看着你被卷入其中?”

    程颐之笑意微敛:“你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

    “是吗?”杜伏生讥讽地扯了扯唇角,“那你为何不早说?为何偏偏选在牙行被封、她走投无路时才出现?”

    “你消失的这两年里,是在下一直陪着她,况且在你发难之前,在下就已经派人约她来这里了,”程颐之沉默一瞬,随即轻笑:"而且我知道,只有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才会听我的。"

    不知是哪句话彻底点燃了杜伏生的怒火,他猛地拔刀,刀锋直指程颐之咽喉:“你找死!”

    惠娘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无力。她轻咳一声,起身福了福:“民女一介商女,不敢打扰二位雅兴。程小郎君,咱们改日再议...”

    “且慢。”杜伏生突然拦住她,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虞氏牙行的封条,可以解了。”

    惠娘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有个条件。”杜伏生的目光在她与程颐之之间扫了个来回,“今后牙行的账目,需每月送市巡司核查。”

    程颐之皱眉:“你这是...”

    “怎么,程兄连官府公务也要干涉?”杜伏生捻刀冷笑。

    惠娘接过文书,指尖不小心碰到杜伏生的手,两人都是一颤。她迅速收回手,低声道谢:“多谢官人开恩。”

    杜伏生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脸色很差。”

    这句近乎关心的话让惠娘心头一颤。她还未回应,程颐之已经关切地扶住她的手臂:“你确实气色不佳,不如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杜伏生冷声打断,“本官正好要去清河坊巡查,顺路送虞掌柜一程。”

    程颐之微微一笑:“巧了,在下也要去那附近拜访恩师。不如同行?”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谁也不肯退让。惠娘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她扶住桌沿,却还是没能站稳,身子一软向前栽去。

    两只手同时伸过来扶住了她。

    左边是杜伏生骨节分明的手,虎口处有一道她熟悉的疤痕;右边是程颐之修长白皙的手指,带着淡淡的墨香。

    “惠惠!”杜伏生脱口而出。

章节目录

官人今天封铺了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鱼国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鱼国人并收藏官人今天封铺了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