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一月,铅灰色云层沉沉压着朱雀大街的飞檐,像是被冻住的墨汁凝固在天际。满城槐柳褪去华裳,枯枝在凛冽北风中瑟缩,偶有几片焦黄的残叶被卷成漩涡,撞在朱漆门环上发出空响,恍若老妪颤抖着撒落的碎银,裹着半层霜白。

    长定侯府门前车水马龙,青灰的车轮碾过覆着薄冰的青石板,碾出细碎的冰碴声。玉辔上的银铃蒙着层白霜,与檐角铜铎的呜咽声相撞,奏出寒冽而滞涩的曲调。门庭处垂花门帘金线黯淡,往来宾客裹着狐裘匆匆而过,衣摆扫过石阶时扬起细雪,倒像是游弋在铅云下的寒鸦,徒留一地冷清。

    卯初刻,雕花窗棂上的冰花尚未融化,晨光却已穿透云纹镂空,在青砖地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曲兰秋手中的檀木梳沾着沉水香,齿间掠过冯昭宁乌发时,带起几缕在逆光中闪烁的细绒。莺莺的头发,倒比去年又长了两寸。”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女儿后颈处的淡青胎记,银镯与妆台相碰,发出清越的响,“还记得你七岁那年,非要自己绾发,结果把发绳绞成了乱麻?”

    铜镜里,冯昭宁望着母亲鬓角的银丝在光线下流转,那些被岁月染白的发梢,比前世记忆中又多了几分。喉间突然泛起涩意,她想起前世此刻,自己正为那冯若萱挑选及笄礼的头面,母亲却在偏房咳得伏在案上,帕子上洇着触目惊心的红。“阿娘的手,比暖炉还要熨帖。”她反手覆上母亲微凉的手背,腕间银铃与曲兰秋的金镯相叩,惊飞了窗台上啄食残雪的麻雀。

    “小姐,谢姑娘来了!”似儿匆匆跑来,鬓角还沾着些许面粉,显然是刚从厨房赶过来,“奴婢刚去厨房,说是新烤了梅花酥,特意给您留了两盘。”

    话音未落,一道爽朗的笑声已传入耳中:“昭宁,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谢芩身着月白襦裙,手持一柄金纹佩剑,发间精美的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每一步都带着少女的灵动与娇俏,“城南新开的胭脂铺,我挑了最衬你的颜色。”

    曲兰秋笑着迎上去:“又让阿芩费心了。”她接过胭脂盒,目光慈爱地看着眼前英气勃勃的少女,“改日姨母备了好酒,定要让你尝尝我新酿的桃花醉。”

    谢芩俏皮地行了个军礼:“那我可就等着姨母的好酒了!”

    寒暄几句后,曲兰秋便回房休息了。

    冯昭宁望着好友明媚的笑颜,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谢家满门抄斩那日的惨状历历在目,谢芩披头散发跪在雨中,绝望的眼神让她至今难忘。这一世,她暗暗发誓,定要护好眼前人,绝不让悲剧重演。

    西院

    魏清艳正在房内精心梳妆,铜镜映出她眼底的阴鸷。她对着镜中自己艳丽的容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似儿攥着装满梅花酥的食盒的指尖发白,厨房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准备回院却被西院传来的对话勾住了脚步。她贴着月洞门的阴影挪动,粗布鞋底碾过枯枝,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似儿攥着食盒躲在西院窗下,掌心的汗洇湿了粗布。透过雕花窗棂缝隙,她看见魏清艳把玩着鎏金护甲,青儿正将暗褐色粉末筛进银盒:“天仙子掺进梅花酥,保管她当众出丑。”枯叶突然扫过窗纸,似儿慌忙后退,撞翻墙角扫帚。

    她跌跌撞撞往回跑,推开冯昭宁房门时,她发髻已散了半边,鬓角沾着的海棠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小姐……魏姨娘她……”话未及说完,前院突然传来环佩相击的脆响。

    冯若萱踩着十二厘米的缠枝纹木屐,红色织金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香风。她头戴七宝珠翠,步摇上的东珠随步伐晃动,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余光瞥见冯昭宁身上的月华锦裙,丹凤眼微微眯起:“姐姐这是要与妹妹比美么?倒忘了自己是哪房生的。”

    丹蔻染就的指尖重重叩在青瓷食盒上,釉面泛起冰裂纹般的脆响。她捏起一块梅花酥,胭脂晕染的唇瓣轻蔑地勾起,扬手抛入口中。

    她胭脂唇瓣微启:“你也配吃这等精致点心?就像野蔷薇偏要往牡丹丛里凑,倒脏了满室香气。”

    冯昭宁刚启唇,谢芩已猛地拍案而起。檀木桌被震得发出闷响,她腰间未褪的长剑随着动作轻晃,月白襦裙下隐隐透出劲装轮廓:“冯二小姐这张嘴,比我爹帐前的铡刀还利三分!既嫌脏了金口,何必巴巴来抢食?难不成侯府的米粮,养出的都是这般欺软怕硬的货色?"”她跨步逼近时,发间琉璃百合步摇骤然相撞,清鸣声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冯若萱脸色骤变,精心描绘的黛眉剧烈颤动。谢芩身上散发的凛冽气势,让她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你...你不过是个外姓人!”她强撑着抬高下巴,声音却止不住发颤,金步摇随着颤抖的身子晃得凌乱,“等着瞧!”撂下狠话后,她转身踩着木屐踉跄而去,织金裙裾扫过门槛时,再没了初来时的嚣张气焰。

    冯若萱落荒而逃后,似儿跌跌撞撞从屏风后转出,脸色惨白如纸:“小姐!方才魏姨娘让青儿在梅花酥里掺了天仙子......”话音未落,谢芩已拈起半块糕点凑近鼻尖细嗅,剑眉微蹙:“天仙子虽带辛味,却算不得剧毒,不过是镇静止痛的药材,何来害人之说?”

    冯昭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裾暗纹,声音压得极低:“那东西遇酒便会发作,能让人癫狂如失心疯......”

    她垂眸避开谢芩探究的目光,耳尖微微发烫,“前阵子读医书时偶然记下的。”

    突然谢芩闻言放声大笑,佩剑重重拍在檀木桌上:“妙啊!今夜接风宴可少不了玉露琼浆,魏姨娘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亲闺女挖坑呢!”她甩动发间步摇,衣袂带起一阵风,“走!咱们去前头看好戏,倒要瞧瞧,谁才是那跳梁小丑!”

    主院

    正午的阳光穿过垂花门,在宴会厅的金砖上投下九道光影。赞礼官手中的笄栉刚触到冯昭宁的发梢,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三匹踏雪乌骓闯入庭院,玄色鞍鞯上的金线蟠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太子殿下到——”

    尖锐的唱喏声如裂帛般划破凝滞的空气,满座宾客霎时屏息。沈既舟身着白金色织锦长袍,玉带悬着螭龙纹玉佩,白色大氅随风猎猎作响,眉眼间尽是皇家贵胄的威严。他翻身下马时,鎏金靴跟重重叩击青石板,惊得阶前铜鹤香薰中的青烟都剧烈晃动。

    正午的阳光在金砖上碎成金箔,冯昭宁指尖攥紧裙角的力道几乎要将蜀锦绞出褶皱。笄栉触到发间的凉意还未散去,殿外马蹄声已如重锤砸在她心尖——那玄色鞍鞯上的金线蟠龙纹,不正是前世雪夜踏过她幼妹单薄身躯的狰狞印记?

    “太、太子?”喉间溢出的气音混着惊惶,她望着那道踏碎光影的白金色身影在心里暗暗道:“前世纵马而过见死不救的人竟是太子?前些日子我还骂了他…”

    而紧随其后的二皇子,一袭月白色锦袍绣着暗纹云雷,温润笑意下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深意。

    宾客们如梦初醒,纷纷撩起广袖,躬身拱手行大礼,衣袂翻飞间似蝶群振翅。

    编钟齐鸣,余韵绕梁。冯若萱与冯昭宁莲步轻移,双双立于高台。

    及笄之礼在金石清音中徐徐铺展——首加之时,赞者为冯若萱执起镶金点翠簪,珊瑚珠坠随着动作轻晃,比冯昭宁那支素白象牙簪更显华贵;再加之刻,冯若萱褪去绯色云锦裙,换上一袭金丝淡粉襦裙,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图流光溢彩,相较冯昭宁的黄织金襦,更衬得她恍若春天旭日;三加之际,九翚四凤冠缓缓压上冯若萱云鬓,金丝凤凰口衔东珠,尾羽缀满南红玛瑙与翡翠,在摇曳烛火下流转出万千华彩,比冯昭宁的凤冠更大更重,每一步都带着金玉相撞的脆响,恍若将四海珍宝都收作了鬓边点缀。

    在冯若萱的璀璨光芒下,似欲隐入阴影。一明一暗,一繁一简,华贵与素雅的对比在高台上鲜明呈现,将两人境遇的天差地别,尽数展露在众人眼前。

    二皇子转着玉杯冷笑,太子神色莫测,谢芩攥剑怒目而视。众人皆知冯昭宁才是嫡女,可这场面分明昭示着嫡庶颠倒,令人唏嘘。

    醴礼环节,银盏盛着琥珀色酒液递到二人手中。魏清艳倚在朱漆柱旁,指尖反复摩挲着护甲,眼中溢出藏不住的期待,死死盯着冯昭宁苍白的侧脸。当冯昭宁仰头饮尽时,她几乎要笑出声——却见冯若萱突然踉跄着撞翻案几,银盏碎裂声中,她双目赤红如血,抓着自己的金冠嘶喊:“别过来!别抢我的凤冠!”

    宴会厅瞬间炸开锅,宾客们交头接耳,惊讶、好奇与鄙夷的目光如芒刺般扎向冯若萱。谢芩嘴角勾起弧度,袖中藏着的手暗暗握紧,眼中满是快意;太子微微坐直身子,饶有兴味地盯着神色自若的冯昭宁,漆黑的眸子泛起探究的涟漪;二皇子面如菜色,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指节泛白,额头隐隐渗出冷汗。

    这场变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冯昭宁眸光微动,快步上前却在离冯若萱半丈处停住,面上满是焦急:“妹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受了惊?”她素白的袖口随着动作轻晃,似要去扶却又生生顿住,“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本就骚动的宾客们窃窃私语更盛,猜疑的目光在姐妹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冯侯爷面色骤变,玉带扣在慌乱中硌得腰间生疼。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高台,玄色官服下摆扫翻了案上未燃尽的香篆,袅袅青烟裹着慌乱在席间弥漫。诸位稍安勿躁!小女突感不适,实在失礼!”

    他强作镇定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欲按住冯若萱胡乱挥舞的手臂,却被女儿尖利的指甲划过手背,渗出细密血珠。

    魏清艳脸色惨白,尖声喝令仆役上前。几个壮汉架住冯若萱乱挥的手臂,却被她狠狠咬住手腕,血腥味瞬间弥漫。她跌跌撞撞追着被拖走的女儿,金步摇歪在鬓边,绣着金线的裙裾沾满酒水污渍。好不容易将人拽进偏殿,殿门轰然关上的刹那,外头宾客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漫进来。

    魏清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死死盯着冯昭宁,眸中淬着毒一般的恨意。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精心筹划的一切为何会突然失控?女儿那疯癫模样,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眼见宾客们交头接耳的声浪愈演愈烈,冯侯爷的官靴几乎要将金砖踩出凹痕。他转头瞥见冯昭宁苍白却镇定的面容,急中生智道:昭宁素来稳重,不如由她代妹妹完成余下仪程!”说着用力拍了两下手,玄色广袖带起的风掀翻了案上的青铜香炉,香灰簌簌落在他僵直的指节上。“今日是小女们的及笄大喜,还望各位看在老夫薄面上,莫要扫了兴致!”话音未落,额角滚落的汗珠已坠入蟒纹补子,洇开深色水痕。

    魏清艳瘫坐在阶下,染着丹蔻的指尖深深掐进绣墩,将金丝缠枝莲纹抓得变形。她死死盯着冯昭宁,眼尾晕开的黛色如同毒蛇吐信。

    而高台上的少女迎着这怨毒目光,鹅黄色襦裙在烛火中泛起月光般的冷辉,声音清泠如碎玉投冰:“妹妹身体抱恙,实乃憾事。然及笄大礼,承家族期许,载礼仪传承,断不可因一时波折而废。她抬手轻拢滑落的珠翠,腕间银镯相击发出清越声响,“还望诸位贵宾宽和体谅,让这礼仪之典,圆满成行。”

    这一番话落地,满堂哗然竟诡异地消了下去。冯昭宁立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单薄的身影仿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礼台,比三加时的凤冠霞帔更教人移不开眼。

    ……

    礼成时已近黄昏,暮色浸染侯府朱墙时,冯昭宁在九曲回廊撞见太子。他斜倚雕花栏杆,金丝眼镜下眸光流转,折扇轻点她素白裙裾:“冯姑娘今日这出'代妹行礼',倒比戏台上的水袖舞精彩十倍。”他将前些日子冯昭宁对他说的话原话奉还。

    裙角被折扇带得微晃,冯昭宁垂眸望着他玉佩上的螭龙纹,忽然想起三日前当街对峙时,自己甩在他脸上的那句“不过是瞧着公子行善积德的模样,倒比戏台子上的戏文还精彩。”此刻他将原话拆骨削皮般奉还。

    “冯姑娘今日的应对,倒像是早有准备。”他指尖摩挲着门柱上的缠枝纹,忽然逼近半步,沉水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

    “殿下说笑了,”她俯身行礼,广袖拂过结着冰花的栏杆。

    冯昭宁直起身时,指尖不经意扫过栏杆上凝结的霜花,眸光清亮如融雪:“倒真如殿下所说,臣女不过是学了些'未雨绸缪'的道理——就像冬日里总要备足炭火,才不至于在风雪夜措手不及。”前世在过半月太子手下三千精锐被收,却得了个大理寺少卿的闲职。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回廊,她后退半步避开太子逼近的身影,发间银蝶步摇突然轻颤:“对了,前几日听宫人说,大理寺新修缮的偏殿极适合研读律法。若殿下有闲,倒不妨去走走——毕竟来日方长,总要留些'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余地才好。”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惊起廊下两只寒鸦,她福身告退时,裙角扫落栏杆上的薄冰,在暮色里碎成细小的晶光。只留下沈既舟站在原地,心中思绪翻涌,猜不透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雪粒子忽然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响。冯昭宁望着漫天飞旋的雪,忽然轻笑——这一世的及笄礼,不过是棋局初开。那些在暗夜里涌动的阴谋,那些藏在朱门后的算计,终将在这漫天飞雪中,渐渐露出真容。而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困在局中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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