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窗外烟花漫天绽放,鞭炮声劈啪作响。七岁的郑启明趴在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烟花,连壶水沸腾发出的尖锐鸣叫都没听到。水不断喷涌,扑灭了灶火,煤气持续溢出。郑启明肚子咕咕地发出抗议,她这才来到灶前关上炉火。闻到煤气的味道,郑启明想:爸爸说煤气可以把人熏死,如果我就这么死了,爸爸是不是就会让妈妈来看我?

    这时门被敲响,郑启明大声对着空气喊:“爸爸,有人敲门。”

    门外的人回应:“郑哥,我是楼下小颜。你家是不是漏水了?”

    郑启明听出了颜睿成的声音,连忙开门,“颜叔叔请进。”

    头发整齐三七分,穿着衬衣和羊毛衫的颜睿成文质彬彬打着招呼:“开阳,你爸爸呢?”

    “跟车去了。”

    颜睿成心中一紧。郑启明的爸爸郑国生是乘警警长,在一趟火车上遇到一伙二十多人的名为“铁锤帮”的劫匪打劫,郑国生持枪与劫匪搏斗,打死三名歹徒,身中数刀,经过一番抢救死里逃生,由此获得一等功。颜睿成是铁路电务段技术员,初到铁路局报道,就常听同事聊起这位英雄人物。结婚时颜睿成分到这家属楼的一套房,搬来之后发现郑国生独自带着女儿,每次在楼道遇见,他都提着满满一袋空酒瓶,一张口酒气呛人。除夕之夜,他竟然留下女儿单独在家。

    郑睿成弯腰看着郑启明:“主卧好像是漏水了,可以让叔叔进去看看吗?”

    郑启明引着颜睿成进屋,打开主卧的门,果然窗边的暖气下汪了一滩水。“颜叔叔,对不起,我一直没进爸爸的房间。”

    “没关系。你先坐会。我看看能不能修。”

    暖气管连接处的皮圈老化脱落了,颜睿成回到家取了工具,再回到郑家,看到郑启明守着一碗泡面坐在桌前看新闻联播。颜睿成封好暖气管,简单拖了地上的水,拿走郑启明手中的筷子,“上叔叔家吃饭来吧,颜奶奶包了好多饺子。”

    郑启明第一次走进颜家,门一开,暖黄色的灯光一下子照在她身上,一股馨香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与家里的水泥地、白炽灯管不同,这个世界有棕色的木地板、雕着花的吊灯;淡绿色的沙发带着春意,茶几上铺了绣花桌布。

    郑启明站在门口不敢动,颜奶奶笑着拉她进来,“明明啊,家里没人就来这吃饭。”卧室里传来婴儿啼声,“小弟弟三个月了,你来看看?”

    郑启明跟着颜奶奶走进卧室,暖气上方的墙角泡了水,变得皱皱巴巴,掉下来不少墙皮。孙婉秋正在给一个圆滚滚的婴儿换尿布,看到郑启明,笑着招呼:“启明来了。这是弟弟,叫颜羽,你叫他小羽吧。”孙婉秋举起颜羽的肉手挥了挥,“小羽你看,这是启明姐姐。和姐姐一起玩好不好?”

    郑启明小心翼翼凑前,名叫颜羽的小婴儿也在看着好奇地看着她,一双黑亮的眼睛来回滚动,咧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颜奶奶和孙婉秋都笑起来,“这孩子像懂了多少事似的。”“小羽喜欢姐姐对吗?”

    颜羽来回挥动着两只藕段一般的胳膊,嘴里咿呀咿呀,显得很兴奋。郑启明也不自觉地笑了,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他的肉手握住郑启明的手指,咯咯笑出声。

    “年夜饭好了!”客厅里传来颜睿成的声音,孙婉秋将颜羽抱进推车推到饭桌边。饭桌中央是清蒸鱼,丸子、焖虾、凉菜、饺子、果盘围了一圈。郑启明的肚子又十分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颜奶奶看出郑启明已饥饿难耐,招呼她坐下,先给她夹了许多菜。

    郑启明努力让自己吃相好一些,但是菜一进口,她就再也矜持不起来。托儿所管三顿饭,赶上放假,郑国生在家的话糊弄着给做些饭,不在家就备些火腿馒头让她将就。九月份在寄宿学校上了一年级,学校的食堂饭也算营养均衡。但眼前这一桌饭,是郑启明吃过的真正美味的一顿。

    开席没多久,推车里的颜羽不甘寂寞地哼唧起来。孙婉秋放下筷子抱起来,郑启明伸出手,“阿姨,让我抱抱可以吗?”

    孙婉秋知道郑启明想让她踏实吃饭,便不驳她的好意,将颜羽放进郑启明怀里,“胳膊累了就放下。”

    颜羽肉滚滚的,脖子,手腕的缝隙都擦了痱子粉,香喷喷的。他靠在郑启明臂弯里,小手在她脸上拍拍打打,抓住她的辫子要往嘴里送。郑启明抢过自己的头发,捏着发梢在他脸颊扫来扫去,痒得他咿咿呀呀地连笑带闹。

    两个小孩玩得开心,大人们也吃得畅快。不一会颜羽闹了觉,撇着嘴哼唧起来,郑启明一边拍一边轻哄:“小羽怎么了?不哭哭,等一等妈妈,小羽最乖了。”大人们收拾桌子的功夫,再回到客厅,只见颜羽在郑启明怀里睡着了。

    孙婉秋不敢置信:“还没吃奶居然就睡着了?”

    颜奶奶笑了笑,“两个孩子有缘。”

    郑启明怕影响人休息,说要回家睡觉。颜奶奶拿出瓜子糖果挽留她,邀请她一起看春晚。郑启明从善如流。颜奶奶一辈子心直口快,扫了眼看电视入神的郑启明,“明明,你妈妈呢?”

    颜睿成连忙给老母亲使眼色,老母亲打定主意不理会。

    “妈妈来过学校给我送钱,爸爸不知道。奶奶您别告诉他,他不让我见妈妈。”

    颜奶奶叹口气,“你爸这是何必呢。”

    车站里都知道郑国生离婚独自带着女儿,因他脾气暴躁,谁都不敢打听。况且他如此酗酒,离婚原因也不难猜。

    “大过年的,他不在家,也不让你妈妈来给你做个饭?”

    “爸爸说妈妈走了,不要我了。我知道不是的,妈妈是在努力工作,好给我买新衣服。”

    郑启明在说这些的时候声音稚嫩,情绪却无起伏,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颜家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心酸到无言以对。

    从这以后,每逢放假从学校回来,郑启明都会敲响颜家的门。一开始趁郑国生跟车不在家才去。但是即便郑国生休息在家,也总是出门去找人喝酒,喝到醉醺醺转天瘫着起不来。于是郑启明几乎所有的假期都在颜家度过。

    郑启明聪慧且早熟,她明白不能滥用别人的怜悯。颜睿成孙婉秋平时上班不在家,郑启明就跟着颜奶奶学做家务和帮忙带娃。颜奶奶买菜,她推着颜羽跟在后面;颜奶奶做饭,她帮忙择菜;颜羽哭了,她双手遮在脸上反复打开表演变脸;她甚至学会了用奶瓶喂奶以及换尿布。

    郑国生第一次追究女儿去处,是有一天从中午喝到下午回家,醉醺醺地打开门大喊郑启明,正好颜睿成下班回来,“郑哥,明明在我家,吃完晚饭回去。”

    “让她回来!麻烦你干什么?我还不管她饭?”

    “郑哥,孩子在长身体,需要营养。”

    郑国生哑口无言,摔上门睡觉去了。此后在楼道再遇到颜家人,他总是脸上一红,说句“麻烦了”,手里的酒瓶却不见少。

    郑启明到了初中仍然寄宿。放假回来就带着颜羽到处玩,玩累了一起回家吃饭。颜羽跳绳、踢毽、跳远、骑自行车都是郑启明教的。平时颜羽在家娇气得很,做事拖拉,吃饭挑食,又爱哭。偏偏跟着郑启明整日在外摸爬滚打也乐得其所,一米三的小人儿学骑二四的自行车,摔得狗啃泥却毫不在意。

    郑启明学习上很争气,保送到本校高中。郑国生也看不出是否高兴,给了她一个存折,让她拿着自由支取。颜家带郑启明去大饭店大大庆祝了一番,还送了她一个书包作为贺礼。趁着暑假,颜睿成给颜羽报了游泳课,郑启明也不会,就从存折取了一些一同报了,每天骑车驮着颜羽去少年宫。

    到了寒假,颜奶奶要带颜羽去H市,投奔大儿子一家。等过年颜睿成夫妻放假了也一同赶去过年。颜羽撒泼打滚要带郑启明一起去。颜家没意见,只是怕把人带那么远,郑国生不放心。郑启明本身不太愿意,虽说几年来和颜家亲如家人,也没有跟着走亲戚的道理。哄了颜羽好几天,他依旧死缠烂打地磨人。

    好巧不巧H市要开音乐节,有郑启明最喜欢的乐队,她几个要好同学组织一起去,郑启明便抢了车票和vip票,订好了酒店,又和颜家汇合去了。

    到了H市,颜羽一心要和郑启明一起玩,但毕竟是异地他乡,颜奶奶不放心,拜托了大哥家已经上大学的侄子充当向导,带着颜羽和郑启明一行玩几天。孩子军团浩浩荡荡上路,扫街、游湖、拜将军祠,一起玩玩闹闹很是快乐。

    到了音乐节,颜羽又拽着堂哥来酒店找郑启明,进屋时她已经换了带亮片的紧身上衣和破洞牛仔裤,十分新潮,然后坐在桌前化妆,化妆品摆了满满一桌,五光十色。颜羽认真地看着她画了闪着星光的橘色眼影,眼下扫上杏色腮红,涂完橘色唇蜜的嘴巴像是浸了果汁。化完妆她将头发卷成波浪,带上许多彩色星星状的小发卡,明媚而有活力。

    “姐姐你真漂亮。”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郑启明的同学来逗他:“我们不漂亮吗?”

    “她最漂亮。”

    颜羽堂哥捂住他的嘴,“要说姐姐们都漂亮。”

    郑启明揉了揉颜羽的头,“不愧是我的小羽,有眼光。”

    颜羽堂哥看着郑启明也有些脸红,分明是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女孩,打扮起来怎么像是长大了许多。郑启明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心里泛起得意,“哥哥和我们一起去吗?”

    颜羽不满意地抢话:“姐姐怎么不邀请我?”

    “你太小啦,不适合你。”

    颜羽堂哥支支吾吾地似是动了心,颜羽怎么能肯,他拖住堂哥手臂无赖道:“你不许去,奶奶还等我们回家吃饭呢。”

    确实不合适,堂哥就此作罢。音乐节办了三天,颜羽就来看她化妆看了三天。第二天她的眼影换成了薄荷绿,在细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清新。第三天是粉色眼影,相应的腮红和唇蜜也是换成了粉色,温柔了许多。

    颜羽想来想去觉得郑启明不化妆也漂亮,只是没有那么多变。这世上有两人最漂亮,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姐姐,这么巧都是他身边的人,还真是很幸运呢。

    音乐节结束,郑启明她们就一起回家去了,徒留颜羽整日百无聊赖。春节一过,颜羽就闹着回家,颜奶奶舍不得大儿子,硬拖到寒假结束,回到家的时候郑启明已经回校报到了。

    转眼又到暑假,颜羽和郑启明俩人相约一起参加香港研学游,回家各自和家长报备,郑国生一如既往醉醺醺的,说了句随便。颜睿成夫妇自无不可。两人机场集合的时候,一大一小各提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还不忘打打闹闹。

    孙婉秋戳了戳颜睿成:“像不像布玛和悟空?”

    颜睿成哈哈大笑起来:“你别说,还真别说。”

    带队老师点齐人,一同过安检。一大一小同颜睿成夫妇挥挥手,踏上二人的旅程。七月的港岛额外炎热,摩肩接踵的型男靓女、霓虹闪烁的街区、高昂的物价,无一不冲击着二人的认知。香港大学的建筑多为欧式,充斥着异国风情,其中的学生皆操着一口流利英语,侃侃而谈:迪士尼让人瞬间切入童话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浸染着欢乐;海洋公园丰富多彩,随着缆车而上,绝美海景尽收眼底。

    期间当然也发生了一些小插曲。颜羽为了耍帅,总是把棒球帽檐戴到脑后,只要被郑启明逮到就会给他转过去,饶是这样,颜羽的脸还是晒伤了,顶着一张烤糊的脸去迪士尼,郑启明还要随身带着芦荟胶,时不时给他补上。

    伴随着巡游花车音乐传来,颜羽高举双手大声欢呼,郑启明一个走神,颜羽的黄色t恤淹没在人潮中。“小羽!”她挤进人群,米妮耳朵发箍歪到后脑勺。欢乐的音乐和众人的欢呼将她焦急的呼喊埋没。

    跟前的工作人员将郑启明带到了遗失小孩认领处。郑启明等了世界上最漫长的十分钟,她四处张望,期待画着火箭图案和“启明号”字样的黄色t恤能出现在视线里。十分钟过去,郑启明想起颜羽走失前,看到花车上的史迪奇大呼着“Ohana”。郑启明决定去探险世界看看。

    郑启明满头大汗跑到那里,果然看见了熟悉的灰色棒球帽和黄色t恤,她气冲冲地要上前揍人,却见颜羽正和史迪奇、莉罗大聊特聊。

    “Ohana means‘family’.Family means nobody gets left behind.Or forgotten.”

    郑启明嗤笑,他那半吊子英语居然真能背出来。又见颜羽将t恤胸前图案展示出来,“这是我的Ohana画的,帅不帅?等会她找到我,我们也开着红色飞船回家。”

    郑启明熄灭了怒火,上前揪住他的耳朵,“Bad puppy.”

    颜羽忍着痛,指着郑启明对史迪奇说:“Ohana都是凶巴巴的。我要挨揍去了。Byebye!”

    二人走远,郑启明才撒开,揉了揉他发红的耳朵,“再乱跑我真的揍你。”

    颜羽嬉皮笑脸地拉住郑启明的手,“姐姐我不敢了。咱们去玩森林河流吧。”其实刚发现与郑启明失散的时候他心里也很害怕,但是很快便镇定下来,姐姐如爸爸妈妈一样强大,只要给了她线索她一定能找到。果然,姐姐从不让人失望。

    到了布玛高二的寒假,带着悟空报了羽毛球课,大的骑车驮着小的天天往球场跑。有一天打完球回来,遇上一个阿姨搀着郑国生上楼,郑启明这才知道郑国生喝酒喝出了胃溃疡,住了五天院。阿姨姓赵,是郑国生的高中同学,跟着照顾了五天。郑启明心知赵阿姨多半是郑国生的交往对象,但是他没说过,自己也不好问。三个人在屋里都有些尴尬,郑国生干脆打发她去颜家吃饭。

    颜奶奶听颜羽说了这事,不知道郑启明什么想法,不敢问。晚饭时,郑启明自己提了起来:“我爸要是再婚是好事,他老了,需要照顾。反正他从来不会认真管我,他自己高兴就得了。”

    郑启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颜家大人不知作何反应,颜羽抢先开口:“等我长大,我管你。”

    郑启明笑起来,“加油啊,在座四个大人都指望你了。”

    “你不一样,咱俩有结婚证,要像我爸妈一样。”颜羽一年级的时候仿着颜睿成夫妇的结婚证,用红纸画了两张他和郑启明的。

    孙婉秋一听这话,顿时噎了一下,扫了眼颜睿成和颜奶奶,颜睿成只是淡淡笑了笑,颜奶奶压根不当事。也是,颜羽说话时一派天真,估计并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郑启明撇了撇嘴,“可别,我才不会结婚。”

    该终止这个话题了。孙婉秋给郑启明夹了块排骨,“年纪小小,话别说那么早。都赶紧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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