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之外,神山谷,瘴气林。

    “很久都没有大妖来了诶。”贺九思正蹲着拨弄小草,也不知是不是对着树上的二位嘀咕着。

    她身后是棵巨大的古树,郁郁葱葱,枝叶繁茂,以至难以发现还有人在上面。

    嗷呜。

    距离地面近点的斜枝上,站着一只银灰色的小狼,两只耳朵抖动着,昂首嗥叫,传递着入侵者的消息。

    贺九思将手中的草一丢,复往上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这狼每次遇到敌袭,都兴奋得莫名奇妙。而又朝树冠深处望去,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里寻觅起另一个身影。

    银狼甩了甩尾巴,发现瘴气林顶上骤然聚起几片乌云,他对新的发现有些激动,仰首再次酝酿起来。

    只是未等他准备梅开二度,从上掉下一根小树杈,精准地砸在了他的嘴筒上,与他的吻部严丝密合地嵌在一起。

    银狼顿时瞪大眼睛呜呜了两声。

    然而他顶上传来被刻意压低的声音,轻轻示意他,“先别叫。”

    听到她师父的声音,贺九思腾地起立。

    萧微云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她说,“你们先回去,这次情况有点不太对。”

    随后还没等贺九思再说什么,回过神便发现她和嘴上叉个y型树杈的狼已到了山中的小屋,一人一狼正面面相觑着。

    瘴气林上的雨还未落下,林子里便迸发出更烈的火焰,企图逼退上方的乌云。

    这两个妖一个修的火系法术,另一个则是水系。

    火系法术她倒不是很清楚,也不关心。

    萧微云漫不经心看向那边的林子。

    她好奇另一个习水的妖。

    在这儿生活了十六年,她从未遇见过修习水术的妖。

    会是她的同类吗?

    想到此,萧微云甩了甩不知何时因兴奋而出现的尾巴。

    黑色的尾巴从树冠中垂下。那条尾巴黑漆漆的,经过层层过滤的阳光折射在尾上的鳞片,绽开一片绚烂的碎光。

    而在它的尾椎之上,一道道脊峰若影若现,尾巴尖小幅度的摆了摆,那些脊峰便彻底不见。

    瘴气林里,战况焦灼。

    林中的青年已与这条巨蛇整整对峙了两个时辰。

    上方的黑云里不时滚过几道沉闷的雷声,四周是丝丝缕缕的雨,却如利刃般划过脸庞。

    萧微云站在暗处,神色颇为意外。

    方才看到的云竟是这条巨蛇天劫,而非使用的水系法术。

    在巨蛇对面,那个青年逆光而立。血水与雨混合在一起流过浅金衣袍上,一道惊雷闪过,照在他布满血污的脸,如纵横斑驳的鬼魅之影,愈显他煞白的脸面色沈沈。

    他已是强弩之末。萧微云暗想。

    此刻巨蛇发出痛苦的嘶鸣,头上的龙角被一层黏膜包裹着,如同分娩般一点点吐出覆满粘液的犄角。

    它被划破的身体此刻被瘴气蜇得灼热且疼痛,血肉模糊的尾巴挥舞着,似乎想要驱赶身边的瘴气。

    青年迎面是崎岖丑陋的蛇头,腥臭的吐息不断喷洒。掺着腐烂气味的疾风迅速刮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线。在他苍白的脸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紧紧盯着巨蛇。他伫在那,整个人于昏暗的天地间更加瘦削挺拔。

    风静的瞬间,一声极快的剑鸣骤然划破长空。

    只见那个青年冷眼携剑,直指而来。再听噗呲一声,巨蛇的蛇吻已被一把级细的、带着烈焰的剑刃捅了个对穿。

    巨蛇吃痛,发狂般扭动身体,失去控制的蛇尾向他扫来。

    青年微微蹙眉,侧身一闪,躲过了巨蛇的袭击,而后另一柄焚烧着的细剑冲着再次卷来的蛇尾劈了过去。

    至此,巨蛇修为大损,鲜血喷涌而出,斑斑血雾于空中洒下。

    见他剑芒犀利,竟有与巨蛇同归于尽的气势,萧微云立即懒洋洋出声道:

    “二位究竟在吵什么?又是打雷下雨,又是火烧树林。”

    萧微云拖曳着蛇尾,停在青年不远处,有些好奇地扬眉,“能说说,是一定要拆了我家山头吗?”

    青年愣在原地,只见他原本疲惫厌倦的神情凝在脸上,略显呆滞。

    血浆洒在他苍白的脸,将他浇得犹如索命的厉鬼。继后雨水落下,又将脸上的血水冲刷,露出浓稠艳丽的五官来。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积在凹陷的锁骨处,蓄出一小滩,伴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

    萧微云略显懒散的声音响于耳畔,令他心头一悸。片刻后青年垂下眼帘,敛去所有神情。

    而早已失去心智的巨蛇双眼通红,死死盯着眼前用剑贯穿它的人。

    萧微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条暴怒的巨蛇,微微一笑,“原来是同族,前辈不好好等着自己的雷劫,跑这里下雨是做什么?”

    “我们山里风调雨顺,似乎没有大祭司求过雨。”

    巨蛇听不懂萧微云的话,它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字。

    杀。

    杀了面前的男人,杀了这个聒噪的女人。

    萧微云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先说好,我是来劝架的。”

    顶上的黑云压来,蓄势待发。

    “都要渡劫了,您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可惜啊,前辈?”在萧微云有些遗憾的同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直冲地面上的她。

    青年见状,立刻冲她道:“小心!”

    察觉到危机,萧微云立即一闪,撤退前还不忘拽住一旁的人。

    带着他躲在一旁,偏头看去,只见那青年静静靠着她,也不乱动。

    他们正被一个透明的气墙包裹着,瘴气也被隔了出去。

    青年心念一动,发觉方才被瘴气啃噬的灼热感都减轻了不少,只是伤口仍有些痛,等他捱过发作的伤口,就见萧微云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看向他,“你惹它做什么。”

    不远处的雷场十分应景,顿时在巨蛇身上劈下一道雷。

    闻声望去,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化神的雷劫,像有人刻意为之,利用雷霆在惩罚着巨蛇。

    萧微云皱眉,扭头又看向紧缩眉头的青年,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人顿了顿,眉宇间郁色稍缓,便道:“我是在路上被它突然缠上的。”

    “那是有人操纵它?”

    青年面色凝重,片刻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一道道雷如刑鞭般抽在巨蛇身上,巨蛇终于承受不住,哀鸣一身后再无生息。它那几乎被鞭碎的、血肉模糊的身体里却有东西不断蠕动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此时的巨蛇像一条被吸干的蚯蚓,肉眼可见的急剧萎缩。

    与此同时,一股股黑气从它的伤口冒出,不断吞噬着彼此,逐渐形成一个狰狞的黑团。

    原本虚弱的青年见状,神色忽变,当即唤出长剑,朝黑气那里走去。

    “喂,那边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下一秒,他的手就被另一只微凉干燥的手拽住。

    他低下头,见萧微云满脸的不赞同,疲惫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眸光亮了一瞬,然后垂下眸轻声安抚道:“别担心,我会把它们处理好。”

    听罢他的话,萧微云愣了片刻,急道:“不是要你负责啊,哎,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挠挠头,“你现在伤得那么重,去了就是送死啊。”

    第一眼看到这东西,她本能的反应便是危险。

    过来时本想来劝架,何况这二人中还有个学习水术的妖怪,心生亲切,谁知“同族”是个不知什么东西的玩意,只剩个固执到令她有些抓狂的青年,而他仍执拗地朝那走去。

    “等等,你别动。”萧微云抓住他瘦长的手指,力道有些急促,将他往后一扯。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顿时被她掼倒在地,硌到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萧微云忙道声歉,而他捂着伤口,仍咬牙试图起身。

    见他仍一意孤行,萧微云抽出他手中的剑,往旁一抛,手忙脚乱按住他的手,有些苦恼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虽然你俩打架差点毁了我家半边林子——但谁也不知会变成这样……今天的事我不怪你,算了吧。看你也是被人追到此处,既然同为妖,你在我这里丢了性命算怎么回事?”

    萧微云叹了口气,好歹自己是一山之主,岂能让一个濒死的伤者再去送死?

    “你伤成这样就别逞强了,我过去看看。”

    被她丢在一边的剑安安静静的,也不发出任何铿锵的抗议声。

    青年看她起身,只留给自己一个决绝的背影,顿时挣扎起身,不顾伤口又被撕裂了些,仓皇喊道:“别去,你别去。”

    可惜萧微云听不到他说的话,只是离他越来越远。他呆呆望着结界之外的她,雨水不知何时变得浑浊起来,直到他再也看不清她的影子。

    “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含着隐怒和威压的声音惊得原本聚成一团的黑气瞬间散成一片。

    随后这些黑气又缓慢蠕动过来,将她围住。

    黑气的试探莫名让她想起夏日的飞虫,也是这样嗡嗡作响,不断骚扰。

    萧微云一股无名火起,掐诀布阵,将黑气困在水阵内,而后挥袖一抓。

    不料她一抓,掌中的黑气顿时消散了。

    “这是什么?”

    难道潜意识给了错误的判断?

    萧微云捻了捻指尖,手上并没有任何虫子的尸体。

    萧微云警惕回望,孰料顷刻间黑气再次翻涌出现,闪出一道缝隙,有道光极快迸出。

    她偏身闪躲,而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极快从背后拉住她的手,扯着她陷入一个幻境。

    时霎间,人群惊恐的眼神、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高高扬起的鞭子,眼前涌现出无数场景。

    “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微云,你不是答应过师兄吗?”

    “这个不知廉耻的妖怪,把她逐出去。”

    “妖就是妖,尘微师兄,你还要护着她吗?”

    尖利扭曲的抓挠声与怪笑声刺破耳膜,萧微云痛苦地捂住了头。

    有人用宽厚的掌心温柔的抚过她的发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自己似乎眯着眼极为享受他的抚摸,“师兄,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

    下一秒却是自己止不住发颤的声音。

    “师兄,对不起。”

    她似乎掐住了一个人的喉管,那人的呼吸渐渐弱了下去。

    不知何时,她的鬓发已被浸湿,鼻尖、唇角的冷汗也渗了出来,她惶惶然,翕动着双唇,仍喃喃重复着“师兄,对不起……”

    仿佛是她心中最深的执念。

    周围仍有桀桀怪叫声,似乎有些不甘萧微云停留于此,无数利爪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拽着她继续向前。

    萧微云已完全被魇住,心口如被蛇尾缠住、绞杀,无法跳动,不能挣扎,任凭沉没,直至淹入她的胸腔,再也喘不过气。

    “萧微云!”

    远处有人在急切地呼唤她。

    可她的眼皮好重,她睁不开眼睛,无法看到是谁在唤她。

    她给不了任何回应。

    见她没有任何反应,那边只默了一瞬,紧接着,一股热浪伴着一声清鸣袭来,瞬间卷走了她身边所有的怪手。

    终于安静了下来,萧微云心想,她是不是就能睡上一个好觉了。

    可这时,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向她而来,那人跪在一旁,不知用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她。

    身上有暖意流转,她伏于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紧紧拥住了她,轻声说着,“别怕。”

    听到他的话,萧微云拧着的眉心松动了些。

    被驱赶的怪声又在她周围聚起来,这次,她对这些声音感觉烦闷。

    她只想安稳地蜷缩在这个怀抱里。

    为什么总是执意来骚扰她?

    烦。

    她要把它们全部赶走。

    莫名的火气给足了她勇气,萧微云依声辨位,准确无误地扼住怪叫声,掐灭了这些黑气。

    当她捏死最后一个声音时,眼前闪过一阵刺眼的白光。

    瞬间,她就被拉了出来。

    萧微云回过神,望着自己手,空空如也。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轻盈柔软的触感。

    一切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下意识看向刚才那个青年。

    那个青年倒在结界里,双眼紧紧闭着,已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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