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喊倒把先前记忆勾出了些,万安万安,万事平安,昔年烽烟蔽日、骸骨横野混乱之时,曾有人拾其残命,赐名筑屋更衣授食,原来自己叫万安。

    然再往后,万安的记忆逐步渐乱,零零碎碎片段顷刻是奄奄一息躺于舞坊门,顷刻是取名那人赢得胜仗受诏入宫,顷刻又是一群拿刀侍卫入室逮捕。

    万安的头有些微胀痛,她蹙了蹙眉,对麻子丫头道:“你如何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随即拿起方才取木盖的擦布便想往丫头身上擦,一边道,“如今天气转变非常,可千万别让风寒入侵。”

    周遭纷纷嗤笑,麻子丫头嫌恶地躲身撇开头,想看傻子一样看向她道:“你去采个草的功夫把脑袋摔了?”

    鲜鱼汤沸腾异常,万安点点头,认真回道:“方才是摔了一跤。”这便急忙开盖用汤勺舀了舀。

    周遭又是一阵嗤笑。

    麻子丫头气急败坏,暗的不行来明的,索性端起木桶,当众就往她身上泼。

    万安侧身一让,泔水一股脑儿全倒在了奉旨赶来的张妈身上,险些一同殃及到门口等候的司礼监宦官身上,登时后厨又一股子馊酸腐臭味。

    张妈之笑倏然僵滞,如冰封玉蕊凝于粉颊,又不敢当着礼部官员面发作,只能僵硬地对万安笑道:“万小姐,百官莅临百花宴,原定舞姬却突然告病,时下无人,奴家想起万小姐会舞特荐给殿下,殿下令我请小姐前去救个急。”

    “张妈抬爱了,小女子不才,万不敢当着众官面前献丑,何况……”万安作势依了依礼,谦逊道,“何况还要熬汤做羹。”

    “这些活我让他人来干。”张妈闻言便指了一个丫头接过万安手中的汤勺,脸上依然堆笑,面色却沉暗,“小姐若推辞,岂不辜负了殿下美意?”立时上前执起她的手,掌心暗暗发力,低声道,“你有如此机会不过是殿下赏识你,仅一曲工夫,你便又要回到这里,眼下时间紧迫,你可不要不知好歹。”话语间眼神不自觉朝门外瞟。

    万安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假意没懂期间隐示,声音清冷如翠玉:“小女自是不敢辜负,换身衣服就来。”

    “这还差不多。”张妈低声嘀咕了句,转身对门外宦官哈腰道,“烦请公公稍等片刻,舞女稍后就到,容我也去内室换件衣服。”

    司礼监宦官微点头,往外挪了几步,刻意与她保持了一定距离。

    “死丫头。”张妈向麻子丫头瞪眼,麻子丫头立时会意地上前,领她去了内室。

    二人一前一后,像是朗朗乾坤下的落汤鸡,所走之处淌下水渍,几个丫头许是瞧见了她们湿漉漉发丝上挂着的几片残叶,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又有不住窃窃私语:“张妈那丫头不是也会跳舞么,如何没挑中她?”

    另一人猜测:“哪能和百歌坊头牌舞姬相提并论呀,人就算沦为杂活丫头那也是落水的凤凰。”

    有人道:“那麻子丫头还天天张牙舞爪的,这下弄巧成拙,也太好笑了。”

    又有人奇:“不过奇怪这万姑娘怎的像是变了?先前也不敢当面顶撞。”

    待至张妈回头又忙不迭垂眼,纷纷散开干活去了。

    燕王府中百花盛放,株株鲜艳无瑕惹人怜爱,花宴未启,百官既集,谈笑风生,不知情者纷纷道贺二皇子又立一功。侧席  那位二皇子苏望一一笑应,心下估摸着又激起一阵浪潮。

    对席的四皇子和八皇子也已落座,各自把了一盏酒。

    先是八皇子道:“二哥这神情是笑中藏刀啊。”

    四皇子趁着四下无人间隙悄然回道:“前不久越地传来捷报成功击退匈也一族。”他挪了挪身,近了几步,“可咱二哥怎会安心接受这份赞誉。”

    八皇子疑惑:“为何?越地是燕王的封地,功劳当是尽数归于二皇子。”

    四皇子摇头,道:“封王封地而不迁。如今喜报连连,却无一是他亲手打出来的,你说他心里会如何想?”

    有官员前来敬酒,交谈几句后离开,八皇子重新添了一杯酒,就着这个话题续道:“也怪这朝规,从一而终都没有嫡子离京的先例,父皇也不敢破例,只能依了民意。”

    四皇子又摇头:“这些不过是推辞,父皇的心思岂是那么轻易就摆在明处的。”叹了口气,轻声道,“二哥被封燕王,按理领了封地应当离京,但言官三番五次以‘嫡子无离京先例’之由上奏提请二皇子暂留京城,封地另择人暂代,父皇都没个准话,却在燕王走后私下又召集内阁,第二天上朝就准了,二哥行至一半不得不返,你想想是为何?”

    八皇子闻话不言,思忖顷刻后道:“难道是京城有什么要紧之事必须他处理?”

    四皇子继续压声:“哪有什么要紧事,你看二哥整日操持些花花草草,父皇美名其曰将筹备国家礼乐盛宴之重任托付,却没许友邦国前来参会,实则拨了最闲杂事给他,这些活其他人干不了?如今倒像是天天和礼部抢着活干。”

    八皇子忽而想起:“二哥回京途中,正逢越地战事吃紧,父皇当机选了赵权领兵成功平反,我还奇怪怎么赵将军就留在封地了,现在想来……”

    四皇子笑着点头道:“赵权可是开国名将,又与父皇出生入死,打个胜仗轻而易举,这样一来明面上是二哥赚了,可实权……”

    八皇子恍然:“父皇难不成……”

    四皇子及时制止:“也难怪二哥心太急做出了那档子事,如今被限京中,落得里外不是人。”又长叹一气,仰头,将后话吞入酒中,“先皇后选定的太子,哪是那么容易就废的。”

    末时三刻,烛龙衔耀,兽烟喷香,忽听静鞭三响,鎏金香炉间的沉心香氤氲缭绕,百官慌忙整理冠带,赏花论画之人散开回席,正襟危坐屏息以待。

    “圣驾到——”

    总管公公尖细拉了拉嗓,御前侍卫有序开道,苏茶皇帝缓步而来,着了件杏黄日月纹衮龙袍,虽无龙纹加身,腰间却佩戴了一块羊脂玉,耀得明明。

    殿内揖礼,齐声道:“臣等恭请圣安!”

    百官跪拜时,皇帝已临主座,示意众官平身。

    皇帝扫了下局面,缓缓开口道:“吾儿置办的百花宴可谓千姿百态气象万千,尤是两侧紫红色的牡丹,紫气东来吉星高照,真叫朕赏心悦目。”顿了顿,“诸卿不必拘礼,开始吧。”

    华宴方张,把酒言欢。

    满园芳华,锦绣成堆。杜丹芍药月季荷莲竞相绽放,红似骄阳、白似洁雪、粉似彩霞、金若朝晖,许是晓得皇帝喜欢这种大气之物,二皇子便特意挑拣了大朵大朵耀目的花卉,精心编排,一团团一簇簇,再点缀零星杂饰,皆一一上呈于皇帝跟前,惹得皇帝眉开眼笑,众官亦纷纷举诗赞美。

    “乐既作,舞安可缺?”席间二皇子苏望躬身道,“父皇,我府上便有一女,素娴奇舞之技,可配这美花,为百花宴添一份雅兴。”

    皇帝未言,倒是六皇子率先开口道:“听闻二哥为此宴舞,可是寻遍了江南才找到一奇女子,静心编排数日,今日怎突然换了?”

    二皇子苏望笑道:“不瞒六弟,原是寻了江南第一舞姬,奈何其染了风寒又告辞还乡,便不好拿来扫兴。恰逢府内一女先前是百歌坊头牌舞姬,亦会奇舞。”

    五皇子苏烬绝闻得此言忽地眯了眯眼。

    不知何处起了微风,皇帝突咳嗽一声,总管公公忙递上一盏热茶,苏望又借此毕恭道:“近日变温,父皇也请保重龙体。”

    “无需挂念,朕可康健。”皇帝抬了抬眼,烛火摇曳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带上来吧。”

    见皇帝应允,便令侍卫急急召之。

    苏烬绝收起神色,浅摇浮扇打趣道:“二哥府上竟藏有如此奇人?那我可要好好瞧瞧。”

    空气中浮跃着馥郁芳香,俄顷,一阵轻悦的铃声自琼露台传来,灯影曳曳间,一抹绯色身影踏光翩然而至。

    那女子云鬓半偏,金步瑶瑶划出细细碎光,她着绯色纱衣,瘦腰束着银丝绦带,系着一个银铃铛,面上覆着半透明鲛绡,轻巧步伐宛若荷面上清风拂过晃出的粼粼微波。

    “臣女万安,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万安启唇,翠声如珠落玉盘,清澈如泉。

    “万安?”皇帝问道,“可是万事如意的万,平安顺遂的安?”

    万安回道:“正是。也可是万紫千红国泰民安,圣主洪恩国泰昌,万花齐放民无忧。”

    “果真是好名字哈哈哈,口舌倒也伶俐。”皇帝露出几分兴味,倾了倾身:“听闻你作舞若仙?”

    万安福身:“臣女不敢当此誉,唯愿以薄技助兴。”话音未落身先起,轻点足尖如飞燕般掠上内侍抬来的碧绿玉盘。

    乐师起乐,万安闻声而动,先是单脚立于盘心另一脚后抬没过头心,起了一个祥瑞鹤之势,随后便轻轻跳开,旋转起来,纱裙如花般收放自如,腰间银铃叮咚作响,令人称奇的是,无论她如何腾挪,那双软缎绣鞋却始终不曾离开玉盘半分,恍似荷叶上的一朵含苞红莲,随风摇曳。

    万安翩翩飞舞,袖底生风,心下却隐有战栗,方才返还更衣,途经荷池畔时,不知何故足下忽绊坠入河池。幸而水浅及膝,又有舞蹈底子,急急攀缘而上。灵台乍明,遂作此舞。

    不过这一绊,倒是记起了所有——从战场上被救,到今日殿内献舞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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