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取名那人曾是北镇边疆的定北侯将军,声名赫赫战功无数,仅有一次护茶之战艰险了些,恰逢东南两方外敌汹汹来犯,主力军全调到了东南,朝内暂无余力顾瑕北边,皇帝令他务必坚守,定北侯便以两万老军力抗数十万虎狼之师,终待援军至,平息祸乱,此一役绵延近二载。

    前尘往事仍是一头无绪,万安唯知她是在此役中被定北侯萧靖救下,取名为萧安,其时年方垂髫,约莫三四春秋,后来,她随之归入萧家,同栖同食,虽粗茶淡饭,亦觉岁月静好。萧母膝下无女又待她如己出,萧家府上下皆尊其小姐。

    无忧之乐戛然而止在她十岁,那时北先族再次侵犯,经休养生息后的北先一族势力庞大,萧靖亲自率军与敌周旋,终是平定北境,又是耗尽一年半,此次伤敌一半自损一半,却终究是得胜归来。

    不料不出几日,朝堂翻出先皇后贵族叛乱旧案,牵扯甚广,言官罗列罪证,利剑却直指与先皇后毫无关联的远亲萧家。

    那日萧靖受诏入宫,说是嘉奖胜仗,临行前他却找了个不孝的由头当众将她打得无气,捆入麻袋,丢入乱葬地,随后萧母又悄悄趁夜将她打理干净送到百歌坊后院池边,暗地里对她郑重道:“记住从今往后,你便是万安,从未见过定北侯,更别提什么萧家。”随后叹气道,“万安万安,万事平安。”

    萧靖再无归来。

    萧母盼着盼着,却盼来了锦衣卫。

    和诛灭九族的消息。

    百歌坊的管家发现万安时,她正躺在一隅,阳光洒在她精工雕琢的五官上,灿若朝霞惹人一怜,白皙皮肤上虽有七八伤口却无一处重伤,管家觉得是个能撑门面的好苗子。

    琴音袅袅,花香溢溢,席间人醉于舞娘的美姿中,无人发现二皇子苏望的眼神略过太子悄然向乐师使了个眼色,笛声忽转激越,万安在苏望的示意下纵身翻转跃起,在空中连转数转,绯色纱衣随着身姿全然转开,恍似红莲绽放。就在众人为之惊叹之际,她面上的鲛绡忽而脱落——

    眸若盈盈秋水,眉似远山,肤如凝脂,唇未点而朱,此时展颐一笑,眼尾一点朱砂痣随之跳动,平添几分妩媚,虽是简易

    妆容却掩不住隐住的秀色,此张脸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万安明知是作假,却依旧装出了惊诧的神情,仓皇掩面朝太子方位落下,一个酿跄就要摔下玉盘,太子站起身,一旁的五皇子苏烬绝却抢先一步接住她,她微讶抬眸,刚巧对上他盈盈泛光的眸子,他笑染眉稍,眉藏醉月,秋波潋滟,笑漾春山,登时宛如跌进漫天星辰里,不能自拔。

    笛声转缓,万安目色一凝,随即腰间一转稳住身形,纤手推开苏烬绝,飞上玉盘以一“卧鲤”之姿伏在边缘,随后跳入玉盘心,收起纱衣朝皇帝躬了身。

    满殿寂静片刻,继而响起掌声。皇帝亦笑道:“好,昔有柳青烟,今有万安,妙哉!”

    苏望忙起身:“父皇过誉。此女不过有些微末之技,怎敢与先朝第一舞女相比。”

    万安亦翩然而拜:“臣女献丑。”

    “赏。”皇帝笑道,“赐羊脂白玉簪一对,云锦十匹。”在万安谢恩后又半开玩笑对苏望道,“老二,你府中可谓藏龙卧虎,令朕眼前一亮啊。”

    苏望随即躬身回道:“父皇谬赞了,真龙在天,儿臣府内哪敢藏,不过是些微末伎俩,想讨父皇一笑罢了。”

    “今日办得不错。”皇帝果然心情不错。

    苏望趁机又道:“儿臣听闻三弟府上也在为张罗乐舞之事发愁,又见三弟似对此舞颇有兴趣。不如就将万安……”

    太子还未坐稳便听入此言,又匆匆起身,脸上倒有些掩饰不住的欣喜。

    皇帝的视线从太子身上划过,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望一眼,道:“你倒是关心你弟弟。”顿了顿,“太子身为储君,可理清近日来的政务了?这事就叫他府中人操心去吧。”

    太子如梦初醒般拱手推辞:“臣弟不敢夺二哥所爱。”

    苏望的神色暗了一暗,正思忖着,五皇子却先开了口。

    “诶,佳人难得。”苏烬绝仰头将余下的半盏酒饮尽,杯盏在他修长的指中转了转,平稳落到席桌上,他笑起来,声色如沐春风,“刚巧下月重阳佳节,宴舞编排正缺一个舞娘,万姑娘不介意的话,可来我府上指点一二。”

    苏烬绝作风向来胆大,此时又百般向殿中女子挑眉传情,四周纷起窃窃低语。

    万安默不作声避开眼,心下期盼苏望回绝,哪知二皇子却笑着点头捧道:“也好,万姑娘善舞,苏皇子又通晓音律,确实相得益彰。”他转向万安,问道,“你意下如何?”

    苏望这一话有问没问,万安心下略显失望,他既已做了决定,自己还何须多言,只好赔笑:“臣女依殿下的意思。”

    皇帝突然大笑起:“好了,朕瞧这丫头机敏。”话锋一转,“这样吧丫头,你若愿意,仍可两边走动,既不全离了旧主,又可指点新艺,岂不两全?”他转头向苏烬绝,含笑道,“不过老五,你往后可要收收这风流性子,该醉时醉,该醒时醒才好。”

    “谢父皇,儿臣遵旨。”苏烬绝朝主座拱手,笑声朗朗激起万里外的荷池,漾出一地春色,转身瞬息将神情隐在了烛火照不到的暗色中,回位上继续喝他的桂香酒去了。

    宴席重开,乐曲续拨,无人注意到,皇帝望着几位皇子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疲惫,他轻轻摩挲了几下腰间携得一枚泛旧锦囊,那里藏着先皇后留下的遗物,意对这宫闱中的小把戏,早就洞若观火了。

    百花宴结束,已近黄昏。

    皇帝走后,各宾客也借由告了辞。

    夕阳西下,容华殿一片淡金色,花影渐长遥衬出万安曼妙的身姿。

    苏望走过来时,万安正在后院等他。

    “殿下。”万安双手报拳躬身行了万福礼。

    苏望缓缓停下,三步之遥,万安瞧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片刻堙灭:“你在等我?”

    “是。”万安直言,思忖着道,“奴婢无用,没能如殿下所愿入了延阙宫。”

    “不,你做得很好。”苏望倾身道,“五弟亦属太子党,你此番斡旋,倒也能帮我打探到不少消息。”他勾起唇角,一手绕过万安,将她后身处的一朵玫瑰啪嗒断折,“况且,就太子那个软弱脾性,你去了,确然也是没什么机会留下的。”他垂眼,轻轻将刺拨去,插入她的发髻中,端正看了半晌,点头道,“很美。”

    “谢殿下。”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润如常,万安的脸上划过一丝红晕。

    四下无人,苏望靠了近来,执起她的手细细摩挲了一番,末了轻叹一声:“后厨之事我都听说了,你受委屈了。”

    万安摇摇头,正要答话,谁料苏望松了手,冷笑一声道:“我已下令换了管事,张兰和她那跟班也一并处了死。”

    “殿下。”万安怔了怔,后背竟有些发冷,“她们其实没对我做什么,不用如此……”

    “骂了我的人就是顶撞了我,宫中规矩而已,你不用求情。”苏望打断她,复又牵起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前些日子是我不好,不该同你起争执,若你没被罚去后厨,也不用受这种委屈。”

    他身上的龙涎香强势钻入了鼻尖,裹挟着略微的琥珀香和芳润的木质香,万安倚在他的肩上侧了头,有意避了,这股甘甜之味今日在她看来似浓烈了些。

    手背微微发凉,万安这才发觉是苏望的指尖透出来的,忽而想起两年前,他负伤倒在百歌坊前,她握住的手也是这般冰凉,不禁鼻尖一酸。

    那时的他还会为了一只死去的金丝雀泣不成声,短短两年,不知怎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苏望抱了一会儿松开她,双手按上了她的肩,使她目不得避,他的神色肃穆非常:“万安,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奴婢会盯着五殿下的一举一动。”万安忍住欲颤的声音,克制道,“若有半分异常第一时间禀报。”

    风吹起绿叶发出簌簌之音,后院有细微移来的脚步声,苏望直起身后退了两步,又恢复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二皇子。

    “好,便依你。”他笑道。

    夜风夹香款款而袭,木窗半掩,逃入一缕微凉的月光。案几上,残烛将熄未熄,经风一染又欢喜摇曳。

    万安半枕在榻边,暂无睡意,索性找了件披衣起身坐到窗前,她的眼掠过窗边,停在了那朵夕阳下二皇子为她簪上的玫瑰上。

    淡淡月色下,红玫瑰愈发妖艳,宛若玉盘上舞动的绯色纱衣,如此艳治。

    万安低伏上案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玫瑰直挺的茎,失了刺的地方仍有些坑洼不平,似无端发出的愤恨,而现下却是一道无法弥补的疤痕。

    今日种种晃晃而过——凄草地莫名一摔丧了记忆,后晌失足落水,那些旧忆又似游鱼般倏然回来。

    耳侧似还回荡着百花宴上的笙箫之声,转眼却像只落队的孤雁,不知前方如何。从百歌坊拼命求生、因缘巧合救下燕王到如今,她终是费尽心机讨得燕王信任,万安思及此,不经轻笑了下,许是笑这世事的无常。

    万安闭上眼,自她甘愿踏入燕王府起,就已暗下决心,她会活着撑到查清那桩匆匆结案背后的真相为止,届时如无可辩她便心甘认下,倘若有半分虚疑,便是蛛丝马迹,她也定会追索至水落石出。朝堂的势力、未知的阻挠,她必会竭力抵抗,而她对燕王升起的不该有的情愫,不过零星火苗罢了,掐了便是。

    燕王将她视作棋子,她何尝不是将他纳入掌中星罗棋布的盘局呢?她本不想卷入这朝廷的纷争,奈何以身赴险,才能更接近真相不是吗?

    嗯,关于太子的脾性,她倒听燕王描绘过,而五皇子……

    万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宫墙内关于他的传闻甚多,或言他剑挑春风,或语他笑折情花,却从未听闻有谁真正入他府内,这便又增加几抹神色,又经一些朱唇皓齿宫娥们的添油加醋,辗转成深闺中的密语。

    从来都是檐下听雨,直到这次他在殿上扶住她,广袖翻飞间,他稳稳拖住她,没有轻薄多余的动作,惊鸿照影那刹,万安却似瞥见了他含情的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如春风含雪,转瞬湮没在琉璃瞳中。

    此刻半梦半醒,万安觉得许是自己看错了。

    也好,五皇子生性风流、行事恣意,大抵也不会留心微不足道的自己吧。

    烛火已悄然熄灭,夜寂寥。

    第二日,万安辞别容华殿。

    惠风和畅,碧空如洗。

    朱门轻启,她盯着蓝底金色的“漱玉轩”三字望了一会儿,轻轻踏入。

    她垂眼跟在侍女后头,悄悄打量了番四处,心中一讶,宫内布设的倒与她心中所期盼得不同,浮夸之物甚少,若不知他的传闻,还真会以为是什么两袖清风不沾红尘的规矩之家。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晃作响,转过九曲回廊,忽闻一阵清悦琴音,前方引路的侍女在一片茂盛之林后停下,低声悄然叮嘱:“殿下抚琴时不喜喧闹,烦姑娘在此暂且委屈一下。”

    万安点点头,透过林子间的罅隙遥望去,一人着一袭浅色锦袍独坐庭前,宛如翩翩公子。

    苏烬绝背对着她,陶醉其间。一曲接着一曲,先是高山流水后是雪燕纷飞,春季结束夏季接至,万安想起侍女之言,又不好妄动,一下倍感无趣,索性蹲下拣了几粒小石子玩。

    “何人隐于林樾?!”琴音刹止,厉声入耳。

    万安轻拂了拂衣袖,自碧翠树影后走出,躬身道:“臣女见过五殿下。”

    浅衣男子转身,闲步而来,朱唇未启媚眸先语。

    于是自百花宴匆匆一瞥后的初次相见,万安肯定了外界对他的传闻。

    苏烬绝笑起来,冷厉之声浮光幻影,世间艳花都稍逊了色:“没记错的话,姑娘芳名可是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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