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刑的入狱判决书下来的那天，白一放学回家是用跑的。
她捏着皱皱巴巴，薄薄一张就能概括了妈妈一生的纸，又从家里跑出去，跑到村头穿过一条水泥路，跑到一片土坟堆中最崭新的一座前。
天空又淅淅沥沥落下雨，阴沉的风吹得坟间的树簌簌地响。
她跪到地上，佝偻着上半身，挡住落下的雨水，掏出火柴擦了一次又一次，木棍断了一根又一根也没能燃起火。
白一挫败地丢开那盒没用的火柴，转身看向跟上来的白二递来的一个打火机。
“姐，用这个吧。”
妈妈烧灶台向来都是用的火柴，除此之外，在家里需要点火、用得到打火机的只有那个男人用来点烟的时候。
白一抬眸露出那一双倔强的眼睛，挥手打过去，打火机飞落到远处的泥巴里。
狠如龇牙小兽的怒吼从她喉咙里发出：“拿开！别把他的东西拿到妈妈眼前！”
被吼的小小少年抿了抿嘴，无措地小声辩解：“那个不是他的。是，是，是我的。”
可白一这时候没空去理解他在说什么，捡起刚才丢开的火柴盒取出最后一根，在泛白的纸盒侧边，郑重地划开。
“刺啦。”肉眼难见的火星汇聚成一簇明亮的火，白一用它点燃那一张判决书。
向母亲宣告杀害她的凶手得到了罪有应得的报应，也向自己宣告，属于白一和白二的梅雨季已经过去了。
尽管，这并不代表生活好过起来。
小小的四口之家突然失去两个大人，也代表着失去经济来源，好在17岁的少女和14岁的男孩靠着微薄的补助和村里姑姑、婆婆偶尔的接济也能勉强过活。
只是吃饭的时候，白一看着埋头哼哧哼哧的白二，又看了眼桌上仅有的一个白瓷碗里的黄瓜炒蛋陷入了沉思。
邻居大婶早上送来黄瓜的时候和她唠了两句家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白二这个情况，是可以送去孤儿院的。
她翻过家里的户口本，白二不在上面，记忆回到6岁的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夜。
刚从麻将桌上下来的男人正指使着妈妈去下碗面，大门就在那时被敲响。
穿着单薄漂亮的落魄女人面无表情的把一个小男孩递给妈妈，然后狠狠地剜了一眼歪在长椅上的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天之后，白一就多了一个弟弟，白二。一个在这个家里唯一不会被打的人。
她现在甚至怀疑白二根本就是个黑户，充其量只能是个借助在她家的孩子，无父无母的：“还吃那么多。”确实可以送去孤儿院。
白二听到她的嘀咕，从碗里抬起头：“姐，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吃饱了吗？”
白二看了一眼自己的碗，又看了一眼白一跟前的碗，舔了舔嘴唇：“吃饱了姐。”
长叹一口气，白一还是决定将休学申请交上去，白二马上小学毕业，好歹等三年过去，他开始上高中，她再去高三复读一年，再去上大学。
不然就算今年就考上了心仪大学，离家那么远，她也确实不太放心。
虽然是被狠狠臭骂了一顿，不过也顺利从老师手里要过来好几本资料，白一就这样一边打零工，一边背书，时不时去村里高三的学生家里搞来卷子做做。
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被一张一张摞在墙角，一个梅雨季的雨就足以让它潮湿发霉。那块水泥地的地基还不平整，略有些凹陷下去，返潮得厉害。
白二每次走到那摞卷子前的时候都觉得黏脚。
但他又喜欢来回在那踩，鞋底踩在那个坑洼里然后蹲下去，视线正好与白一的试卷齐平。
他再略扬些头，最上面那张卷子上，白一的名字就变得扁扁的。然后放上一张自己的卷子，“白二”两个字也变成了“白一”。
直到有一天，他蹲下去看见试卷后面，潮湿的水泥地上积淤的尘土里长出一快绿油油的小苔藓，三个梅雨季的雨下完已经足够它们长得很茂盛，尤其是，白二偶尔还会偷偷给它们喷水。
白一走的时候是一个艳阳天。
黄林镇不算是多雨，但有一个漫长的梅雨季，白一就是在梅雨季结束后的一个大大的晴天，拖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离开，奔赴她的大好前程的。
她走的时候，穿的衣服泛白，头发用一个黑色发圈一股脑扎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肤色比白二还要深一点，因为长期缺乏睡眠眼下总有很重的黑眼圈。
过年的时候她没回来，说是找了份兼职，春节有三倍工资。直到一个学年结束，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白了很多，白二去车站接她的时候，没忍住抱了她，健壮的胳膊贴上她不那么硌人的后背。
她胖了一点，看来有好好照顾自己，白二松了口气。
连续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硬座，白一完全没了气力想些别的，催促着白二赶紧回家，揉了揉坐僵硬的腰，简单洗了个澡就睡在了白二床上。
白二替她铺好床来叫她的时候，她已经沉沉见周公了。
细长的胳膊腿舒展开，呈大字型趴进被子里。被养白回来一点的脸颊肉陷进浅粉色绣花的枕头里，半数被漆黑的长发盖住。被挤压撅起的嘴唇微张，只能看见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白二蹲在床边看她熟睡，意识到她的脸贴着的枕头，是他每晚枕在头下的，耳根不自觉就红透。
他猛的想起这周体育课刚测了一千米，被套还是上周换的。立刻有些慌神，撑着胳膊把头凑过去贴在枕头上闻了闻。
只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保持着居高临下的视角，看近在咫尺的脸，浓密的睫毛弯弯地翘起，眼角下有一个很小很淡的痣，嵌在抹不去的青黑里，她大概还是没有好好睡过觉。
“唔。”熟睡的人无意识伸了伸腿，翻身时胳膊打过白二的脸。
他心虚地捉住她的手，看了看没有红痕，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捏着没套芯的被单一角帮她盖了肚子。
还好他还算是爱干净，每天都会洗澡，衣服袜子也洗的勤，床也经常晒，床上没有汗味。
他如此想着，然后弯着腰坐在床边的长凳上，视线拘谨的落在熟睡的人的身上。
六月已经有了蝉鸣，聒噪的趴在屋外的树上一刻也不歇的嘶叫。
白二此刻却无比心静，他知道墙角的苔藓不该长在那里，梅雨季一过就会枯死，但他持之以恒的浇水，心里怀着一股期待，希望他们茁壮成长。
快到傍晚，白一终于睡够了，身体没动，眼皮先掀开，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浓厚的植物清香，意识到自己在哪之后，抬眼就看见坐在书桌前写卷子的白二：“醒了，姐。”
“嗯，”白一伸了个懒腰，在床上打了个滚，看到屋外暗淡的天色：“你还没吃饭吧？”
白二放下笔就要起身：“姐你继续睡吧，我去做饭，好了叫你。”
“坐下，”白一一骨碌爬起来，走到他边上看了眼他的卷子，刚够及格的分数，嫌弃地敲了他一个榔头：“做你的卷子，吃完饭我给你补课！”
“咚”一声脆响，展示着十七岁少年质量超好的脑壳，白二被敲了一下反而咧嘴笑笑：“好。”
白一被他牙白的晃眼。他还差一岁就成年，脸已经张开了，瘦削分明的下颌，浓眉大眼的，是个帅小伙。
看着看着白一却皱起眉头，掐住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陷入了沉思。
白二叫了她一声也没反应，坐在凳子上偷偷往前挪了挪，下巴如愿贴上她的衣角，松开牙关隔着脸颊肉用舌头去顶她的手。
指腹隔着皮肉被圆润的舌尖顶得到处乱跑，白一才回过神慌乱地收回手：“写卷子吧，我去做饭。”
晚饭是番茄炒鸡蛋面，白二坐在小桌边换过白一的碗，看着碗里被炒的稀碎的鸡蛋，猛吃了一大口，然后边嚼嚼嚼，边装作很不经意的开口：“姐，明天我做饭吧，我这一年下来，手艺变得可好了。”
白一刚坐下尝了一口面，眉头就狠狠打了个结，好像是咸了点，太久没下厨，光想着面条浇头要咸点，没想到还是翻车了。
“咸就咸吃吧，我在家还轮不到你掌勺。”
“不咸啊，我吃正好。”白二头也不抬又吸溜了一口面条，蓝边大瓷碗两口就空了一大半。
白一在心底冷哼一声，他什么心思她看不出来。从小到大，连白二自己都不被他允许说过白一一句不好。
她转瞬起了坏心思，把碗端过去，趁他不注意拨了一大半给他：“不咸就多吃点，你还在长身体。”
白二什么也没说，笑着照单全收。
饭后，在白一的强烈要求下，白二多了两张卷子，失去了洗碗的权利。
他在自己房间里，听着隔壁哗哗的水声，嘴里咕嘟咕嘟分泌着口水，看了看用去浇苔藓的空水杯，最后无奈趴在桌子上，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有点咸的。”
她捏着皱皱巴巴，薄薄一张就能概括了妈妈一生的纸，又从家里跑出去，跑到村头穿过一条水泥路，跑到一片土坟堆中最崭新的一座前。
天空又淅淅沥沥落下雨，阴沉的风吹得坟间的树簌簌地响。
她跪到地上，佝偻着上半身，挡住落下的雨水，掏出火柴擦了一次又一次，木棍断了一根又一根也没能燃起火。
白一挫败地丢开那盒没用的火柴，转身看向跟上来的白二递来的一个打火机。
“姐，用这个吧。”
妈妈烧灶台向来都是用的火柴，除此之外，在家里需要点火、用得到打火机的只有那个男人用来点烟的时候。
白一抬眸露出那一双倔强的眼睛，挥手打过去，打火机飞落到远处的泥巴里。
狠如龇牙小兽的怒吼从她喉咙里发出：“拿开！别把他的东西拿到妈妈眼前！”
被吼的小小少年抿了抿嘴，无措地小声辩解：“那个不是他的。是，是，是我的。”
可白一这时候没空去理解他在说什么，捡起刚才丢开的火柴盒取出最后一根，在泛白的纸盒侧边，郑重地划开。
“刺啦。”肉眼难见的火星汇聚成一簇明亮的火，白一用它点燃那一张判决书。
向母亲宣告杀害她的凶手得到了罪有应得的报应，也向自己宣告，属于白一和白二的梅雨季已经过去了。
尽管，这并不代表生活好过起来。
小小的四口之家突然失去两个大人，也代表着失去经济来源，好在17岁的少女和14岁的男孩靠着微薄的补助和村里姑姑、婆婆偶尔的接济也能勉强过活。
只是吃饭的时候，白一看着埋头哼哧哼哧的白二，又看了眼桌上仅有的一个白瓷碗里的黄瓜炒蛋陷入了沉思。
邻居大婶早上送来黄瓜的时候和她唠了两句家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白二这个情况，是可以送去孤儿院的。
她翻过家里的户口本，白二不在上面，记忆回到6岁的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夜。
刚从麻将桌上下来的男人正指使着妈妈去下碗面，大门就在那时被敲响。
穿着单薄漂亮的落魄女人面无表情的把一个小男孩递给妈妈，然后狠狠地剜了一眼歪在长椅上的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天之后，白一就多了一个弟弟，白二。一个在这个家里唯一不会被打的人。
她现在甚至怀疑白二根本就是个黑户，充其量只能是个借助在她家的孩子，无父无母的：“还吃那么多。”确实可以送去孤儿院。
白二听到她的嘀咕，从碗里抬起头：“姐，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吃饱了吗？”
白二看了一眼自己的碗，又看了一眼白一跟前的碗，舔了舔嘴唇：“吃饱了姐。”
长叹一口气，白一还是决定将休学申请交上去，白二马上小学毕业，好歹等三年过去，他开始上高中，她再去高三复读一年，再去上大学。
不然就算今年就考上了心仪大学，离家那么远，她也确实不太放心。
虽然是被狠狠臭骂了一顿，不过也顺利从老师手里要过来好几本资料，白一就这样一边打零工，一边背书，时不时去村里高三的学生家里搞来卷子做做。
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被一张一张摞在墙角，一个梅雨季的雨就足以让它潮湿发霉。那块水泥地的地基还不平整，略有些凹陷下去，返潮得厉害。
白二每次走到那摞卷子前的时候都觉得黏脚。
但他又喜欢来回在那踩，鞋底踩在那个坑洼里然后蹲下去，视线正好与白一的试卷齐平。
他再略扬些头，最上面那张卷子上，白一的名字就变得扁扁的。然后放上一张自己的卷子，“白二”两个字也变成了“白一”。
直到有一天，他蹲下去看见试卷后面，潮湿的水泥地上积淤的尘土里长出一快绿油油的小苔藓，三个梅雨季的雨下完已经足够它们长得很茂盛，尤其是，白二偶尔还会偷偷给它们喷水。
白一走的时候是一个艳阳天。
黄林镇不算是多雨，但有一个漫长的梅雨季，白一就是在梅雨季结束后的一个大大的晴天，拖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离开，奔赴她的大好前程的。
她走的时候，穿的衣服泛白，头发用一个黑色发圈一股脑扎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肤色比白二还要深一点，因为长期缺乏睡眠眼下总有很重的黑眼圈。
过年的时候她没回来，说是找了份兼职，春节有三倍工资。直到一个学年结束，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白了很多，白二去车站接她的时候，没忍住抱了她，健壮的胳膊贴上她不那么硌人的后背。
她胖了一点，看来有好好照顾自己，白二松了口气。
连续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硬座，白一完全没了气力想些别的，催促着白二赶紧回家，揉了揉坐僵硬的腰，简单洗了个澡就睡在了白二床上。
白二替她铺好床来叫她的时候，她已经沉沉见周公了。
细长的胳膊腿舒展开，呈大字型趴进被子里。被养白回来一点的脸颊肉陷进浅粉色绣花的枕头里，半数被漆黑的长发盖住。被挤压撅起的嘴唇微张，只能看见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白二蹲在床边看她熟睡，意识到她的脸贴着的枕头，是他每晚枕在头下的，耳根不自觉就红透。
他猛的想起这周体育课刚测了一千米，被套还是上周换的。立刻有些慌神，撑着胳膊把头凑过去贴在枕头上闻了闻。
只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保持着居高临下的视角，看近在咫尺的脸，浓密的睫毛弯弯地翘起，眼角下有一个很小很淡的痣，嵌在抹不去的青黑里，她大概还是没有好好睡过觉。
“唔。”熟睡的人无意识伸了伸腿，翻身时胳膊打过白二的脸。
他心虚地捉住她的手，看了看没有红痕，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捏着没套芯的被单一角帮她盖了肚子。
还好他还算是爱干净，每天都会洗澡，衣服袜子也洗的勤，床也经常晒，床上没有汗味。
他如此想着，然后弯着腰坐在床边的长凳上，视线拘谨的落在熟睡的人的身上。
六月已经有了蝉鸣，聒噪的趴在屋外的树上一刻也不歇的嘶叫。
白二此刻却无比心静，他知道墙角的苔藓不该长在那里，梅雨季一过就会枯死，但他持之以恒的浇水，心里怀着一股期待，希望他们茁壮成长。
快到傍晚，白一终于睡够了，身体没动，眼皮先掀开，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浓厚的植物清香，意识到自己在哪之后，抬眼就看见坐在书桌前写卷子的白二：“醒了，姐。”
“嗯，”白一伸了个懒腰，在床上打了个滚，看到屋外暗淡的天色：“你还没吃饭吧？”
白二放下笔就要起身：“姐你继续睡吧，我去做饭，好了叫你。”
“坐下，”白一一骨碌爬起来，走到他边上看了眼他的卷子，刚够及格的分数，嫌弃地敲了他一个榔头：“做你的卷子，吃完饭我给你补课！”
“咚”一声脆响，展示着十七岁少年质量超好的脑壳，白二被敲了一下反而咧嘴笑笑：“好。”
白一被他牙白的晃眼。他还差一岁就成年，脸已经张开了，瘦削分明的下颌，浓眉大眼的，是个帅小伙。
看着看着白一却皱起眉头，掐住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陷入了沉思。
白二叫了她一声也没反应，坐在凳子上偷偷往前挪了挪，下巴如愿贴上她的衣角，松开牙关隔着脸颊肉用舌头去顶她的手。
指腹隔着皮肉被圆润的舌尖顶得到处乱跑，白一才回过神慌乱地收回手：“写卷子吧，我去做饭。”
晚饭是番茄炒鸡蛋面，白二坐在小桌边换过白一的碗，看着碗里被炒的稀碎的鸡蛋，猛吃了一大口，然后边嚼嚼嚼，边装作很不经意的开口：“姐，明天我做饭吧，我这一年下来，手艺变得可好了。”
白一刚坐下尝了一口面，眉头就狠狠打了个结，好像是咸了点，太久没下厨，光想着面条浇头要咸点，没想到还是翻车了。
“咸就咸吃吧，我在家还轮不到你掌勺。”
“不咸啊，我吃正好。”白二头也不抬又吸溜了一口面条，蓝边大瓷碗两口就空了一大半。
白一在心底冷哼一声，他什么心思她看不出来。从小到大，连白二自己都不被他允许说过白一一句不好。
她转瞬起了坏心思，把碗端过去，趁他不注意拨了一大半给他：“不咸就多吃点，你还在长身体。”
白二什么也没说，笑着照单全收。
饭后，在白一的强烈要求下，白二多了两张卷子，失去了洗碗的权利。
他在自己房间里，听着隔壁哗哗的水声，嘴里咕嘟咕嘟分泌着口水，看了看用去浇苔藓的空水杯，最后无奈趴在桌子上，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有点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