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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两云雾缭绕,青碧茶香扑面而来,温热而柔暖的气息将鄢丰从睡梦中唤醒。

    鄢丰却无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温热的水汽颗颗粒粒的散开,在脸上鼻尖上留下浅而轻盈的水渍,手一拂过便很快飞散。

    想像中血液黏腻的质感并没有触及指尖,鄢丰茫然的坐起身,后知后觉的发现身上的衣裳也变得干爽洁净,身上的皮肤也干燥舒适。

    目光流转,对上石桌边坐着的清冷女子的目光。女子看了她一眼,轻啜一口茶,才缓慢开口:“你醒了。”

    鄢丰还来不及回答,清漱话音甫一落地,她身后那石鹿雕像却先动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个白衣白发的青年摇身一变,手中还做作的拿着把折扇,笑眯眯的看着鄢丰:“又见面了,鄢小友。”

    正是传说中的剑仙,李微雨。

    鄢丰看了他一眼:“晚辈不曾记得,何时与前辈有过赌约。”

    “哈哈哈……”李微雨闻言笑了一声,“鄢小友,莫非事到如今,也仍然不肯帮我这个忙?”

    鄢丰不语,倒是清漱看着她脸上再次若隐若现的魔纹,极轻的哂笑了一声:“呵,”玉镯轻碰瓷杯发出刺耳的响声,“吾早便告诉你了,对不必要的家伙心慈手软,你会后悔。”

    鄢丰还是沉默,却更低的低下头,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睫毛轻轻翕动的频率。

    相顾无言,一时之间这夹缝之间的土地再一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清漱不以为意,仍漫不经心的左看右看,不时喝一口茶,好像这种气氛与她无干一般。而李微雨则是不住笑着,始终看着鄢丰,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但是很快这种寂静就被打破了,“噹——”一声长剑出鞘,泠泠剑光甚或比日光还晃人眼,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然的弧光,打了一转后很快不偏不倚的指向了李微雨咽喉的位置。

    后者见到这场面却动也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然笑着看她。反而清漱柳眉倒竖起来,大声喝道:“你这发的什么疯?!”手下毫不停顿泛起蓝色光芒,阴阳八卦阵瞬息结印,朝着鄢丰的方向发动!

    “清漱!”

    李微雨还是笑着,抬起手在那发印前挡了一下,那法阵便瞬间熄了火,如火焰余烬般悻悻落地。

    “…你早就知道。”

    鄢丰根本不管任何横生之节,缓慢的抬起眼睛,鲜红的血泪从她眼眶慢慢流下,漆黑无光的瞳仁自下向上看着李微雨。

    她浑身都在颤抖。

    雪亮剑锋甩出凌厉的剑光,却毫不动摇的横亘在李微雨颈边。

    红血丝像一张张无形的网,网住鄢丰黑色的瞳仁,她手紧紧握住剑,尖利的指甲几乎将手掌都掐的血肉模糊,颤声重复道:“……你们早就知道。”

    李微雨看着那道干脆利落剑气几乎化作实体在眼前荡出一圈无形的涟漪,竟不误赞许的展开折扇,尔后不置可否的看向鄢丰,眼神却跃跃欲试的模样:“鄢小友,上次一战,意犹未尽。”

    话音刚落,他手中那把展开的折扇便似听到号令一般,十六根修长的扇骨,一节一节拼出一把剑来,盈盈白光笼罩住洁白无暇的剑身,如雪的剑气将周遭温度都降低大半,犹自茶杯中升起的水汽瞬息蒸发。

    “锵!”

    金石相鸣,强大的剑气将鄢丰逼的后退数十步。

    李微雨却不再出招,只是兀自摇摇头:“鄢小友,你这一剑,比你十七岁时,可还能称得上强?”

    鄢丰擦去唇边的血,魔纹已淡去大半。

    她移开目光,半晌淡淡道:“比不上又如何?”

    李微雨闻言叹口气,只道:“即使事到如今,鄢小友也仍然不肯帮忙?”顿了顿,又道,“……你若当面下不去手,毁了他的心脏,不多时他也自会——灰飞烟灭。”

    鄢丰此刻终于冷静下来些,沉默着转过身,半晌说:“……此行之后,鄢丰恐怕也再见不到前辈。那便提前恭祝李前辈和清漱姑娘,从此以后,双宿双飞。”

    “鄢小友,你神智不清,将昆仑山下村民几乎屠戮殆尽,我知你心中有恨……可连稚子亦知——”李微雨已收了剑,百无聊赖的扇着扇子,目光冷却下来,“冤有头,债有主,谁灭了你昆仑,你就该找谁算账,而非拿你昆仑修行数年所学,尽数指向无辜之人。”

    鄢丰听到这里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都颤抖起来,剑桄榔一声脱手落地,掷地有声。此刻她眼中仇恨尽数变成茫然——

    他说的对,他说的对……

    冤有头,债有主。

    冤有头,债有主——

    可为什么她谁都恨着,却唯独没有想起最该恨的,那一位罪魁祸首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微雨见她如此却是终于笑了。他知她心中已有决断。

    眼前万里晴空、高树冉冉霎时之间化作点点飞星——失落之地正在迅速的消失,很快便要重归寂静虚空之中。

    “你要做什么?!”

    李微雨但笑不语,鄢丰身处天塌地陷之地,却连神色都不曾变过,也不去捡起那把掉在地上的剑,只是问:“前辈今日带鄢丰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帮你。”

    李微雨意味深长的笑着道,转而转过身,收敛笑意,虔诚无比如同一个信徒般,捧起身旁那名绝色女子无暇如玉般的脸,轻吻了她的额头,尔后又不自觉笑了起来,在下一刻随着清漱的身影一起凭空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

    鄢丰独自一人走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甘镬剑不断嗡鸣着,一道道剑气划破虚空,看不见也听不见,然而嗅觉却能够正常的运作,以便让她知道自己这一剑又一剑,确确实实斩断了什么。

    起初这里的气味腐臭难耐,随着鄢丰一剑一剑挥出斩尽,此刻味道已经散去了一半。

    十日前,鄢丰曾经踏足过这片虚空,也正是用这把甘镬剑,一剑破开了虚空,再一次找到了失落之地之所在。

    “姑娘年纪轻轻,便有一剑劈开虚空之能。如此本领我倒也很赏识,若是其他的,便算作一件礼物送给你也无妨。唯独这颗心脏,我却不能给。”

    “这是为何?”

    “因为这颗心脏,我留着,是等着哪一天,寻个良辰吉日,毁掉它。而且——”

    鄢丰对失落之地这两人本身便没有好感,闻言直接拔出剑来,直指那位传奇剑仙!

    李微雨一副下了一大跳的样子,却也没有拿武器接战的意思,她出一招,他躲一招,便躲便道:“而且,今天,便是那个良辰吉日。”

    鄢丰闻言心下更是一凛,剑招愈发快起来,李微雨却还在继续:

    “姑娘便是毁掉它的,最好的人选。”

    剑尖停在对方喉前三寸,李微雨也不动,只道:“姑娘可愿帮我这个忙?”

    鄢丰不动:“前辈说笑。”

    “不是说笑,”李微雨收敛了笑意,盯着鄢丰,“鄢小友,你年少有为,乃是正道的未来。但你如今想救的人,和他所生的这颗心脏,可都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存在。”

    “世人偏见加身,非鄢丰之道。”

    “这可不是偏见,鄢小友。那不是普通的魔族心脏,”李微雨严肃道,“那是一颗恶魔之心,你可明白?”

    他看到鄢丰犹疑的目光,笑了笑,解释道:“所谓恶魔之心,它只消存在于世间一日,便会滋生无数至邪之念。那心念也不一般——它可化作实体,飘荡在人世之间,长久不散,乃至于化作瘴气扰人心智,或是直接钻入他人心念之中……”

    鄢丰听罢收起剑:“可有办法?”

    “别无其它,”李微雨道,“唯有斩断其源源滋生之邪念,彻底毁掉它。”

    鄢丰看着他:“毁掉魔的心脏,他也会死。”

    “他不是有了一颗心了吗?”

    “关于这件事,您应该比鄢丰,更清楚。”

    李微雨笑了一声:“不错,那颗心维持不了太久。但那又如何呢,鄢小友?你若从我虚空之地取走这颗心,便是亲手将祸患,带回人间。若是那颗心脏归位……”李微雨往前走了几步,用气声在鄢丰耳边一字一顿道,“那位魔君第五昭,恐怕真的,会毁了鄢小友你,珍视的一切东西——唔,说不定,现在就已经……”

    “我相信他不会。”

    鄢丰打断道。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鄢小友与那第五昭不过狭路相逢,短短几日,何以如此信任他?”

    鄢丰顿了顿,说:“前辈也是剑修。应当明白,有时候不需要理由,重要的是——直觉本身。”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直觉本身。”

    “好啊,既然鄢小友你这么相信他,那我不妨告诉你,”李微雨耸耸肩,“那颗机械心,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让他活下来。”

    “此话怎讲?”

    “虽然祁锋作好那颗心脏的时候,神木已然腐朽了大半,即便他不作恶,也早晚有一天会彻底腐坏。但是……

    “假如在这期间,他能生出至纯至善之念,至真至深之爱,一颗真正的,完好的心脏,自会破土而出。”

    鄢丰一愣。

    “比起这一颗,早被邪念侵染的心脏,不如借着鄢小友你的信任,让他再长一颗出来。”

    鄢丰眼中挣扎一瞬,却道:“……前辈别忘了,这颗心脏本就是他的东西。”

    “所以你就要为了他,把这个至阴至邪的东西带回去?”

    “……可前辈,”鄢丰直视着李微雨的眼睛,“难道您要留下它的理由,也真如您自己所说的这般,毫无私心?”

    “小友今日是非带着这玩意儿回去不可?”

    “那本就是他的东西!”

    “哈,我有私心又如何?不错,那些都在次要,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毁掉这颗心,清漱就会死。鄢小友,我今日也可以告诉你,你绝不可能,把它带回去——”扇骨瞬间解体,气温陡降,剑未出鞘,剑气先至,“鄢小友,请赐教。”

    .

    鄢丰思及此处,只觉得心中那沉睡的恶魔再次苏醒,魔纹再一次如蛆如影攀上脸颊。

    ——“鄢小友与这颗心脏的主人的缘分,远比你自己想象的更深。所以,由你来做这件事,最是事半功倍。”

    “念头源源不断,我又如何斩得尽?”

    “邪念与怨恨,皆生自缘中。世间种种,皆是作业因,结业果。他这颗心如今邪念滋生,也是因为过去的缘不断,过去的业不断,乃至于今日,他也依然放不下怨念和仇恨。”

    “……名为斩念,实为斩缘。”

    “不错,”李微雨赞许的笑了一声,声音渐行渐远,“鄢小友,那些缘线,就没有哪一条,即使出于私心,你也想要斩断的吗?……机会仅此一次,鄢小友,好自为之。”

    鄢丰回过神,努力驱散心中的恨意,握紧长剑,长出一口气,继续一步一步,走向这条,不知尽头的“夜路”。

    ……

    “你生来就背负原罪!”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是你自己!跪在我脚下求来的!”

    一路走,一路斩。

    鄢丰数不清这是第几剑。

    走的越远,那腐臭的味道便渐渐减轻许多,但又反反复复,总以为走到了尽头,却很快又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更多来。

    鄢丰揉了揉酸胀的左手,听着耳边狰狞而痛苦的,无数声音交错在一起,听上去十分喧闹。

    她麻木的挥出又一剑,眼前倏尔亮了起来。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瞬间被刺的睁不开,半晌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出现在这一片刺目的白光中的只有一样东西。

    因果线。

    也是一条红线 。

    它沐浴在白色的光芒中,显现出它本身的鲜艳色彩。

    红线若隐若现微微摇晃,周围分明没有风。

    那是因为——

    鄢丰垂眸,神情晦暗不明的看着那条线,一段摇晃着延伸到不知是何处的远方,另一端,却正稳稳缠绕在她自己的小指上。

    鄢丰看着那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睁大了眼睛。

    ——在被赋予救世的重任以前,鄢丰也曾动过一次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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