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丰被赋予救世的重任之前,也曾动过一次凡心。

    三百年前,那是鄢丰第一次独自一人,下山历练。

    少年人总是朝气昂扬的,下山时,只有一人一剑,连行李盘缠都忘了拿,就兴冲冲下了山。

    鄢丰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路见不平便拔剑,道见美景便折花,行至儒家,她撞见了儒家百年一场的论剑盛会。

    这样的热闹,鄢丰必然是要去凑一凑的。

    论剑不需报名,不分先后,擂台上正是一名剑修出尽风头,他前一场刚将声名鹊起的一位前辈击败,又接连胜了有十几场也不见颓势,台下人声鼎沸,一时之间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挑战。

    台上主持人见状微微一笑:“还有哪位想要同这位孟少侠切磋一番?……若是无人,今日论剑会的魁首——”

    “我来。”

    主持人话音未落,却被一声轻笑打断。那声音却不像来自台下攒动的人群,倒像是远在天边——

    人们不约而同顺着这声笑抬起头。

    原来,在人群中间,始终横亘着一棵高可齐天,一眼都望不见其顶的参天巨树。站在树上,视野必然是最好不过的,也不拥堵。然而这树实在长得太高、太直,即便是绝顶的轻功高手,也无处借力,难以攀登。

    “树上有人!”

    随着这一声惊呼,一道白色的身影飞快地在众人面前闪过,下一刻,擂台上,擂主孟少侠的对面已经站定了一名身着白色道袍的少女。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少女已经挽上袖口,眼底迸射出与她那张素净的面孔不大符合的兴奋之意,利落地抱拳颔首:“昆山,鄢丰,还请少侠不吝赐教。”

    话音刚落,她也不客气,不等对方反应便拔剑出鞘,伴随着一个漂亮的剑花,雪亮的剑光已经直指对面剑修咽喉!

    守擂的孟少侠见状也不慌乱,沉稳地接下她这锋芒毕露的一剑。

    台上两人你来我往,速度越来越快,看得人应接不暇,直到夜幕降临,两人却也丝毫未见疲态,胜负难分。

    他们在台上斗到宵禁时分,也分不出胜负来,只被主办方强行打断了,相约明日再战。

    鄢丰意犹未尽地同对手告别,正要下台,返回客栈,却又脚步一顿,似有所感地朝台下观众席看了一眼。

    论剑会虽然很受欢迎,可他们这一场实在打得太过激烈,人们大都在夜幕时分便都散去了,到了宵禁时分,更是冷清。

    可是此刻台下却仍然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身量不高,眼睛浓黑如墨,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的鄢丰。

    不期然同鄢丰对视,小孩儿吓了一跳,似乎这才惊醒过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鄢丰莫名其妙地偏过头,回客栈去了。

    接连十日,鄢丰发现,那日遇见的奇怪的小孩儿一直在跟着她。

    不仅她打擂台时他守在台下看着,她回客栈、逛大街,身后都始终跟着一个小尾巴。

    鄢丰也不搭理,只佯作不知,在街上一路走走停停,一时买一捆杏花糕,一时买一只小泥人,揣进袖子里;她走得快极了,衣袂生风间,凡人的小玩意儿便不经意地掉了一地。

    身后亦步亦趋的气息很重,是累极了,却始终固执地跟着,好像生怕跟丢了。

    身后的小孩儿捡了满怀的好吃的好玩的,似乎更加起劲儿,鄢丰能够感觉到那道气息越来越近,但又始终不敢越过最终的界限。

    但她很耐心,每一天都买一些小东西,又随手扔在地上,等着后面的小孩来捡。

    直到第十三天,鄢丰决心,如果对方再不来搭话,她就主动停下来。

    可是,这一天,吃的、玩的、好看的东西掉了一地,却始终没有人来捡。

    那道气息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鄢丰把那些东西全都捡回来整理好,想,或许孩子跟累了,自己回家去了。

    可半夜躺在客栈床上,她却抑制不住地有些担心——如果他只是回家了,那固然是最好;但是倘若——只是倘若,他遇到什么危险了呢?

    昆山弟子,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鄢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黄纸,咬破手指,连贯而且利落地画下两张符:一道显影符,一道寻踪符。

    寻踪符能够寻人,可必须以带有被寻者气息之物为引。

    鄢丰没有任何一样与那个孩子有关的东西。

    但她还知道另一种办法。

    人世之中,一切缘起皆有因果,她同那孩子相遇数日,即便未曾确切相识,却也足以诞生一条,她和他之间的因果线。

    因果冥冥之间,自不可见;却唯有天生灵血,受天道眷顾,以此作符,便能使因果线有片刻显影。

    片刻足矣——寻踪符会替她指引前路。

    念动咒语同时催动两张符,鲜红的血渍于是在耀眼的光芒下慢慢染上金色,寻踪符顷刻间碎作一道金光,飞快冲出客栈。

    .

    黑暗中,鄢丰闯过十八炼狱魔阵,在铺天盖地的魔气里辟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紧闭双目,倒在地上,身下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血泊。

    鄢丰一路走来几乎透支了所有灵力,此刻喘着粗气,仍将剑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朝对方走去。

    很显然,十八炼狱阵是为了消耗她的体力和灵力,对方有备而来。可到了此处,除了血泊中的孩子,却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儿别的气息。

    这里有诈。

    但寻踪符所指的方向就在那里没错,不管前方到底是什么在等着她,也都要先闯一闯再说。

    寻踪符功成身退,在空中散成几道碎星的残象,鄢丰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的孩子,一剑斩落身后凭空闪现的魔影。

    与祁连家的傀儡不同,魔影以凡人肉身为容器,灌注魔气,是要炼化灵魂,将凡人的肉身与灵魂全都化为己用。这些被高阶魔修炼化的傀儡,被魔气浸染全身,连肉身也被吞吃殆尽,像一道幻影,又确是实存之物——触之见血。

    一路走,一路斩。

    或许这些魔影也曾是怀中孩子的同伴,但此时此刻,她除了利落地了结,再也没有第二个办法解救他们。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剑光能照亮前路,却永远看不见尽头。

    鄢丰的剑很快、很准,可是魔影好像无穷无尽,再快的剑也斩不尽。

    很快,他们便被数十只魔影包围起来。

    它们——或者说在暗中操控它们的人,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击中,将她撕扯成碎片。

    但鄢丰也不会坐以待毙。

    尽管她年纪不大,实战经验却意外的丰富。她冷静地站定在包围圈中间,将调息心法在丹田运转了三个周天。

    胸前的衣服突然被人拉扯起来,鄢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苏醒的孩子紧紧攥着她的衣服,本能地对眼前的阴冷气氛感到颤栗。

    鄢丰将他放下来,那些魔影正看准这个当口,群起而攻!

    鄢丰却恍若未觉,一只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温声道:“别看。”

    下一刻,雪亮的剑光照彻无垠长夜,刺眼的光芒笼罩着鄢丰二人,一道凌厉的剑气裹挟着磅礴的灵力将已近在咫尺魔影尽数粉碎。

    长剑嗡鸣着脱手,准确地贯穿隐藏在黑暗中的那道阴影——

    十八炼狱阵最后一阵,以施术者自身为阵眼。

    至此,阵破,黑暗裂成碎片,被光芒吞噬。

    鄢丰松了口气,放下手,正要宽慰那小孩几句,却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心口随之传来钻心的痛楚。

    而面前,苍白的小孩儿,手中那一片薄而锐利的刃片,正扎在心口,此刻被血染得鲜红,无端刺眼。

    此时此刻,她终于真正看清,那个孩子固执地望向她时的目光,原来只是在说——

    杀了她。

    .

    鄢丰离开了。

    她最终还是把那个孩子送回小镇,独自离开了。

    即使她尚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她,心存杀机。

    但她疲于再想,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来时恰逢春,离开时,海棠已然盛放。

    漫天花雨,如雪般随风飘舞。鄢丰心有所感地抬起头,便见到头顶正伸出一枝饱满盎然的棠花。鄢丰微微笑了笑,想,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折了这枝花,便算是向那小孩儿讨了债吧。

    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风吹过,一角白衣翩然经过,连一枝花也不曾带走。

    树下,静静躺着一枝,被人折下、又被赋以祝福的,满盈花朵的海棠枝。

    此后种种,只愿他能……一切顺意。

    .

    然而,离开的路上,他却仍然照旧,固执地跟在她身后。

    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可那一刀只是堪堪避过要害,即便施了疗愈之法,到了三日后的此刻也还在隐隐作痛。

    鄢丰知道,假如他再多一点杀人的经验,她压根不可能逃过一劫——他是真的想要杀她的。

    因此即便她心中并不怨怪,却也不能不警惕起来,再也无心同他玩闹。她一次次将他送回去,告诫他不准再跟着她,凭他是不可能杀得了她的。

    可是那个孩子固执极了,她才将他送回去,他就又跟出来,在她回过头时扒在墙后偷眼看她,以为她发现不了。

    鄢丰叹口气,又一次忍不住心软。

    打消了用轻功或御剑甩掉他的想法,又一次默许了这种行为,假装没有看到,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镇子外去。

    不过很快她便松了口气——当她彻底离开那座小镇时,身后的气息终于消失了。

    鄢丰那时当然不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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