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法两家交界之地,鄢丰撞上一桩极为恶劣的“炼人”案件。

    “炼人”,正是将尚未成年的流浪儿集中起来,灌注魔气,炼化成魔影。这桩案件自然让鄢丰想起在小镇中的遭遇,深入追查之下,在关押流浪儿的地牢当中,她听到了两个小头目的对话。

    “……阵眼抓回来了吗?”

    “哈,那小子,竟然妄想逃出岱镇……我们在他身上下的禁制,他呀,就是插翅也难逃!”

    “就知道昆山出来的不会好对付……先生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个小孩儿,能拿得下昆山掌门的弟子?”

    “嘘——先生的心思,岂是你我能随意揣度的,不可妄议。小心……”对方声音一顿,而后猛然变得凌厉,“——谁在那里?!”

    鄢丰心下一惊,身体却已凭本能避开对方全力掷来的一击,甘镬剑应召出鞘!

    “哼,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主动攻击的魔修一身黑衣劲装,长鞭舞得竟如长刀一般沉重,仿佛力有万钧,根本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直取面门!

    鄢丰勉力接下这一招,便不由地心下一沉——她绝不是对手。

    何况,这人身后,还有一个!两道长鞭前后夹击,使她几乎腹背受敌,鄢丰左右支绌,躲开这招便不得不生生接下另一招,很快便败下阵来。

    再次醒来,便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

    鄢丰睁开眼睛,正看到牢外的守卫看向她身后的人时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缓缓转过头,于是,两人久违地,再一次,四目相对。

    他看上去比两个月前更瘦、更苍白,身上裸露的皮肤多出许多细小而深的伤口,衣服也更脏了,泥尘与血渍全都干涸在上面。

    此刻,他像初见时一样,正用乌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枯瘦的小手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指甲捏得泛白。

    守卫在那一眼之后就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两人沉默相对,鄢丰于是第二次读懂了他看向她时的目光。

    他说的原来不是“杀了她”,或者说不只如此。更重要的是——

    “活下去”。

    鄢丰试探性的动了动身子,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灵力已经被封锁,强行运功就要爆体而亡;甘镬剑、符纸,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收缴了。而牢里此时只有两个人,也就是说,现在的她,面对一个足够狠的、又有武器傍身的孩子,也未必是对手。

    鄢丰闭上眼睛,想,敌人的强悍远超她所能应对,逃出去的希望极其渺茫。

    穷途末路。

    所以,如果她的死能换他一命的话,似乎也未尝不可。

    ……但在此之前,那些无辜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不错,只要她尚存一息,就不该放弃。

    于是她又睁开眼睛,看向身后仍然站在原地的孩子。

    他像一座雕像,凝固在那里一样,和片刻之前紧握着匕首时几乎一模一样,连神情都似乎不曾改变过。

    “……我还没问过,”鄢丰确认自己和他的距离还算安全,试探着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她已经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和而耐心,这句话到底还是打破了浮于表面的平静,孩子条件反射似地一跳,手中的匕首一晃,鄢丰后退半步呈防御的姿态,可是片刻之后对方又停了下来,放下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再也不动了。

    鄢丰也沉默下来,牢里不知日月晨昏,但每日都有人来查看,又不置一词地离开。显然他们两人之间的“角逐”一日不结束,他们便不理会,这样下去,即使他们互不攻击,也总有一天会饿死、渴死在牢中。

    鄢丰再次试着和他交流,这一次她试着拉近了一些距离。

    数日未进食、饮水,又无灵力傍身,即便是鄢丰,声音也显得有些喑哑。那个孩子却似乎比她更加适应这样的生活条件,比之数日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鄢丰压下心中的疑虑,温声开口:

    “我叫鄢丰,是昆山的昆玉真人座下弟子——你知道昆山吗?”

    鄢丰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靠近、语言都能引起对方的反应,她与他对视,也不管他是否回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说:

    “总之,你知道,我的剑术很好。”

    对方闻言偏过头,竟然点了点头,好像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鄢丰眼前一亮:“你也想学吗?……我的师父是当世第一剑修,等我们离开这里——我知道,你只是想活下去。”她弯了弯眼睛,朝他伸出手,“我们一起活下去。然后,我就带你回昆山,学剑术,好不好?”

    提起昆山、提起剑术,鄢丰的眼中便多了更多别样的光彩,连声音也比之方才更加清脆,好像先生身上绿绿的方块儿,三五不时发出极轻极轻的清响。

    “我们出去以后,就一起回昆山。我师父是当世第一剑修,他来教你,一定没问题!不过,你喜欢我的剑术吗?”

    她顿了顿,眼中除了自豪与骄傲,竟然不掺任何一点阴翳色彩,反而愈发雀跃起来:

    “我的剑术可不只是我师父教的。——当然也还有我师姐们的功劳,但最重要的是,我用的可不是普通的剑术,我的剑是‘兼士’之剑——就是兼相爱的兼士,它会拯救世间所有的人,它会让每一个人都相爱、相亲——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当世最强大,也最温柔的剑!”

    她眼中倏尔燃起希望的光芒,像火种一般,也一样点燃了她身边的人。

    小孩儿定定看着她伸出的手,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一步,可是很快又退回原地,再无下文。

    鄢丰习惯了他的退缩,又想起自己倚仗的明明根本不是剑,并不气馁,反而愈发振作起来,见状二话不说,坐下来开始调息。

    没关系,保存体力,一定还有别的对策!

    守卫又一次来了又走,阿昭看着他们离开,怯怯地向前走了几步,鄢丰直觉敏锐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他就在同一时刻站定在了原地,抬眼看着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张了张嘴,用气声发出几个不成字的音节。

    鄢丰耐心等着,良久,几个破碎的字眼被以一种极其特异的语调,磕磕绊绊、一字一顿念了出来:

    “昭——我、昭……我、叫…………昭………………”

    嘶哑的声音像山野中的某种野兽,又掺杂着一些幼童独有的稚嫩。

    鄢丰却高兴极了,笑着点点头:“‘昭’?这就是你的名字吗?——那,从今以后,我就叫你阿昭,好不好?”

    阿昭静静地听着,漆黑如墨的眼里好像多了一些不一样的神采,半晌,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终于脱了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他快步地跑过来,两只手都用力地攀扯上她的袖角,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鄢丰弯着眼睛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朝他伸出手:“那阿昭,我们合作愉快。”

    鄢丰的计划很简单。

    或者说,有了阿昭的加入,计划就变得简单起来。

    灵力被锁固然棘手,但鄢丰的剑倚靠的不是灵力,而是兼士之心,是独属于墨家的信仰之力。

    但这种力量并不能随意调用,限制颇多。

    但阿昭的加入,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尽管只有阿昭一个人,只够鄢丰将墨家之术用出一成,但……

    一抹极深的墨色浮现在鄢丰额心,似乎还闪烁着潋滟的流光。

    阿昭看见了,下意识伸出手去碰,可它很快又不见了,他眨眨眼,茫然地看看鄢丰的额心,又抬起手狠狠揉揉眼睛,又看看鄢丰,偏过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鄢丰笑起来,眼里的锋芒与她的温柔交融在一起,揉成一股极其独特的神采。

    那当然不是幻觉。

    这意味着,两人的合作正式达成——这枚“尚同印”的出现代表着对方彻底、真心的信任。

    很少有人见过这枚印记。

    因为只有拥有最纯粹、热烈的兼士之心的人,才配拥有它。

    一成足矣。

    第二日守卫来察看时,鄢丰竟然开口说话了。

    鄢丰说:“守卫兄,烦请开开牢门,放我们出去。”

    守卫先是露出一个看傻子的神情,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尚同”之术,能让修为比自己低的人对说者言听计从。

    阿昭对她的信任只够支撑她说服这个守卫一次,好在有惊无险,鄢丰拉起阿昭的手便往外跑。

    守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可是为时已晚,一缕润物无声的力量在兵器出鞘的瞬间被阻挡,而后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非攻”之术,能让有杀意的敌人瞬间缴械,中品以下的武器直接化作齑粉。

    说服阿昭放下武器,也堪堪只够对付这十余个守卫。

    接下来,端看是鄢丰的轻功快,还是敌人的刀枪更快了。

    鄢丰运起轻功,将阿昭打横抱起,在这座地下监牢中东冲西撞,跟着阿昭的指引飞速前进。

    阿昭对这里似乎异常熟悉,鄢丰猜测,还有更多无辜孩童被关押在这里。

    她不无期许地问:“阿昭,你知道这里还有哪里关着其他的孩子吗?”

    如果人数足够多,用墨家“兼爱”之术……或可一闯。

    阿昭却很快地摇了摇头。

    鄢丰有些失望:“……你也不知道啊。”

    阿昭还是摇头。

    “还是说,他们不是被关在这里?”鄢丰见他的反应,蹙起眉猜测道。

    阿昭乌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片刻后他点点头,一边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袖:“……快…………快、走……”

    鄢丰见状加快了速度,既然其他人不在这里,他们就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让她始料不及的是,阿昭给她指的路,不是离开的路。

    他把她带到一间阴暗、狭窄的暗室中。

    一名紫衣男人正摇着把折扇,听到风声又将它“刷”地合上,手指无意识在腰间玉佩点了点。

    他闲庭信步地走在地牢里,含笑低下头:“辛苦了。”

    他的身下,正踩着一道,散着诡异光芒的法阵。

    阿昭骗了她。

    这是一个“永夜”阵。

    与永夜花一样,永夜阵,便是用最纯粹的魔气浇灌而成的邪阵。

    这个阵法唯一的作用是,将魔气,源源不断地灌注到凡人孩子的肉身之内,将他们炼成魔影。

    永夜阵能够献祭的人数取决于它的魔气多少,而这扑面而来的魔气昭示着……

    这个地牢里——或许就在他们脚下,正关押着数百名和阿昭一样的,无辜孩童。

    可是尚同印明明……

    鄢丰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昭,对方却无动于衷地朝屋内角落走去。

    男子有些意外:“哦?已经决定好了?不杀她吗?……你不想活下去了吗?”

    阿昭不语,就在角落里站定,从一片阴影里,再次看向鄢丰。

    鄢丰觉得,自己从未读懂过他的目光。她此刻满身血液都凉透了,像一盆冷水倒灌在头上。

    “好吧,我明白了。”男子打了个响指,“不过,我可没答应放过她。”

    他还是笑嘻嘻的,可是脚下的阵法光芒大盛,魔气汹涌而来,几乎化作一条黑色的魔龙,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屋中所有人吞噬殆尽。

    男子却无动于衷,只是摇着扇子往外走:“好好享受你们最后的——温、情,吧。”

    阵法启动,再无挽回余地。

    以功德加身的天生灵体献祭邪阵,会炼成怎样的魔影呢?

    男子心情愉悦过了头,以至于他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忽然展露獠牙,朝他扑了过来!

    他根本不要命,疏于修剪的指甲狠狠划破男子精心保养的皮肤,丝绸衣裳也被他撕烂了不少,将他腰间玉佩生扯了下来,狠狠地摔碎在地上!

    “疯子!”男子一把甩开他,可是玉佩已碎,鄢丰身上的灵力封印消失,甘镬剑瞬息间应召而来,稳稳握在了她的手中。

    鄢丰顾不上其他,长剑直指男子要害!

    男子战力不强,暗骂一声,左躲右闪间喘息着出言干扰:“我们的正道大人啊,你不想救救那些无辜的孩子吗?”

    鄢丰无动于衷,男子继续说:“阵法已启,无可回转。你杀了我,可救不了他们。但如果你找到阵眼……”

    鄢丰剑锋不受干扰,眼神却顿了顿,似有所感地看向了躲在一旁的阿昭。

    男子注意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看来,我们的正道大人真是聪明极了啊。”

    鄢丰无端感到愤怒,灵力更为磅礴,剑招更加狠厉,招招见血、招招致命。

    可对方的援兵也很快到了,熟悉的两道长鞭左右夹击,形势顷刻逆转!

    鄢丰很快挂了彩,男子却抬起手阻止来的两人的进攻,扬声道:“大人,阵法很快就成了。你杀不了我的。可……”

    他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救人的机会,你还有。”

    “大人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杀了他,你也能救人;不杀他,连你自己的命,也保不住咯~”

    说罢,他便命人将两人关在了这间魔气冲天的暗室里,扬长而去。

    这一次,角色倒转,剑握在鄢丰手中。

    “选择”也交给了鄢丰。

    ——如果不杀了她,你就会失去机会。

    如果不杀了她,她就会杀了你。

    他们当然无数次告诫过他,而此刻便是惩罚到来的时刻。

    只是片刻之间,鄢丰已经做好了决定——实际上,她其实根本不曾犹豫。

    ——长剑已经不偏不倚,正中心脏。

    鄢丰的剑,绝不会偏。

    鲜血争先恐后地渗出,将破布衣服染得更加驳杂不堪,此刻,鄢丰灵台清明,清亮而锐气的眼睛毫不闪躲地对上对方的眼睛。

    再一次四目相对,阿昭的眼中并没有名为怨愤的怒火,或是恐惧的战栗。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如初见。

    鄢丰感到了片刻的刺痛,源于心底深处,可是无数孩童的哭声交织在脑中,形势刻不容缓。

    她几乎冷眼地看着阿昭小小的身体像破旧的布偶一样坠落,狼狈地跌在泥中,却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她。

    鄢丰想,这样固执地想要活下去的孩子——她真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可鄢丰终究只能叹息一声,也只能对他说:“对不起,阿昭。”

    阿昭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四肢并用,只一个劲儿地朝她来。

    直到他脸上身上全沾满了泥土,他借着她的剑光,眼中终于亮起一点儿光来。

    他朝她伸出手,一朵被手捏得不成样儿的白花,脏兮兮地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他始终固执地看着她。

    直到鄢丰捻起这朵花,那只手才缓缓垂下,再也没了生息。

    角落里,一枝凋零的海棠,被一只修长的手捡起,小心地收在袖中。

    他跟了她一路,怀里始终揣着那枝她随手折了,又随手丢了的棠花。

    ……早就想要还给她。

    那枝干净、纯粹的祝福,辗转肮脏与谎言之间,终于还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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