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最毒,海津镇码头热得似个蒸笼。

    货船挨挨挤挤泊在岸边,帆索纠缠。

    桐油刷得船帮泛金光,倒映苦力们黧黑的身影。

    南侧一处凉亭里,赵斐远眺缓缓靠岸的船只。

    正是他们此次南行租用的船。

    船体长约数丈,宽度适中,簇新船帆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斑驳的灰白色。

    赵斐遣人定了三艘船。

    到最后一刻才决定上哪一艘。

    该是万无一失的。

    一旁的侍墨正与船家商谈行程:“按如今的风向,多久可抵达沧州?”

    “沧州五日准到!”

    船家老曲头搓着脖上铜哨子,哨绳磨得起了毛边,像条褪皮的蛇。

    侍墨盯着他皴裂的指甲缝瞧——那里头嵌着黑泥,该是常年抓缆绳磨的。

    又问:“补给够吗?”

    “每日靠岸,净水鲜蔬管够!”

    赵斐闻言,眉毛微微一挑,朝船家瞥过一眼。

    一名黑黑的杂工匆匆跑来,在老曲头耳边低语:“桂花鱼备好了,鲜活着呢。”

    老曲头轻轻点头,杂工匆匆退下。

    赵斐皂靴碾过跳板鱼鳞,嘎吱响。

    老曲头右臂那块疤叫他多瞧了两眼——铜钱大小,边沿齐整,是箭簇擦的。

    “桂花鱼?”

    他忽然出声,惊醒船边打盹的鸬鹚,“噗唰”一下飞走。

    “公子好灵的耳!”老曲头拇指往西边一指,笑得热情:“听说,京城的少爷们都嫌海鱼腥气,咱特意准备的河鱼。”

    赵斐轻轻“嗯”一声,若无其事问:“明日何时靠岸?”

    老曲头答得很快:“午时,在杨家村停靠,公子若然吃不惯咱家准备的饭菜,明日也可到岸上煮食。”

    “真是周到。”

    赵斐轻哼一声。

    “您可是出了双倍的价,银子还提前码齐活了!”老曲头把铜哨子往领口一塞,“小老头还盼着公子您回头光顾呢!”

    赵斐没有理会,朝侍墨问:“表公子呢?”

    为免节外生枝,赵斐隐去二人官职身份,谎称商户偕同表弟回乡探亲。

    侍墨指着码头市集的方向:“表公子说想逛市集。”

    “嗯?”

    “东家放心,飞羽陪同表公子一道。”

    赵斐眉头略舒。

    飞羽是他父亲的贴身侍卫,武功高强且经验老到,唯恐这路上遇到意外,父亲特意遣给他用的。

    有飞羽跟随,足可应付寻常状况。

    但码头鱼龙混杂,万一呢?

    赵斐心底掠过一丝忧虑。

    他疾步朝市集方向去。

    时值正午,竟有淡淡凉意。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仿佛一层无形屏障,将赵斐隔绝。

    心中的莫名不安,愈渐扩散。

    终于,他拨开一重又一重的人群,看到了明桂枝。

    赵斐杵在鱼摊子前头,长长舒了口气

    码头闹哄哄像个烧开的汤锅。

    明桂枝拿着个肉包,吃得津津有味。

    卖包子的老妪解开锅,蒸笼热腾腾的水汽熏起来,仿佛下一瞬,“他”就要隐匿在水雾中。

    鱼郎的刀背“啪”地拍在案板上,惊得赵斐眼皮一跳。

    ——“允、表兄!”

    明桂枝先唤的他。

    赵斐回过神,不安稍稍缓解,但仍带着警觉,朝着明桂枝快步走去。

    明桂枝又咬一大口包子,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道:“你吃了吗?” 说着,递给他一个暖呼呼的包子。

    赵斐没有接,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伫立的飞羽,飞羽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安好。

    赵斐这才将视线重新落回明桂枝身上,“你不怕有毒?” 他附身“他”耳边道:“你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想你死吗?”

    “包括你?” 明桂枝反问。

    赵斐一怔。

    “说笑而已,” 明桂枝看他发愣,拍拍他肩膀笑道:“大家都说咱们两家是世仇,若我死了,天下人都会说是你下手的。”

    赵斐审视着“他”每一个表情细节,眸色渐黯。

    明桂枝对上他幽沉的视线,笃定道:“所以,普天之下,你才是最不想我死的。”

    “你知道就好。”

    “放心,随机挑的摊档,随机挑的包子。下毒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整个市集的食物都下毒。”

    “那你多吃几个。”

    “哦?”

    “今晚的饭菜有毒,” 赵斐的声线压得极低,几近不可闻:“做场戏,看看幕后是谁。”

    他说得认真。

    明桂枝反而拿不准他是否在说笑。

    ……

    月亮跌在运河里,碎成千万片银鳞,叫船头一撞,又化作点点流萤。

    打更声从岸上荡过来。

    “笃——”。

    恍惚间,还以为是谁在梦里打嗝。

    明桂枝掀开绯绸帘子,她犹豫,是否真如赵斐所说的做场戏。

    真的有那么多人想杀她?

    以至于才刚出京城,就要下毒?

    再说了,便是做戏,那究竟是蒙汗药,还是穿肠毒?

    是要装肚子疼,还是要睡倒下来?

    内厅只有赵斐与明桂枝二人,相对而坐。

    “表弟,用膳吧。” 赵斐抬高声线,似乎是说给门外的人听。

    明桂枝低声问他:“是什么毒?”

    “不知道?”

    “那我作什么反应?”

    赵斐的筷子头在醋碟沿上“嗒”地一敲,淡淡道:“见机行事。”

    裹着鱼汤的热气还没散尽,他袍袖已扫过半桌席面。

    粗瓷碗碰着陶瓦盘,叮铃咣啷砸出满地星子。

    乳炊羊的浓汤泼在绯红帘子上,似谁家新妇哭花胭脂。

    他顺势躺倒地上,佯装昏迷。

    明桂枝心领神会。

    她的戏来得更脆生,捂着心口往条凳上一歪,指尖掐着桌沿直打颤:“天哪,有毒!这鱼......这鱼要人命哟!”

    尾音打着旋儿往舱顶钻。

    舱板忽地咚咚响,像是谁在底下擂鼓。

    夹杂兵器碰撞发出的 “哐哐” 声。

    眨眼间,船舱门被猛地推开,船上水手蜂拥而入,将狭小的船舱挤得满满当当。

    为首之人正是那老曲头,白日里堆笑的褶子脸,此刻绷得比船帆还紧。

    明桂枝双手紧紧捂住肚子,身体蜷缩在地上,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她强忍着 “疼痛”,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们是谁?护卫呢?”

    “明大人,得罪了。”老曲头跨步到她身前,语气不似预期的不屑、嘲讽,反倒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歉意:“你我本无怨,但我等身负使命,情非得已。”

    明桂枝心中一动。

    她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赵斐。

    赵斐紧闭双眼,呼吸微弱,像是已然昏迷过去。

    她暗叹赵斐这演技精湛,同时也清楚,此刻只能靠自己周旋。

    明桂枝卷着身子,抵着一旁的樟木箱直抽抽。

    她咬着牙,艰难地抬起头,直视着老曲头的眼睛:“冤有头,债有主,我这遭是逃不掉了,但你好歹告诉我,究竟何人指使,等我做鬼也不要报错仇!”

    老曲头脸皱成了咸菜干,铜哨子在指间搓得发烫。

    明桂枝蜷在樟木箱旁,掐大腿根的指甲印子渗着血丝,愣是憋出满头冷汗。

    “您若化作厉鬼索命......”老曲头抬脚上前,眼珠子死死盯着明桂枝,“找裕王殿下。”

    他喉头滚了滚,吐出的字儿裹着鱼腥气,“裕王的阎王帖,咱可不敢不接。”

    明桂枝的“哎哟”声卡在嗓子眼。

    她杏核眼瞪得滚圆,活像刚起网的团头鲂。

    正要张口,忽见老曲头右肩窜出截剑尖——原是赵斐的剑鞘早抵在舱板缝,剑光如银鱼出水,眨眼间咬下块带血的肉。

    “嗷——!”

    老曲头高声惨叫,断臂砸落舱板,血滋往四处。

    明桂枝的假疼倒成了真哆嗦——那断臂正巧落在她衣角,指尖还蠕蠕微动。

    赵斐踩着血沫子过来,剑尖挑起老曲头的下巴颏。

    “大胆逆贼!”

    伴随他这声怒喝,护卫们踩着满地鱼羹、菜肴涌进来,靴底粘的鱼鳞在琉璃灯下泛彩,犹如天兵踏着星河来擒妖。

    血腥之气如重重浓雾,沉沉笼罩。

    护卫们动作娴熟,如鬼魅般穿梭于一众贼人之间,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将这一众贼人像捆粽子一般,个个制得服服帖帖。

    赵斐手持染血长剑,一步一步,缓缓逼近老曲头。

    “毒害朝廷命官,还妄图嫁祸裕王殿下?” 他声音仿若从九幽地狱传来:“你说出幕后之人,便饶你一死。”

    这话裹挟着冰霜,在狭小的船舱回荡。

    老曲头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

    他咬了咬牙,赌咒发誓起来:“天地可鉴,若非裕王指使,又岂会独独放过赵大人你?”

    “胡说!”

    “反正杀朝廷命官是死罪,何不干脆把你俩都杀了,死无对证,岂非更轻易?何苦大费周章,先将赵家的人迷昏,来洗脱你的嫌疑?”

    赵斐怒极反笑。

    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抖,剑刃上的血珠飞溅而出:“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轻轻挥剑,割断挂铜哨子的残绳,剑尖划过老曲头的脖子,留下一道半深不浅的血痕。

    “说!”赵斐声线已然带上杀意。

    老曲头脸色煞白如纸,身子抖如筛糠,仿佛下心神已被杀气碾碎。

    他带着哭腔喊道:“我说,赵大人,我说!真正的幕后黑手是……”

    赵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却还是稍稍松开抵在对方脖子上的长剑。

    就在众人都凝神细听之时,老曲头捡起掉落地上的铜哨子,猛地一仰头,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哔——哔!”

    哨音尖锐刺耳,登时划破船舱内紧张的空气。

    几乎是同一瞬间,“嗖、嗖、嗖” 几声,数支带火的箭从船外如流星般射了进来。

    箭镞带着熊熊烈火,火势迅速蔓延。

    紧接着,“轰隆、轰隆” 几声巨响,船舱各处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整艘船都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被撕成碎片。

    原来,船上早被安置了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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