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巡抚府衙。

    乌云如一张鸦青色的湿绸,正厅暗得发闷,雕花窗棂只透一丝天光。

    徐霁民揉着案头白玉麒麟镇纸。

    堂前芭蕉叶蜷成月牙弧度,凝了腥味水汽。

    二堂角落,堆着的鱼鳞册泛潮,混出恼人的樟木霉味。

    空气稠得能捻出盐粒。

    “大人请细看这处——”

    陈敬儒为他掌灯,指着密函道。

    火苗舔着新冒的汗珠子,袖口丝绣燎得发亮。

    “说是……只要吕宋的银船过了琉球,下月杭州的银价还要再贬四成……”

    瑞禾丰大当家林茂源瘫坐在八仙椅,膈肢窝浸出深灰印子。

    “难怪,难怪……”

    林茂源脸色登时煞白。

    他藏蓝绸子沾汗泛碱,蒙了层盐霜:“我说哪来的冤种,在瑞禾丰各分号都定了大米,签契比割麦子还痛快……”

    一声长号,嗓门惊飞窗外避雨的乌鸦,“全都是一百文一斗啊!”

    他弟弟林茂海霎时脚软:“他们在各分号都定了大米?”

    “加上你签的德州分号,拢共一百三十万石。” 林茂源后襟被冷汗湿透。

    陈敬儒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情?”

    “四、五日前。”

    “那不正是和我们签约那天?” 陈敬儒一惊:“他们是会分身不成?”

    “各分号掌柜的鸽书上说的并非同一人,临清分号说是个穿金丝裘的豪商,济宁那边报的却是戴翡翠玉扳指的武官——总归是打扮富贵、出手阔绰的主儿,偏偏都有各地县衙盖印作保……”

    徐霁民将那密信平摊在书案,与杭州市舶司一封旧信并排放。

    他举着烛火往两封信的印鉴上照。

    看了又看。

    凛凛不发一言。

    “唉!”林茂源长叹一口气:“怪我,全怪心急!如此看来,这帮人与那姓明的一定是一伙的。”

    雨腥气忽然黏腻。

    穿堂风卷起黄册纸页哗啦啦响。

    徐霁民指节握出青白,咽了好几下唾沫才挤出话:“慌什么!”

    烛火被风吹得跳了跳,将他乌纱帽檐投成乱颤的蝶翅。

    官袍云纹叫冷汗印出暗斑。

    “这市舶司的印虽则看着不假,但要仿冒也非绝无可能……各州衙门哪年不逮几个仿官印的?”

    话刚落地,天井骤然卷进腥风。

    将信掀走,露出底下的一本札记。

    鱼鳔胶裱糊封皮,泛黄的书页。

    徐霁民翻了翻,只见里面密密麻麻记了许多价目。

    什么大米六十文一斗、豆蔻十文一钱、玉竹八十二文一两……

    让人难以忽视的,是每隔几页都用朱色圈起胡椒的价格。

    “哪来的破本子?” 他撇嘴问。

    陈敬儒擦着额角冷汗。

    “回大人,是方卯亲侄子的账簿,明桂枝把它与密信放一块儿,下官想它必定是要紧的,便一同偷、啊不,一同拿来……”

    说着,他附到徐霁民身旁,悄声道:“下官今早在驿站收到鸽书,说他们这两天都着急忙慌地四处找这两样,” 又挤眉弄眼:“客栈盯梢的说,姓明的气得猛摔碗碟呢!”

    徐霁民恍若未闻,指尖死死掐着札记末页“方靖”两字的篆书朱印。

    “方卯……方卯侄子……胡椒……”

    窗外忽地劈下闪电,照得他脸惨白,颧骨亮得似尖锥。

    ——“轰隆!”

    惊雷劈断他尾音。

    徐霁民霍然惊醒,一把扯过陈敬儒的衣领:“这是方卯侄子的?”

    “是、是——正是枢、枢密副使方、方卯大人的侄子……” 陈敬儒看他一时惊、一时惧,不由得也说不利索话。

    雨点砸在二堂阶前的石板上,打得芭蕉叶直低头。

    “坏了,坏了!”

    徐霁民后槽牙咬得死死,颤音混进雷声。

    前日,他接到郭岘密函,说是方卯不经意提及沿海胡椒、豆蔻等香料接连涨价。

    郭岘于是特意传信,命他留意邻省物价,以免误事。

    ——“哗!哗!”

    暴雨骤如天河倾倒。

    雨帘如厚重毛毯,封了二堂门洞。

    徐霁民大口大口喘气,官袍的云虎似要扑出来。

    闪电撕开瓦片缝,又一声惊雷响起。

    他竟吓得一下子踉跄绊倒,膝盖“砰”一声磕在青砖缝里。

    “完了,这次完了……”

    雷光再闪过,徐霁民的高颧骨像糊了层蜡,叫人想起暴晒后的鱼鳔胶——黏腻、僵硬,透出死白。

    ……

    德州,悠云客栈天字壹号房。

    雨珠儿正滴得紧,滴答声恼人。

    明桂枝一扬手,碗便撞在松木门框上,脆生生炸开三两点。

    瓷盏在方靖脚边炸成碎星。

    接连脆响,惊得檐下画眉扑一下飞走。

    “哎哟,祖宗!”方靖倒退半步,不慎踩住半块翡翠饺:“您消消气......”

    还未说完,酒壶飞来。

    掷在离他半寸不到的檀木雕花门。

    酒液泼上纱窗,恰映出窗外一个仓惶缩颈的黑影。

    “消气?”明桂枝一脚踏上翻倒的圆凳,眸火烧得灼人:“一封密函和一本札记而已,怎可能翻转整个德州都找不着!”

    赵斐倚着博古架,笑着看“他”。

    窗纱叫雨天湿气润得半透。

    隐约见那假扮堂倌的瘦高影子,正贴在廊柱后,靴头还似乎沾着新泥。

    “明昆玉,”他心知那盯梢的听着呢,嗓门份外敞亮:“东西丢了便丢了,何苦糟践这上好的鹅掌?”

    “要是落在陈敬儒那伙人手里……”明桂枝一下掀了酸枝木托盘,八宝鸭子骨碌碌滚到门边。

    “他们要是毁约怎办!”

    “毁约你也不亏,一千两赔双倍,” 赵斐悠悠然道:“十三份契约,光是瑞禾丰就要赔你两万六千两。”

    黯淡天光从窗棂斜进来,映得他眉峰浅浅一层亮色。

    他一抬眼,看到明桂枝鬓角还沾着滴芡汁,唇角不禁漾起涟漪。

    “知足吧。” 赵斐本想佯装嗤笑,不虞真笑了起来。

    “我为何要知足!” 明桂枝却十分入戏,抄起汝窑茶瓯往地上一掼,怒吼道:“本该有十倍、百倍!”

    “两位祖宗!”方靖跺脚,一脸着急,偏偏声音响亮:“嘘——!咱小点声行不!这是能见人的事儿?”

    雨脚倏地密了。

    明桂枝唯恐那盯梢的听不真切,踱了几步,来到赵斐身侧。

    “允书兄,赶紧召集所有人马。”

    “哦?”

    “把我们手头上所有银票都换成铜钱,咱们找百姓换粮去!一百文钱一两,我不信没有人肯换!”

    说罢,明桂枝朝赵斐使眼色。

    廊下竹帘筛进的碎光里,“他”左眉梢轻轻一吊。

    那神情,活似瞧见狸猫扑空尾巴。

    这眉眼甚好看,赵斐一时看怔了。

    方靖抢过他的“戏”:“这般高价,百姓岂不更忧心蝗灾?”

    “有道理……”

    明桂枝一手捶到窗沿上,仿佛无计可施:“允书兄,如何是好?”

    赵斐刹那回神:“干脆……告知百姓假蝗灾的真相。”

    他为方才莫名的心悸感到茫然,耳尖热得似要烫伤。

    只能木木地复述台词。

    “……假如,山东百姓知道这是假蝗灾,我们甚至……可以用六十文一斗的价格收购。”

    像背诵一般。

    “允书兄好算计!”明桂枝声线清脆。

    落在赵斐耳里,仿佛浸着雨意,凉津津的。

    “事不宜迟,今晚就换铜钱去!”

    “可是……” 方靖佯劝。

    “没有可是!” 明桂枝森森道:“仲安兄忘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想遭殃的话,就把你官船上你的人马召集齐!”

    廊下积雨映着天光。

    他们三人快出到门口,明桂枝忽顿住脚。

    黛色袍角扫过门槛,惊起几点水星子。

    那“堂倌”正擦柜台,见“他”折返,抹布便绞成了麻花。

    明桂枝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赵家的随扈瞬间围上来。

    阴阴的风刮过,“堂倌”额角不住渗冷汗,后槽牙咬紧,腮帮子直抖。

    “我见过你,” 明桂枝杏眸凝着寒色:“在县衙里。”

    赵斐抬手示意:“把他押到柴房里——”

    看到明桂枝回眸,他也学“他”吊了吊眉梢:“往死里打。”

    日光渐斜,漏下一缕亮白的天光。

    明桂枝看赵斐学自己做表情,嘴角挑起一线弧度。

    这笑意还未到“他”唇边,赵斐唇角已微微翘起。

    天光恰射落四水归堂的天井池,光线在他俩眉目间折了个弯。

    ——“咚!”

    闷响传来。

    原是方靖踢到铜盆。

    两人同时错开眼——却把笑意留在水洼倒影里。

    ……

    馄饨店灶火映着土砖墙。

    明桂枝用勺匙搅开汤面浮油。

    方靖粗瓷碗往榆木桌上一顿。

    “昆玉,我还是想不通——” 他脸上油光混着雨气,“为何非要把我的札记与那‘密函’放一起?”

    明桂枝头也不抬,只顾对着馄顿吹气,“因为它是真的。”

    “我还是不懂。”

    方靖指节叩着桌沿,槿紫色直裰皱出几道沟壑。

    赵斐眸子映着灶眼火苗:“最完美的谎言,定是要真假混杂的。”

    方靖依旧惑然。

    明桂枝搁下汤匙,耐心解释:“假如只有那密函,他们总不能山长路远去杭州市舶司找人对质吧?于是大概会心怀侥幸,猜测这是仿冒的……”

    赵斐笑着接口道:“但看,当他们看到到你的札记,上面价目详尽。更况且,去找山东各县问价,总比去找杭州市舶司方便……”

    “对,” 明桂枝杏眼弯成新月,对赵斐点头:“他们不问尤自可,一问,定必吓个半死,这上面每一则价目都是真的!”

    ——“噢!”

    方靖这才恍然:“然后,他们定必以为那密函也是真的!”

    “就是这么个理,所谓:‘真作假时假亦真’,”明桂枝舀起个馄饨,往酱碟里按:“好比这肉馅儿,裹层薄皮才勾人馋。”

    灶眼爆了粒火星。

    方靖眯着眼看了明桂枝一会儿,又看向赵斐,咧嘴笑道:“话说,你们何时变得这般有默契了?”

    明桂枝汤匙在醋碟里打了个旋。

    清汤漾出圈涟漪。

    “我俩共过生死,当然有默契。”

    说罢,她朝赵斐眨了眨眼。

    赵斐停下手里转着的永泰通宝。

    他不紧不慢,把那枚铜钱印在耳尖。

    烫得似要滴血的热感,触及铜钱凉意。

    堪堪消解半瞬,又热了起来。

    “嗯,生死之交。” 他哑声附和。

    方靖又问:“我又不懂了,你为何戳穿那盯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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